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動風雲(1)

開了個小小玩笑,晏危樓這才正色:“罷了,榮鳳閣麽?讓他們放心,我定會赴約。”

薛寒山對他的喜好一清二楚,從來不會主動找他去那種地方。今日來找他,多半是消息靈通,早早得知了婚約解除的內情,在這裏為他抱屈呢。

或許對這等紈絝子而言,帶他去“放鬆放鬆”便是對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開解方式。盡管晏危樓並不需要這份開解。

果然,見晏危樓有鬆口的趨勢,本還有些忐忑的薛寒山臉色大喜,當即樂嗬嗬朝他湊過來,拍著胸脯保證:

“好!這次定要帶世子殿下你好好開開眼。那榮鳳閣中新近來了個極有味道的花魁,在她麵前,管保什麽方大小姐李大小姐,都變成庸脂俗粉!”

見薛寒山還在拙劣地“安慰”自己,晏危樓也是一陣搖頭。

昨夜逍遙樓內部已然被他粗略清洗了一輪,如今那些樓中執事在雷霆震懾之下,暫時還算乖巧,但曾經與他達成合作成為逍遙樓股東的小商會中,恐怕還有人依舊不安分。

晏危樓信奉做事便做絕,不可給敵對者留有半點生機餘地——趁著昨夜威勢還在,一鼓作氣將所有跳梁小醜全部清洗掉,正可順勢洗刷掉其他人在逍遙樓中留下的印記,將之重新洗牌,從此掌控在他一人手中。

榮鳳閣不過是一個恰好送上門的引子而已。

至於薛寒山腦海中那些風花雪月、郎情妾意之事,卻與他無幹。

晏危樓當即一口應了下來。

兩人交流一陣後,約定好見麵時間地點,才送走薛寒山,晏危樓剛剛轉過身,沈老的身影突然出現,有種神出鬼沒的感覺。

他開口便問:“殿下,您可是應下了薛小公爺的邀約,要去那榮鳳閣?”

“不錯。正是榮鳳閣。”

晏危樓剛點頭承認,沈老那雙精光爍爍的老眼便是一瞪:“此事恐怕不妥!”

“這是為什麽?”晏危樓一臉驚訝不解,臉上甚至還帶著幾分少年人的激動與不滿,“他們都去得,我怎麽去不得?”

沈老扯了扯嘴角,蒼老的臉上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正是那榮鳳樓有不妥,背後的東家似乎有些問題。為安全計,殿下還是不要去了。”

一邊說著,他隱晦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皇宮的方向,似乎是在暗示晏危樓當下的處境,不宜多生事端。

他滿含深意的目光注視著麵前的少年,本以為在這番委婉暗示下,這位世子殿下應當會像以往那樣虛心采納自己的建議,卻沒想到今日似乎有些不一樣。

隻見少年麵現猶豫之色,在原地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糾結著開口:“終究是已經答應下來的事,臨時反悔怕是不好……”

見沈老要張口說什麽,他滿不在意地一揮手:

“我看當今陛下也非昏庸之主,父王這麽多年安分守己,又有我這個唯一的嫡子在京中為質,如此耿耿忠心,陛下與百官想必都能領會。沈老你過去那些猜疑必然是多慮了。”

說這話時,少年那張尚顯青澀的臉上露出一個標準傻白甜的燦爛微笑,現出了整整齊齊八顆雪白牙齒,看上去無辜純良又天真淳樸,無害到了極點。

沈老深深歎了一口氣。

若非這位世子殿下神情如此天真懵懂,渾然天成,他幾乎要以為對方所說的這些話都是在反諷了。畢竟皇帝和齊王這兩位演技帝究竟是什麽成色,他恐怕比這位稀裏糊塗的世子殿下清楚多了。

待他回過神,卻見晏危樓目光定定注視著他,還在笑吟吟發問:“您說,我說的對嗎?”

他相貌生得極好,笑起來時有種驕陽朗照之感,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瞳仁極深極黑,如淵如潭,又有些天然的冷意。

在這仿佛洞徹一切的目光裏,某一瞬間,老者身體一僵,好似被什麽難以言狀的恐怖存在掃過一眼,敏銳的危機預感一瞬間提起。

但那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還沒待他細細弄清楚,便已消失不見,仿佛幻覺。

沈老隻得強笑一聲:“殿下說的是,看來是老夫多慮了。”

……他還能怎麽說?難道要說忠心耿耿的齊王一直不安好心,皇帝也並非殿下所想的那般寬容?

晏危樓隱晦敲打了對方幾句,也不管他有沒有察覺,便不再多說。

這位沈老是齊王夫婦派到他身邊的心腹,後來在齊王起兵之時同樣被飛羽衛下了大獄,在獄中直接選擇自盡。晏危樓有理由相信,自始至終此人便對齊王的計劃一清二楚。

但他對此人並無恨意,更不恨齊王夫婦。前世至死亦如此。

無論齊王對親生兒子何等薄情寡義,能夠理直氣壯指責對方的終究隻有這具身體的原主。

而晏危樓自認不過是一個無意中占據了這具身體的外來者,從來不曾在齊王身上寄托感情。能夠獲得原身的身體在這個世界重新活下去已是占了便宜,又有什麽資格代替原身去記恨齊王呢?最多不過恩仇兩消而已。

或者說,一開始被齊王舍棄,幾番不幸,他還記恨過對方,但在陰魁門中渾渾噩噩呆了三年逃出去,卻發現三年前那場浩大的起事早已模糊在眾人記憶中,齊王府更是被付之一炬,那麽有關於此的所有恩仇也隨之消散。

今生更是簡單,隻要對方別再算計他,各走各路便是了。

這樣想著,他便對沈老又笑了一笑,這才走開去。

沈老下意識回以一笑,待少年的背影在視線中消失,他臉上的笑容這才收起,目光轉而變得複雜。

“……世子殿下果然還是這般天真。”

旁邊路過的仆從見狀,雖不明就裏,卻諂笑著捧了一句:“天真好!這盛京城中誰人不知殿下寬容純善,齊王府是一等一的好去處,不知多少下人在暗中羨慕我等呢!”

老者沒有理會他,轉身向另外一個方向離開,隻隱隱約約留下一句話。

“是啊,天真些才好……”

·

另一邊,晏危樓院中。

他吩咐一句,趕走院中所有下人,又換了一身輕便的練功服,便直接在演武場空地處擺了個架勢,一招一式演練起來。

身為這座齊王府的主人,他的院子自然是極大,非但有專門用來練功的地方,庭院四周更是遍植奇花異樹,滿庭芬芳,猶如一座開放式花園將演武場包圍在中央,往往讓人心曠神怡,用不了多久就忘記了修習武學,反而沉浸在這無邊勝景之中,昏然欲睡。

——而這就是曾經的晏危樓每天的日常。以陰謀論的眼光來看,真不知當初修這院子的人是否早有謀算。

轟!

晏危樓抬起手,第一拳揮出。空氣中驟然傳出一聲奇異轟鳴。他揮出第二拳。

……

一套簡單的基礎拳法打下來,身體總算舒展開了,血液轟鳴,穴竅齊震,絲絲縷縷氣流隨著拳勢在晏危樓全身經脈中遊走一周,最終匯入丹田。

最後一記拳式打完,他收勢而立,身形不搖不動,汗水將玄色衣袍打濕,小臂上流暢優美的肌肉線條隱隱可見。

在這個過程中,他自始至終都是使用內呼吸循環。這就是洞見第一境「通幽」所帶來的能力——所謂修行者,本就是由人到非人,由凡俗到超凡的蛻變。

呼……

最後一口白氣吐出,一直閉著眼睛的晏危樓這才睜開雙目。

他目光清亮有神,如有一縷劍光綻放。那口突然吐出的白氣也在刹那之間射出,如同一口氣箭一般。

隻聽“咄”的一聲,林木蕭蕭,晏危樓前方不遠處的樹叢中傳來什麽東西被刺穿的聲音——

“唔!”樹叢中似乎響起一聲短促的悶哼,一道人影被氣箭射中,一手捂著左眼,狼狽地跌下樹來。

幾乎就在白氣吐出的同時,晏危樓本人也在同一時間縱身而起,身形急速向前方掠去,整個人如穿花拂葉一般自滿庭花樹間穿梭而過。

這驟然一靜一動,真可謂白雲出岫、蛟龍破水,將輕靈之柔美與霸道之鋒銳結合在一起,飄渺中又有種逼人的銳氣。

在那人影向樹下跌落而去的瞬間,他整個人已飛身而至,腳尖在樹幹上輕輕一點,便居高臨下向對方殺去。漆黑的袍袖在半空中飄飛,無盡的黑暗遮蔽了對方的全部視線。

身形下落的同時,晏危樓順手折下一根樹枝,猶如一位手持墨筆描繪丹青的畫師,自然而然地向下方畫去。

下方的人在空中無處借力,隻能夠強行扭轉身體,險之又險地避過了致命的殺招,同時強提真氣迎上去,袖中細劍如毒蛇般刺出,與那根看似脆弱的樹枝碰撞在一起。

刹那間無窮劍氣噴薄而出,兩道人影於片刻間不知交手了多少招,漫天花葉紛飛,下方的庭院被轟出了一片縱橫交錯的痕跡。

悶哼聲中,那人以更快的速度轟然下墜。

半空中漫天雪白花瓣飛舞,夾雜著少許粉白、淡紫的花瓣,合著驟然而起的狂風,狂風中隨意飄飛的烏黑長發,與少年那雙好似溫柔含笑,又好似漠然無情的眼睛,一齊倒映在某個不速之客完好無損的右眼中。

宛如一幅靜止的絕世丹青。

嗤——

一朵血花飛濺而出。

這位至今不知名姓、不知由來的不速之客,也很榮幸地成為了這幅畫作之中的一景。

幾滴飛濺的血珠從晏危樓臉側劃過,他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唇角深深揚起,露出一抹燦爛微笑。

——倒映在對方驚恐睜大的瞳孔中。

“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