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日複一日

車還沒停下,溫應堯“呦嗬”一聲,疊著的腿放下,指著街對麵便利店透明玻璃一處,笑得含蓄又狡猾,“何佳今天回來了?”

原本抱著筆電埋頭勤勤懇懇記錄的喻呈安,唰一下跟雷達似的就去瞧裴轍表情。

溫應堯笑得更明顯。

光線透過半透明車窗照在裴轍側臉,神情毫無波動。

喻呈安暗罵一聲溫應堯,收回八卦視線低頭繼續敲鍵盤。

裴轍指著剛從領事館拿回的文件,沒停頓道:“回去整理下,晚上八點聯係那裏的安全事務助理,明天一起出細則。”

“好。”

車停了。

溫應堯拎了外套下車,駐足望著便利店方向,一把拉住側身而過的裴轍,“裴司不去看看?”

裴轍覺得他就是閑的,“溫副晚上參與我們的電話會議吧?正好把把關。”

溫應堯瞬間撤手退開兩步。

開什麽玩笑。他手頭還有一堆經貿協議三方文本要改,光匯率透明和最終條款兩項就能折騰五六周。

下午三四點光景,日光盛大,氣溫高得嚇人,一點不像正月裏,倒有些暖春意味。

“何佳真慘。姑娘家家回來一頓熱乎飯沒有,隻能蹲便利店吃泡麵。喻呈安,你說說看。”溫應堯跟裴轍後麵進樓,一邊撣了撣臂彎裏西服褶子,一邊笑吟吟。

喻呈安裝死裝得很徹底。

轉身一秒,餘光裏出現的背影很熟悉。裴轍有點意外停下腳步。

今天出門跟他承諾玩完就回去好好寫作業的小家夥,這會倒會找地吃垃圾食品了。

“你們先上去。”

裴轍把文件夾交給喻呈安,“回到辦公室給研究所發郵件,讓他們最遲明天上午十點,務必將U31型號的兩側氣進布局進展發過來”。

“好。”

溫應堯笑著跟上,裴轍偏頭看他一眼。

“我去給何佳打聲招呼。”

裴轍沒理他。

溫應堯當他不高興,胳膊肘捅裴轍,“哎,待會找個地吃飯吧?敘敘舊?”

“我不找她。”

溫應堯一臉:瞅瞅、瞅瞅、死鴨子嘴硬,“那你找誰”。

“昀祺。”

溫應堯愣住,順著裴轍視線去看。

坐何佳身邊的是一位清俊少年,麵前擺著吃了幾口的三明治、一杯泡麵,正轉頭同何佳說話。

便利店暖氣足,薑昀祺羽絨服敞開,露出裏麵淺灰毛衣,領口一點都不高,脖頸臉頰卻透出淡淡紅暈,估計是熱的。

薑昀祺注意到裴轍的時候,何佳正低頭吃她最後一口泡麵。

下意識就去看自己的泡麵和三明治,然後察覺早被發現,索性一動不動在座位上等著。有種坦白從寬的意思。

裴轍見他那副惴惴不安模樣,很輕笑了下。

溫應堯盯了會薑昀祺,進去之前低聲詢問:“就是那個?薑昀祺?”

裴轍點頭。

“看上去挺乖的。”

裴轍瞥了眼溫應堯,“他一直很乖”。

溫應堯沒說什麽,麵容嚴肅下來,目光審視。

兩人一進來就吸引了大部分視線。

何佳完全沒料到,不過反應迅速。一下推開泡麵,紙巾趕緊擦了擦嘴,下了座位。

“溫副。”又去看站一旁不說話的裴轍,語氣正常,卻有點低,“裴司”。

裴轍點了下頭。

溫應堯笑著寒暄,“回來了?”

“嗯,剛下飛機。”何佳點點頭,“等秦主任開完會”。

溫應堯“唔”了聲,視線在裴轍身上轉了轉,對著何佳慢悠悠道:“那你有得等了。會議主持是孫部,估計等到晚上。”

薑昀祺能夠感覺何佳異常緊張。

幾秒功夫,薑昀祺目光在何佳和裴轍之間來回。雖然他倆分手好久,薑昀祺還是看得很仔細。

不能說一點心思沒有。類似於“情敵”的打探心思還是很明顯的。薑昀祺想,要是讓他看出蛛絲馬跡,他就——

“昀祺,過來。”

這是裴轍進來後說的第一句話。

薑昀祺開開心心走過去,半途又覺得自己太小人得誌。

——不過沒辦法。

薑昀祺輕易原諒了自己。

裴轍像是知道薑昀祺在想什麽,眼底有笑意,抬手摸了下他頭發,“為什麽在這裏?”

這句話像個開關。一道界限分明的開關。

原本望著裴轍的目光移下,輕微的情緒起伏已經在許多次記憶閃回中被熟悉、被控製。

薑昀祺望著裴轍整潔筆直褲腳,語調自然:“逛了逛,就走到這裏了。”

裴轍沒再問,捏了捏薑昀祺稍彎的脖頸,掌心還帶著室外溫度,有點涼,薑昀祺忍不住縮脖子,抬起頭就去瞧裴轍。

裴轍望著他笑,嘴角弧度一點都不明顯,但確實是笑的。薑昀祺一雙眼像鹿,溫順柔軟,裴轍彎身幫他把羽絨拉鏈拉好,開口很低:“等會跟裴哥回家?”

一句很正常的話,薑昀祺臉卻一下紅了。

薑昀祺覺得自己麵對裴轍很容易多想。而且想的方向都不太對。

那也沒辦法。

薑昀祺再次原諒了自己。

“……要不先回去。那邊會議結束我和老秦打聲招呼,明天再來部裏。不是什麽十萬火急的事,飯都不讓人好好吃。”溫應堯說完,看了眼何佳身後行李箱,“你這樣也不方便……”

“裴轍你那裏結束了吧?”

溫應堯指了指何佳行李箱,“要不順道送下何佳?”

何佳沒想到,愣了半秒無措道:“太麻煩了,裴司——”

“不麻煩。他待會不是還要送他家小朋友回去?”溫應堯幾步走近薑昀祺,上下打量一會,親切道:“薑昀祺?裴轍和我說你姓薑。”

薑昀祺在溫應堯眼神裏發現,眼前這位皮笑肉不笑,一副貴公子模樣的人,是知道他以前事的。

薑昀祺“嗯”了聲。

溫應堯勾唇,“聽說你高三了?打算考什麽大學?裴轍可是超級大學霸,你應該也不差。M大?”

薑昀祺討厭他這副語氣,回視溫應堯,認真道:“我是超級大學渣。兩個字而已,是不差。”

溫應堯:“……”

“昀祺。”

裴轍笑出聲,語氣沒有半分斥責,全是撐腰。

溫應堯覺得有意思,“好的,超級大學渣,順路送何佳姐姐回去好不好?”

“問裴哥。又不是我的車。”

溫應堯:“……”

何佳沒忍住,笑了好一會。

直到把何佳送回去,薑昀祺都顯得不是那麽高興。

何佳以為是溫應堯惹的,下車那會還安慰,說外事部的溫副就是一張嘴不太討人喜歡,人還是不錯的。

薑昀祺點點頭,對這個解釋看上去是接受的。

隻有裴轍知道薑昀祺在不高興什麽。

不高興他送何佳。

“裴哥。”後視鏡裏看何佳走出去老遠,薑昀祺叫了裴轍一聲。

“嗯。”

“那個溫副,他是不是想撮合你們啊?”薑昀祺轉頭看裴轍。

裴轍笑,倒車進車庫,“那你要去問他了”。

薑昀祺靠上椅背,望著地下車庫昏暗頂燈,有點心灰意冷的意思,過了會小聲道:“我記得裴玥姐姐也喜歡她來著……”

“昀祺,我不喜歡。”裴轍忽然道。

薑昀祺沒反應過來,轉頭呆呆瞧裴轍。

車子停穩,裴轍手腕依舊擱方向盤上,食指輕輕點著,片刻道:“昀祺,我不喜歡她。”

這會算是回神了。

薑昀祺立即坐直,點了好幾下頭,“哦。哦哦。不喜歡就不喜歡吧!”

語氣裏的雀躍太過明顯,薑昀祺自己都發現了,強行抑製,生硬轉換語調道:“以後總會遇見喜歡的!”

——我我我!薑昀祺心裏小手舉得老老高。

“裴哥不急!”

裴轍卻笑了,沒再說什麽。

接下來幾天過得很快。

宋姨回來了,一天三頓換著花樣做給薑昀祺吃。薑昀祺難得胖了。

連裴轍都發現了。

不過裴轍覺得他還是瘦,而且體重極端不穩定。前兩日胖回去的肉,薑昀祺像是有什麽特異功能,一兩天就能瘦不少下來。

再次恢複的記憶薑昀祺沒和任何人說。

薑正河正式領他參與薑家的軍火貿易。開始是簡單的驗槍試槍,彈庫檢查,薑昀祺在這方麵上手很快。之後,隨著交易數量增加,薑正河派給他的任務越來越多,後來幹脆安排了一個人給他。

是一個比他大三歲的孩子,叫阿隨。

阿隨很怕薑正河,不過隻要薑正河不在,他話就比較多。有時候薑昀祺一天都不會說一句話,阿隨能替他把話全說了。

阿隨似乎特別想離開這裏。

有一次,他們一起送一批貨。阿隨手裏拿著薑正河交予的定位撲克牌,忽然鬼使神差,對薑昀祺說,我們帶著這批貨逃吧。

薑昀祺看他一眼,接過撲克牌,一言不發朝著薑正河指示的目的地進發。

沒經過大腦的一句,阿隨說完臉色慘白,之後幾天裏,一句話都不敢和薑昀祺說。

再次見到薑正河的時候,阿隨嚇得發抖,生怕薑昀祺告發他,然後他就會被解決——和之前幾個掃射死去的孩子一樣,被拖走,最後屍骨無存。

或者,被弄得半死,綁縛上炸彈,成為作戰的陷阱,死無葬身之地。

但薑昀祺什麽都沒說。

薑正河像往常一樣給他們分派任務,再給他們一張撲克牌,利用撲克定位法,秘密運送到交易地點。

回憶起這些的時候,薑昀祺會想阿隨最後有沒有離開遂滸,或許如他期盼的離開了,或許……

記憶斷斷續續,薑昀祺與之共生,日複一日地參與記憶那頭那個編號十九的“薑昀祺”的一切,以為今後就是這樣,所有一切都會在眼下的平常日子裏被想起,然後,被置之腦後。

因為距離第一場全員組隊訓練的時間越來越近,除了完成寒假作業,薑昀祺一天裏要抽出至少五個小時的訓練時間。這是他們四個人中最少的訓練時長。

黎坤每天都花費將近十小時,不用說博宇和Eric了。

黎坤覺得薑昀祺有天賦,而且還是高三生,應當學習為重,所以堅持薑昀祺最多隻能五小時。

正式比賽那天,宋姨都有點興奮,要薑昀祺開了家裏的電腦給她放直播。

裴轍已經出差三天,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前一晚打電話給薑昀祺,提到比賽,讓他加油。

薑昀祺想他回來,又怕耽誤裴轍工作,接電話的時候就不是很開心,幾句話下來依舊悶悶不樂。

裴轍就跟他打了個視頻電話。

準備接通前一秒,薑昀祺忽然又害羞,即使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羞什麽。

裴轍拿他沒辦法,說會議不會很快結束,下次想視頻和他說。

薑昀祺發了個乖巧“嗯”的表情。

比賽時間定於周日下午一點半。

薑昀祺提前一個半小時,十二點出發的時候,宋姨坐在電腦前織毛衣,直播畫麵裏已經有了博宇的聲音,他似乎很早就到了N+。

是個大晴天。

公交坐幾站,步行兩個路口,再轉彎就到了。

薑昀祺想起很久之前,在十字路口拽住走神的自己不被車子撞到的那名警官,之後和裴轍說了這件事,後來也沒繼續問。

周末人潮洶湧。

過馬路的時候,薑昀祺好幾次要避著人群走。四十秒綠燈時間,因為人實在太多,十幾秒就走完的斑馬線,堵著二十幾秒都沒走完。

突然,手心被人握住。

第一觸感是粗糙冰冷的,之後就是疼痛。

有人狠狠握緊自己的手,將一樣紙片狀東西用力塞進自己手心。

然後果斷鬆開。

薑昀祺站在馬路中央,一動不動。

他知道那是什麽。

是一張撲克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