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二?日收拾妥當, 便和燕洄出了門。林沉玉仰頭見月,恍惚中?忽對時間有了實感,一年竟是過了大?半, 隱約可望見年梢了, 這些日子裏?,她好似經曆了群山萬壑跌宕起?伏,卻又好似空過般匆忙虛妄。
隻覺得唯有萬種糾纏四字,可以概括一二?。
“這裏?!”
她轉身,望見燕洄在樹下搖搖招手, 許是佳節氣氛熱烈,他拾掇的也應景, 金冠束發, 粉金抹額, 騎馬故穿了件鮮紅的窄口箭袖,外罩著?錦褂, 月色處臨燈火星點的夜裏?,獨他一人光華璀璨,活脫脫一個駘**公子。
林沉玉感歎了一番, 人靠衣裳馬靠鞍,尋常的燕洄一身官袍冷厲又囂張, 想不到換個打扮,別有一番柔美瀟灑之感。
不過想了片刻她便收了回來, 她不是去逛街, 是去查金丹的,遂走過去, 左顧右盼:“我的馬兒呢?”
少年拍拍□□白駿:“這裏?。”
林沉玉茫然:“這不是你的愛馬嗎?我騎了你的馬,那你騎什麽?你走去嗎?”
燕洄扶額, 喟然長歎,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道:“小侯爺,就沒有一種可能,一匹馬能兩?個人騎?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嗯?”
林沉玉眨眨眼,不說話,經曆過顧盼生的事後,她對於這個年紀的男人都有了些難以言喻的抗拒,除開君子之交的燕卿白,和毫無旖念的海東青外,她並不想和旁人過於親密。
燕洄眼微眯,看著?不語的林沉玉,嗤了一聲,眼神微暗,接著?長臂一撈,把林沉玉強拽上馬兒來,林沉玉正要掙紮躲開,那臭小子卻一夾馬腹,徑直跑了。
滿街是人,林沉玉並不敢亂動造次,生怕驚了馬傷到路人,隻能瞪著?黑臉看他,燕洄得逞的笑,笑意裏?卻有幾?分試探之意:
“許你和我哥同床共枕,一桌吃飯,不許你和我騎一匹馬?林沉玉啊林沉玉,你是不是太偏心了點?”
事關清白,林沉玉怒火中?燒:“你胡說八道些什麽?我哪裏?和他同床共枕了?”
“當真沒有?”燕洄疑惑道。
他派回來的人說,看見燕卿白整日待在她屋內,房門緊閉,也不知做什麽勾當,他在錦衣衛待的久,磋磨的疑心重,本就對燕卿白並無幾?分情意,聽聞此言更是胡思?亂想,按捺不住。
好容易處理完公務,抽一天身出來,定要找她問個清楚。
回應他的是一個白眼,他這才?放下心來,並不生氣,反笑了。
林沉玉不知他腦袋裏?想什麽,扯過韁繩徑直策馬而去,本是他帶著?她,這下好了,倒成?了她領著?他。
*
林沉玉一心辦案,他卻並不著?急,到了城西,將?馬兒拴到柳樹下,倒是拉著?人看起?花燈來。
中?秋的花燈不似元旦那般七彩繁囂,倒也別有一番雅致,喧白的撒金宣紮成?兔兒模樣,眼睛點上朱砂,胸膛裏?裝亮洞洞的矮燭,竹竿挑起?滴溜溜掛成?串,兔兒蓮花白騰騰的隨風轉,高人一頭,從街頭係到街尾,照著?來來往往人的臉龐笑容。
燕洄站到賣燈老漢攤前,側身道。
“花燈,你想不想要?”
“不想。”
林沉玉哪裏?有什麽心思?過節?
燕洄忽掐了她手腕一把,她不解,疑惑看向他,燕洄微微一笑,得寸進尺,攬住她的肩膀。林沉玉啪一聲給?他手摘了下去。
動靜大?,老漢眯著?眼看向著?兩?個擰巴的人,被兩?人容顏一晃,半晌才?道:
“兩?位來老朽麵前,打情罵俏,所為何事啊?”
“買燈。”
“兔子燈還?是蓮花燈?”
“都不要,要你們這裏?最貴的燈。”
老漢搖搖頭,冷笑:“小本生意,童叟無欺,這燈無論大?小都是十文錢,哪裏?有高低貴賤?”
林沉玉琢磨著?兩?人對話,忽覺得有些蹊蹺,和燕洄對了眼色,看見燕洄表麵笑眯眯,攤位擋住的地方,他的手已按上刀柄——
他不是買燈,而是在交涉。
林沉玉心頭一震。
燕洄知她反應過來,笑著?重新?攬過她肩,對老板道:
“適才?打葉子牌,她在姐妹跟前輸了精光,我不過略說幾?句,就使性子和我賭氣了。又聽說這華州城裏?有一叉麻雀的好去處,她心癢癢也想去耍,若是不順從了她,還?不知和我拗多少脾氣呢。老人家?,您就給?我個麵子,引我們去看看,好嗎?”
少年抬手,將?一枚金錠放到攤上,定聲笑:“老人家?,不看僧麵看佛麵嘛。”
林沉玉聞言,豁然開朗,這老頭是長樂坊拉牌頭的線人,他們必須通過這人才?能去長樂坊。
而他們兩?個要扮演的,一個是少不更事的花花公子,一個是他那賭癮成?性的相好。
那老人端詳起?來兩?人。
燕洄的打扮舉止自?是沒有疏漏,花花公子好似孔雀開屏,輕浮風流;看向林沉玉時,卻凝重了幾?分——她依舊是穿的樸素,玉簪單薄,和燕洄格格不入。
林沉玉察覺到老人疑惑的目光,心裏?咯噔一下,好在她心思?活絡,趕在老人起?疑前,先斜瞪一眼燕洄,抱怨起?來:
“你還?好意思?埋怨我?一身的綾羅綢緞,金釵珠鈿都輸給?那些破落娘們,你不替我撐腰就算了,還?數落我,算什麽男人?我不過今兒手氣不好,你等著?,待會我定要贏給?你看!”
她虛情演戲,斜乜時那一眼的風情卻是真,清淩淩的眼覷著?他,半帶傲意半帶幽怨,倒叫燕洄喉頭一緊,險些沒接住。
原是輸掉了……
老人眼裏?疑惑才?消,安心下來,不緊不緩道了八個字:
“珠履三千,夾胞入步。”
*
這乃是行話,所幸的是,燕洄自?小混跡三教九流,林沉玉行走江湖也沒少沾染,大?抵都懂得意思?。
珠履三千,乃是江湖切口,謂之賭客;夾胞是有錢人,入步是個來字。顯而易見,長樂坊僅限有錢的賭客入內。
那麽問題來了,要多有錢的賭客才?能入內?
林沉玉見老人對於燕洄給?的一錠金都視若無睹,麵不改色,當即心中?駭然。
忽,一陣火樹銀花,自?旁間樹梢衝天而起?,洋洋灑灑落了滿天星河。兩?人看去,竟是旁邊的高塔望月台上,燃起?來了一陣煙火。
老板忽想了,撫須道:“此乃花炮舉人也。”
燕洄不解。
林沉玉附耳道:
“揚州那邊的風俗,傳到華州來了,每逢佳節就會有煙花販子上高樓架起?煙火,共有十二?門花炮,供男女賞玩,若點一門花炮,叫秀才?;三門叫舉人,九門稱進士,十二?門便稱狀元。”
“一般來說,老人小孩隻會看不會放,多是男女表情而用,還?會有人喊哪位公子給?哪位小姐放,氣派十足。當然,花炮門數越多,排麵越大?,價格也越高。”
燕洄總算明白了,想不到居然還?有這般的玩法:“我給?你放個煙花狀元瞧瞧?”
又看向老者?道:“若是小爺能點的起?狀元炮,是不是就算得三千珠履,可以去長樂坊了?”
老人滿意的看著?他們兩?個,很明顯,沒有人不喜歡上道的人。
他開口道:“倒也無需狀元,進士以上,便算得貴客了。”
說話間,兩?個人聽見塔樓上一聲悠揚長呼:
“穿金戴銀山窮水盡甲子年間公子,給?美若天仙人間少有蛇蠍心腸小姐,獻上三門花炮!”
林沉玉:?
這兩?個什麽個玩意?
燕洄也神色古怪,兩?個人齊刷刷的看向塔下,果然看見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
煙花璀璨不過轉瞬即逝,倒是煙花樓下多了動靜。
美人蛇氣到叉腰,美目瞪著?眼前的清秀少年:
“穿山甲!說好了你去買糖葫蘆,你拿著?我的錢幹什麽去了!”
穿山甲老實巴交的低著?頭,攥著?衣袖,乖巧不已:“給?你放煙花啊。”
美人蛇氣到捶胸,表情痛苦不堪:
“你這個敗家?子,放的勞什子煙花啊要一百兩?銀子啊,那可是一百兩?銀子啊!你隨隨便便買個炮仗玩不就好了?放那敗家?玩意幹什麽?那可是我省吃儉用攢的一百兩?銀子啊。”
她蹲下身,抱頭痛哭:“我那南風館的相好還?等著?我今天去贖他呢!”
穿山甲也蹲下身,揪揪自?己衣服上的破洞,打了個寒顫,糾正道:“那是我賺的錢和你賣皇上東西賺的,你沒省吃儉用。”
他很冤枉,他每天早出晚歸,在客棧端盤子洗碗,打三份零工,晚上還?要給?林沉玉打洞救人,救完人還?得對付美人蛇時不時興起?的寵幸,他整個人都被榨幹了,從內到外。
美人蛇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滋潤的不得了,她哪裏?省吃儉用了?
美人蛇齜牙:“閉嘴。”
“哦。”
美人蛇難受之餘又沮喪:“一百兩?的煙花,你放了也喊我看一聲啊,我還?沒看呢,這就沒了啊。”
買不成?小倌了,一蛇一穿山甲遂蹲在一起?,淒淒慘慘的看地上的煙花灰——價值一百兩?的那種。
忽然一個黑影籠罩了他們,不是別人,是林沉玉。
*
林沉玉挑眉:“穿金戴銀山窮水盡甲子年間公子,是你?”
穿山甲老實點頭。
她看向美人蛇:“美若天仙人間少有蛇蠍心腸小姐?”
美人蛇腰肢一軟,媚笑道:“哎呀,美若天仙人間少有是真的啦,蛇蠍心腸那純屬造謠。”
這種行話林沉玉知曉,大?抵和“望江南巴山虎”表示“王八”是一類的,兩?個人大?概不想被人發現,遂藏匿了自?己名字。不過,她過來並不是關心他們,而是來打聽價格的。
穿山甲交代:“放花炮秀才?是十兩?,舉人是一百兩?,進士是五百兩?,至於狀元,是一千兩?。”
林沉玉點點頭,看來要進長樂坊,得先花五百兩?以上的閑錢買個煙火瞧,看來這長樂坊果真對賭客要求甚高,招攬的盡是奢豪之客,一般人難以企及。
燕洄笑:“我給?你放個狀元花炮瞧瞧。”
林沉玉本想說什麽,他噓了一聲,低語:
“我知你又要說放個進士便好,不需要浪費銀兩?。可到底是不同的,我給?你的東西,自?然樣樣都要最好的。”
少年輕笑一聲,邁著?歡快瀟灑的步走了。
林沉玉呆在那兒沒做聲。
其實她想說的壓根不是不要浪費錢,而是:放煙花的錢,他們兩?個平分……
*
美人蛇目睹這一切,雙眼亮晶晶:“真是英俊瀟灑,一擲千金的美少年啊。”
穿山甲感慨:“和林小姐郎才?女貌,真般配啊。”
美人蛇瞪他,幾?乎恨不得撕了他,陰暗的低吼:“誰許你亂點鴛鴦譜!林沉玉跟他哪裏?配了?哪裏?配了?”
林沉玉餘光瞥一眼這兩?個扭打到一起?的身影,歎口氣,懶得理會這兩?個人,卻看見燕洄興衝衝的去,皺著?眉回來了。
“怎麽了?沒帶夠錢嗎?”
燕洄冷笑,按著?腰間寶刀:“不知是誰,將?今天的煙花全部包圓了,買也買不到了。”
“包圓?”
林沉玉話音未落,落進眼眶的光便喧騰騰白起?來,炮聲響起?,天地一震亮,十二?門花炮齊聲響起?,將?天地一麵壓做了卷軸,肆意的揮毫著?色彩,宣泄著?情愫。
一朵,兩?朵……千朵萬朵。
不知放了多久,好似不要命不要錢似的放著?,久到另所有人駐足,整個華州都無人見過這陣仗,驚歎拍手,嘖嘖稱道著?大?手筆。
滿天飛花,繞郭萬重。升了落,落了又升,不知幾?何。隻燃的天花怒放,明月都黯然失色躲進烏雲裏?,恐連上界神仙都被驚動,風婆倉促的鼓起?風囊,想吹落這些不知好歹企圖擾仙的煙火——
吹不滅的,煙火未曾滅,好似燃放之人的愛意一般,鋪天蓋地,永無停息。
倒是吹動了林沉玉的眼睫,她被煙火氣熏的鼻子一酸,鼻尖一紅,眨眨眼,若有所思?的望向人海裏?。
她也不知道她在望什麽,隻覺得她應該看向身後,那裏?一定有人在追隨著?她。
驀然回首,遊人如?雲。大?家?都在仰頭望天,驚羨咋舌,眼裏?映著?煙火。
隔著?人海,隱約看見一個高大?單薄的身影,黑衣蒙麵,也不看天,也不看煙花,隻定定的看著?她。
林沉玉喉頭一緊,千百思?緒浮上心頭。燕洄發覺她不對勁,眼底微暗,轉過身來攬過她的腰肢,——動作強硬,卻未曾真正觸碰到她。
他側過身,林沉玉也被逼著?側了身,斂眉頷首時,她的身影卻被少年所阻擋了個正著?。
可遠遠看去,俊男俏女,背影交纏,好似他們在煙火裏?曖昧相擁。
煙花終於是落幕了,可這場煙花依舊在大?家?津津樂道中?,大?家?紛紛猜測到底是誰放的,財大?氣粗至斯,又是哪個佳人,有幸得此滿天豔麗火光。
再看那人時,那人已經不見了。
美人蛇目瞪口呆:“我的天,這是放了多少個一百兩?啊,誰要是這輩子給?我放這麽一場煙花,我死也心滿意足了,一定要嫁給?他。”
穿山甲發愁:“放不起?,打一百年一千年工也放不起?……”
塔樓上放煙花的人,急忙忙的跑下來,於人群中?一眼看見林沉玉,諂媚笑著?上前:
“姑娘,剛剛有人包圓了今晚全城所有的煙火,單給?您一個人點了瞧的。他說算到您頭上,就當替您打開您要去之地的道路。”
四下嘩然,燕洄麵色鐵青,隻按著?刀不語。
林沉玉心下了然,他是幫自?己進入長樂坊。
“他說了什麽別的話嗎?”
“什麽都沒說。”
林沉玉微愣,她有些驚訝,卻覺得並不意外。這是那個人會做出來的事情。
熱烈,絢爛,而癲狂,和他的人一樣。
燕洄打斷她,挽過她胳膊:“我們走吧。”
林沉玉微不可聞的歎息一聲,轉頭離去,無一絲一毫的眷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