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明天再說
前一刻的沸騰喧囂心潮起伏,眨眼凝固,好像被隔離,下一秒又被牽引——
薑昀祺不由自主起身,定定望向薑正河。條件反射想要開口,但張了張嘴,就是想不起應該說什麽,或是叫什麽。
話就在嘴邊。
記憶紛湧。
如同那一槍響在腦海的子彈——
嘭!嘭!嘭!一槍暴烈一槍閃回,陌生而激烈。
喧囂與尖銳,現實與記憶。
薑昀祺受不了,視線移開,捂著太陽穴拚命閉眼,閃過的一幕幕卻沒有停下,在電流一樣的耳鳴聲裏愈加清晰。
有人握著自己的手,教自己卸槍裝槍,子彈上匣……薑昀祺聽見子彈落在腳邊,顆顆清晰。麵前無數槍支,幾十米處擺著人體靶子,心肺位置突出。四周不隻有自己一人,很多人站在邊上,看不清麵容……遠遠有人朝自己比出手槍姿勢,緩慢扣動扳機——
“嘭!”
槍聲未消的下一秒,雙手擁有自己的記憶,沒有絲毫猶疑,迅速握栓上匣,準備二次連狙——
薑昀祺渾身顫抖,低下頭死死盯著手心,什麽都沒有。
可雙手明明能夠感受到金屬的冷硬堅固,肩部傳來的猛烈後坐力,熟悉到令他心驚膽戰
——記憶裏的自己卻隨著那人朝自己豎起拇指而欣喜若狂!
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被一把鈍刀以極慢的速度寸寸割裂。
耳鳴加劇,太陽穴緊繃,薑昀祺不敢閉眼,雙眼短暫失焦,他看不清任何——
“昀祺!”
畫麵再度撕扯,槍聲驟然靜止。
有人站在最前麵,叫了他一聲,霎時,同伴眼神惡毒凶狠,個個都要置他於死地。
那人叫的不是“薑昀祺”。
他從來不叫薑昀祺。
意識到這點,薑昀祺突然想起那人叫的是編號——
每個人都被編號。
未等薑昀祺看見自己的編號,耳邊傳來很近的一聲:
“現在開始,他們都得聽你的。”
“不聽,你就殺了他們。”
誰在說話?
他殺了誰?
薑昀祺垂頭深吸口氣,呼吸猛地加重,心髒劇烈震顫。
隔著那幕瘋狂閃爍的慘綠畫麵,薑昀祺能夠感受到記憶裏的自己因為被認可而瞬間振奮,抬頭想要說什麽,刺目陽光讓他睜不開眼,他看不清那個說話的人。
“昀祺?”
隻有一個人會這樣叫他。
薑昀祺轉頭,失焦很久的瞳孔找到麵前的人——裴轍。
“裴哥……”
開口就啞了嗓子。薑昀祺不敢眨眼,他分不清現實,怕一眨眼,他就隻剩一個編號。
裴轍將人大力抱進懷裏。
“裴哥……”深藍眼眸很快濕潤蓄滿淚水,薑昀祺緊緊抓著裴轍衣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聲聲喊他:“裴哥裴哥……”
“我害怕……”
“不怕。”
裴轍知道薑昀祺或許已經想起什麽。
薑正河一步步走來,麵容逐漸陰鷙,一隻手臂空****,另一隻手漫不經心玩著一把手槍,拇指不停扣動扳機——哢嚓、哢嚓。
看上去是賽事主辦方發放的遊戲模型。
薑正河不可能獨自一人前來,不知道這裏還藏著多少人。
裴轍警戒到極點,雙目鷹隼般在人海逡巡,鋒銳異常。周身氣勢卻微斂,盡力不讓人懷疑引起不必要的**。身形蓄勢待發,仿佛隻要存在絲毫可能,半秒之內,他就能做出行動。
消息已經發出去,最快五分鍾。
呼吸很急,有些跟不上,好幾次嗆咳得胸口火燒一樣疼。那種撕裂的情緒暫時躲在了他不知道的地方。薑昀祺止住眼淚,將自己深埋裴轍胸前,在洶湧人潮裏貪婪汲取獨屬這個人的氣息,霸道又可憐。
比賽結束半刻,頒獎儀式已經開始。
主持人上台,前三戰隊站在領獎台前,所有燈光聚焦於上,人聲再次鼎沸。
“養得倒挺熟。”
距離裴轍薑昀祺幾步遠的時候,薑正河停下腳步,目光從緊緊依賴裴轍的薑昀祺身上幾秒掠開,對上裴轍冷酷眼眸,笑了笑,偏頭望著安全出口意有所指道:“我算了下,三分鍾。讓我和我最親的……侄子,你們是這麽以為的?”
“那你們可認錯了。真正姓薑的,沒有白眼狼。”
前一刻麵露凶相的薑正河說完又去看薑昀祺,神色漸漸惋惜,片刻玩味道:“不過我確實有一次、兩次,對他另眼相看……可這小子幾番失手,忘性又大,費了我太多功夫。”
“裴長官,你知道的,有件事我實在等不及了。”
和薑昀祺同樣深藍的眼眸精深莫測,薑正河眯眼,哢嚓聲驟停,“這世上,除了裴長官和這小子,我了無牽掛”。
“讓我和他談談?裴長官放心,我就想跟他說幾句話。說完就走,保證無事發生。”
“不可能。”裴轍斷然拒絕。
意料之中,薑正河一時沒再說什麽。
薑昀祺轉頭要去看薑正河,裴轍扣著他後腦,他轉不了頭。
薑昀祺雙手摟緊裴轍,安下心來,裴哥不讓他看他就不看。
“裴長官還是同以前一樣不好說話。”
薑正河走近幾步,壓低聲音道:“那不如裴長官猜猜,這裏我安放了多少炸藥?”
薑昀祺能感覺到裴轍猝然緊繃的肌肉,炸藥二字也讓他渾身僵硬。
“我是不打算這麽做的。就看裴長官態度了。”
“一次性解決也不是我的風格……況且,我們家死了那麽多人,我得惜命不是?”
說這話的時候,薑正河直視裴轍,混雜在喧囂人聲裏的嗓音沾血,恨意荼毒。
“他病例我看了,特意谘詢了下,說需要外界刺激。我就琢磨啊……我得親自露麵,刺激下、提醒下。等他想起來自己應該做什麽,我也就放心了。”
“裴長官,你覺得這個辦法好不好?”
裴轍沒有回答他。
“裴哥,我跟他說話。”薑昀祺輕聲。
十二年缺失的記憶,之前被兩種極端情緒支配的自己,這個時候,在薑正河的隻言片語裏,薑昀祺找到了蛛絲馬跡。
雖然潛意識有一個聲音告訴自己,最後的真相不是他能夠輕易麵對的。
按在後腦的力度沒有絲毫減輕。
“裴長官,這就不夠意思了——”
“你說!”
薑昀祺著急大喊,用力掙脫裴轍手掌。
兩雙同樣顏色的眼睛對上,薑昀祺頓時愣住。
太熟悉了。
薑昀祺的反應薑正河明顯很滿意,“你現在叫昀祺?好名字。看來裴長官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功夫。還記得我是誰嗎?”
薑昀祺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皺眉警覺注視薑正河。
至此已經是裴轍忍耐的極點,裴轍語氣發沉:“昀祺。”
“裴長官,別急。薑昀祺,你知道你原來叫什麽嗎?”
薑正河詭異一笑,湊近,眸色狡猾又陰狠,語氣循循:“你隻有一個編號,十九。”
“想起來了嗎?十九?其實我也不知道你哪裏來的。年紀那麽小,聰明又聽話,很快我就注意到你了。你和其他孩子很不一樣。他們死得快,你——”
薑正河後退半步,緊盯薑昀祺,目光歹毒:“你活得比其他人都久,後來還立了大功。”
薑正河抬眼去瞧臨界暴怒的裴轍。
餘光裏,出口處已經有警方的人出現,裴轍直接打了手勢。
但薑正河不為所動,勾了勾唇,神情嘲諷。轉眼看向薑昀祺,湊近低聲:“你知道你立的大功是什麽嗎?我來告訴你,你差一點就殺了一個人——隻差那麽、那麽一點。我高興,我讓其他人都聽你的。你比我還要高興。後來啊……”薑正河極其緩慢地垂下目光,落在自己的斷臂上,一字一句道:“你跟我發誓,你說你一定會殺了那個人。”
“——十九,你可別忘了。”
在薑昀祺猛然緊縮的瞳孔裏,薑正河幽幽笑道:“你知道,你差點殺了誰嗎?”
“薑正河!”
裴轍怒吼,完全不管四周異樣注視的目光。
警方朝這裏跑來,薑正河轉身往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撤退。
前方大批粉絲擁堵,薑正河眨眼沒了蹤影,警方火速包圍全場。
與先前完全不一樣的混亂嘈雜,目眩神迷頃刻熄滅,刺目白光唰地將整個場館徹底曝光,所有人臉上各色神情都一清二楚。
不知道過去多久。
“昀祺?”
有人叫了自己好幾聲。
薑昀祺回過神發現,不知什麽時候,裴轍已經帶著他穿越紛亂人群,來到競技場外一處安靜露台。
夜色深沉。
隔著高空玻璃往下看,警燈一刻不停閃著,整座雅高國際酒店被圍了起來,幾名身穿專業隔離服的炸藥勘察人員進出,競技場內不斷傳來尖叫和厲喝。
“裴司,方便了解下情況嗎?”
一名身穿警服的嚴正警官站在距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公事公辦的口吻。
裴轍朝後擺了兩下手,警官猶豫幾秒退開。
裴轍目光仍舊專注在薑昀祺身上,語氣帶上幾分焦急:“昀祺?聽得見裴哥說話嗎?”
薑昀祺望著裴轍,喃喃:“裴哥……”
“裴哥在。”
裴轍眸色擔憂,深深凝視他。
薑昀祺怔怔盯著裴轍胸口位置,伸手要去碰,但就在距離一指尖的時候,自己先縮回了手,渾身發抖。
“是不是我啊……”
因為驚懼而發紅的眼裏瞬間滿是淚水。
問完的下一秒,好像答案已經不重要。
他不傻。薑正河暗示得足夠明白,隻要他留心,答案昭然。
薑昀祺低下頭不敢去看裴轍,眼淚毫無知覺下落。
裴轍深吸口氣,一把握住薑昀祺涼透了的手腕,貼上自己左胸口,嗓音低沉:“昀祺,你信裴哥嗎?”
薑昀祺咬著嘴唇,喉嚨口壓抑哽咽,慢慢點頭。
“不是。”
裴轍說得果決,沒有絲毫猶豫,帶著讓任何一人都能完全信服的斬釘截鐵。
可即使這樣,薑昀祺發現,心底的答案早在此前某一刻生了根
——無關他的意誌,也無關裴轍的否認。
意識到這點,薑昀祺眼淚掉得更凶,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昀祺,抬頭看裴哥。”
裴轍微微躬身,雙手給薑昀祺擦了擦眼淚,“別哭了,不是你,相信裴哥,不是你”。
“不是我是誰啊……裴哥,不是我是誰啊……”
丟失的記憶如同定時炸彈,引導薑昀祺往最壞方向想。
頭埋得更低,薑昀祺嗓音嘶啞,哭聲還要低,似乎要將自己發出的所有聲音都降到塵埃裏。
裴轍在薑昀祺的哭聲裏察覺和以前的不同,心頭酸澀,開口也有些不穩:“信裴哥好不好?嗯?昀祺,抬頭看看裴哥。”
這時,又有警察走上前,“裴司——”
“明天再說。”裴轍沒有回頭,厲聲重複:“我說,明天再說。”
身後沒有了聲音。
薑昀祺低著頭自己擦好眼淚,退後幾步脫離裴轍握著自己雙臂的手,勉強控製著聲音,顯得不吵也不鬧,“裴哥你忙吧,我沒事,我就在這。沒事的”。
裴轍神色複雜凝視薑昀祺,“我不忙,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