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歸人間(1)

神州北荒,天之盡頭。

茫茫無盡的漆黑阻斷前路,望不見底的深淵之下,冷冷寒風嗚咽,那無形的寒風好似來自九幽,籠罩著這片生靈禁區。

又有森白劫火經久肆虐,焚魂煉魄。

但凡活物落入其中,便會血肉化泥,魂魄受煉,白骨寸寸被剮成灰。在極致的苦痛中死去,屍骨無存。

這便是世人口中的天淵。

這一天,嗚咽的幽風中,突然傳出簌簌聲響,無盡深邃的天淵之下,似有萬鬼哭嚎。

緊接著,洶湧的火海如禮敬君王般分開兩邊,一隻枯瘦的手掌從峭壁下方緩緩探出,出現在懸崖之上。隻剩森森白骨的五根手指深深陷入了山石中。

有人從天淵之下爬了上來。

·

半年後。

錦繡人間,已成煉獄。

遙懸於天際的懸天峰上,山門大開,來自神州浩土各宗各派的修行者幾乎盡聚於此地。要麽是宗門破滅之後難得保身的幸存者,要麽便是兔死狐悲、心內焦灼的事外客。

放到外界,無不是聲名赫赫的宗師人物。

但現在的他們卻焦灼如熱鍋上的螞蟻,全然沒有了往日的風度。

“那人行事百無忌憚,短短數月間接連屠滅正魔兩道近百宗門,真可謂窮凶極惡啊!聽聞那魔頭下一個目標就是懸天峰了,敢問聖主可有對策?”

眾生百態。有人惶惶不安,恨不得立時找個地方躲起來,不再過問江湖之事,隻是擔心對方不依不饒,這才不得不前來抱懸天峰大腿。

而那些與之積怨已深的人卻是怨恨難平,話語間滿是騰騰殺氣:“還能有什麽對策?唯殺而已!”

“原先不過是我們大意了些,沒料到這人居然還能重新活過來,這才讓他暗算得逞。如今我神州百宗齊心協力,還用懼怕區區一介半廢之人?他若是真敢來,正好以其魂魄告慰諸多同道在天之靈!”

“說得簡單!那人曆劫火而不死,怕是早已破了天人界限,之前連滅近百宗門,又豈是區區暗算所能做到?若真有如此簡單對付,足下何必拋家舍業而來,不如早早與那魔頭決一死戰,一了恩怨。”

“你!”

眼看大敵還未解決,一場內訌卻頃刻間就要上演,那些負責待客的懸天峰弟子連忙上前製止,將之勸阻下來。心中卻頗有些江湖傳說幻滅之感。

畢竟是在懸天峰地盤上,自然也沒有誰願意做那惡了主人家的惡客,不再互相爭執不休,隻好把那滿腔怒氣和說不出的恐懼都發泄在外敵身上。

“該死!該死——”

“該死的晏無生!”

“已經淪落天淵,受劫火煉魂二十年,遲早魂飛魄散——為什麽還不肯乖乖去死,非要再一次禍亂人間!”

有人狀若瘋癲,語態悲憤,錘地不起。

其他人也是看得心有戚戚焉,個個黯然神傷:“唉,當年一念之差,不料竟鑄成大錯,實在不該心慈手軟……”

“如今此人出得天淵,血洗神州百宗,宗門數千年傳承一朝破滅,我等更是有若喪家之犬一般……若不將之挫骨揚灰,又有何麵目麵見先輩?”

一時間,這些人又是悲又是怒,一時怨一時罵,時不時也有人吐出些惡毒詛咒之語,發指天泣血之誓,種種情態,不一而足。

卻無一不是暴露了他們內心的忌憚與恐慌。

見眾人如此失態,周圍那些年紀尚輕的懸天峰弟子難免目露驚奇之色。實在好奇這些人口中所說的魔頭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以一己之力牽動天下風雲,睥睨正魔兩道?

這些年來,隨著那人消失於天淵,在各大勢力有意無意的遮掩之下,有關他的一切早已被徹底掩蓋。

他們忍不住悄悄詢問身邊的師兄師姐,卻好似引動了那些人的回憶:“晏無生麽……”

這些有幸目睹過二十多年前那種種變故的人都不由露出恍惚之色,似乎陷入回憶之中。

“此人的確是不凡。他有無上天資,奈何心性卻桀驁難馴,偏離正道,入了歧途。”

“晏無生並非他的本名。據說他本是王侯貴胄,生來尊貴,後來遭逢變故,流落江湖,幸得我懸天峰收容,才有安寧之日。”

“可他非但不知感恩,反而連夜火燒懸天峰,趁機離開宗門,更是自甘墮落與魔道陰魁門為伍……”

“陰魁門?就是當年那個殺人煉屍、抽魂煉魄,無所不用其極,為正魔兩道所不容,最終引起眾怒,被太上道門一舉覆滅的魔道宗門?”

“可不是嗎?”

說話的這人似乎很是嫉惡如仇,語調也不像前兩位師兄師姐一般平和。

“那晏無生自甘墮落,不但與臭名昭彰的陰魁門為伍,還在陰魁門被滅之後,攜帶其傳承至寶一路潛逃,與我神州百宗為敵,所過之處災禍四起……這等不明是非之輩,便是天資再高,也難容於世!”

他又冷笑一聲:“難怪當年此人上懸天峰之時,便有執天閣閣主為其批命,稱其不詳!”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如拚拚圖一般,算是將當年發生的事情湊了個七七八八。包括那魔頭如何脫逃,神州百宗如何除魔衛道,以及後來對方如何悍然反擊,大殺天下……聽得年輕一代弟子如癡如醉。

“……天道昭昭,報應不爽!上代執天閣閣主耗費自身壽元推演天機,聯合百宗布下天羅地網,終究逼得他經脈俱廢,道種蒙穢,無處可逃,最終隻得隻身跳下天淵。”

“天淵?!”

這個名詞一出,那些後輩弟子聽得倒抽涼氣。

天淵之險眾所皆知,一向被天下人視作有死無生之地,如今這晏無生居然能從天淵之下安然重返人間?

他們情不自禁說出了許多人心中的疑問:“……這個晏無生,究竟是人是鬼?”

“管他是人是鬼?哪怕真的是鬼,這一次也要讓他徹底魂飛魄散!”

話音剛落,天地間忽然浮起飄零大雪,片片飛羽輕盈曼妙,點綴山岩絕壁、亭台樓閣。

狂風呼嘯不絕。

千裏之外依舊是晴空萬裏,懸天峰千裏之內卻是風雪如瀑。似乎眨眼間便換了人間。

“這是……天象之變!”

“不錯,的確是至少天人境修行者才能引動的天地異象,而且是一種此前從未現世的天象。”

“莫非是哪一位大宗師突破了?”

驚呼聲中,旭日漸漸被層雲遮蔽,昏蒙的天地間浩白一片。

大雪飄飛,飄渺的腳步聲自懸天峰外的棧道上緩緩響起,木質的棧道發出“咯吱咯吱”聲響。

一道人影披著漫天風雪而來,天際最後一線曦光化作他的背景。

·

血。

遍地鮮血。

仿佛無窮無盡的鮮血染紅雪地,猙獰的紅色將雪白山巔覆蓋。

垂死的懸天峰聖主被一柄森白骨劍穿胸而過,牢牢釘在山門之上。恐怖的劍意一片片切割著他的神魂。數不清的斷肢殘骸以他為中心鋪遍大地。

“我回來了……”

輕輕的呢喃聲在死寂如鬼域的懸天峰上響起。縷縷森白火焰編織而成的長袍下,一道人影寂然而立。

“嗬……嗬……晏……”

被一劍釘在山門上的聖主強撐著睜開眼,從喉嚨裏發出瓦礫摩擦般的聲音:“你竟沒有死……”

鮮血將他的視線模糊,目光所及隱約隻看見一道幽魂般的影子。

蒼白的臉,雪白的發,周圍燃燒的慘白的火焰,以及火焰之中那雙漆黑而空洞,沒有一絲光亮的眼眸。

黑沉沉,冷森森,不含半點人氣。

這是一雙瞎子的眼睛。

那空洞的眸子輕輕向他投去一“瞥”,平淡嘶啞的聲音緩緩響起:“我說過,我不會死的,我一定會活著回來。”

“嗬……這就是……你的報複嗎?”視線所及之處,屍骸遍地,靈台中破碎的神魂發出最後的哀鳴,聖主目光大慟。“當年的事情是我們不對,但……”

有些時候,明知是錯,為了名譽,為了利益,為了許多東西,也不得不將錯就錯。

“報複?你想多了。”黑袍人向前走近一步。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究竟做錯什麽。”

森白火焰繚繞,雪白的發絲在火焰中飄**,他嘶啞的聲音平淡如初,無波無瀾,如同一位正在向所有人闡述自身學說道理的學者。

“……思來想去,我明白了。”

“在這個世界上,弱就是罪。我錯在身為弱者,居然妄圖與強者談論公平正義?實在是可悲可笑。”

“當年你們更強,因此可以說黑為白,指白為黑……現在強弱逆轉,我自然也可以用你們所有人的性命,換取重新來過的機會。”

“這很公平,不是嗎?”

他的聲音實在是太認真,語氣也無比的真誠懇切。

但凡聽到的人都會明白,他已是全心全意將這番言論奉為真理,不存在絲毫虛偽狡辯之詞。他的的確確將眾人的性命視作自己重活一世的燃料,並非為了複仇血恨而肆意屠殺。

“不——”

聖主突然感覺全身發冷,那股寒意像是從骨頭縫裏湧出來,彌漫至他的靈魂。

難以名狀的恐懼像是一隻無形之手,緩緩扼住了他的咽喉……他這是親手造就了一個怎樣的魔頭啊!

他想要否認,想要辯解,想要高聲懺悔,喉嚨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得死死瞪大了眼睛,視線裏卻隻映照出黑袍人從始至終冰冷而空洞的眼眸。

其中無悲無喜,更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意,如日月高懸九天,不為萬物所動。

深入靈魂的恐懼中,聖主閉上了眼睛,突然降臨的森白火焰將他徹底淹沒。

四周天象再一次發生變化。一縷又一縷冰冷的森白火焰自虛空中誕生。

刺骨冰寒的火焰消融了聖主的殘軀,焚毀了四周天宮仙闕般的亭台樓閣,磨滅了遍布山門的血肉殘肢,也點燃了漫天寒風與霜雪。

象征著人間無上聖地的懸天峰,在這茫茫火焰中被燒成白地,遍地殘骸化作灰燼,落得一片幹淨。

一道人影靜立於火海之中,黑袍之下那道元神化身已然達到極限,漸漸由實化虛,幾近支離破碎。

他神情漠然,無喜亦無悲。

轉身離去,他漆黑而空洞的瞳孔深處,一點金輝亮起。金色光輝如火焰般遊動,在左眼瞳孔中交織出一輪形似日晷的虛幻圖案,隻是其上刻度與日晷不同,空無一字。

這正是他穿越至這個世界以來便伴生而出的異寶「時之晷」,它能操控時間,篡改時間,逆流時間,也唯有時間之力才可驅動。

一道又一道虛幻的流光自火海中那些殘骸身上浮起,這些無形無質的光陰之力向他湧去,最終被時之晷吞納一空。

隨著光陰之力湧入,他瞳孔之中時之晷的虛幻表針突然間逆時針撥動了一小格。

刹那間,天地變色,乍起的驚雷劈開重重天幕,無形風暴肆虐間,時間空間都被扭曲。

一條虛幻的時間之河無聲無息浮現,浩浩****的波濤將他吞沒。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