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咫尺之距
薑昀祺被“這輩子”嚇到了,轉過頭盯著裴轍,眼眶紅得不像樣,怔怔的。
裴轍垂眸不知道在想什麽,神情略顯疲憊,也許是因為和人激烈搏鬥過,眉宇間殘留幾分凶厲肅殺。
過了會,沒受傷的那隻手拍了下薑昀祺背,裴轍語氣很淡:“下來。”
薑昀祺這會特別怕裴轍拒絕他,聞言摟得更緊,低頭埋得嚴實,小聲又快地發出單音節:“不。”
——和之前躺在草地上無關緊要一般說出要去見薑正河的薑昀祺根本就是兩個人。
裴轍閉了閉眼,停頓片刻忽然就笑了。
笑聲短促,嘴角弧度一點都不明顯。
“手疼。”裴轍說。
薑昀祺僵住,反應過來立馬跟倉鼠似的,從裴轍身上唰啦溜下,和先前一樣蹲裴轍麵前捧起受傷的手腕。
血淌了很多,地上有一滴滴的血跡。
薑昀祺受不了,他不想裴轍受傷,一點都不想。
抬頭瞧裴轍的時候,紅腫的眼睛再次濕潤,薑昀祺低頭輕輕吹了兩下,自責加上懊悔,想也沒想道:“看到那人朝你衝來我就應該——”
裴轍臉立時冷了:“薑昀祺。”
薑昀祺抿起唇角,唇尖微翹,透著股軟倔勁。落在裴轍手腕的視線卻專注,烏黑纖長睫毛一眨不眨,濕漉漉的小簇小簇黏一起。鼻子也跟著一擤一擤。
裴轍都看到透明鼻涕泡了,但薑昀祺頑固地不離他毫厘,捧著他的手小心抹去血跡,消毒藥水又仔仔細細上了遍,一邊呼呼吹,一邊認真給裴轍包紮。
胸口滿是怒氣的塊壘還沒盡數消解,但裴轍清楚,這回又心軟了。
從知道薑昀祺要做什麽,到親眼看見薑昀祺一槍斃命,裴轍陷入一種深深的無力中。
從遂滸救回薑昀祺那刻起,裴轍就下定決心,不再讓薑昀祺沾染分毫與薑正河有關的人或事。
因為在一開始,是薑昀祺一手將自己推出鬼門關的。
遂滸那場意料之外的大爆炸,幾乎沒人逃得過。
原本是軍方最大一次行動,為的是一舉殲滅薑家。開始都在可控範圍內,接連幾次圍剿確實重創了還沒從黑吃黑裏緩過來的薑家。最後,除了薑正河下落不明,薑正隆一家被抓就地處決。
隨著處決槍響,意外就在這個時候發生。
薑正河帶著殘餘勢力一麵埋伏在清點軍火的軍隊四周,一麵喪心病狂炸了背後的彈藥庫。
——他要所有人同歸於盡。
赤紅色焰火頃刻間直衝天際!
爆破聲幾欲將耳膜震碎,連成片的火海恣意蔓延,遮天蔽日。持續不斷的哀嚎伴隨滾滾黑煙裏的恐怖槍襲,人間轉眼墮入煉獄。
裴轍眼睜睜看著郭煒興被熊熊烈火吞噬。
再轉身,他看不清任何一個人。
驚慌奔逃中隱隱傳來孫嘉嶸的聲音,可當他朝著聲音方向沒走幾步,烈火猝然灼斷樹冠,眼前塵硝彌漫。
孫嘉嶸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
眼睛在黑焦濃煙裏根本掙不開,單膝跪地摸索找到信號槍的下一秒,裴轍手邊炸開一聲尖銳槍響!
有人在暗處狙擊他!
那個時候裴轍還不知道是薑昀祺,但直覺認為不是薑正河就是與薑正河有關的人。
抬手毫不遲疑射出信號,頭頂一聲嘹亮呼嘯,信號發出——
裴轍睜不開眼。他低頭喘息,淚腺受到刺激,生理性淚水淌下。
炙熱焰灰蒙住鼻腔,劇烈的咳嗽帶來嗓子口的血腥味。
裴轍抹了把眼睛,勉力睜開的瞬間,雙目赤紅。
遍地屍骨。
狙擊槍聲不斷在身旁響起,可能由於濃煙影響,偷襲的人一直對不了那致命準星。
裴轍朝狙擊來源一步一步走去。
落在身旁的槍聲越來越密集,也越來越慌亂。
裴轍能感覺其中暴露出的巨大恐懼,他忽然明白對麵狙擊他的人到底是誰。
發生在小渠河道的事傳到軍方,裴轍一度以為薑昀祺死了。
最後,咫尺之距——
麵前一張臉早就看不出原本模樣,唯獨一雙湛藍雙眸。
薑昀祺仰頭靈魂出竅一般盯著他,像是被抽離了所有情緒,即使雙臂顫抖得如同牽線木偶。
裴轍那個時候是恨他的,恨入骨髓。
他找不到薑正河,他渾身浴血,模樣猙獰,他所有的恨意本能地轉嫁到麵前這個人身上——
薑昀祺好像知道裴轍在想什麽、要做什麽。
他在一天比一天的絕望裏好像就等著這一刻。
薑昀祺伸出手,把手裏的槍交到裴轍手裏。
……
裴轍慢慢吐出一口氣,仰頭望向書房頂。
如果沒有那三年的昏迷和之後四年的記憶丟失作為緩衝,裴轍不難想象,被救回來的薑昀祺到底會不會精神失常。
那樣的人間地獄,一個心智健全的人都會陷入瘋狂,迷失在一分一秒的觸目驚心中,何況是那麽小的薑昀祺。
接到槍的那幾秒內,內心充斥的強烈恨意一度讓裴轍舉槍抵向薑昀祺太陽穴——
薑昀祺一動不動,隻是在看到裴轍身後出現薑正河時,雙瞳有短暫的緊縮,但下一秒,他好像又覺得無所謂。
如果沒有之後的命運轉折,那時的薑昀祺是迫切想要結束這一切的。他完成不了薑正河的命令,那隻胳膊又成了他日複一日絕望恐懼裏的最後一根稻草。
薑昀祺的視線提醒了裴轍。
裴轍毫不猶豫轉過身。
大爆炸沒有放過任何一個人。
薑正河身上數處重傷,靠著焦黑樹幹死死盯著薑昀祺,開口陰森可怖:“十九!你答應過我什麽?!”
薑昀祺頭也不轉,他伸手推了推裴轍握著的槍,好像在催促。
但裴轍抬手對準了薑正河——
嘭!
還未見到薑正河倒下,頭頂突然發出哢啦哢啦巨型樹幹灼斷劈裂的可怕聲響!
薑昀祺猛地睜大眼,用力推開裴轍,力氣大到裴轍生生後退幾步!
濃煙覆滅,轟隆巨響,薑昀祺瞬間被吞噬。
……
很久很久之後,薑昀祺才想起遂滸最後那場大爆炸裏發生的一切。
剛開始,薑昀祺整日整夜睡不著覺,夢魘糾纏,藥物服用一度失去控製。後來被裴轍發現,裴轍當即放下一切陪在他身邊。
在那不算短的日子裏,薑昀祺不允許裴轍離開自己半分視線,對裴轍強烈的獨占欲讓他行為失常,偏執到近乎瘋狂。
有時候分不清什麽是現實,什麽又是過去的記憶。
薑昀祺會哭著在裴轍懷裏醒來,以為裴轍會殺了自己,或者自己把裴轍殺了,也會在某一刻渾身顫抖,看不到眼前的裴轍,陷入記憶的混亂迷失。
每每這時,裴轍會用實際行動一遍遍告訴薑昀祺,哪個是現實,哪個他才是真實的——而他也早已將他刻進骨血,無論生死。
溫存與親密多數時候有效,薑昀祺會很快安靜下來,依賴成癮。少數時候會變得像是另外一個人,冷漠尖銳。但裴轍總是縱容的。
以往那些口是心非、刻意緘默的瞬間,終於在一次失控中重見天日
——可若是不濃烈,又何談朝夕。
不知道過了多久。
書房隻剩下薑昀祺抽鼻子的聲音,包紮好的傷口還在滲血,薑昀祺怎麽看怎麽難受,抬頭小心翼翼:“裴哥我們去醫院吧?是不是要縫一縫?”
裴轍凝視薑昀祺望著他的眼睛,遂滸最後那刻的慘烈讓他很久不能回神。
“裴哥?”
薑昀祺仰麵湊近,十分擔憂,但又有些不安。裴轍這次氣得實在不輕,薑昀祺還是很怕他。
“不用。”
裴轍低頭看了看包紮得過分嚴實的手腕,沒再說什麽。
薑昀祺抱著膝蓋重新坐回地上,又瞧了好幾下裴轍臉色,才一點點說道:“他把撲克牌給了我,我覺得必須得去見一麵。上次在S市,鬧得那麽大,我不想這次因為我再出意外……”
薑昀祺低下頭:“我是一點把握都沒有,但我知道他那個人。”
頓了頓,薑昀祺說:“他胳膊是因為我斷的。”
裴轍擰眉,手指微動。
遂滸最後見到薑正河就是斷臂,那時他以為是大爆炸造成。
“在小渠河道。他被人抓了,我醒來救他。後來逃走的時候,走的河道,中間河道塌了,他又伸手救了我一把。”
薑昀祺仰頭望裴轍,“但我不欠他。我們早就兩清了”。
“可他覺得我欠,代價太大,不是等價交換那麽簡單。於是想借此讓我殺了你。”
裴轍依舊沉默。
大爆炸中,薑昀祺起先一門心思要殺他,也許就是因為薑正河手臂。
“薑正河看似不擇手段,其實計較很多。他在我身上費了那麽多功夫,不會輕易就讓我死的。我就和他提條件,讓他花時間給我安排下後路什麽的——就想拖一拖,雖然目前沒什麽好辦法……其實我回來就打算和你說的。”
“但是你突然來了,他讓我立刻去……”說到這裏,薑昀祺語氣就有點奇怪。
裴轍氣笑了:“所以最後是我妨礙了你的007計劃?”
薑昀祺趕緊認錯:“沒有沒有,什麽計劃都沒有。是我胡來,是我沒考慮周到。”
裴轍神色嚴厲:“你還想怎麽‘周到’?”
多說多錯,薑昀祺主動閉嘴。
隨著過去記憶的加深,薑昀祺會不自覺帶入十九的視角,覺得自己很熟悉如何與薑正河打交道,卻忽略了七年下來,薑正河越來越喪心病狂的手段。
裴轍的不言語讓氣氛再度零下。
薑昀祺不能從裴轍臉上揣度分毫,裴轍周身散發的氣息還是同先前一樣冰冷。
半晌,薑昀祺硬著頭皮底氣不足道:“裴哥,你別生氣……好不好。”更低的一聲:“求求你了……”
裴轍沒理他,起身朝外走去。
薑昀祺立刻站起來,忐忑不已,攥著手亦步亦趨。
“給我待著。”
裴轍頭也不回:“從今天開始,踏出這裏一步就打斷你的腿。”
薑昀祺很想問問睡覺也在書房嗎,但裴轍直接嘭的一聲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