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無可指摘

宋姨開的門。

大的跟在小的後麵進來,順手交出兩大袋顏色質地厚度不一的圍巾。宋姨滿臉疑惑接過,眼神示意小的去桌邊喝新燉的幹貝山藥排骨湯,一邊截住大的問:“裴先生,買這麽多做什麽呀?”

裴轍自然道:“給昀祺的。”

宋姨不好說什麽,路過桌邊見小的低頭笑,不輕不重怪了句:“你哥哥不會過日子你還笑?”

薑昀祺握著勺子悶頭笑出了聲。

宋姨無奈:“敗家兄弟。”

裴轍彎唇,也笑了下,手機這時候響了。

是李勳,“裴司”。

裴轍轉身往書房走,接起電話“嗯”了聲,然後關上書房門。

薑昀祺探頭看,裴轍工作的時候就是這樣,過了會繼續慢吞吞喝湯。

書房裏氣氛隨著電話那頭抽絲剝繭的報告變得凝重。

裴轍站書桌前,修長手指翻兩下薑昀祺課本,沒有其餘動作。

下午在商場單獨留下薑昀祺,是自己的失誤。

其實最好的情況是帶著薑昀祺一起進雨裏,或者等一等,買把傘再一起去停車場。可也許是當時的一切表現得太過“家常”,裴轍幾乎忘了這兩天要守在薑昀祺身邊。

半途回神、李勳電話也跟著響起的時候,裴轍轉身就衝了回去。

他舍不得薑昀祺淋雨,舍不得薑昀祺著涼,他就將他置於最凶險的境地。

在商場的那通電話沒接,李勳琢磨裴轍應該是知道了。這會的電話開始詳細匯報現場情況和之後進展。

“……淩晨在龍橋區夜總會發現的毒品,上午十一時出了結果。經過比對,嫌疑人注射的型號是市麵上從未出現過的。檢驗科暫時以純度命名‘885’。嫌疑人下午一時許出現短暫清醒,交代了885的來源,但隻說了東平區知南路一家花店。我們趕到那裏的時候,並無任何異常。”

“下午三時十五分,監控出結果。所裏同事查了那家花店前後三個月的監控,發現一輛停留六周有餘的黑色大眾,於上周三晚七點四十六分被人開走。”

“——之後,就出現在了東平區廣茂商業大廈對麵的停車場。”

“是和裴司您的車一前一後進去的。”

書房很安靜。

裴轍走到窗前,拉開一麵朝陽的窗簾,此刻夜色沉浸,萬家燈火。

記憶裏似乎是有那麽一輛車跟在後麵,到底是什麽時候跟上來的?裴轍擰眉沉思。

在他布下法網全麵通緝薑正河的時候,那人也毫不避諱地用這種方式告訴裴轍,他確實已經回來了。

看似毫無關聯的兩起案件,相隔時間也久遠,但裴轍還是確定了一件事:繼遂滸重創之後,薑正河涉足毒品。軍火方麵至今未傳來異常消息,眼下新型毒品交易也許是薑正河的第一步。

“……我們趕到停車場,車被燒了。這會的晚間新聞應該有一條:廣茂商業大廈停車場失火。隻是車內目的性放火,範圍不大,沒有造成任何損傷。”

裴轍聽完李勳陳述,停頓片刻道:“所裏正在問的兩位同夥有沒有交代什麽?”

李勳聞言微愣,不明白裴轍怎麽知道嫌疑人還有兩位同夥。

裴轍察覺,解釋道:“早上省人醫門口遊況說的。”

李勳確認:“目前還沒有進展。他們甚至不知道毒品被掉包了。”

“嫌疑人什麽時候徹底清醒?”

“後天上午。”

“後天下午我去找遊況。”

“好。”

裴轍開門出來的時候,薑昀祺正在廚房幫宋姨剝毛豆。

“周末作業一個字沒動。去做作業。”

薑昀祺偷懶不想做作業被發現,放下手心裏四顆小綠豆,在宋姨慈愛滿是笑意的目光裏挪到一邊洗手。指甲縫裏全是綠色菜汁,薑昀祺在水池前垂頭仔細摳摳。

裴轍打開客廳電視,晚間新聞正在播報。

薑昀祺洗完手,磨磨蹭蹭靠著客廳和書房的拐角牆壁,跟裴轍尾巴似的,也聚精會神看電視。

裴轍餘光瞄到他,薑昀祺一溜煙進了書房。

每到這個時候,裴轍都懷疑自己不夠威嚴,立不了家法。

晚間新聞剛播完那條失火報道,裴轍關了電視進書房監督,順便完成周一要交部裏的工作。

薑昀祺趴書桌前意興闌珊,做作業跟要命似的。

裴轍走近,拿他沒辦法,也不能笑,隻道:“再不寫,明天把你送裴玥姐姐家去。以後周末也別回來了,做完作業再回來。”

薑昀祺抬頭,看裴轍不像是開玩笑,眨了眨眼,低頭輕輕“哦”了一聲,打開記作業的本子,開始挑選先做哪一個。

裴轍拿了抽屜裏自己的筆電坐一旁查收文件,開始撰寫報告。

“……就算我做你也會把我送裴玥姐姐家的。”

薑昀祺悄悄深吸口氣,他不明白裴轍態度的突然轉變——好像也不需要他明白。

他總是無關緊要被安排的那一個。

裴轍抬頭,敏銳注意到薑昀祺語氣裏的灰心。不是適才趴在桌上不願做作業的懶散,是有些傷心的。

台燈調了好久,亮度才讓人滿意。

薑昀祺打開黑色簽字筆筆帽,在數學練習卷每道題下麵寫“解”和兩點冒號。寫著寫著,覺得眼睛不舒服,類似於委屈的感覺湧上來。

他不想去裴玥家,所以他現在需要認真做作業。

他和裴轍之間,最後總是自己妥協。

這麽一點點想下去的時候,薑昀祺不知道自己說出來了。聲音很矮,有些語無倫次,看上去是宣泄,但也足夠小心。

“每次都是這樣。突然就把我送過去,問都不問我……反正我怎麽想都跟你沒關係。其實你不用管我,我成年了,而且我又不姓裴,幹嘛去另一個裴家,他們是一家三口……”

這些斷斷續續落進裴轍耳裏,裴轍抬頭看向坐著一動不動的薑昀祺。

幾個字幾句話含混在嗓子口,聽不大清,但流露的情緒絲絲分明。

聽著像是要哭,還是已經哭了?

意識到的時候,裴轍起身走近。

心尖一點忽地被什麽掐住,薑昀祺說了多久,就掐了多久。最後留下的傷口細微,疼倒是不疼,隻是酸澀緩慢蔓延。

薑昀祺挨個往下每道題都寫了“解”,聲音也越來越低:“……還是你要談女朋友了?這次是誰啊?不過我也管不著,反正到時候就知道了……”

“你老大不小了,我在這妨礙,你就直說好了,別拿我不寫作業當借口——”

“我自己去你姐家。”

說著就行動。

薑昀祺把每道題寫完“解”的數學卷子折好,從地上拎起書包,開始收拾。然後,眼淚一滴一滴往下掉。

有些話明擺著是掛羊頭賣狗肉。

裴轍隻表達了一句,足夠明白簡潔,如同他的為人。

但薑昀祺還是解讀出千百句、自由發揮了千萬句。

他有迷霧一樣的慘白過去,還有眼前惶惶不安的暗戀,更有不知何去何從的類似於雛鳥必然離巢的未來。

這些所有,他都掌控不了,而裴轍卻握著他的一切。

但是裴轍不知道。

裴轍站在兄長的位置,站在家長的位置,兢兢業業,無可指摘。

念得更深,薑昀祺眼淚掉得更凶。

他既希望裴轍知道,知道他的依賴,知道他的愛慕,知道他的嫉妒,但這些反過來,輕而易舉就能成為他的不知好歹,不懂裴轍的良苦用心。

裴轍看著薑昀祺一樣樣往書包裏塞東西,看都不看,自己前晚剛從書架上拿下的幾份外事文件都被皺巴巴攥著一股腦塞進去,還可憐兮兮掉眼淚,後來幹脆不憋著了,抽噎聲更大。

一下又心疼又好笑。

談女朋友?

老大不小?

去你姐家?誰姐?

裴轍都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

有人伸手過來要拿書包,薑昀祺死死抱著,語氣驟然發狠,跟跳牆的狼崽一樣:“假惺惺!”

這下裴轍真的笑出了聲。沒管薑昀祺願不願意,連人帶書包一起抱到沙發上,然後稍微用力就抬起了薑昀祺的臉。

還是和以前一樣。

哭起來最先紅的是眼睛,最先腫的也是眼睛。好看的深藍眼眸蓄在怎麽都淌不完的淚水裏,說不心疼是假的。薑昀祺緊緊抿唇,一下一下抽鼻子,英勇慷慨的模樣,透明鼻涕泡吸進呼出,有些滑稽。

裴轍抽了紙巾給薑昀祺擦眼淚擤鼻涕。薑昀祺堅決自己動手。

裴轍看了會,低聲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厲害的人永遠厲害。我倒寧願你拿刀子捅我。”

薑昀祺擤鼻涕沒聽清,再抬起頭的時候,裴轍望著他不說話。

兩人對視一會,薑昀祺伸手抱住裴轍。

裴轍拍了拍薑昀祺背,歎了口氣。他有些不知道說什麽。也有點怕薑昀祺。

薑昀祺賴了很久。久到裴轍靠沙發上一手摟著他,一手單獨在擱一邊的筆電上工作。就是打字慢了點。

不過正好沉下心整理思緒。

薑昀祺殺傷力太大。明明以前一言不合就上刀上槍的。這會改生化武器,百戰百勝。

宋姨敲門喊兩人吃晚飯的時候,薑昀祺摟著裴轍快要睡著。

裴轍捏了捏薑昀祺後頸脖子,“吃飯”。

薑昀祺一副絕情模樣,睜著困頓的眼,順溜無比從裴轍身上下來,然後,一聲不吭就要去拎書包。

裴轍服氣了,攔腰將人一把勾起,挎著往外走,語氣嚴肅,跟領導發話似的:“哥錯了。不把你送‘我姐’那。”

薑昀祺死命撲騰兩下,“反正以後——”

“以後都不送。”

“不做作業也不送?”

“不送。”

“那我作業——”

裴轍警告:“再得寸進尺?”

一般這種話後麵跟的都是下場,但裴轍實在想不出他會給薑昀祺什麽下場。

薑昀祺勉強妥協,“我做我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