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花鳥街

第二天一大早,他諾比平時醒得要早——再不起床,他的屁股就要被小白傘戳破了。他諾頭重腳輕地爬起來,摸索著走出房門,一邊揉著屁股,一邊站在院子裏吹風。

那棵老梨花樹還在飄花雨,新的花瓣覆蓋上舊的,厚厚一層像絨毯。空氣顯得又重又厚,隻可惜他諾聞不見梨花的清甜香氣。他走近樹下,仰頭往上,好奇地打量著這棵樹,覺得它有些不尋常。正常的梨樹的花期有這麽長麽?而且掉了這麽半天,樹冠居然還沒有禿。

沒等他想出個一二三來,小老板忽然從天而降,衣袋翩然,足尖在他諾的肩頭輕輕一點,眨眼的功夫,人就飄落眼前。

他諾笑著和他打招呼,道:“早上好。”

羅饗似乎沒休息好,一派睡眼惺忪的模樣,隻瞥了一眼他諾,就徑直擦過他往屋裏走去。不一會兒,房門砰地一聲被合上,一切又歸於平靜。

他諾心道,原來羅家隻有一張床,小老板過得果然清貧,真是可憐呢。

羅家日子拮據的另一個證明是,當他諾走進廚房想要尋些早飯吃時,他發現,除了昨晚吃剩下的魚醬,廚房裏空空如也,連個蝦米都無。他諾揉搓著臉頰,花了大半天的功夫,才讓自己接受今天無法吃早飯的事實。

他諾從廚房走出來,挨著臥室房門口,挑了一處幹淨的石階坐下。他麵朝著猶自飛雪的梨花樹,情不自禁地歎了一口氣。他意識到,也許搬過來住之後,忍饑挨餓會成為常態,這麽一想想,能和小老板住在一起的喜悅被衝淡不少。

天氣已經不怎麽冷了。不一會兒,太陽爬高,溫柔中帶著幾分甜膩,將整個院子烘得暖洋洋的。他諾眯著眼睛曬了一會兒太陽,一不小心打了個盹兒。等他睡醒時,太陽又爬高了幾分。他諾豎起耳朵,臥室裏依舊安靜得很,小老板還沒起床。

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慢吞吞地朝著大羅雜貨鋪走去。大道上空無一人,雜貨鋪前停著三兩隻灰撲撲的小麻雀,聽見他諾的腳步聲,扇著翅膀紛紛逃走。他諾笨拙地拆下木門板,將白瓷碗擺上櫃台。瓷碗裏還剩著幾枚銀燦燦的硬幣,相互碰撞著,發出叮當的清脆響聲。

他諾隨意收拾了一下,找到記事用的草稿紙和筆,在櫃台前坐下,開始認認真真地給家裏寫信。他這幾天都不回家,需要知會水獺媽媽、爸爸,讓他們不要擔心。他還想給遠方的水獺大哥寫一封信,告訴他,如果最近想聯係他的話,可以將消息送到大羅雜貨鋪。

“我覺得小老板很有趣,”在給大哥的信裏,他諾這樣說道,“他是一隻很奇怪的人類,我說不上哪裏奇怪,但我很喜歡這種奇怪。小老板是和大哥一樣厲害的人。如果哪一天,我能介紹你們認識就好了。”

他寫得很認真,也很費勁。奇怪的是,平日裏鮮有人光顧的雜貨鋪,一早上就迎來了三兩批客人。客人所求不高,多數都隻要了一瓶水或是一袋米醋。大概由於他諾是生麵孔,來人不免多打量上幾分。

他諾臉上始終帶著熱情的笑意,一邊和客人道歉,一邊艱難地翻著價目,試圖從厚實的價目表裏找出相應的數字,再揚聲熱情地報價。遇上需要找零的客人,他諾就將白磁盤遞出去,讓客人自己動手。這樣有來有往,倒是沒出什麽錯。

他諾的信一再被打斷,他卻很有耐心。一直到臨近中午時,往來的行人和客人才漸漸減少。每賣出一份東西,他諾就在記賬本上認認真真地劃上賬目。一上午過去,營業額居然還不錯,起碼比小老板自己放羊時要好多了。

他諾低頭數著錢,對自己的表現很滿意。他數了好幾遍,每次得出的數目都不一致,隻好放棄,將紙幣和零錢整整齊齊擺在磁盤裏,埋頭繼續寫信。

他還不太擅長寫字,歪歪扭扭地劃拉了半天,才算是將兩封信都寫好。由於字寫得太大,每封信折起來都相當厚實,鼓鼓囊囊的一大捆。幸好送信的鬆鴉並不多言,用細細的爪子抓起沉甸甸的兩捆信,一路顛簸著飛遠了。

他諾目送走鬆鴉,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輕輕揉搓著食指上沾染的墨水,忽然腦袋一沉,咚的一下砸在櫃台上。

“別偷懶。”

他諾抬頭,發現小老板醒了。他朝他笑了笑,道:“早上好呀!”他說完,抬頭望了一眼亮晃晃的大白天,又把前一句話吞了下去,改口道,“中午好呀!”

羅饗的頭毛還是亂糟糟的,精神看著倒是比早晨好了不少。他瞥了一眼裝滿零錢的白磁盤,又看向他諾,用手指尖點了點玻璃櫃麵,道:“收拾東西,我們出發。”說罷,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他諾收拾好鋪麵,有些遲疑地跟上羅饗的腳步。他早飯沒有吃,挨到這個時候,此時兩腿發軟,內裏空虛。他咂咂嘴,鼓起力氣小跑著追上羅饗,勉強和他並行。

羅饗今天用傘套將小白傘收好,將它橫跨背在身後。小白傘的金屬傘尖冒出來,斜搭著,時不時戳中他諾的屁股。他諾覺得不太舒服,歪扭著身體避開,這讓他走路的姿勢顯得有些奇怪。

“我們可以吃點東西嗎?”他抬頭問道,喘著氣。

“吃東西?”羅饗挑眉,似乎有些詫異,“你沒吃?”

他諾搖搖頭,輕聲道:“對不起,我自己去廚房看了看。不過廚房裏什麽也沒有。”他說著,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一陣清晰的咕嘟聲從他的肚子裏傳了出來,他諾瞬間紅了臉。除了很小的時候,他剛剛長身體總是吃不飽之外,他諾已經很久沒像今天這樣挨過餓了。

羅饗擰著眉,疑惑更甚。他道:“廚房裏有吃的。”他語氣肯定。

他諾詫異地瞪大眼睛,誒,是嗎?可是他什麽也沒發現。

“廚房裏有老鼠。”羅饗說罷,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

嗯?

他諾有些迷惑,伸手抓了抓頭,忽然不知如何繼續探討早飯的問題。兩人於是一路沉默,順利來到目的地。

張小葵點的外賣並不難找,他想要買一份來自毛春城東城花鳥街裏胡大爺家的自製鸚鵡專用顆粒飼料,這是他還寄居在人類家庭時,經常會吃到的一家,美味營養,增亮羽毛。

東城花鳥市場全名為毛春花鳥魚蟲寵物市場,當地人喜歡稱其為花鳥街,是毛春城唯一一座具備規模的花鳥寵物市場。裏頭商販雲集,貨品齊全,琳琅滿目。隻要是市麵上常見的家養寵物所需物品,在這裏都能買到或是獲取購買途徑,可謂應有盡有。而不少飼養高人都蝸居此處,傳道會友,臥虎藏龍。

如今,網絡購物日漸便捷,成為人類生活中不可取代的一部分,在多數地區,老式的花鳥市場也逐漸萎縮,漸漸退出人類的生活舞台。然而,對於熱愛寵物、喜歡親近自然的毛春人而言,冷冰冰的電子網絡完全無法取代嘈雜喧鬧的花鳥街。對他們而言,花鳥街不僅僅是購買寵物用品的地方,更是同好聚集地。彼此聚在一起,交流經驗,互通有無,炫耀自家孩子,也是飼養寵物的樂趣之一。

而在諸多寵物主人之中,以養鳥人為盛。胡大爺就是花鳥街有名的養鳥人,他的鋪子開在花鳥街的尾巴,隨意支起一塊木板當招牌,上麵隻簡單寫著一個“胡”字。回字形的鋪麵,巴掌大的空間,垂著一排鳥籠鉤,整整齊齊地掛著一溜圓筒鳥籠子。

這些籠子裏養著各色各式的小鳥,都是些小個頭的品種,花花綠綠很是好看。平日裏,這些小鳥上躥下跳,都很歡實;而一旦鋪子裏有客人至,小鳥們便會不約而同地發出歡快輕盈的叫喚聲,歌聲交織做一處,雜而不亂,如同一曲協奏曲,令人嘖嘖稱奇。

打從退休起,胡大爺流連於花鳥街已經十幾年了。鳥友們都戲稱,胡大爺就是鳥精轉世,對這些小鳥小雀都了如指掌,仿佛能聽懂鳥話似的。經他的手養出來的鳥,也奇了怪了,就顯得特別通人性。有不少鳥友們家裏若是出了問題鳥,也習慣送到胡大爺這“治一治”。

胡大爺鋪子裏的鳥兒都是胡大爺自己選種繁育的,被熟客早早定下,隻是擺出來做觀賞,不買賣,每月換新,逐漸成為花鳥街的一處奇景。他諾和羅饗在花鳥街門口隨口一問,就有人給他們指路。

“走到底,左手邊,有一排氣派的鳥籠子那裏,就是了。”對方熱情說道,“你們也是來取經的吧?”

他諾也回以熱情的微笑,道:“我們來買飼料。”

“誒買鳥飼料找胡大爺就對了,他在行。我家的金絲雀吃的也是胡大爺的手工糧,比國外的進口糧還好使,吃了之後誒,那鳥的毛啊,油光發亮,在太陽底下都閃光,你知道吧。”養鳥人的話匣子一旦打開,很難收回。他口沫橫飛,**洋溢地與他諾分享著自己的育鳥經。“就是這糧食雖好,但如果保存不當,容易壞,你一開始啊,別買太多,買多了放不住,你就先買那麽一小袋試一試,而且萬一鳥兒不喜歡吃呢……”

他諾聽得很認真,頻頻點頭,倒像是真心要養一隻鳥似的。

羅饗早已聽得不耐煩,他打斷養鳥人的絮叨,直接將他諾推進花鳥街的大門。

花鳥街花鳥街,花鳥街上鳥類得占一半。平日裏,這些鳥兒總是不分場合地引吭高歌。整個市場裏充斥著嘰嘰喳喳的爭鳴聲,沒有一刻得閑,大家也都習慣了,無論是商販還是買家,都會下意識地用上誇張的肢體語言,並提高音調,好讓自己的聲音穿透重重的嘈雜聲,抵達對方。

然而,羅饗一腳剛落在花鳥街上,所有鳴禽的叫聲戛然而止。原本彌漫著喧鬧的氣息像是別人徒手撕裂一般,**然無存。不僅僅是鳥,花鳥街上的所有走獸禽鳥昆蟲,甚至連一向都閑不住的蟋蟀都在刹那間沒了動靜。

原本正高聲交談的人們在這樣陌生而詭異的氛圍下,不由自主地也閉了嘴。他們麵麵相覷,臉上皆是驚詫。

一片死寂。

在這一片死寂之中,隻聽見他諾的肚子清亮地叫了起來,就像落在黑芝麻堆裏的一顆白色米粒。

咕嚕嚕——

他諾慌忙捧住肚皮,在旁人疑惑的眼神之中,慢慢地紅了臉頰,扭頭驚慌地看了一眼小老板。

羅饗微微一愣,忽然伸手握拳,放在唇邊,輕輕咳嗽一聲。這一聲咳嗽,像是解除魔法的咒語,花鳥街瞬間又活了起來。鳥兒們繼續歡唱,嘈雜聲再次響起,似乎什麽也不曾發生過。

人類們疑惑著,遲疑著,繼續之前的交談。

花鳥街重歸祥和。

他諾原本是被推著走在前頭的,被剛才的陣仗嚇了一大跳。他轉身回到羅饗身後,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小老板的袖子,輕聲道歉。

“我不是有意的。”他道,“可是我實在太餓了。”

羅饗嫌棄地瞥了他一眼,忽然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