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色微寒,窗外風雪愈發緊了。

林沉玉手捏住金針,對準渾濁的膿瘡,一針紮的又快又穩,另一隻手用粗紗巾堵住膿水,待膿水被吸幹淨後,林沉玉輕輕的給傷口處敷上新舂好的藥膏。

“呼。”

她丟了金針,定睛垂眸,看著**這個小少女。

憑她的閱曆來看,少女應當是才到豆蔻的年紀,容貌已經依稀窺見日後傾城之姿,骨架也比尋常女子略微大些,可惜的是消瘦的很,顯得有些羸弱病態。

少女受了重傷。

左手手腕上和腿上密密麻麻的刀口子,如蜈蚣的足一般張揚猙獰,舊的淺疤上壓著新的血痂,血痂還沒養好又撕破了去,露出紅豔豔的肉來。

就好像被人日夜割開皮肉,汲取鮮血一般。

後背也血淋淋的,好像被亂棍打過,沒有完整的肌膚,衣裳和血跡粘粘到一起,結成了厚厚的血痂,林沉玉用小刀一點點的割去衣裳,又用溫水擦拭多遍,才麵前洗去血汙。

很難想象,少女遭遇了怎樣慘無人道的對待。

顧盼生眼皮微動,修長的睫毛如蜻蜓立在荷葉尖上,清風拂過薄翅微扇。

林沉玉心裏難得起了絲憐惜之心。她坐在床邊,低眉看著少女的模樣。心裏也在思索著少女的身份。

昨兒她把謝易之大放厥詞的話聽得清清楚楚,這少女是聖上懸賞捉拿的人,一個小小的宮女,居然懸賞了萬兩黃金。就算她確實美若天仙,倒不至於讓帝王下這樣大的籌碼千裏捉美。

何況……

林沉玉回想起來一些不好的回憶,那帝王似乎有些不愛女子,偏好男風。

她甩甩頭,想把那些不好的回憶扔掉。

忽然,她的手,被輕輕的,柔柔的勾住了。

林沉玉愣了愣,低眉看向少女,少女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轉換了睡覺姿態,她側臥過來,朝著林沉玉這邊,臉蛋依賴的抵著林沉玉的腿根處,鼻尖沁出晶瑩的汗液。發絲如烏雲堆鴉,遮住少女穠纖側臉,也一絲一縷的勾在林沉**上。

少女修長雪白的手,勾住了林沉玉的手,握緊在手心裏。

整個人好似菟絲花兒,在深山寒林的冰雪交加下無法自處,隻能用柔軟的芽葉緊緊依附著南山的修竹,祈求著庇佑。

林沉玉微微一笑,仿佛回應她一般,輕輕摸了摸少女的頭。

北風呼嘯,冰雪交加,天地間一座小破屋內,少女緊緊的握住她的手,好似握住了唯一的依靠。

可好景不長,很快就有人來破壞了這份安寧。

*

謝易之的屍體今日被發現了。

在逃的宮女還沒尋到,錦衣衛錦衣中所又折了一名百戶,這使得整個錦衣衛駐軍緊張了起來。南鎮扶司燕洄大怒,下令搜查金陵棲霞山一帶。

緊鑼密鼓,烈犬匆匆,錦衣衛們幾乎是圍繞著荒山周圍幾裏地,挨家挨戶,嚴密搜尋了起來。

睡夢中的少女似乎感到了不安,抓住林沉玉的手愈發用力。

林沉玉聽聞獵犬狂吠的聲音,並不慌張,兀自寧靜的倚著床頭,安然等待少女醒來。

沒過一會,粗暴的敲門聲音傳來,緊接著便是破門而入,年輕的錦衣衛目光如炬,掃視著整個客棧房間,眉目囂張:“錦衣衛查房!閑雜人等通通出來!到堂下集合。”

他眼前的屋子裏,紅羅帳高高掛起,隱隱約約看見有少年坐在**的背影。

“什麽人!出來!”

一隻素手握住翠玉笛,輕輕撥開了紅羅帳,露出裏麵少年麵容來,林沉玉似笑非笑的看著錦衣衛,目光掃視過來人衣領上繡的花:

“錦衣前所的人?看來是溫席手下的小子,擅闖我房間,有何貴幹?”

眼見這個少年一眼就是看出來自己的所屬和長官名字,那錦衣衛有些警惕起來,拔刀出鞘,對著林沉玉:

“問那麽多幹什麽,錦衣衛緝拿宮中逃犯,抓捕殺人凶手。等等,帳子裏麵有人!是誰?速速出來!露出臉來!”

“如若不從命令,格殺勿論!”

他發現了帳中人,眼神愈發淩厲起來。

帳中的少女身體一僵,林沉玉單手撫摸他的額頂,以示安撫,她的語氣依舊雲淡風輕:

“口氣倒是不小。”

她不緊不慢的單擲出一枚玉牌,嗖一聲打落錦衣衛懷中,錦衣衛正要發火,定睛一看瞅見那玉牌上刻的篆體字跡,嚇的魂飛魄散。

那玉牌通體瑩潤,雕琢繁雜,背麵雕著夔龍紋龍,龍首銜珠,身體雄起盤旋,與祥雲疊落。正麵用正篆陰刻,雕成八個連筆大字:

奉天之命

移海定山

常言道,寶玉通龍,將相王侯。

看見那龍紋的一瞬間,錦衣衛便有些發怵,可他又看向林沉玉年輕的麵容,心下又覺得此人如此年輕,隻有十六七歲的模樣,不太可能是權高位重,封王拜相之人。

何況,這裏是金陵的荒山野嶺處,哪裏來那麽多的貴人?想著他冷笑:

“我怎知這不是你偽造的,荒山野嶺,哪裏來的那麽多王侯將相,偽造龍印可是死罪!”

錦衣衛咄咄逼人,直接闖了進來,一把就要去掀那紅羅帳。

若再進來一步,他必然能看見**躲著的那少女了。

少女呼吸一滯,捏住林沉玉的手緊了許多。

林沉玉大大方方的放下紅羅帳,單腳垂下,長發及腰,慵懶裏帶著渾然天成的貴氣,斜眼睨之人,恍惚如同高高在上的王侯將相。

和昨日那個少年意氣的俠客,判若兩人。

“你說話武斷,行事冒犯,不成體統,換個知事的來和我說話吧。”

“你!”

錦衣衛勃然大怒,正要發作,手上玉牌卻被聞聲過來的長官給奪走了,來人乃是錦衣衛千戶溫席,供職錦衣衛十餘年,官運不算亨通倒也眼目開朗,跟隨過許多貴人,是個曉事的主。

溫席奪過玉牌,仔細端詳,忽的單膝跪下,朗聲道歉:

“不知海外侯在此,多有叨擾,得罪得罪!”

林沉玉默不作聲,神色淡然。

旁邊的年輕錦衣衛聽聞這個名字,忽驚了渾身冷汗,趕緊也跪了下來。

他怎麽就忘了這茬!

朝中除了一個個倚老賣老的藩王將相外,還有這一位頂年輕頂出名的侯爺,海外侯林沉玉。

說起來這位的威名,倒也是一段傳奇。

林沉玉的父親乃是位閑散侯爺,身份尊貴,相貌昳麗。她的母親更是來曆不凡,乃是本朝開天辟地頭一位的女元帥,草根出身,為了糊口假扮成男人從軍而去,從一個小兵廝殺成為大將軍,封王拜相,成了本朝戰功赫赫的武神,無人及其項背。

這一對夫妻一文一武,頗得先皇信賴,在朝中地位極高。不過先帝駕崩後,他們便立即辭去了官職,離開了京城,去海外老家逍遙度日了。

要不怎麽叫海外侯呢?

輿圖換稿,日月更替,直到十五年後,一位少俠橫空出世,在江湖上打響了名聲,相傳少年白衣如雪容顏如玉,一柄寶劍驚破蒼穹。去年華山論劍,一人打敗了八大門派的高手,折冠武林,天下皆知。人人皆歎服,少年可畏。

少年並不止步於此,瓊華宴上,他又出現在了帝王身邊,陪駕而坐,位列群侯之首,震驚四座。

直到皇上和大家介紹,大家這才知道,這位威震武林的少年,正是赫赫有名的侯爺之子,元帥之侯,繼承了其父爵位並母親威名,乃是當今堂堂正正的二品海外侯。

有一句話形容她:白衣白雪賽秋霜,占盡風流林玉郎。

相貌又好,武功又高,家室又是這樣的貴不可攀,林沉玉就好像一個完美的人一般。

*

見有人識出自己身份,林沉玉微微一笑:

“溫千戶是個聰明人,回頭我替你在提督麵前美言幾句。”

“多謝侯爺……”

溫席出於保險,還是鬥著膽子發問:

“雖則侯爺玉令玉令在此,但還是容屬下冒犯,問您兩句。畢竟皇命在此,還望您莫要見怪。”

“問吧,你們既是皇命在身,本侯也不能為難與你,我知無不言。”

林沉玉倒是配合了起來。

“敢問侯爺來金陵,有何貴幹?”

“你們金陵王邀請我來的,我自然就來了,隻不過風雪交加,沒有來得及去見他罷了。”

林沉玉說的是實話。

“那侯爺可曾遇見過一名少女?就如同圖裏這般麵容。”

溫席展開一幅畫,畫上的人兒臉蛋瀲灩,眼角桃花痣灼灼其華,是似曾相識的模樣。

這人就在林沉玉身邊。

林沉玉搖搖頭,斬釘截鐵道:

“是個美人,可惜未曾見過。”

“昨日謝千戶這客棧後山上遇刺,凶手下手毒辣,一劍斃命,您可有什麽線索嗎?”

“這又是誰?與本侯何幹?”

林沉玉麵露疑惑。

“那,可否將帳中人喚出一觀?”

少女身體猛的一僵。

林沉玉淡笑道:“房中之人,衣衫不整,就不必喚她出來見禮了。若是懷疑大可去問你們提督,這是去年中秋你們提督送我的人兒,姓名年齡都登記在冊,名喚……”

“桃花!”

她隨意謅了個名字。

反正天高皇帝遠,隻要她編的肯定,別人就難辨真假,左右提督不在這裏,一時半會他們也見不到。

林沉玉搬出來了提督,這事情就有些難辦了。蕭提督是他的頂頭上司,如果強硬要看,隻怕是得罪了林沉玉,也得罪了提督大人,實在劃不來。

皇命雖浩大,可少查一個人,也牽扯不到他。

但那提督一顰一笑,卻能定他生死。

溫席心裏迅速做好了決斷,他躬身謙禮,帶著青年錦衣衛,掩門而去,然後開始一路訓斥他。

*

“醒了?”

房門被合上,那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一瞬間散去。

林沉玉麵容上的高傲一下子褪去,好似解下了那名為王侯的枷鎖,她眼神清澈起來,脊背也挺直了,又恢複了昨日那翩翩少年郎模樣。

她垂眸看向床裏的少女。

少女在他陰影下,緩緩睜開了美眸,聲音十分虛弱,卻動人無比:

“多謝恩公,救了小女子一命。”

林沉玉打斷他:

“算上昨兒的,我可救了你兩條命。那你是不是要和你的恩公說道說道,你的真實身份,小宮女?”

少女無辜的瞪著水靈靈的大眼睛,好像有些驚嚇:

“小女子……乃是一介雜掃宮女,並無姓名。不知道為什麽那些人要追殺小女子。”

林沉玉眯著眼,樂了:

“編,你繼續編。對著救了你兩條命的救命恩人,你就不能說說實話?我既然冒天下之大不韙救了你,就不會出賣你。”

少女身子僵住了,無助的低著頭。好似思考了很久後,終於鼓起勇氣:

“我……其實是先皇遺孤。”

“我沒有見過爹娘,是太妃和長信宮裏的宮人們把我養大的,就和個宮女沒有區別。我打小就沒有出過長信宮,我不知道為什麽,皇上那麽生氣,把我身邊的人全部殺了,還要派人追殺我……”

少女抱著膝蓋,抬頭看了看林沉玉,濕漉漉的大眼睛怯怯的,盈滿了淚珠,豆大的眼淚珍珠似的劈裏啪啦往下掉,哭的鼻尖微紅,臉頰發燙,她眼角的桃花痣也在微微顫動,可憐極了。

林沉玉端詳著她的容顏,感慨一句果真是金枝玉葉,容貌不似常人。

“現在外麵全是殺我的人,求求您不要丟下我,我不是什麽公主,我可以當丫鬟伺候您!隻求求求求您讓我活下去。”

少女嗚咽一聲,好似乳燕投林般林沉玉懷裏,瘦弱的胳膊緊緊環著林沉玉的細腰,整個人埋在她胸口,淚打濕了林沉玉的白衣裳。

林沉玉看著這個哭的肝腸寸斷的小姑娘,笑了笑:

“你是公主又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我既然救了你,便是已經猜到了你的身份,思考到了所有後果。我既有能力救你,就有能力救到底。先皇有恩於我全家,他的骨肉血脈,我自然不會視而不見。”

“林家世代效忠王朝,無有二心。公主請千萬放心,我林沉玉必然拚盡全力,將公主帶走,撫養長大。”

她聲音溫和,卻帶著堅定。將少女虛擁入懷裏,給予她安撫人心的安全感。

少女睫毛顫了顫,頭靠在她肩膀上,眼淚忽然停了。

她抓緊林沉玉的手猛的攥緊,緊到林沉玉覺得少女想把自己深深的勒緊骨肉裏一般,少女的眸光一霎時暗了下去。

林沉玉以為她害怕,遂輕輕拍著她的背。

在林沉玉看不見的地方,少女怯懦的眼神依然消失不見,眼底一片深不見底的陰暗難測,笑容也斂去了。

他盯著林沉玉清雋的側臉,眼神自上而下,落到她白皙而脆弱的脖頸間。

他說了真相,卻隻說了一半。

他卻是先皇遺後,卻並非無害的深宮公主。

而是先皇唯一遺留下來的皇嗣,堂堂正正的本朝太子。

顧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