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琴一鶴一扁舟,南北東西更九州。

林沉玉打算從金陵到鯉城,在再打算坐老家——一個叫“更九州”的地方。

林沉玉祖居就在海外,她的祖先是開國將領,從龍有功,後來功成名退,便去了海外隱居,蒙帝王賜海外七島為封地,不受朝廷轄製,被人譽為“更九州”。也是這個封地,先帝索性封了先祖做海外侯,世襲罔替,據說這海外島嶼,四季如春,恍惚若世外桃源。

隻不過,去的人實在是少,很多人都不知道在哪裏,究竟是什麽個模樣。

她此番打算回程,自然是要坐船回去。因而從金陵千裏迢迢折到了東南沿海的鯉城。

鯉城雖則是邊陲小鎮,卻因為把握著通商海口,這些年也日益繁榮起來。外來藩人漸多,在這裏集聚過日安定下來的,甚至形成了藩人巷。可見鯉城貿易景象之盛。

這一路走的趕,隻消三四日就到了。

*

海邊的氣候倒暖和,看不見雪的影子,林沉玉牽著馬兒走在巷子裏,海邊的小巷頗為狹隘,散發著海鮮的腥臭氣息,兩旁的房子是用海泥混著蚵殼搭成的低矮厚牆隔出的。

她一邊牽馬,一邊伸手去摸那坑坑窪窪的牆麵上**出來的海蠣殼,朝顧盼生笑:

“往昔海邊日暮的時候,有許多貝殼漂亮的很散落在沙灘上,可惜現在官府封海禁漁,不能給你撿殼去。不然高低給你弄個項鏈玩。”

她蹲下身,抓住一隻被打到岸上來的貝殼,在海水裏洗幹淨了,遞給顧盼生,笑道:

“倒是有一個漏網之殼,拿著玩吧,這東西可精致可愛,擺在書房案邊,曲肱而眠時,能聽見海濤聲,夢裏也可坐岸觀海。”

顧盼生眼睛一亮,仿佛看見了什麽新奇的東西,睫毛蹁躚,眼眸專注,接過那貝殼把玩起來,好奇的問這問那。

林沉玉都一一回答了。

離了村進了鎮上,踱步過蜿蜒的巷子,眼界就亮堂了起來,林沉玉老遠就看見一處建築,紅磚牆白基底,燕尾脊出磚入石,脊堵上飛著綠底紅瓣的花磚,頗為貴氣花哨,迎著正麵過,看見兩個水手一左一右站在門邊,數九寒冬穿著羊毛襖子,鬆鬆垮垮的係著腰帶,露出兩隻□□的黝黑壯實胳膊來。

紅日斜陽,這大門廊柱上雕著一副對聯,剛新油了的樣子,潤澤發光。寫著“天恩春浩**,文治海聖光”十個大字,門上懸一塊匾額:

許氏商行

林沉玉眼睛一亮,腳步快了些。是了,她此番前來就是找許家的商船,好出海回家。

顧盼生眼見林沉玉走到了前麵,麵上笑意一斂,他麵無表情的瞥了眼手中的貝殼,眼底閃過嫌惡的目光,趁著林沉玉不注意的間隙,他纖細修長的手指拈著貝殼的邊緣,往屋簷下的水溝一丟。

就如同丟掉一件無用的垃圾一般,輕易的丟了林沉玉給他的禮物。

他並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麽不妥,他隻感覺自己的指尖依然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腥味,他討厭這種味道。

也討厭一切玩物,讓人喪失誌氣的東西。

太妃曾教導他,書案上除了定國安邦的書籍,並文房四寶,其餘的所有東西,都是不需要的,都是喪人道心的。

他不需要貝殼。

*

許氏商行

今兒就是臘月三十了,許滎也無意經營,沿海人多勤勞,何況吃海靠海的人,更是日日不敢鬆懈。算定了今年的收支,廚房就來人說燒好了飯等著東家,他正準備叫人關了院裏麵的棋盤門,召喚商行的蒼頭們都到大院裏吃飯。

步子還沒邁,就聽人說有人遞了牌子進來。

他拿過來看,見是老東家許淳的牌子,不由得眼神一肅。

他乃是許淳的侄子,跟著許淳走南闖北,一身采購買賣來往海內外的本事都是叔叔教他的。後來許淳覺得海上凶險不願意幹了,遂把海行低價賣給了他,當時多少人高價買要許淳都沒賣,單單給了他。

他能繼承這船行,又自己帶出來一批水手海員,手上掌握著十二艘出海寶船。一切的一切都倚仗著叔叔厚愛。海上行商,最講究忠義二字,他對於這個叔叔,向來是感激不盡。

“快請進來。”

既是叔叔的貴客,那必然不能虧待。

許滎到了中堂,看向來人,未曾說話先呼吸一滯。

隻看見一男一女依次步入廳堂來,具都是神仙人物。為首少年身姿頎長,一襲白衣翩然若姑射仙人,帶著鬥笠,進屋前先揭了下來,露出蒼白又清雋的臉來。

他身旁跟著的少女,一身紅色的襖子襦裙,雖則衣裳厚重也能看出來少女的輕盈,用紗巾遮住麵容,叫人看不清真容貌,隻露出秀眉如月,一雙鳳目微微上揚,勾人心魄。

許滎反應過來,拱手向前:

“二位遠道而來,失敬失敬!既是我叔叔的好友,那也是許滎的朋友,來,請上坐!”

林沉玉笑著拱手:

“無須多禮,和許大商人倒談不上朋友,隻是投緣罷了。倒是他經常提起許東家,說家裏海行的新東家,年紀輕輕手段倒好,經營的風生水起,後生可畏啊。今日一見,果然如他所言,商行內外井井有條,令人心悅。”

許滎一聽心花怒放,親自給林沉玉沏了壺茶:

“哎呀,今日喜鵲枝頭叫,我就知道必然有貴客上門來。恕我眼拙,還不知道您尊姓大名?”

林沉玉雙手接過:“免貴,鄙姓林,草字沉玉。”

“林沉玉,這名字倒好聽悅耳,雲落開時冰吐鑒,浪花深處玉沉鉤……”

許滎琢磨琢磨,卻覺得這名字好聽歸好聽,總有一種異樣的熟悉感。忽的電光火石間,他想起來了,瞪大眼睛看向林沉玉,聲音都有些發顫:

“莫非是海外侯?”

林沉玉但笑不語,隻是微微頷首。

許滎心跳加劇,他委實沒有想到那傳奇中的人物今日能出現在他麵前,還正端著他沏的茶在品嚐!

他叔叔何德何能,能接觸到這樣的人物啊?

“莫要緊張,適才說,我既是許大商人的好友,也就是東家的朋友。聽聞東家遇到那海東青都麵不改色,在海上如定海神針一般威嚴,難道還怕了我不成?”

林沉玉調笑道。

許滎聽聞也樂了,他沒有想到堂堂的侯爺居然如此親和,再緊張倒顯得他畏縮小氣了:

“嗨,侯爺過獎了,遇見海東青心裏怕倒是怕的,隻是麵上不能慌。說起來好久沒有遇見他了,不知他是死是活,那家夥活著是個禍害,若是死了倒是件好事。”

“正是。”

林沉玉也和他交手過,他在一眾海盜裏總是最醒目的,愛露出上半個身子來,桀驁不馴的很,為人狡詐凶殘,愛使陰招,她在船上吃過不少虧。

又聊了幾句閑話,林沉玉才丟出來今日的目的——她要租一艘大船,遠航去海外。

她出海,普通小舟漁船自然是不行的。隻能靠商船,而這個節骨眼,鯉城僅有的商船,隻係許氏一家有了。

*

“這……”

這倒讓許滎犯了難。

他手底下十二艘小型寶船,有十艘年前組了個商隊剛剛派出去,帶著滿船的絲綢茶葉沿海路去各國做生意,回來的時候還要去各國采購商品,航線拉的很遠,預備著三月才能回來。

“還有兩艘呢?”

“一艘在近海觸礁壞了,正準備重修,正月不易動工,得開春才得行。另一艘實不相瞞,華陰一位富商前月租借走了出海去做生意,還未歸還,不知道他那邊情況如何,我這就向他們問去,最遲不能遲於元宵歸還。”

“華陰富商?梁州人?”

林沉玉總覺得最近,梁州這個地方蹦出來的人,有些多。

“正是,他想做出海的生意來著。不過我估摸著可能生意並不好,這樣,我催催他那邊問問看,什麽時候能歸還,他那邊歸還了,我立馬向侯爺您說一聲,您看這樣行不?”

“隻好如此,隻希望那位富商莫要讓我久等。”

林沉玉也不做計較了,隻是心裏歎口氣,她還指望元宵在家過呢,現在走一步,耽誤勝一步,正月裏她能踏上更九州就不錯了。

不過表麵她還是春風和煦:

“那就多勞煩您照應了。”

說著,將一張百兩麵額的銀票遞與他,許滎堅持不肯收,她笑道不收便不坐你這船了,許滎才收下。晚間,他特意留了她們吃飯,吩咐廚房多填了幾個海鮮。

大家聚在大院裏熱乎乎的吃飯,林沉玉不叫許滎暴露自己身份,大家隻道是個客人,招呼她吃酒劃拳,熱熱鬧鬧的吃了一頓。

飯席間,依舊是談笑生風。

*

吃罷了飯,林沉玉將馬兒秋霜托付給了許滎,吩咐養在後院好生看待,每日供清水草料,時不時帶出去跑跑,過了年她再來接秋霜。

許滎自然不敢耽擱,派人將秋霜照看起來。秋霜似乎知道林沉玉要和它分別,噴著氣兒用鼻子去蹭林沉玉的臉蛋。

出海容易驚到馬兒,林沉玉並不打算帶它離開。

她和顧盼生找了個沿海的旅店,旅店開在藩人巷外,在海行錢莊和香料店的中間,單獨支起來一處窄又高的小樓。老板娘麵色懶懶的倚著櫃台,梳著拋家髻,手裏不閑著,自袖裏露出十根蔥尖似的指頭來,一手捏著繃子,指尖翻飛如花,兀自繡著她的鴛鴦。

她的相公聽見人來,掀起葦簾從後堂進來,後堂傳來陣陣香氣,他身上也係著抹裙,一片油漬,顯然是在準備團夜飯了。

看見客來他也愣住了,疑惑的把手在抹裙上擦了擦,畢竟大年三十來投店的旅客,還真稀奇。

“住店。”

老板操著一口顧盼生聽不懂的方言。林沉玉也換了口音和他交涉。聊罷了,林沉玉付了錢,朝顧盼生笑:

“隻有一間房了,那我們擠一擠吧。年關到了,海防放的鬆,藩人巷挺多外國人會接家人過來住的,店裏房間緊俏。”

“沒關係的!我和師父睡一起就好,我睡覺很安靜的,占的位置也不大,不會翻身打呼吵醒師父的。”

顧盼生乖巧的看向她。

林沉玉笑罵了他一句:“哪裏有男女同席的道理!胡說八道!”

本來他們都是不帶把的,其實真正論起來,是無所謂的。奈何她一貫以男身示人,若是輕易暴露出性別,怕是要生出禍端。又害怕顧盼生對著她,生出什麽旖旎念頭來,想了想還是算了。

她叫人在房間裏放了個竹席子,多加兩床被褥。

沿海的天黑的很快,尤其是今天,大年三十,好似太陽今日也要去團年,才晡時便放了班不見蹤影了。

年三十的白日,街上還能看見商販漁人,對於尋常百姓來講,三十白日依舊是勞作的時光,到了夜裏歸家坐在飯桌前,才算得是真正解放。

夕陽一落,各家燈火便亮起來了。

林沉玉的屋子在三樓,樓上閣樓晾著臘肉蠟魚,和香料幹貨,老板娘拿東西時來來回回的,踩在木板上發出嘎吱作響的聲音,廚房的香味愈發濃鬱。

她有些餓了,索性打開窗戶,趴在窗前,讓海風吹淡香味。看著窗外的萬家燈火,有些出神,海風好奇的掀起來她的鬢邊漏出的幾縷碎發,她黝黑的眼瞳映著著千萬盞燈光。

“今天跨年,師父想吃什麽?”

顧盼生也學著她,把胸口趴在窗台上,雙手支頤,燈光暈的他側臉光滑如玉,嬰兒肥還沒褪去,嬌豔裏帶著些許嬌憨。

“嗯,尋常年夜飯的話,家裏人會包餃子,我爹會早早的準備好三種餡,我娘喜歡大肉的,他就準備大塊的肉切好調成餡。他自己是個精細人,愛吃冬筍香菇摻雜著蝦仁剁的細細的,我喜歡素的,他就把野菜切好準備好用香油拌了,我哥哥什麽都吃,我爹就什麽都不準備。”

“娘會包餃子,因為這是她在廚房唯一會做的事情了,我哥哥負責燒火,我就負責往鍋裏丟餃子。”

林沉玉歎口氣:“今年我爹肯定準備了許多野菜,吃不到了,真是遺憾。”

顧盼生眨眨眼,扭過頭來瞅她:“沒事,今年我給師父做餃子。”

林沉玉詫異的看著他。

他有些羞澀又擰過頭去:

“師父可別小瞧我,我什麽都會的哦。”

林沉玉哈哈大笑,顧盼生眯著眼轉過頭去,垂眸看向樓下來來往往是人們

涼涼的風吹著他的鬢發,他眼底哪裏還有羞澀之意,分明是明晃晃的算計,他才十三四歲模樣,可眼底的那深沉,若叫人看見,準覺得毛骨悚然。

他的眼有些下三白,看人看物時無論高下,他那眼兒先斜乜一下,漆黑瞳仁下白出一截,冷淡又精明。

就好似所有人在他眼底,所有東西在他麵前,都隻是明碼標價的物什,他從不放在眼裏。

包括,林沉玉。

他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麽,所有的討好,都是帶著目的的。他需要林沉玉的偏愛,作為他遮風擋雨的靠山,因此,一頓餃子,一些乖巧造作的舉動,都是他付出的代價罷了,來博得林沉玉的喜愛。林沉玉喜愛他越甚,他越能得到些好處。

不過是如此,他想,他並非真心要給林沉玉做餃子的。

是,並非真心的。

他再三在心裏告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