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桃花?桃花?”

第二日, 林沉玉醒來時,已經是日上三竿,若是爹娘在家, 此時就會揪著她?耳朵喊她?起來幹活了, 可?哥哥會縱容她睡個夠。

起來後,就看見後院裏曬著一排濕漉漉的床單被套。

“桃花?你洗被子幹什麽?”

她?剛起來,聲音裏帶著些惺忪沙啞,趴在窗台低頭看著庭院裏呆呆站著的小姑娘,沒?想到顧盼生聽見她?的聲音, 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湊上來,而?是直接跑走了。

林沉玉:?

發生了什麽, 她?的小徒弟怎麽這麽不可?愛了?

*

不過她?也?沒?在意, 用過了早膳, 去看了一圈大家。

葉維楨才睡過去,衡山派的幾個師徒看著他, 倒也?平安。海東青在馬廄裏,關了一日一夜後,他已經有些脫水了, 嘴唇幹裂麵色慘白,再無了那?神氣模樣。

“吃。”

林沉玉把剩飯剩菜端了一碗過來, 丟在地上,海東青眯著眼看她?, 聲音喑啞:“你最好?……別讓我活著回去。”

“你也?可?以選擇現在去死, 沒?人攔著你。”

海東青已經餓狠了,他被迫趴在地上, 和餓狗一般舔食著飯菜,屈辱湧上心頭?。他眼底發紅, 閃著惡毒的光,心裏發誓,總有一天他要把林沉玉踩在腳下。

“收起你那?些個心思來。”

林沉玉眯著眼看向他潮紅充血的臉,一鞭子甩到他身上,他悶哼一聲,麵露凶光。

“留你一條命是有用的,你寫?封信給你哥,讓你哥過來贖你,我要和你哥做個交易。”

海東青咽下最後一口飯菜,冷笑:“怎麽,圈著我還不夠,你看上我哥了?”

“少胡說八道,我找他有要事相商。”

林沉玉是有自己的思量的,她?回來的時候打聽過了海東青的身世,他爹本是鯉城出海經商的商人,卻因為樹大招風,不肯讓利於官府,被活生生逼死,海東青的哥哥也?被刺配千裏,他半路上殺了出來,帶著弟弟遠走高飛,流落江湖成了海盜。

海東青是個混賬,可?他哥哥卻是個有威望有本領的。已經混成了沿海一帶的海盜頭?子,因為他不苟言笑,額間有刺青消除不掉,故人稱“一點青”。

官府幾番圍剿,都未能剿滅他們兄弟二人。

一點青也?是個忠義之人,他被海盜收留後再也?沒?有回去過鯉城,而?是在海外?諸島安居,他從不劫掠平民或仁義之商,有了錢就去村裏行辦義塾,免費替村裏人請大夫看病,她?倒也?聽說過這個人的義舉。

如今南朝形勢越來越嚴峻,他們出海頻繁,海上總會遇到些意外?,她?想搭上一點青的線,好?叫他保駕護航,方便自己家人。

而?海東青,就是這個牽線搭橋的餌。

“老子不寫?。”

林沉玉悠悠開口:“也?是,是我想錯了,你一個肚子沒?墨水的文盲,我找你寫?信做什麽呢?”

海東青瞪大眼睛:“等等,等等,你什麽意思!老子讀過書我告訴你,私塾先生還是舉人呢!”

“就你?”林沉玉語氣輕蔑。

“我什麽我?拿紙過來,我寫?給你看得了。”海東青氣性上來了:“我知道你在激將?法?,可?我就是想告訴你我會寫?字,你知不知道!”

他怎麽會不知道林沉玉的小九九?可?他就是不服氣啊!他不是文盲!不是文盲!

“知道了知道了。”

她?讓海東青寫?了信,繼續把海東青捆在馬廄裏,就徑直離開了。

*

將?信遞給海邊漁夫寄出去後,她?哼著小曲負著手繞到了攬星閣,這佛堂平時都是她?負責打掃,今日得了空,就過來看看。

她?娘年輕的時候大殺四方,現在倒是學?佛了,閣樓的第二層空出來做了個佛堂,堂前擺著木魚引磬擺了一片,那?大佛龕下鋪著黃金毯,垂到地麵,西方三聖寶相莊嚴,供在最上頭?。林沉玉目光瞥見牆上貼著的牌位,落了些灰,暗黃的紙麵本就顯得黯淡,越發凋零了起來。

那?上麵,全是娘死去戰友的名字,她?都將?他們一個個記了下來。

秦虹當年並不是唯一的元帥苗子。

當年的衛國?七虎將?,她?排名才第三,這七個將?軍皆是定國?安邦的少年才俊,可?活到戰後的,也?隻有秦虹了。

先帝曾擬淩煙閣上二十四戰將?,唯有秦虹,林景明,澹台塢三人還在人間。當年畫的時候,還需要秦虹在旁邊回憶那?些個死去的將?領長?什麽樣子

這位麵白無須,總板著臉……那?個人劍眉星目,笑容滿麵……

戰爭真是個可?怕的東西,無論多麽霽月風光的人,落進去就是血水,連個枯骨都不剩,她?越了解,便越厭惡戰爭,還有殺人。

牆的南邊單獨起了個龕架,供著一座玉雕的觀音像,慈眉善目,素手擒著楊柳淨水瓶,單腿盤坐,栩栩如生。

這觀音像是先皇賜給她?的。

據秦虹說,她?剛剛出生的時候,先皇正纏綿病榻,說最後想見見秦虹的“兒子”,秦虹就抱著還沒?足歲的她?偷偷去見了先皇。

先皇那?個時候已經被囚禁起來了,身邊隻有他的一位寵妃,不離不棄的陪著他。

寵妃繡了個肚兜送給她?,她?至今還塞在箱底。

說來奇怪,她?看見先皇這個陌生人,也?不哭,也?不鬧,隻是咯咯的笑,甚至伸出手要抱他。先皇也?笑了,指著房間裏的玉觀音,賜給了她?。還給她?取了個小名:

觀音奴。

隻是後來她?鮮少用這個小名,怕暴露了女?兒身。

先皇還開玩笑,說可?惜寵妃肚子裏麵還不知男女?,若是個男孩,希望能和林家結個娃娃親。

秦虹笑:“是玉兒無福,不配和皇家結姻緣。”就打岔過去了。

她?並不希望女?兒和朝廷,沾上一星半點的關係,無論是和先帝還是如今的帝王,她?都盡量遠離。她?隻想讓女?兒自在活著。可?悲哀的是,位極人臣的她?,似乎連這點都做不到。

*

林沉玉脫了鞋,給玉瓶換了水,簡單打掃了一回就溜到了三層藏經閣,這藏經閣也?不大,臨著窗戶有三麵牆做了櫃子,碼放著書籍,這藏經閣說是藏經閣,其實放的佛經不到一櫃子,剩下全擺放著他們寫?過用過的筆墨,兒時練習的紙張,臨摹的字帖,拓印的碑文,或卷或疊,整整齊齊的碼在一旁。

窗裏透著些日光進來。

林沉玉鋪了絨毯在牆邊,隨手拉過來一陳年書篋,墊著做了枕頭?。枕書嗅墨,日光沉影,她?就側著身子眯著眼,靜靜躺著。

倒也?不困,隻是一回來,她?忽的不知道做什麽了。

在家裏,她?不需要做個俠肝義膽的俠客,也?不需要扮演個貴氣十足的侯爺。在更九州裏,爹娘麵前的她?是鬆散的,是自由的,是無拘無束的。

可?鬆散自由,無拘無束的時候該幹什麽呢?

她?有些恍惚了,下一瞬的摸了摸腰間,卻發現腰間無劍,也?無酒囊。

酒劍隨身,已成了她?的習慣。她?並沒?有癡愛它們,隻是似乎已經習慣了。

既然不知道做什麽,那?就幹脆睡覺吧!

*

“你去幫她?打掃。二樓,佛龕上的佛像擦幹淨。三層,書架上浮灰掃掉,發黴的書本撿出來。”

林浮光停在了攬星閣門口,居高臨下看著顧盼生,眼神裏沒?有一絲慈悲,他特意用留了一簇鬢發,垂下遮住他燒毀的那?一邊,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冷。

他舍不得叫妹妹打掃,就喊來了妹妹的徒弟。

“聽懂了嗎?”

“是。”

“如果她?在偷懶,不許打擾到她?。”林浮光知道妹妹是個什麽樣的人。

顧盼生溫順的低眉,看他老實,也?沒?有露出不滿,林浮光才離開。

他走路也?和林沉玉不同,林沉玉轉身,腳跟一挪,輕輕一踮,還要朝人笑一笑,瀟灑裏帶著些纏綿。林浮光一轉身,便是割風斷雪。無情而?漠然,似乎從來不會往後看。

林家兩個兄弟,不對?,現在應該是兄妹了,明明是迥然的性格,卻彼此愛護至斯。

林沉玉為了哥哥的麵容,滿天下找藥,東奔西走;林浮光為了包庇妹妹的家務活,找他接手,甚至嚴苛到了不許顧盼生吵醒她?的程度。

顧盼生忽然覺得有些好?笑。

說起來,他和如今的帝王,也?是他沾親帶故的堂兄弟呢,可?他們之間別說情了,連讓自己喘口氣的空間都不許——他要自己死。

不就是害怕他的正統會威脅到他,為了保住那?九五之尊的皇位嗎?

顧盼生並不羨慕林沉玉,他自小連爹娘的愛都沒?有享受到一絲半縷,也?無所謂什麽兄弟情深了。這人間的情愛頗多,他隻是個漠然的看客,沾不上一星半點。

他拾階而?上,渾渾噩噩的走著,一步一步的踏在樓梯上,樓梯折東又向上,這摘星閣極高,往上看這樓梯恍惚間閉成層層無盡的模樣,像極了輪回。

像極了他那?注定有盡頭?,卻看不到頭?的人生。

他忽然感?覺胳膊有些疼,伸手捂住了那?兒,昨天夜裏他手臂上添了七八處傷痕,他刺的極深,時不時還會泛些疼意。他看著二層那?莊嚴的佛堂,歎了口氣。

*

昨天夜裏,他好?不容易從折磨中找了絲睡意,卻做了整晚的噩夢。

夢裏,他回到了兒時,回到了那?個夜裏。

太妃猙獰的臉在夢裏猶如鬼魅,四麵八方,都回響著她?的聲音:

“你要記得,以後動情了,動心了,就用刀紮自己,動幾分你就紮幾分!這世間男子都是你的奴才,女?人是你的玩物。”

“證明給我看,盼生,你這輩子絕不會動心!”

明晃晃的小刀丟在地上。

他單手捂住被打麻木的臉頰,麵無表情,隻是看著那?把小刀,另一隻纖細的手輕輕拿起了,狠狠往他胳膊割了下去。

血滴滴答答流了下來。

他顫抖了一下,依舊麵無表情。

老太妃用指尖掐起他的頭?,滿意的看著他的臉頰,看著他黝黑而?無波瀾的眼,露出了滿意的笑,她?笑的唇邊皺紋亂顫,撕下自己的衣袖,包住了他的傷口。

“記住這疼痛,盼生。”

“在你踏著屍骨走上那?九五之尊的寶位上,沒?有人能讓你停下腳步!任何人都隻是你的墊腳石罷了!你會為了路上的石頭?停留嗎?”

“你隻管走!這輩子不許停!哪裏都不能停!誰都不能讓你停下!”

這句話如詛咒,在他夢裏縈繞了整整一夜。他隻覺得自己快瘋了,可?瘋到極致,他的臉上唯餘漠然和空洞。

*

他走上二樓,珍珠簾幕已被人掀起扣進了玉扣裏,束成一串垂在地麵。

他似乎感?應到了什麽,輕輕抬頭?,睫毛輕輕眨動,午後的微光透過紙糊的雕花窗牖漏進來,被濾了那?刺眼白色的日光,隻剩些柔軟朦朧如宣紙漿的光流進來。

那?光靜靜照向那?地上休憩的人。枕書倚墨,日光沉影,她?的身影朦朧在光裏,纖塵流轉,她?眉眼如畫。

一路以來,他一直在不停的走。

走過漆黑的過去,走向冰冷而?無望的未來,他出生時開始就被人抽去血肉骨髓,架以他人的理想。他這些年就如同夜裏的行屍走肉,麻木的按照他們設的軌跡走去。老太妃滿是皺紋的猙獰麵容,指尖猩紅的斷手,滴著鮮血的冰冷刀鋒,一切的一切扭曲而?陰暗,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

“你隻管走!這輩子不許停!在你爬上高鐵之上的寶座前,你不能愛上任何人,不能為任何人停留!不許停!”

“不許停!”

這句話好?似詛咒,困他一生,不得出離。

可?當顧盼生看著林沉玉的睡顏時,腳步卻不由得一滯——

他就這樣,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