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歸人間(3)

摘星樓東臨朱雀大街,西麵淮河之水。淮水悠悠,盞盞明燈飄飛向天,江麵上火光點點,畫坊遊船蜿蜒如龍。

晏危樓默默站在河岸邊一株花樹下,臉上扣著那副半神半鬼的麵具。

他玄色祭服上道道陣紋黯淡隱匿,看上去與周圍每一個戴著詭異麵具的路人一般平平無奇,唯一特殊之處就是手上拎著一個銀色酒壺。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華燈如帶。不知何時,飄渺的歌聲自江心傳開,如絲如縷,帶出萬分清愁。

那空靈的歌聲如有魔力一般,引得岸邊盞盞花樹無端盛放,似冬盡春生,時節更易。晏危樓隨手撣去肩上花瓣,手指輕輕敲擊,悠然合著節拍。

他目光望向麵前不遠處的小橋。

那是一座普普通通的石拱橋,架設於淮水之上,連通兩岸。

這就是“一線牽”,又被稱為“姻緣橋”。

每逢特殊時日,橋上便會有突然升起的薄霧籠罩,其上空間也會變得顛倒錯亂,一旦踏上橋,但凡武道修為未能掙脫肉身十二重枷鎖,必會五感迷亂,見識到種種奇異幻象。

據說在這種五感錯亂的情況下還能相遇的男女,便是上天注定的有情人,彼此之間纏繞著姻緣線,受神明祝福。

這種說法早已流傳近千年之久,因此人人深信不疑,若非普通人步入其中很有可能永久迷失,隻怕這姻緣橋上早已是人滿為患。

曾經的晏危樓也聽過這種傳聞,若非前世機緣巧合在一本古籍中讀了些逸聞雜談,隻怕他也不會明了其中真相。

所謂神明祝福之說從來都是無稽之談,此地本是一處特殊的靈機匯聚之地,曾經是某個上古宗門用來篩選弟子的陣法之一,直至如今還有部分陣法殘留,因此才會出現種種奇異幻象。

上古之時,天下無皇朝、無世家,三千宗門遍布神州浩土,那些大宗門往往會在天下各地篩選弟子,各地篩選用的陣法互相連通,最後都通向山門,因此陣法內部空間顛倒錯亂,顯得無邊無際,茫茫無窮。這也是許多人踏入“一線牽”,便難覓歸處的原因。

至於那姻緣天定之說……據說那布下此地陣法的上古宗門所修行的便是陰陽大道,雙劍合璧,彼此之間默契愈深實力愈強。

因此,這些陣法會特意篩選出合心意的弟子,兩兩組合。情意越深,默契越足,越是有可能被篩選出來。即便一個在南一個在北,相隔千裏,也能跨過兩處陣法相遇。

久而久之,此處便成為了許多人口中的“千裏姻緣一線牽”。

“陣法相通,變幻莫測,此地不失為一條絕佳的退路。若不是薛寒山提醒,我倒是險些忘了這裏……”晏危樓默默注視著橋麵,幽邃的眸子裏深沉莫測。

不知何時,江麵上縷縷水汽升騰,漸漸的,絲絲縷縷白霧將小橋籠罩。

晏危樓幾步閃爍,身形飄飛如鴻羽,須臾沒入白霧中。

轉眼間,他眼前的世界都變成了茫茫一片,原本一眼就能望見盡頭的小橋變得無邊無際,漫長無垠。

“既然是上古宗門用於篩選弟子的陣法之一,必然有其陣法節點所在,能夠與遍布天下各地的其他陣法相通……”

晏危樓不慌不忙,心中默默推算,也不去看周圍變幻的種種幻象,閑庭信步一般向前走著。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時而前進,時而後退。

前世的經曆對他來說亦是一筆寶貴財富。能夠無數次從各種追殺中逃脫的他,對陣法、丹藥、機關、陷阱等等各種左道旁門不敢說十足精通,基本也都能略懂一二。

此時四周天地在他心神中似乎變成了一方棋盤,而他本人則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縱橫之間,不知不覺便破開了一處又一處陣法節點。

每一個節點都通往當年那個不知名上古宗門設在神州各地的其他陣法所在。

盡管其中大部分或許早已損壞,但隻要有一處陣法殘留,對晏危樓而言,便是一條可能的後路。哪天要是忍不住搞了個大新聞,還有機會從容脫身。

默默將所有陣法節點坐標記在心中,他正要離開,四周的白霧突然湧動起來,道道霧氣交織成旋渦。

緊接著,一道人影自漩渦走出,出現在晏危樓麵前,伴隨著一陣抑製不住的低咳聲。

白衣,烏發,修長指縫間露出的臉色比雪還要蒼白,一雙懨懨的眸子裏像是籠罩著一層淡薄的霧氣,渾身上下不含半點人氣,似乎無欲無求,無喜無悲。

晏危樓怔了一下。

對麵的人捂著嘴發出一連串咳嗽聲,這才抬起眼來,似乎發現了晏危樓的存在,長長的睫毛顫了顫。

同樣怔了一瞬後,他身體一下子挺直,唇邊弧度揚起。那雙懨懨的眸子裏淡薄的霧氣瞬間消散得幹幹淨淨,顯出滿滿的驚喜,似乎漫天星光映入其中。

“原……”白衣人目光恍惚一瞬,下意識探出手。

晏危樓目光微冷,沒有動作。

下一瞬,一隻手從他衣袖邊擦過。

四周的白霧突然如潮水般散去,種種幻象似光影消散,茫茫無窮的陣法空間重新隱匿。白衣人的身影同樣伴隨霧氣消散,讓人辨不清究竟是幻是真。

“一線牽”的異象結束了。

晏危樓重新出現在小橋上。下方淮水悠悠,浪濤東流。

星月光輝與萬千燈火交織在一起,將淮河兩岸映照得恍如白晝,也照出那許多成雙成對的身影。

他目光一掃,便看見其中兩道人影略顯熟悉。男子相貌俊逸,身著常服,一身天潢貴胄般的氣度卻透體而出。身邊少女青衣翩然,黛眉櫻唇,一顰一笑都有種動人的風韻。兩人靠得極近,手中還提著一對花燈,看上去宛如一對璧人。

正是三皇子姬睿,以及宴危樓名義上的未婚妻,長信侯府大小姐方清薇。

“嗯?”本與三皇子相談甚歡的方清薇突然間微微蹙起了眉,似乎感應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不動聲色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卻什麽也沒有發現,“是錯覺麽……”

“表妹怎麽了?可是身體不適?”

見三皇子關心,方清薇搖了搖頭,神色雖然沒有多少變化,清冷的聲音中卻透出一絲柔和:“多謝表哥關心,我沒事,許是晚間風有些涼。”

話音落下,一件外袍便被輕柔披在她身上,她抬起頭來,映入眼簾的便是三皇子那雙溫柔深情的眸子。

兩人默默對視,無聲勝有聲。

半晌,似乎反應過來,少女連忙低頭,臉上帶出一縷紅暈。

見此,三皇子臉上笑容更盛,他居高臨下俯瞰著垂眸不語的少女,眸子裏的溫柔漸漸淡去。

……

遙遙觀望著這一切,親眼目睹一頂發光的綠帽就要扣到他腦門上,晏危樓卻是半分惱怒也無,目光平靜如水。

他晃了晃掛在手指上的銀色酒壺,抬手喝了一口。

前世他沒有參加過祭元典,自然也不曾來到“一線牽”,發現這一幕。

身為一個胸無大誌的穿越者,投身在諸侯之家,前呼後擁,錦衣玉食,還有一個高貴美貌的未婚妻,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麽不知足?

自覺非常知足的晏危樓自然是過得瀟灑極了,全然忽視了身邊的種種危機,直到一切爆發才猝不及防。

“無趣……”

一口酒咕嚕下肚,晏危樓轉身離開,連報複之心也提不起。若不是重來一回,這兩個無關緊要的小角色早就消失在了他的記憶裏。

感應著身體經脈中孱弱的真氣波動,以及靈台深處破碎的道種,聯想到再過不久便會發生的那件震動大雍的大事,晏危樓目光中寒意大盛。

前世恩仇已消,如今的頭等大事應當是盡快提升修為,好為接下來的事情做準備。

他抬腳離開的同時,身後陰影之中,似乎有什麽一閃而逝。

·

長街沉寂,人海漸散,晏危樓拎著之前隨手順來的酒壺,漫不經心自街邊走過,神鬼麵具掛在腰間。

四周不知何時變得安靜下來,倏忽而起的冷風將街邊盞盞明燈盡數熄滅。

微醺的少年搖搖晃晃走著,在這冷風中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兩隻手捧上酒壺,似乎想要喝一口酒取取暖。

咻!

這一瞬間,自他身後的影子裏,一道冰冷劍光突兀出現,刺向他後心。

這一記冷劍所選時機堪稱妙到毫巔,驟然爆發之前半分氣息也無,一切殺機盡數內斂,讓人察覺不到分毫異樣。即便是突破肉身十二重枷鎖,貫通天地之橋的洞見境高手,疏忽大意之下,隻怕也要中招。

果然,前方的少年還無知無覺,絲毫不知危機將至,那一縷冰寒劍光已然刺入他體內……

刺客冰冷的眼睛裏不由露出一點笑意,下一瞬,那笑意凍結,轉為驚駭。

一隻手不知何時掐在了他脖子上,有人無聲無息間接近了他。

“哢嚓——”

寂靜深夜裏,骨頭斷裂的聲音格外清晰。他至死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同一時間,前方看似被劍光刺進身體的少年如鏡像般破滅,化作虛無。

隨手將扭斷了脖子的刺客扔在地上,晏危樓擦了擦手,目光向街道另一角看去:“還有一個。”

他的目光平淡如水,不含半分殺氣。如賞花賞月,看山看水。

但在這目光注視之下的人卻有種遇見天敵般的戰栗感,像是草原上的野兔突然遇見了頂級掠食者,全身上下每一根寒毛都忍不住豎起。

……太、太快了!

他親眼看見同伴出劍的瞬間,那少年已如瞬移般出現在同伴身後,以至於留在原地的殘影還栩栩如生。

刺客不是死士,明知不敵自然不會搭上性命,他一步跨過街角,身形倏忽化作幽影,就要消散。

噗嗤!

心口無聲無息出現了一個血洞,有什麽東西急劇自他胸前穿過,即將消散的幽影緩緩凝實,隨即轟然倒地。

目光暗淡的最後一瞬,他看見了那枚凶器,那是一滴晶瑩剔透的水珠,還散發出微弱的酒香。

街道中央,站在原地的晏危樓抖了抖手中精致的銀色酒壺,收回目光。

他隨意在兩名刺客身上翻找了幾下,果然找到了熟悉的令牌。

“果然是專業的刺客。”他收起令牌,若無其事站起身,幽幽一歎,“隻可惜,說到殺人,我好像更專業一些……”

他手指輕彈,兩朵森白色火焰無聲無息飛出。

十息時間不到,街道重新變得一片幹淨。

熟練地完成了殺人放火毀屍滅跡一條龍服務,晏危樓抄起酒壺,施施然離開。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那森白色火焰氣息泄露的瞬間,遙遠之地,某間昏暗地宮深處,一盞古舊的油燈突然亮起,其中微弱的白色火苗像是被倒入了燈油一般,突然劇烈燃燒起來。

原本盤膝坐在一邊的守燈人,倏然睜開了眼睛。

“聖火重燃,天主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