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林沉玉夜裏總覺得睡不著, 夜裏起來,披著衣裳,看見春姨在旁枯坐著, 流著淚, 也不?睡覺。

“春姨怎麽哭了?”

林沉玉將披風披在她單薄肩上?。

春姨擠出一絲笑意來,摸摸她睡的亂糟糟的頭發仔細理好,媚笑道:

“你春姨我啊,剛剛詛咒完那些個仇家呢,結果遭了報應, 這風沙粒吹進眼裏了,揉的發疼才哭了。”

“可我瞧著您哭的模樣, 比被我娘拒絕了那天哭的還凶呢。”

春姨麵色一僵, 彈了她?一個腦瓜崩, 瞪道:“死丫頭,就?會拿我那件糗事說笑。”

“到底是什?麽事, 告訴我春姨?”

林沉玉皺了眉。

春姨岔開話題:“哎呀,你快去休息吧,明兒我帶你去堆雪人?玩, 五月的雪可稀罕呢,你……”

“我哥出事了?”林沉玉敏銳的發覺不?對勁。

春姨怔住, 沉默不?語。

*

林沉玉不?敢置信,身子一軟跪坐下, 仰頭吞淚道:

“告訴我, 他?在哪裏?”

“後山茅棚裏,還未下葬。”

“他?怎麽走?的?”

春姨咬牙含淚道:

“元帥憐憫百姓多災, 本?不?欲和?月城動武,派大?少爺前?去月城守將和?談, 結果遭那兒奸人?暗算飲了毒酒,送回來時已經七竅流血,不?能言語,大?夫看遍了都說沒?救,藥石罔效……月城守將拒不?承認是他?們所為,反汙蔑我們將死錯怪在他?們身上?。”

“你哥哥掙紮回來時,囑咐了不?要讓你知道,叫你爹娘對你隻言,他?去遠遊,再不?歸家了。”

林沉玉本?就?心力交瘁,又聽見兄長噩耗,恍惚晴天霹靂砸在身上?,她?呆坐了很久,忽然掙紮著爬起身來,轉頭離開了營帳,她?想見兄長最後一麵。

*

春姨怕她?摔著,栓著林沉玉的手,扶著她?跌跌撞撞的來到了後山的一處孤僻帳篷外,朝裏麵努努嘴:

“他?的和?他?的遺物都在裏麵擱著,那些東西都是他?平日省吃儉用攢錢買下……算了,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林沉玉秉燭進得帳篷來,腳踢到了什?麽,低頭看去,散落在地上?橫七豎八的木箱子,裏麵裝滿了邊關新奇的小玩意——

五彩斑斕的磨喝樂,紅彤彤的手鼓,羊脂美玉雕成的小娃娃,滿滿當當堆滿了幾個箱子。

似乎是攢在那兒要送給誰的禮物,可他?還沒?來得及送出去。

他?靜靜的躺在棺材裏,棺材蓋並未合上?。

棺材有些小了,他?高大?的個子在裏麵顯得很局促,那是因?為那口棺材是秦虹為自己?準備的,她?每次出征都帶著,以備戰死。誰也沒?有料到,黑發人?會走?在前?麵。

林沉玉趴在棺材上?,嗚嗚啞啞的哭了起來,也不?知哭了多久。

窗外的烏鴉嘎嗚嘎嗚而鳴,夜色更凝重了。

*

秦虹回到了中軍帳內,林景明恰好過來,兩人?撞在一處,林景明板著臉,衣袖染血,刀鋒未收,直拖在地上?,畫了一路血線。

“我剛去斬殺了大?當戶,將他?人?頭傳閱諸營,那三千韃子已交由軍戶營發配西織去開疆辟土,充做農奴。另錢員外提供的硝石,機造營已經拿到,開始連夜製火藥。”

林景明眼裏殺氣與恨意難掩:

“明兒我便帶兵破城而入,不?將那月城屠盡,難消我心頭之恨。”

秦虹沉默片刻,冷硬道:“西北十二城,原是我南朝領土,其中居民大?半都是我南朝子民,如何?能屠?”

林景明怒目圓瞪:

“秦虹,我從沒?見過你這樣冷情冷血的女人?!你的兒子去和?談,卻被他?們毒殺了,更何?況,月城守將連我兒的死都不?肯承認,汙蔑說是我們潑髒水給他?們。那些狗東西們根本?沒?有和?談的意思!你那懷柔之術,與他?們而言好似笑話!不?見血,他?們是不?會屈服的。不?屠了月城,如何?向另外十一城示威?”

他?咬牙切齒:“秦虹,死的不?是別人?,是你的親兒子啊!你怎麽能那麽冷情?都這個時候了你還不?想著為兒子報仇,還向著那些人??”

秦虹沉默不?語,隻摩挲著斬春刀,巍巍不?動,定坐如山。

林景明聲音有些哽咽:

“想想看浮金那將死的可憐模樣,我便寢食難安……你若不?殺了他?們,我難消心頭之恨!”

秦虹終於開口:“金兒的毒來的蹊蹺,我還是那句話,屠城不?妥。”

林沉玉恨她?鐵石心腸,道:“你不?答應我是吧,無妨,待到天明,我自會去帶兵殺進去!”

*

林沉玉走?了進來,見到的便是爹紅臉與娘爭吵的一幕。

她?總算明白了,娘在書信裏麵那個“擬屠城”三字是什?麽意思。

不?是娘的意思,是爹的意思,他?要屠城為兄長報仇,而娘仁厚,始終壓著他?,未曾行事。

見她?來了,林景明知她?已知曉真相,幹脆將她?也拉下了水去:

“玉兒,你來評評理——”

林沉玉艱難的張著嘴,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評理,評什?麽理?

她?要向著父親還是母親?

屠城,這兩個字念來寫來便讓人?毛骨悚然,她?斷斷不?能讚同。可放了月城,爹和?部下們絕對咽不?下這口氣。人?命對於林沉玉而言是珍貴的,可在他?們眼裏不?過一刀一把火的問?題。

是要繼續堅持“不?輕人?命”,還是要為兄長報仇雪恨?

“一定要屠城嗎?沒?有旁的辦法了嗎?”林沉玉蒼白著臉,攥緊了腰間劍柄,她?頭一回覺得自己?那麽的無力。

她?看向秦虹。

秦虹正凝視著窗外的小山坡,那兒有一處孤零零的帳篷。

她?眼底皺紋更深了幾分,隻見她?戰甲未褪,因?剛摘下頭盔的緣故,頭發有些淩亂——烏黑緊繃的頭發中,亂桀桀的冒出幾根枯白的發絲來。

營帳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忽聽見有人?來報:

“月城守將,攜著眷屬,正跪在中軍帳前?。”

*

雪夜裏,一個高大?卻消瘦的身影跪在軍營外,他?身邊跪著位幼稚童子,凍的小臉紅彤彤,直冒鼻涕泡,似乎喝了許多酒,有些暈乎乎的笑:

“爹,酒的味道……好奇怪呀,我眼前?有好多小星星……跪在這裏做什?麽啊?”

守將不?語,隻是摸了摸他?的頭,眼眶濕潤:“鴻兒莫怕,喝了酒就?不?會疼了。”

他?心裏在滴血,數日前?,林浮金為使來和?他?們和?談,本?來一切都交涉的正好:月城可以投降,可要秦虹許諾赦免全城,進城後不?殺一人?。

一切都談妥了。

誰知和?談後的晚宴上?,林浮金飲下了一杯慶功酒,當即七竅流血昏死過去,林景明愛子女如命,當即討要說法,可他?們怎麽查,都查不?明白那酒這麽回事。隻能實話實說,他?們確實不?知道那毒來曆。

這下更惹怒了林景明,人?在月城出事,月城卻拒不?承認,又是在這個節骨眼,他?便放出狠話,要他?整個月城給林浮金陪葬。

林浮金咽氣之時,便是鐵騎踏破月城,叫他?城毀人?亡之日。

如今月城上?下人?心惶惶,一片不?安,他?知惹了大?禍,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隻能冒死來求一求秦虹。

秦虹出來了。

她?身旁跟著個清雋不?俗的少女,守將身邊的孩童醉醺醺的抬頭,吸溜著鼻涕泡,朝著林沉玉傻傻的笑了。

孩童回首看他?:“爹……那個姐姐,好漂亮哦……”

他?閉眼,不?忍看懵懂無知的嬌兒:“鴻兒,閉眼。”

兒子笑嘻嘻的抓住他?的手,乖乖閉上?眼:“爹爹要和?我捉迷藏嗎?我數三,二,一……”

他?從背後一刀對著孩子刺了下去,幼童還沒?來得及反應,便倒進了雪裏,失去了聲音。

*

秦虹盔甲半卸,到了營地外,正看見這一幕,她?蹙眉道:“守將在我營前?殺人?,又是為何??”

守將伏跪在地,淚流滿麵:“我知元帥失子之痛,怒氣難消,月城難辭其咎。這是我唯一的嬌兒,段鴻,我父子二人?,唯願以死謝罪,還請元帥高抬貴手,放過月城百姓!”

說罷,一刀紮向自己?咽喉。

秦虹不?語,隨意拈出一支箭羽,擲過去打斷了他?。林景明匆匆趕到,恨聲道:

“你來做什?麽?想一命換一命,天底下哪裏有那麽好的事!我要的不?是你的兒子,我要的是我的兒子!你們現在知道哀求了,當初毒殺我兒的時候,就?沒?有想過後果嗎?”

守將隻是垂淚,抱著兒子,絕望的看著他?:

“將軍,您一定要屠城,當真沒?有回旋的餘地了嗎?”

林景明冷笑,不?顧秦虹阻攔,拂袖而去,臨離開回眸冷笑:“除非我兒能還陽,否則,你們通通等著給他?陪葬!”

守將渾身一顫,見行不?通,最後抱緊了一下已經毫無生息的幼兒,把他?丟在雪裏,咬著牙離開了。

林浮金的死是一道坎,雙方都邁不?過去,掙紮著沉淪。

秦虹離去,軍營被重新關上?。

*

林沉玉站在原地,未曾挪動身子,她?靜靜的看著那個死去孩子。

小小的孩子,小小的衣裳,小小的虎頭鞋,他?被父親喂了酒,醉醺醺的朝她?傻笑著,就?沒?了呼吸,哥哥的死和?他?有什?麽關係呢?她?不?知道,她?隻知道,拿孩子出來謝罪,是最平常不?過的一件事情。

雪漸漸覆蓋了那孩童的軀體,他?酡紅的醉顏也漸漸變得蒼白,小小的身軀漸漸的被埋進了雪裏。他?流下的血滲透進雪裏,又重新被雪覆蓋住,凍出些朦朧的血色來。

她?忽覺得,這雪地好似祭祀的神翕,月光籠著伶仃可憐的水晶糕,啊,晶瑩透亮的雪,裹著血豔麗皮肉細嫩做的餡。

空氣嗚啊,似乎還回**著他?死時戛然而止的咯咯笑聲,餘音拖的很長,尖尖細細,好似喜鵲的尾——自林裏竄下隻鳥來,卻是食人?腐肉的烏鴉。

天地不?收血祀,隻等雪來憐,鬼來啃吃。

她?嗬了嗬手,手已經連熱氣都感覺不?出來了。

林沉玉到底還是不?忍心,走?出營門,解下披風來,披在了孩童的身上?,她?蹲下身,並不?敢觸碰他?的身體,隻是輕輕探了探孩童的鼻息。

怔愣半晌,收了手,她?似乎總喜歡做一些多餘的事情。

*

忽然,有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呆呆的抬眸去看,卻是個熟悉的身影,有點清秀,紅彤彤的臉,氣喘籲籲的吐吸著熱氣,滿身都是藥香:

“恩公,是我。”

她?把渾身冰冷的林沉玉擁進懷裏,撣去她?滿頭的碎雪,心疼道:“我是張姑娘呀,您不?認得我了嗎?冰天雪地裏怎生這麽狼狽?到底發生了什?麽?”

張姑娘……

她?凍的僵硬,腦袋也凍的瓷實,三屍神慢吞吞的替她?翻出記憶來。

金陵…謝易之…梁州…狐仙…張岱鬆蘭跋雪…過往一切如走?馬燈山水複現,浮現又離開,她?的臉一點點清晰起來,林沉玉恍如隔世的看著她?:“你…怎麽到這裏了?”

張姑娘會出現在金陵,會出現在京城,唯獨不?應該到這裏來,她?隻疑心自己?遇到了山魍。

“是桃……”

張姑娘猛然頓住,捂住了嘴,似乎自己?走?漏了什?麽不?可告人?秘密。

“桃什?麽?”林沉玉呼吸一滯。

“是我和?蘭跋大?哥逃……逃難到這裏來的!我給聖上?看病,結果聖上?生氣了,命人?追殺我們,就?過來避難了。”

張姑娘將林沉玉扶起來,另有一隻手橫過來,抱起了那小孩的屍體,不?是別人?,正是那個不?著調的傲天兄,他?仔細的檢查了孩子的傷口,輕輕笑道:“虎毒不?食子,他?果然沒?有下得了死手。這孩子傷了根本?,是個殘廢沒?跑了,可說不?定還能活下去。”

“那是好事啊。”林沉玉勉強一笑。

張姑娘小心翼翼道:“聽說恩公的兄長中毒中的蹊蹺,不?知是否可以帶我去一觀?也許還有生機?”

林沉玉搖搖頭:“已斷氣了兩三日,絕無回寰的餘地了。你們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他?本?就?死的淒慘,再動遺骨怕是不?妥當。”

張姑娘有些焦急:“我爹善醫,我娘善蠱。他?們留下的醫書我雖不?能領悟透徹,可也算遍覽病由。若是藥毒,當無力回天;可若是蠱毒,閉息七日內,庶幾還有的救的,小侯爺。”

林沉玉愣住了,隻怔怔看著她?。

她?有一瞬間感覺雪是滾燙的,滾了一瞬又涼下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今天晚上?已經經不?起再一次的打擊和?折磨了。

張姑娘看出來她?的顧慮:“試試吧。”

“好。”

林沉玉的糾結隻有片刻,就?迅速散去了,她?拂去衣上?雪,帶著張姑娘往後山走?去,霧蒙蒙的夜,漆黑一片,林沉玉險些摔著。

張姑娘扶住她?,擦亮了燈籠,照著去後山的路。

林沉玉習慣性去拿那燈:“我替你們開路。”

“我來,小侯爺替我照了那麽久的路,也輪到我替恩公照照路了,一個人?總是拎著燈,是很累的。”

她?輕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