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雜貨鋪的新東家

二零二零年二月八號,毛春城的一位老人與世長辭,享年八十九。

隨著羅西堂老先生的去世,毛春城裏最後一家雜貨鋪似乎也麵臨關門的窘境。

新時代的雜貨店都喜歡給自己取一個與時俱進的名字,比如某某百貨或是某某超市。而大羅雜貨鋪是真正意義上的老式雜貨鋪,一塊毛筆寫的招牌,木板拚成的門。鋪子很小,什麽都有,什麽都賣,除了日常的柴米油鹽,民生用品,還搜羅著來自大江南北不起眼卻很有意思的小玩意兒,麻雀雖小,應有盡有。

第一個發現羅西堂屍體的是他的鄰居老劉頭,熱心腸,村委會幹部,村內雜事的積極參與分子。劉家村是城中村,巴掌大的地界,雖然地處城鄉結合邊緣,離城市的蓬勃發展還有一段距離,但仍舊是毛春城的一部分,地皮還是珍貴的。

羅西堂一去世,老劉頭第一個考慮到的就是在他名下的房產將如何處理。隻是沒等他去組織上匯報此事,大羅雜貨鋪就來了位新主人。

——起碼,他自稱是新主人。

正趕上午飯時刻,老劉頭正端著雞公碗蹲在自家院子裏扒飯。他抬起頭,忽然瞥見一個陌生的身影從屋前飛速掠過,似乎是往老羅雜貨鋪的方向走去。他趕忙吞咽下口中熱乎乎的飯團,燙得直咧嘴。老劉頭潦草地趿拉著一雙舊到褪色的解放鞋,端著碗追了出去。

“喂,小哥,你等等——”

那人回頭過,抬眼一瞥,又冷又硬。老劉頭心裏一毛,端著雞公碗的胳膊上頓時爬滿雞皮疙瘩。他磕磕巴巴地把話說下去,問道:“你是哪個呀?是找老羅嗎?你是他什麽人?”

這條路走到交叉口,隻有大羅雜貨鋪一家,再往外就是主幹道,沒有人家了。老劉頭沒猜錯,這年輕人一定是去尋老羅的。他看起來年輕的很,大概才二十出頭,頭發濃密,高挑白淨,衣著單薄,挺帥氣的一小夥子,一看就不像是本地人。隻是他手執一柄長而直的白色雨傘,那雨傘沒有一絲汙漬,白得刺眼。拿著傘站在這樣大的日頭底下,又是冬日裏,不免顯得有幾分古怪。

那小哥聞言,略顯困惑地擰起眉頭,繼而緩緩地歪了歪頭,眸子明亮得像是一對通透的黑色瑪瑙珠子,閃著精光。他手裏的雨傘往地上忽然一杵,傘尖瞬間沒入沙土,發出驚人的清脆的金屬摩擦聲。

鏘——

老劉頭不知怎麽的,心裏頭咯噔一下,腦海裏就像不受控製那般自己轉了起來,一個答案脫口而出。

“你是老羅的侄子?”

“侄孫。”眼前這位年輕人冷冰冰地糾正道。

老劉頭盯著那小哥,麵露疑惑,溝壑爬滿整個額頭,嘴裏卻不由自主地接話,“哦哦,是羅小哥吧,好幾年不見了,回來處理老羅的後事嗎?”

羅小哥沉默地點點頭。

老劉頭一連說了好幾個“好”,臉色更加自然起來。他眉頭舒展,欣慰道:“回來就好。要節哀順變啊。家裏頭有什麽難處,盡管和叔說。我和老羅鄰居了這麽多年,交情不淺,不是外人。”

這時,老劉頭的妻子劉大嬸見丈夫端著碗出門半天沒回來,也端著碗追了出來。她衝到院子門口,尖聲嚷嚷起來:“飯也不好好吃,在外頭說什麽閑話呢?一天天的就你事兒多。”她嗓門大,這一嚎,大概整個劉家村都能聽見。

她定睛看見了羅小哥,嗓子忽然像是堵上,瞬間氣勢被澆滅。她僵硬地扯嘴笑了笑,打招呼道:“這是羅饗呢,好幾年沒見,越發帥氣了。”

羅小哥一言不發,也不搭話,扭頭走了。

老兩口盯著小哥的背影,一邊繼續扒飯一邊閑扯。

“老羅的侄孫叫什麽來著?”

“好像叫什麽羅,羅饗吧。”

“羅饗?是這個名兒嗎?”

“覺著像。”

“我怎麽覺得沒啥印象啊,有些古怪。”

劉大嬸咽下一塊難嚼爛的牛筋,用舌尖刮牙,道:“也是,這麽好看的小哥,一般不會忘記。我琢磨著,比電視上的大明星還好看呢。比咱家閨女喜歡的那個什麽豆可要強得多。”

老劉頭有些嫌棄自家的老婆娘,他將吃幹淨的碗往地上一擱,蹲在老梨樹下開始咳痰。

雖說有些古怪,但似乎又見過,確實是老羅的侄孫,名叫羅饗,二十二歲,今年剛畢業。老劉頭翻來覆去琢磨著腦子裏的這點信息。老羅很早以前,就說要把鋪子交給羅饗打理,現在看來是真的。再說了,這小地方,店鋪雖然值點錢,但確實不多,往日營收也了了,定不會有人願意頂著晦氣來瞎認親的。再說了,要繼承,得看國家的意思呢,總不會見個人就能來收房子。

老劉頭放下心來,開始給自己搓煙卷,琢磨著什麽時候去登門探探有沒有能幫上忙的,遠親不如近鄰嘛。

羅饗很能幹,根本沒有需要用上老劉頭的地方。入殮,守靈,下葬,雖然簡單,但無一不妥。他不多久就處理好醫院和公安局的手續,還去做了過戶登記,可以說是雷厲風行。

羅西堂的祭拜禮定在二月十四號,正好是頭七。一個大好天,風和日麗,萬裏晴空。

老劉頭本來還有些困惑,這羅老哥雖說人不壞,但到底是孤家寡人一個,在這世上沒個念想,想來會惦記著他的人也沒有幾個,何論哭孝之人,何必特地擺喪事堂,鬧得不好看。但人家的正經侄孫都開口了,老劉頭一個外人也不好多勸。靈堂擺好的當天一大早,他就領著老伴兒去上了三柱清香,代表村裏的幹部和村民,聊表敬意。

本來掂量著自己是外人,說好不多過問。然而老劉頭在羅家屋裏屋外仔細一看,發現整個羅家就一個光禿禿的靈堂,什麽也沒有,看著實在不像話。現如今不興蓋棺大殮,但大小儀式起碼得走個過場。別說吹拉彈唱白事八仙了,連個香案供品都沒有。這也太不像話了吧。

羅家還是老式的瓦屋,一半是泥牆一半是磚牆,仿佛是倉促之下竣工,未及修葺完善,略顯窘迫。大門口橫著一條凹凸不平的石頭門檻,上麵滿是雨水鑿出的小孔。羅饗就坐在這門檻之上,長長的雙腿隨意往外伸直,一直探到屋簷下。他的白雨傘仍在一旁陪著。羅饗叼著一根煙,吞雲吐霧,眉眼忽遠忽近,看不分明。

“不請豆腐飯,不擺席,隨意往來,一切從簡,老人家自己的意思。”羅饗慢吞吞地說道,語氣裏有些不耐煩。

老劉頭心中不滿,忍不住多念叨了幾句。“唉,你年紀還小,想不到也是有的。這個喪事啊是大事,不可馬虎的。再從簡,那也得有規矩。比如你這個台子上啊,得有貢品香燭,這擺的東西和位置也有講究。還有客人請了嗎?這半天也不見有人來,是不是沒請到位……”

“該來的到時間了就會來。”羅饗很不客氣地打斷道。

老劉頭被嗆聲,憋紅了一張老臉,頓了半天,又想繼續說。

這時,羅饗的雨傘忽然從欄下滾動而下,順著石階滑出庭外,砰地一聲撐開,繞著傘柄轉了幾個圈後,最終停下來,在陽光下投下一片圓形的陰影。一隻灰撲撲的肥麻雀啾啦一聲從老梨樹上飛下來,靈巧地躲入白傘之下,左右小跳一陣,然後俯身,小腦袋快速擺動,啄地上的小蟲吃。

羅饗又吐了一口煙。

老劉頭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大跳,瞪著眼珠子呆了半天,已然忘了自己要說的話,最後被劉大嬸拎著耳朵回家去了。回到家後,老劉頭左思右想,怎麽也想不明白,明明好端端的一把傘,怎麽自己就開了,真是古怪。

令他惦記的還有另外一件事情,這大半天都過去了,也沒有任何人前往老羅家祭奠,這白事做得未免也太難看了。

老劉頭暗自為老羅感到不值。

老羅可是個好人啊,老劉頭心道。他想啊想啊,將老羅的生平往事細細地咂摸了一遍。老羅是個外鄉人,到劉家村得有四十多年了。當年劉家村還沒被劃入毛春城,是個十足的閉塞的小農村,外鄉人並不多見。但老羅為人和善,從不與人結仇,做事靠譜,賣的東西也很良心。很快的,他就被村子接納,紮了根。甚至村裏有不少女人見他獨身,還曾張羅著要給老羅安排一門婚事。

不過老羅最終還是光棍了一輩子,精心經營著小小的一家雜貨鋪。春夏秋冬,年複一年。老劉頭過去經常找老羅喝酒。一疊花生,一疊毛豆,一瓶五塊五的二鍋頭,能聊一下午。老羅總說自己一個人也挺好的。現在看來,膝下無子,無人送終,終歸還是慘啊。

老了老了,人都是要走的,熬不住啊熬不住。

老劉頭以他的方式懷念著幾十年的老鄰居,又不免聯到自己也是時日無多,百年之後的淒涼光景,多了幾分真心的悲涼之意。

心裏頭有事,老劉頭的晚飯沒怎麽吃,往日他都會喝上一兩杯小酒,今天沒心情,連酒缸子都沒碰。劉大嬸不想理會他,收拾好飯桌,打發老劉頭去院子裏頭消食。白天雖然天氣不錯,但尚在冬天的尾巴。夜風一起來,老劉頭凍得骨頭哆嗦,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正當他想回屋時,一團詭異的窸窣聲由遠而近,穿過劉家門前,並迅速地往老羅家移動。老劉頭瞪大眼睛。時值黃昏,村裏的路燈還沒起來,光線很暗,看不分明,隱約是十幾二十個身形不一的行人,烏泱泱黑漆漆,彼此之間也不交流,神色匆匆地趕路。

老劉頭覺得奇怪,不由自主地出了門,攆在人群之後走了兩步。他眯著眼睛。遠處的老羅家已經掛起了白燈籠,幽柔的黃光透過白色燈籠紙,在冰涼的月色之中,平添一抹暖色。

說來也奇怪,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夜裏,這樣詭異的氛圍之下,老劉頭本該感到害怕。然而他並沒有。相反的,還從心口湧起一絲暖意。這股暖意助著他驅走四肢的冰冷和僵硬,就像是老友舊識相逢,一壺暖酒落肚。

老劉頭年紀大了,雖然年輕的時候跟著受了好幾年的社會主義無神論和科學主義教育,心裏頭對於怪力亂神之事,還是有些顧忌的。他忽然想起來今天是老羅的頭七。頭七頭七,按理來說,是該回家看看。

然而,老劉頭沒有感到一絲害怕,相反的,他下意識地順著小道,跟在那群黑影背後,亦步亦趨地走向老羅家。

從外頭看來,羅家傍晚的景象似乎和白天並沒有什麽不同。老劉頭走到院子門口,理智重新回到大腦,停下腳步,不敢再深入。他利用陰影小心藏好自己,悄悄探身,迅速打量了一番屋內的情景。

羅家的院子很淺,大堂正對著門,一眼就能望到底,老劉頭不怎麽費力就看清楚屋內靈堂的情景。令他吃驚的是,與白天相比,屋內熱鬧了不少。仿佛是變戲法似的,白日裏光禿禿的案台,此時堆滿了三牲瓜果和香燭。在燭台的柔光中,食物的色澤油亮,哪怕隔得遠,似乎也能聞見那誘人的香氣。

那些古怪的身影從黑暗中走出來,身形漸漸顯現,黑色消散,色彩浮現,他們原本渾身散發出來詭異的味道一下就淡了。原來是來祭拜的親友賓客。

賓客有男有女,或高或矮,胖的極胖,瘦得極瘦。他們麵帶喜色,一點都不像是來參加白事,說說笑笑,喧鬧不已。屋裏不見羅饗來招呼,客人們也毫不在意,他們大方地挑了自己喜歡的地方坐下,和三五相熟的人火熱地聊著天。

老劉頭嘀咕著,怎麽挑這麽個時間點來祭拜,真是不講究啊,太不像話了。

靈台正中央,鄭重其事地擺放著老羅的相框。和大多數遺照不同,老羅的照片很精神,有人氣,嘴角噙著笑,眼裏具是慈和的暖意,看著一點都不嚇人,甚至還有幾分親切。

老劉頭不禁唏噓,老羅是個好人啊。

就在這時,屋裏忽然傳來一陣細微的歌聲。老劉頭渾身一震,忍不住貼耳上去細聽,果然是歌聲。

羅饗不知何時從裏屋走了出來,手裏依舊拎著那把白色直柄傘。他走得很慢,金屬的傘尖在石板磚上一點一點,每一步都似落地有聲。他走向供桌,麵朝靈台站好。客人們起身,似乎在嚴格遵守某個約定,依次排到羅饗身後。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①

他們繼續唱道。

歌唱越來越大,像風,飄出屋外,騰躍而起,直上雲霄,化作明月。

老劉頭怔楞著,一動也不能動。他的眼角發熱,似乎有什麽東西滾落下來。不知過了多久,歌聲終於停下,一切歸複死寂。又一會兒,熱鬧的聊天聲再次響起。賓客們隨意品嚐瓜果,有說有笑,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老劉頭的神識回來了,瞬間覺得雙腿發麻,十隻腳趾頭仿佛被凍住,一點知覺都沒有。他扶著門框緩了緩氣,嚐試著挪動身體。這時,那種熟悉的暖意再次襲來。老劉頭不確定自己的背上是否有東西。似乎是有,但又沒有絲毫重量。他梗著脖子沒回頭,隻聽見空氣裏飄來一句微弱的歎息聲。

——老友,謝你十年暖酒招待,叨擾,再會。

老劉頭凍僵的身體忽然能夠活動自如。他不敢深想,埋著頭,一頭紮進濃厚的夜色之中。他臉色發青,牙齒戰戰,幾乎是憑著本能往家走去。

臨近家門,一道黑乎乎的影子從他身旁刷的飛過,老劉頭推門的手一抖,險些跌坐泥裏。路燈已經亮了,他卻依舊沒有看見來人的樣子。那影子極快地消散在光線之外,隻傳來模糊的幾聲念叨。

嗨呀遲到了遲到了遲到了——

他聽見那人這樣說道,緊接是一連串吧唧吧唧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動物厚實的肉爪子快速踩在石板上的聲音。

老劉頭深呼幾口氣,終於鼓足力氣推門而入。他的老伴兒已經暖好被窩,正等著他呢。

這一覺,老劉頭睡得格外甜實。一睜眼,天已經大亮。劉大嬸在院子裏頭不知和誰在抱怨,說老劉頭年紀一大把了還賴床,晚上也不老實睡覺,翻來覆去嘀咕了一晚上夢話,不知想啥好事兒呢。

老劉頭起身,披上大棉襖,坐在床沿上發了一會兒呆。他總覺得昨天晚上發生了些事情,或者是在他的夢中發生的事,但具體是什麽,他怎麽努力也回想不起來。

大概是年紀大了忘性大吧。在燒洗臉水的時候,老劉頭決定原諒自己。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了吧,不過,倒是一場好夢呢。

早飯是一鍋小米粥配新鮮的雞蛋烙餅。老劉頭吃過飯,背著手在村裏的小路上來回溜達。不知不覺,他來到老羅家。老劉頭抬頭,往門裏望去。

大堂裏冷冷清清,和昨日一樣,光禿禿的靈堂,除了老羅頭的相框和一個小香爐,什麽也沒有。

老劉頭盯著看了一會兒,忽然覺得奇怪。他往裏頭走了兩步,才發現,大堂裏還是有些不同的。

供桌上,藤椅上,石板磚上,甚至是房簷上,瓦縫間,到處都飄滿了花瓣。白色的,黃色的,說不上名字的鄉野小花,有些已經枯萎,有些開得正好。大多數花骨朵都很完整,帶著一股林間的清香,像是被什麽人特地采下,一路披著露水,來到靈堂,以表哀思。

忽的一陣穿堂風過,花瓣飛散,幹幹淨淨,什麽也不剩。

老劉頭揉揉眼睛,確定自己不是花眼了,滿懷疑惑地往家走去。

一個身著暗褐色連帽衫的年輕人匆匆而來,和他擦肩而過。老劉頭忽然停了下來,覺得那年輕人的腳步聲很熟悉。在哪兒聽過呢?

吧唧吧唧——

答案依舊是一無所獲。

算了算了,年紀大忘性大。世界之大,什麽都可能會發生的呢,沒有什麽稀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