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過去看你

薑昀祺從三樓賽訓室出來,下二樓去吃午飯的時候,看到底下青訓生排隊從一個助手模樣的青年手裏挨個取號碼牌和一張表格。

“祁老師來了。”

博宇靠著欄杆,指了指坐在對麵客廳沙發上隻看得到後腦勺的一名西裝男子,“那個,好不容易才約到。聽說上周剛給Sed考了”。

“你知道他一小時多少錢嗎?”

薑昀祺偏頭瞧博宇。

博宇比出五個指頭:“五千。”

薑昀祺點了兩下頭,若有所思的樣子,其實是餓的,博宇說完,他轉過身就去吃飯了。

博宇:“……”

“雲神”,博宇叫住薑昀祺:“咱們幾個排在青訓生後麵,下午三點別忘了”。

“好。”

主力隊員的心理考核單獨進行。每人半小時。

薑昀祺在博宇後麵,之後就還剩下薛鳴淮。

薛鳴淮頂著一頭藍發,抬眼望見薑昀祺起身領表進去的時候勾唇隱晦笑了下,像是想起什麽,眼神咂摸。

薑昀祺在四樓考評室足足待了一個多小時。

出來的時候,隻剩下等到打哈欠的薛鳴淮和有點著急的博宇,其他人應該回去訓練了。

博宇幾步上前抓住薑昀祺:“雲神,怎麽回事?”

薛鳴淮也很好奇,小助手遞給他評估量表填的時候,他還偷偷瞥了薑昀祺好幾眼。

薑昀祺也不知道為什麽:“祁老師看完表後問了我很多問題,然後讓我下周二再聯係他。”

博宇皺眉:“下周二?去他醫院嗎?我陪你去吧?”

薑昀祺:“他讓我一個人去。”

博宇擔憂:“沒問題吧?你不會有什麽心理問題吧?別啊!求求你了!”

薑昀祺:“……祁老師說我目前一切正常。”

三心二意填表的薛鳴淮抓住關鍵詞:“‘目前’……”

博宇冷眼瞪他。

下周二早上,薑昀祺拿著祈見名片去了位於S市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心理醫學科。

心理科在六樓,不同於樓下科層分明的門診設計,心理科分出很多功能室,預約接待室、谘詢室、測評室、心理沙盤室等。

薑昀祺去預約接待室問祈見醫生在不在。

接待的小護士很可愛,也很熱情,說祈醫生在3E谘詢室,這個時間段沒人,可以直接進去找:“進去之後左邊通道一直往裏走就是。”

薑昀祺道謝。

沿著布置溫馨色調柔和的走廊往前走了一會。不知為何,薑昀祺對這些刻意烘托的場景毫無感覺,甚至覺得有點滑稽。

一左一右兩間谘詢室出現在眼前。

猶豫半晌,薑昀祺選了右邊那個。

抬手剛要敲門,左邊的門突然打開。

薑昀祺警覺一秒,放鬆下來左看右看。不是說沒人嗎。小護士怎麽這麽不靠譜。

門是朝外開的。

薑昀祺等了會也不見有人出來。

隻有人聲斷續傳出,一個準備送客,一個很久沒出聲。

“……明柏,節哀順變。”是祈醫生的聲音。

薑昀祺愣了下,頓時尷尬不已,站在打開門的視線死角裏說話也不是,不說話也不是。

“淩焰很不好受吧?”

祈醫生的手似乎鬆開了門把,門晃晃悠悠往裏撞,薑昀祺盯著那一點點移動幅度恨不得意念加持。

然而,門輕輕磕上門邊,沒關上。

一道清朗男聲傳出:“天天待在泳隊……他老子管不動,我也不忍心說他,慢慢來吧。姐從樓上跳下來的時候,他看到了……”

祈見歎了口氣:“父子算是結仇了。”

方明柏似乎笑了下,接著是打火機的哢嚓聲——

“這裏不好抽煙,出去吧,我陪你——”

話音延續的幾秒,冷不防門從裏再次推開,祈見幾步走出,餘光正好和薑昀祺對上。

薑昀祺立在原地,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麽,下一秒,視線中出現嘴邊銜著一根煙的方明柏。

方明柏比祈見高一點,衣冠楚楚,襯衣領口袖口一絲不苟,第一眼是很溫和很好說話的樣子。看見意外出現的薑昀祺時微怔,眉眼間的疲憊煩躁在陌生人麵前瞬間收拾得得體幹淨,繼而換上一副探究神情。

容色的幾秒轉換,並沒有妨礙第一印象的持續,反而讓性格裏的遊刃精深隱藏得恰到好處。

方明柏眉心皺起,目光掠過薑昀祺轉向祈見,道:“這位是?”

祈見想起來了,拍了下腦門,回頭笑著對方明柏說:“真得怪你。明柏,我今天有預約,你突然殺到——”

這話擱尋常挺合適,但方明柏至親意外去世,方明柏此行也不過是告別……

“嗨!就當認識下吧。”

祈見刹住話尾,沒話找話,最後硬著頭皮對不知如何開口的薑昀祺道:“薑昀祺,這是我朋友,方明柏,方工程師。”轉頭又朝方明柏介紹:“明柏,這是我剛認識的小朋友,上周給他做過心理考核,不過還有些事需要問問,恰好約了今天。他是職業電競選手——說了你也不清楚,絕地狙擊知道嗎?不知道回去問你外甥。”

方明柏顯然沒心思客套寒暄,朝薑昀祺略點了下頭,對祈見道:“你忙吧,我下去抽會煙就走。三點的飛機。”

祈見拍了下方明柏肩,沒多說什麽。

方明柏走後,祈見讓薑昀祺進去。

薑昀祺解釋:“祁老師,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站在門口的。護士和我說沒人預約,我敲對麵門的時候你們正好開門在那說話,我也沒來得及說。”

祈見微笑:“沒事。進來吧。”

薑昀祺放下書包掛椅背坐下,微信裏裴轍正好發來消息:“到了嗎?心理醫生怎麽說?結束後給我電話。”

祈見在辦公桌一側櫃子上找薑昀祺的評估量表。

薑昀祺:“還沒開始,祈醫生在找我的資料。裴哥,我剛不小心偷聽了別人說話。”

裴轍:“不是故意的和別人說清楚,道個歉。沒事。”

薑昀祺:“我說了。裴哥你忙吧。”

裴轍:“嗯。”

薑昀祺看著“嗯”沒再回,剛要鎖下屏幕,裴轍一條新消息跳出來。

裴轍:“別怕。”

“——薑昀祺?”祈見語帶笑意,下巴朝薑昀祺握著的手機抬了下,“有事?”

薑昀祺收好手機,“沒。祈醫生你說”。

祈見:“別緊張,放鬆。不是什麽大事,就是想確認下,畢竟涉及你今後的職業發展,對你還是很重要的。”

薑昀祺點點頭。

屋子很安靜,凝神隻聽得到空調運作的細微聲音。一麵窗戶開得極寬敞,薄紗窗,日光打入室內不是那麽刺眼。

祈見右手握筆,低頭在量表上琢磨了會,然後抬頭看向薑昀祺,語氣斟酌穩妥:“薑昀祺,我接下來問的問題你可以選擇不說,這取決於你對我的信任度,更涉及你的隱私,沒問題的。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薑昀祺:“好。”

祈見直視薑昀祺道:“你幼年是不是經曆過什麽?”

薑昀祺看著祈見,神色不變。

祈見嘴角笑容依舊,不同於方明柏的疏離客套,他的笑容有讓人如沐春風的感受,本身氣質也偏儒雅敦厚,看人說話時很容易令人放下戒心。

薑昀祺好一會沒說話。

祈見笑容大了下,繼續注視道:“沒關係。我說下我的看法吧。”

薑昀祺停頓幾秒,點了下頭。

“我先舉個例子。一般人麵對陌生的場景陌生的人都會有些許戒心防備,這是正常的。如果再遇到一些超出承受範圍的事,應激程度——如果劃定區間去歸類,那應激程度一般會維持在3至6這個範圍內。”

“但薑昀祺你不是的。”

“你好像一直維持在10。”祈見清晰重複:“一直。”

薑昀祺抖了下,片刻不作聲低下頭。

類似薑昀祺的患者祈見不是沒遇到過,相反,這類患者在心理谘詢中占了不少的比重。隻是嚴重到像薑昀祺這樣的,祈見還是第一次見。

“會有什麽影響嗎?”過了會,薑昀祺抬頭問祈見。

祈見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影響這個詞其實很不客觀,其實主要取決於你自身的適應能力。目前看來你處理得很好——你現在的生活很幸福吧?”

薑昀祺聞言微愣。

祈見隻是微微一笑。

“隻能說隱患還是有的。我不知道會通過什麽方式爆發。我再舉個例子吧,就像一個彈簧一直被拉伸,如果額外再施加一個力,彈簧是會斷的。人是會崩潰的。”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這樣。薑昀祺,你好像已經將這種狀態融入進日常生活。幼年的高壓形成習慣影響現在,雖然你感覺不到,可一旦額外的力出現時,就來不及了。”

祈見這時才沒了笑容,不過表情還是很柔和:“你可以試著放鬆下。不是那種你覺得你在放鬆但其實根本沒有——你最近一次大哭或大笑是什麽時候?”

薑昀祺沒說話。

祈見展示了一個無奈的表情:“我的建議是,可以嚐試再次回到那樣的場景中,讓情緒通過釋放得到緩解。但也不要太頻繁,我們慢慢來。”

薑昀祺還是不說話。

祈見職業素養還是非常高的,他又想了下:“如果做不到,就嚐試喝點酒。酒精對大多數人沒什麽作用,但就你的情況而言,是有幫助的。不要上癮就好。”

薑昀祺點點頭,“那會影響我的比賽嗎?”

祈見攤了下手,“一切取決於那個力”。

“我聽你們隊長說你很厲害,非常厲害。所以如果發生什麽,你可以聯係我。前提是你信任我——但我覺得,這世上能夠取得你信任的,幾乎沒有吧?”

薑昀祺低聲:“有一個。”

祈見笑道:“那就好辦了。沒事。提前預防,適當注意。你還年輕,一切都有辦法的。”

走出醫科大附屬醫院,日頭正烈。

薑昀祺太陽下立了會,手機響起來的時候,額角汗水一點點往下淌,薑昀祺慢慢鬆出口氣。

是裴轍。

“結束了?”裴轍嗓音低柔。

“嗯……”

薑昀祺蹲下來,類似於委屈可細細琢磨又不像是委屈的情緒忽然湧上心頭,“裴哥”。

“嗯,怎麽了?醫生怎麽說?”裴轍語速慢了些。

太陽明晃晃很刺眼。

薑昀祺閉上眼睛想象自己縮在裴轍懷裏:“裴哥我想你。”

裴轍那頭稍頓,未等薑昀祺細想,幹脆道:“我今天晚上過去看你。晚上我們一起吃飯。”

薑昀祺一下怔在原地,好久說不出話。

不遠處,倚車門抽完兩支煙的方明柏眯眼盯著蹲地上看上去莫名孤苦無依的薑昀祺,輕輕笑了下,“真是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