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遠天仍是一團渾濁, 夕暮的色彩也一如被打翻的調色盤,分不清那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
三人在前往c38隊的路上,一路無言。
楚燎輕輕的撫摸著喬弋舟的黑發, 靜靜的安撫著他。
再次抬眸時,眼神卻變得凜厲。
“剛才的襲擊真奇怪, 好像是在針對你似的。”
前方的虞羲以玩笑的話語,輕鬆將楚燎心底的疑問道出。
楚燎垂眸,長睫落下大片陰影:“你想多了, 我有什麽好針對?”
虞羲幹笑了兩聲:“也是……你擁有主係統部分掌控權, 要針對也是針對我。”
這個話題, 便輕而易舉的被楚燎岔開,他並不想和虞羲深談此事。
可那埋在心頭的疑惑, 楚燎始終未能放下。
如果是蠱場出來的那群惡鬼,怎麽可能不對擁有黑核的喬弋舟俯首跪地呢?
到底哪裏出了紕漏?
前方未知的危險,反倒令楚燎渾身戰栗, 神經末梢都在興奮。
終於抵達終點,虞羲的腳步停了下來:“到了, 就是前麵。”
見後麵的楚燎沒有反應,她忍不住回眸望了過去。
渾濁的夕暮,像是被人惡意弄髒。那些看似溫暖的色調映在楚燎的臉上, 他立在風口處,嘴角竟緩緩咧開一個弧度。
虞羲心口發緊:“你……”
隻是那一秒,楚燎便恢複了正常:“怎麽?”
虞羲有些恍惚:“你剛才……”
那種毛骨悚然的笑容, 既讓人害怕, 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惡心感。
正常人是不會這樣笑的。
虞羲把所有的話都死死的憋了回去:“沒什麽,隻是想告訴你c38隊就在眼前,順著這條路直走就行了。”
楚燎的表情極其冷淡:“嗯。”
他抱著喬弋舟, 兩人一同朝前走去。
那清如寒潭的眼瞳裏,仿佛深達千丈,外麵是清的,裏麵卻永遠也看不清。
楚燎從來都是獨身前行,瞧見虞羲不顧自身危險,送他們來c38隊,原本是有所觸動的。
可,果然還是如此。
但凡露出點本能,便會被正常的人所排斥。
楚燎的心髒驟冷,沉到了深不可識的穀底。
正當此時,一雙手忽然從大衣裏伸出,冰冷得幾乎刺痛骨頭,卻令楚燎逐漸回過神來:“舟舟?”
同自己之前安撫他的動作一模一樣,喬弋舟正墊著腳尖,一下下的摸著他的頭,力道大得幾乎讓楚燎頭皮疼痛。
楚燎卻忍不住勾起唇角,那雙眼瞳裏,終於有了可映之物。
“沒關係,我沒事。”
喬弋舟:“楚……”
楚燎睜大了眼,發現喬弋舟的狀態的確越來越好。
楚燎抱緊喬弋舟的手在微微發顫:“是我。”
喬弋舟生硬的扯開唇角,口齒不清的喊:“我在。”
這聲‘我在’,已經抵過千萬句。
楚燎低下了頭,搭在了喬弋舟的肩頭。他總覺得自己回頭時,隻剩一片黑暗,誰也不曾來,誰也不曾與他一起。
這樣的孤獨寂寞,他已經忍受了太久了。
他不介意,再忍受更長的時間。
可偏有一個人追上來了,要與他同行。
喬弋舟:“楚燎……你哭了?是……哪裏,疼嗎?”
楚燎:“傻瓜,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痛苦或許不會讓我掉眼淚,但……溫暖一定會。”
他抬起頭,再次問出了那句話。
“喬弋舟,你願意做我的根嗎?”
那是在遊戲時,他快要至零破碎時的話語。而如今,卻與那時截然相反。
喬弋舟仰起頭,露出一個比夕暮還要絢爛的笑容,足矣蓋過那些肮髒。
“當然。”
—
終於抵達c38隊的門口,喬弋舟竟像是有了反應,終於鑽出楚燎的懷抱。
大門早已破裂,能通過許多縫隙瞧見裏麵的裝潢。
微弱的光線透了進去,裏麵早已一片狼藉。
喬弋舟深深的注視著裏麵,像是一個終於找回理智的正常人那般。
隻有楚燎才明白,他在竭力控製著自己,不希望自己再次淪為那個隻知道本能的怪物。
喬弋舟緩步踏了進去,原本以為c38隊的人會集中在這裏,可誰曾想到,屋內安靜極了,隻聽得見他刻意放緩的腳步聲。
到底去哪兒了?
二樓一個黑影驟然下落,被扔出幾米遠,揚起一大片灰塵。
楚燎立馬拉開了喬弋舟:“誰!?”
這事發生得太過突兀,不得不令楚燎戒備起來。
四周本就昏暗,這片揚起的灰塵,更是遮掩了視野,無法將前方的危險看得真切。
林鴿被震得吐了口血,虛弱的道了句:“是我。”
喬弋舟從楚燎身後鑽出,眼神裏浮現幾分波瀾,想要努力掌控自己下顎的肌肉:“林咕……咕?”
林鴿眼神微亮,聽出了是喬弋舟的聲音。他用手撐在地上,想要從地上爬起來,告訴喬弋舟這裏危險。
賀聞宣的進化鎖已經進入第三階段,卻像是發了瘋似的,好鬥嗜血的本能完全被激發,開始襲擊他們。
起初他尚且控製,並未傷害c38隊的人。他所攻擊的,不過是c區其他玩家。
然而那些人奄奄一息的倒在血泊後,他卻開始襲擊起自己人了。
那些話尚未說出口,二樓便驟然崩塌。
眼見著那些建築快要將自己壓死,林鴿卻沒那個力氣再動彈了。
林鴿:“快塌了,快離開這兒!”
林鴿剛喊出聲,下一秒,他便感知到自己的身體被人拽起,以一種人類無法達到的力道,用力朝著門口扔了出去。
等林鴿脫離危險時,他才發現喬弋舟和楚燎已經被壓在了那片廢墟裏麵。
林鴿失了魂,連滾帶爬的大喊:“舟舟!”
剛才把他拽出來的人一定是舟舟!!
他怎麽這麽傻,為了救自己出來,自己卻葬身在裏麵了?
林鴿眼眶發紅,眼淚快要落下。
不,不會的,舟舟不會死!
短暫的三分鍾相逢,便發生了這麽多變故。林鴿眼底飽含著淚花,大聲呼喊著喬弋舟的名字:“你傻啊,為什麽要舍命救我……”
待灰塵散去,林鴿的呼喊聲卻戛然而止。
在那片廢墟中,巨樹的白色花瓣散落一地,渾濁的夕暮照在上方,肮髒又有種詭異的美感。
裏麵站著一個人,雙手染血的賀聞宣正掃視著四周,似乎隻要不進入他的戒備範圍,他便不會主動攻擊。
林鴿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立馬躲了起來,嚇得話也不敢說。
果然……他還是跟下來了。
被坍塌的碎片所掩埋的廢墟之中,忽然伸出了一隻手。
這細微的聲響,自然觸動了賀聞宣。
林鴿睜大了眼,知道是喬弋舟從裏麵爬出來了,他緊咬著牙關,顧不得那麽多,直直朝他大喊:“舟舟,快逃啊!”
比坍塌的廢墟更可怕的是,那邊的賀聞宣!
他之所以從二樓摔下來,便是因為賀聞宣!
可此刻已經太晚了,賀聞宣拽住了喬弋舟的手,一個用力,便將他從廢墟裏拉了出來。
賀聞宣剛要動手,方才觸及到喬弋舟的指尖,竟在微微發麻,像是觸電似的。
隨之而來的,便是刀割般的疼痛。
喬弋舟和楚燎皆從廢墟裏爬出,楚燎見喬弋舟的指尖又染上了刺目的鮮血,他悄然握住了喬弋舟的手,用自己的手指,將那種東西摩挲幹淨。
舟舟不會喜歡血的。
喬弋舟的眼瞳始終緊盯著賀聞宣,沒能注意到楚燎的動作。
本能令他想要不顧一切的衝上去,撕爛眼前的人的身體,讓他變得鮮血淋漓,內髒和腸道都散落一地。
光是想到那個畫麵,便讓他的神經興奮。
兩人都未動手,在外觀看的林鴿還以為終於出現了轉機,賀聞宣不再被第三階的進化鎖掌控,能認出他們來了。
喬弋舟朝前邁了一步,腳底踩著碎片,發出嘎吱的響聲。
光是這樣一個試探的動作,便讓賀聞宣如臨大敵,立馬退後一大步。
林鴿:???
老賀這是怕了?
舟舟明明看著這麽人畜無害!
林鴿滿腦子問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覺得自己一定是看錯了。
就算舟舟再怎麽強,那也隻是在c區。現在的賀聞宣都已經開了第三階的進化鎖,實力可比肩a隊,舟舟怎麽可能是對手!
在他短暫的分神中,喬弋舟和賀聞宣已經打了起來。
他最不願意看到的場麵還是發生了!
林鴿著急的喊:“楚大神,求你幫幫忙啊!”
楚燎:“別吵,他在確認一件事。”
林鴿:“……”
楚大神一定是愛屋及烏,才對舟舟這麽自信。
天色越來越黑,烏雲聚集,酸雨驟然落下。
這些帶著腐蝕性的雨,滴落在肌膚上時,出現陣陣刺痛。不出片刻,霶霈的大雨便要侵染一切。
再拖下去,可就來不及了!
在此期間,喬弋舟已經製服了賀聞宣,單手掐住,使他雙腳懸空的抵在牆上。
二樓仍在繼續塌陷,時不時的砸下細小的碎塊。
林鴿張大了嘴,完全無法相信喬弋舟在一瞬間便製服了賀聞宣:“那可是渡過第三階段進化鎖的強者啊!”
舟舟是已經強到什麽地步?
咚咚咚,心髒的跳動聲越來越大。
大雨終將來臨,林鴿忍耐著疼痛,過大的雨幕阻隔了視野,令他眼前一片模糊。
林鴿覺得自己本該高興的,打算跑到喬弋舟身邊,告訴他這段時間c區發生的事。可雙腳在打顫,像是灌了鉛那樣,連一步都無法邁開。
林鴿低下頭,大腦眩暈:“奇怪……我為什麽會這麽害怕?”
鼻血從鼻孔流出,灑在飛濺的磚塊上。
他隻得胡亂的擦幹鼻血,心頭的恐懼情緒,已經將他給淹沒。
比起賀聞宣,他竟然更害怕舟舟……?
楚燎總算是挪動了步子,來到喬弋舟麵前,知曉他並未用力,隻是看著駭人罷了。
楚燎:“試探出來了嗎?”
喬弋舟:“很……奇怪。”
他努力整理著自己的思緒,嘴部的肌肉卻猶如僵化了那般,控製起來十分吃力:“之前來c38隊前……遇到的那隻惡鬼,會攻擊,和我同行的……你們。”
楚燎眼底浮現了絲絲笑意,原來不止他一人察覺此事,他們是如此的心意相通。
喬弋舟:“還有……賀聞宣。”
那雙殷紅的眼瞳緊盯著賀聞宣,同賀聞宣肌膚相觸的地方,有種使人麻痹的觸感。
相斥麽?
正當他想要再進一步查看時,賀聞宣卻開始了反擊。
他那覆滿鱗甲的手臂,劃傷了喬弋舟的手臂。當鮮血飛濺在大雨中時,那種血腥味驟然散開,刺激著喬弋舟。
他的瞳孔不斷的放大,又緊縮,仿佛快要失控。
而手上的力氣,也在此時越收越緊。
林鴿沙啞的大喊:“喬弋舟!他快死了!”
喬弋舟猛然間回過神來,手一抖,便不慎將賀聞宣放走。
傾盆大雨下個不停,猶如斷了線的珠子。
喬弋舟半跪在地上,狠狠的咳嗽了起來,呼吸也變得分外急促。
他眼瞳的暴戾尚未褪去,抬眸時卻看到林鴿害怕的眼神。
“你不是我認識的舟舟……”
喬弋舟張了張嘴,一個字都沒能說得出口。楚燎在此時捂住了他的眼睛,沉著臉望向了那邊:“住口!”
林鴿嘴唇泛白,淋得猶如落湯雞一般:“他剛才快殺了賀聞宣!你難道沒有看到?”
楚燎眉頭緊擰:“我說了,他在確認一件事。”
林鴿:“什麽事要這樣做?”
楚燎:“賀聞宣不是因為開啟第三階段進化鎖失去理智,而是鬼上身了。”
喬弋舟挪開了楚燎放在自己眼前的手,終於恢複了平靜。
“不是……限時遊戲副本裏的惡鬼,而是其他遊戲。”
他們離開a區前,新的規則已經生成,隻要擊殺從限時遊戲副本裏出來的惡鬼積分前五,便有可能離開主區。
而主係統修改了對象,限時遊戲副本裏的惡鬼,變成了所有遊戲。
所以他才會被襲擊,那些惡鬼才敢襲擊。
林鴿睜大了眼,才察覺到是自己誤會了喬弋舟。
心頭浮現起愧疚、不安的情緒,他躊躇著不知該怎樣開口道歉才好。
自己到底是怎麽了?剛才為什麽會害怕畏懼起昔日生死相交的隊友了?
喬弋舟深深看著他:“我不怪你。”
林鴿的喉嚨更像是被什麽堵住,眼眶止不住的發紅,心髒被撕扯著:“舟舟,我……”
喬弋舟伸出手,扯著楚燎的衣角,仿佛這樣的動作,便可以支撐起自己的內心一般。
“走吧。”
得追上賀聞宣才行。
他們走在大雨中,黑色的雨,像是要淹沒一切。
林鴿眼淚砸下,痛哭道:“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怕了,是我怯懦了,是我退縮了……”
他承認自己,就是個該死的普通人。
這樣的回答,反倒令喬弋舟身體僵硬。他停下了腳步,回眸朝林鴿望去。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瞳裏,竟有了笑意。
畏懼是正常的,退縮也是正常的。
可大多數人,隻會怪罪他是個不懂人性的怪物。到最後,甚至連他自己都這樣認為。
“林鴿,你永遠是我的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