第48章 歸去來(2)

正當午時, 日光大盛。

山間小道本該荒無人煙,此時卻是煙塵滾滾, 長長的車隊奔湧而過,一麵飄揚的大旗迎風飛舞著,其上幾個火紅的大字格外引人矚目。

但凡稍稍有些見識的人都能認出, 這正是東黎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乘雲鏢局。

近百名鏢師氣勢不凡,修為最低者也有枷鎖第七重,那位領頭而來, 主動“救下”晏危樓的何鏢頭, 更是有著洞見第一境「通幽」的修為。放在某些地方, 已然算是不折不扣的大高手了。

馬車中,換了一身幹淨衣衫的晏危樓臉色發白地靠坐在軟榻上, 神態與之前相比, 已是鎮定下來。

他的容貌經過一些修飾, 原本淩厲的輪廓柔和了許多, 配上身上的一襲青衣, 整個人如青竹翠柏, 氣度斐然。

直起身體,少年神情真摯地衝著對麵的人拱了拱手:“這一次多謝公子仗義出手,否則我隻怕要曝屍荒野了。”

“哪裏哪裏!”坐在他對麵的青年似乎被這鄭重的架勢弄得愣了愣,笑著連連擺手,“不過是小事一樁, 不值一提。”

這青年名叫謝渝, 是乘雲鏢局總鏢頭謝乘雲的兒子, 排行行三。也是這趟走鏢真正的負責人。

此次他們正是走鏢歸來,剛剛屠滅一夥山匪,恰好在路邊撿到了晏危樓。

原先那位何鏢頭盤問晏危樓來曆之時,這位謝三公子一直坐在馬車中不曾露麵,這時便好奇地問道:“冒昧一問。這位朋友是發生了什麽事?遇上了什麽麻煩不成?”

“這就說來話長了。”

晏危樓搖搖頭,唇角露出一絲苦笑。

他徐徐說道:“在下姓徐,名淵,本是家中獨子。因著家中有些產業,平日裏生活也算富足。原本隻想著知足常樂,奈何天不從人願……”

說到這裏,他輕輕歎了一聲。

“半月之前,家中突遭劫難,一家老小都……若非家父以命相救,讓我得以遁逃山林,隻怕、隻怕……”

說到這裏,少年垂下頭去,聲音變得顫抖,語氣漸漸哽咽,似乎難以麵對。許是情緒激動牽動了傷勢,他突然重重咳嗽起來,半晌才平息下去。

“抱歉,方才失禮了!”半晌,氣息平複後,晏危樓歉然一笑。

他容貌斯文俊秀,一張臉毫無血色,漆黑的眸子裏滿是黯淡之色,帶著說不出的憂鬱。看上去儼然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讓人不忍心稍作為難。

見狀,謝渝恍然之餘,連忙勸慰了幾句,又低聲道: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徐兄你能逃出生天,當是萬幸。許是蒼天庇佑,叫你不要放棄。便是為了家人,也應當振作一些,將來替他們報仇!”

似乎被他說動,黯然垂首的少年立刻抬起頭來,一副被點醒了的樣子。他慘白的臉上逼出了一絲激動的潮紅:

“謝兄說的是。我若不報此仇,不為人子!那北鬥魔宮,還有其他魔道宵小,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見他振作起來,矢誌複仇,謝渝心中頓時充斥著一股莫名的成就感,他連連點頭:“嗯,這便是——等等!你方才說的是北鬥魔宮?”

說到最後,他聲音都變了調。

“正是北鬥魔宮。”

晏危樓認真應了一聲,語帶感激:“早就聽聞謝總鏢頭為人仁義,三公子甘願頂著北鬥魔宮的威脅也要收留於我,果然是父子一脈相承!”

謝渝臉上鼓勵的微笑立刻變了,原本稍顯憐憫的神情化作鄭重之色,他身體前傾,舉手一禮:“原來是平陽徐氏!”

徐姓普普通通,放眼天下不知多少,原本謝渝隻當這少年不過是個普通地主家的少爺,被凶匪滅了滿門。哪知道仇家居然是北鬥魔宮?

這立刻讓他想起半個月前發生在大雍與東黎邊境平陽郡的一樁大事。

——號稱“仁義無雙”的義商徐氏,於家主壽宴當天,被人一鍋端了。現場遺留的種種痕跡直指北鬥魔宮。

“平陽徐氏廣行善事,乃是天下聞名的義商。當年雍黎兩軍交戰,豫水決堤,淹沒東黎三城,險些鬧出瘟疫。是平陽徐氏幾乎舍盡家財,救下三城百姓,天下無不敬服。”

謝渝原本還有些怠慢的態度早已徹底消失,臉色大義凜然。

“那北鬥魔宮動輒滅門,當有惡報。徐公子盡管在我乘雲鏢局住下,鏢局上下,必護你周全。”

他這話倒也不是大話。

乘雲鏢局總鏢頭謝乘雲出身微末,幸而拜得一位江湖散人為師,習得了那位大宗師平生最得意的獨門功法《風雷斬》;加之他性情豪爽仗義,交友廣闊,短短二十年時間,便從無到有開創出乘雲鏢局這份基業,本身修為也突飛猛進,隻差一步便可入道。

有他坐鎮的乘雲鏢局在整個東黎都算是一號勢力,盡管與滄海劍宗這等聖地相差甚遠,但放在大部分世俗勢力中,也稱得上黑白通吃。

當今天下道長魔消,有三大聖地鎮壓天下,滄海劍宗坐鎮東黎,太上道門位處大雍南海之濱,懸天峰靠近三國交界北原之地。

北鬥魔宮勢力雖強,在三大聖地鎮壓下,又怎麽可能將全部實力都暴露出來,就為了對付區區一個徐氏餘孽?

因此,謝渝斷定,即便有人還想斬草除根,也頂多不過派出七殿之一的力量。

而乘雲鏢局紮根當地多年,與東黎十大一流宗門都有千絲萬縷聯係,一旦這股力量團結起來,即便是北鬥魔宮七殿之一,暫時抵擋下來也絕無問題。更不必說,真要有事,滄海劍宗絕不會不管。

如此想來,救下這位徐氏後人,其實風險並沒有那麽大,收益卻是極高。不說可能收獲的正道名望,單是徐氏廣施恩義留下的人脈,還有可能存在的家資……都是一筆筆無形有形的財富。

不過是轉瞬間就理清了思路,謝渝的態度變得熱情起來,不再是居高臨下隱含施舍,而是恍如接待貴客。

麵對謝渝釋放的善意,晏危樓自然是一臉感激,順帶商業互吹,捧了乘雲鏢局一把。

至於“銘記在心”、“必有厚報”、“以徐氏在天之靈為誓”這樣的話,他也是張口就來。

——反正他又不是真正的徐淵,徐氏滿門同他有什麽關係?那位徐氏真正的少公子,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

就連徐氏滿門之所以被滅,也是晏危樓親口下的命令。北鬥魔宮恐怕都不知道這一口黑鍋究竟是從何而來。盡管背鍋這種事,他們應該早就熟能生巧了。

乘雲鏢局的人馬來去如風,轉眼自山道上飛馳而過,隻留下大片揚塵與清晰的車轍印。

山林間再次恢複了平靜。

那巨石邊上的一棵大樹上,一抹黑影自樹梢一躍而下,無聲落在地麵上。

斜射的陽光與樹梢的陰影交織而下,在那張陰柔俊美的臉孔上切割出了光暗分明的軌跡。

他一身氣息冰冷森寒,飄飛的黑袍恍如幽霧,袍底似有森森鬼火燃燒;烏黑長發中夾雜幾縷銀白。那深邃而漆黑的瞳孔直直凝視著車隊遠去的方向。忽而唇角微勾,溢出一聲輕笑。

“光陰之力不多了,這具化身最多維持三日。”

這還是他在瀚海秘境之中特意擊殺了大量小妖魔的結果,隻可惜前日為了對抗天人,近乎耗盡。

“……嘖,麻煩。”到哪裏再去殺幾個人補充一下呢?

晏危樓微微歪頭思索一番,自袖中掏出半枚晶瑩剔透的玉玨。

這是此前從沈老的遺物中所繳獲的“千裏傳音”,隻能使用三次。另外一半被他交到了無恨手中。

將體內真氣注入玉玨中,查看過其中無恨傳來的訊息後,又留下一段訊息。晏危樓才將之重新收起。

“無恨?他最好人如其名……”

他黑袍倏忽一展,整個人騰空而起,向著與車隊截然相反的方向飛掠而去。

三天後。

東黎邊境,靠近大雍齊王封地的邊陲小鎮。黃沙漫天,大漠寒風片片如刀,冰冷刺骨。

路邊的客棧裏,升起了暖融融的爐火。跋涉半天的客人掀開簾子走進來,立時感覺全身寒意都被融化了,冰冷的手腳恢複了知覺。

胖乎乎的掌櫃縮在櫃台後,捧著一杯茶慢慢喝著,今日大堂很是冷清。

若是平日裏,大堂之中早就熱鬧起來了,但今天這裏卻有些別樣的安靜。隻因為大堂角落之中,正坐著一個怪人。

他披著一襲寬大黑袍,烏發染霜,眸凝冰雪。整個人懶洋洋趴在桌前,隻是微微垂首把玩著手中一隻酒杯。既不喝酒,也不點菜,半闔著眸子打瞌睡,宛如一隻溫順無害的大貓。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不是。

在大堂已經坐滿的情況下,他獨自一人占著一張桌子,這本就足夠古怪。更古怪的是,周圍那些人寧願都擠在一起,也不敢靠近那張桌子分毫。

隻因之前企圖這樣做的人,都已經變成了那人腳下的屍體,被埋在了外麵的漫漫黃沙中。地麵上的血腥氣仍未消散。

大堂中所有的人大氣都不敢出,隻是默默喝酒,默默吃菜,連牙筷碰撞在一起的聲音都沒有。

“篤篤篤……”

那黑袍人修長的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動著,不疾不徐的節奏牽動著眾人的心髒一起跳動。

直到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將之打斷。

門簾被掀開,一道人影隨著寒風一並飄了進來。相比之下,這似乎才是一個更加古怪的人。

身形同樣籠罩在黑袍中,左邊袖口探出的卻是一截寒光凜凜的鐵鉤,來人臉上罩著一張漆黑的鐵麵具,一雙眼睛從大堂中掃過,透出冷森森的光。

“大人!”

他毫不猶豫走過去,單膝跪下,恭恭敬敬低下頭。

“您交代的事情,屬下已經辦妥。”

“很好。”

懶洋洋假寐的人抬起頭來,下頜微微一點,深黑的瞳仁裏溢出一點漫不經心的笑意,冰冷中透出邪異。

他勾了勾手,像是在召喚一條獵犬:“你過來。”

跪在地上的人連忙向前一步,幾乎要貼近對方的膝蓋。他的確乖得像是一條忠誠的獵犬。

嗤!

一根牙筷突然間毫無預兆射出,自半跪於地的人頭頂天靈蓋而入,直接貫穿了他的大腦。

沒有人能看清那黑袍人出手的動作。就像是沒有人知道,原本好生生安置在桌角的牙筷是怎麽突然出現在他手中,又是怎麽突然被投擲出去的。

他們反應過來之時,一股血漿已然飆射而出。

大堂中的眾人幾乎都石化成雕像,從沒有哪一刻感覺自己與死亡如此接近。

“嗬……你!”

跪在地上的人已經一頭栽倒在地,眼睛還瞪得大大的,直直凝視著近在咫尺的晏危樓,瞳孔中殘留著不甘與疑惑。

“隻能說你的演技太好了,也太恭順了,居然連我都看不出破綻。”

晏危樓輕笑一聲,好心為他解答。

“但這就是最大的破綻。”

“你以為他叫做無恨就是真的無恨嗎?那家夥演技可沒你好,裝得再恭順,若有殺我的機會,想必絕不會放過。”

說到最後,他語氣中帶著一絲笑意,一點期待。似乎有一個隨時隨地想要殺掉自己的下屬,是一件多麽有趣的事情。

晏危樓慢條斯理從座位上起身,神情不耐:“隻可惜,果然是高估他了……”

“這種連自己都需要我去搭救的廢物,有什麽能耐找我複仇!玩忍辱負重、臥薪嚐膽的戲碼?殊為可笑。”

最後一個音節落下,他腰間寒月驀然出鞘。

隨著一聲幽幽的長鳴,這一瞬,黑夜降臨,一泓月光灑落人間,無盡的詩意中透出無邊的殺意。

“好了,把那廢物交出來吧。”

黑夜與月光交織,他的身影宛如踩踏於夜與月的交界線上,一半光明,一半陰暗。

“至少現在他還有用。”

黑暗裏有誰無聲無息動了。

風聲乍起,晏危樓冰冷的刀尖在夜色中劃過一道弧度,斜斜落下來,最終抵在一個人咽喉處。

是那個一直縮在櫃台後麵喝茶的胖乎乎的掌櫃。

而攔在兩人中間的這段路上,一切礙眼的東西都已經在剛才無聲的交鋒之中化作齏粉。

連帶著還有四周倒在地上的七名酒客。

他們都是在剛才黑暗降臨的一瞬,於七個不同的方位,以七種不同的姿勢,用七柄不同的武器,同時圍攻了過來。

又以七種不同的死法倒在了地上。

“客官……”脖頸一涼,胖乎乎的掌櫃眯著眼睛笑起來。

“人在哪裏?”晏危樓刀尖向前一遞,劃過一道血痕,“我的耐心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