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請進。”

澹台塢的正坐在?窗邊案前, 窗外是枯黃細柳一樹細條如鐵線,正橫宕搖曳。塞外苦寒,他?正擁著毳衣, 對燈看書。見有人門外喊他, 他?先摘下了單片的靉靆,整整齊齊收在案上擱著的玉兔山架上。

合了地圖,笑眼向來人打趣道:

“怎麽失魂落魄的?見了爹娘是好事,玉兒怎生如此心?情不悅?”

他給她倒了杯茶,笑道:“坐。”

林沉玉歎口氣, 她?撩起衣擺,索性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單手把玩澹台塢案上的小筆擱, 趴在?桌子, 雙眼盯著那筆擱上雕的仙鶴看:

“先生,想問你?幾件事, 不知您可方便否?”

澹台塢淡笑:“從?小到大,你?問,我焉有不答的道理?不過我大致也能猜到你?的來意, 可是為了你?爹娘假死一事?”

“是。”

“其實?是先帝遺願,他?不放心?抱養的顧螭是否能做一個好皇帝, 擔心?江山不能永固。遂告訴你?娘,若是顧螭不成器, 可將他?另囚於瀛宮, 另扶持先帝晚來才得的小太子即位。”

“顧螭初登基時,雖則忌憚你?娘, 可到底兢兢業業廣納賢才,無功無過也算明君, 你?娘便將兵權交給了他?。”

“直到十三年,那位唐家堡進獻的寵妃被發現與人私通,混淆皇家血脈後。他?一怒之下殺了寵妃並太子後,性情大變,變得驕奢**逸,暴怒無端,殺功臣,親佞臣,無惡不作纖善不為。去歲年末,他?甚至起了殺你?爹娘的心?思,甚至將主意打到了你?的頭上。你?娘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人威脅到你?的安危,遂下定決心?和督公合計,假死脫身?,領了先帝遺詔,於此地起兵靜待時機。”

“打我的主意?”林沉玉愣住。

“霍皇後才死,中宮無主。”澹台塢含蓄道。

“他?瘋了吧!想殺我爹娘,又想我去宮裏??”林沉玉氣極,一拍桌子,玉兔山架上的靉靆都被她?震落了。

“蕭匪石幾番來信都提到,他?如今胡言亂語,已和瘋子並無二異,你?如何能理解一個瘋子的行跡呢?”澹台塢拈起靉靆,用著潔白的羊毛小帕輕輕擦拭起來。

“抱歉,有些激動……”林沉玉知他?最愛惜那靉靆,趕緊道歉。

“無事,這物什?你?娘震壞了不少?,後來她?與我拉來了一箱,隨換隨用。”澹台塢寬和一笑。

林沉玉隻能笑著打岔:“說起來,蕭督公和你?們什?麽關係?”

“你?遇見他?了?不知他?對你?的執念有無放下?”

“啊?”林沉玉瞪大眼,不知所?措。

澹台塢淺笑一聲:“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年在?更九州,他?看你?的眼神便已算不得清白了。”

“說起來他?,可恨之處有,可從?小到大所?遇無非豺狼,無一事遂願順心?,倒也可憐。他?的可憐可恨,細數起來一夜也說不清楚,可想必那孩子也不願與你?言罷,他?總是一個人獨攬苦因,自咽苦果。我也就不越俎了,你?隻消知道,他?與你?兄長不共戴天之恨,與你?爹娘還算和睦便是了,他?們之間有些約定,大概就是他?提供銀錢助你?娘成事,而你?爹娘會護他?日後周全?——要知道,如今天下無人不恨他?,若無靠山,他?會死的很慘。”

“原是如此。”林沉玉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準備回去告訴蕭匪石。

澹台塢看了看窗外,揉了揉額頭道:“夜色不早了,你?也該……”

“弟子還有一事不明!”林沉玉打斷他?,端正了坐姿。

*

澹台塢微愣,仔細端詳林沉玉。

少?女已經長成了家人希望的模樣,玉樹臨風,清貴不俗。她?臉上已褪去了昔日的稚嫩之氣,江湖的風霜曆練出她?眉角眼梢的冷峻,望向她?那一雙清朗深邃的眼時,隻感?覺什?麽事在?她?麵前都一片清明,任何事情都瞞不過她?。可如今,那雙眼裏?也有了迷茫,彷徨並不安。

她?是個懂禮的孩子,鮮少?打斷人說話。除非是遇上了極為艱難棘手的事。

他?輕輕點頭,林沉玉皺眉道:

“弟子想請假先生,識人之道。實?不相瞞……”

她?將自己一路遇見桃花,相處情誼師徒恩情一一傾訴,又說了海上那件蹊蹺之事,她?陰鬱著麵色:“大概就是這樣,我一直認為的乖巧的小徒兒,在?我背後居然?那般壞心?眼,將人命視為草芥隨意利用取樂,可她?當著我真的是一位乖巧柔婉的小女兒。我如今心?亂如麻,實?在?不明她?到底是個什?麽人,還望先生賜教。”

澹台塢聞言道:“那你?覺得蕭匪石是個什?麽人?”

“惡人。”

“可他?卻助你?爹娘成事,甚至做為你?爹娘耳目牽製顧螭。再問一人,你?覺得你?娘是什?麽樣的人?”

“好人,全?天下最好的人。”

“可在?被她?殺死的人並那些人的家人眼裏?,你?娘便是十惡不赦的罪人。”澹台塢重新戴起靉靆,似乎在?找尋著什?麽東西,一邊緩緩開口:“沒有純粹的善人,沒有純粹的惡人。你?口中的桃花也是同理的,在?你?的描述裏?,她?是無暇的,可就是因為如此,她?絕不可能是個無暇純良的人,隻是將她?所?有的善意都展露在?你?麵前罷了,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她?展露的,才是真實?的她?。”

“不可當麵觀人,也需背後看人。”

林沉玉沉默,緩緩低頭:“我知道了,是我識人不清,到底是我撿回來的小女孩,我不能撒手不管,我定好好管教她?,多謝先生了。”

她?正欲離開,這回卻是澹台塢喚住她?了,他?不知從?何處拿出個包裹來,擱在?桌上重新摘了靉靆,輕輕一笑:

“且慢,看看這個吧,我想,這個能幫你?看清那個桃花,更多一點。”

*

是一個肚兜,樣式看起來有些熟悉。

上麵繡著些許個小字:延壽三年中秋時,欣聞懸弧,手繡贈之。寶婺星起,桂華盈香,惟願此子,福壽綿長。

懸弧……

禮記曰“子生,男子設弧於門左,女子設帨於門右。”

古人生子後,是男是女表示不同。懸弧二字,擺明了慶賀的乃是生子,林沉玉猜出來了,道:

“我娘繡了贈給貴妃的禮物?應該是給桃花的哥哥的?我記得他?說過,自己有一個兄長。”

澹台塢失笑,慈愛的摸摸她?的頭發,道:“癡兒!你?真是被那個桃花迷住了,她?說什?麽你?都信。當年先帝生的原是個兒子,為了防止顧螭下毒手,才對外界宣稱是個女兒,所?以你?應該明白了。”

林沉玉如遭雷擊。

他?麵容微凝,眸色暗沉,指尖在?林沉玉頭頂的旋兒上輕輕一點,低語道:“先帝從?來都沒有什?麽女兒,隻有一個兒子,隻有一個。”

*

林沉玉不知道自己怎麽走出澹台塢營帳的,她?呆滯的拿著那個肚兜,眼睛隻盯著懸弧二字,恨不得看穿它。

先帝隻有一個兒子,從?小假扮成女兒養大……

桃花,顧盼生……

慕玉……

嬌豔欲滴的少?女,和那個鮮豔俊美的少?年,他?們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聲音也重合在?了一起。

他?們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若是兩個人,可先帝壓根就隻生了一個!若是一個人,可他?們二人性格相貌聲音身?高都迥然?不同!身?高如何能偽造?聲音如何能偽造?

“她?”與她?端茶送水,“他?”待她?肆意妄為。

“她?”對她?恭恭敬敬,“他?”對她?強橫無禮。

“她?”視她?如師如友,“他?”視她?如同禁臠。

到底是她?還是他??

林沉玉拔出劍來,低頭看去,風起雲湧,月光照徹劍鋒,映出她?通紅的眼眶來,她?的刀劍可斬天下不平,可辨人世清濁,偏偏認不清桃花!

“姐姐!可算尋到你?了!”

就在?它恍惚時,她?好像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如夢似幻,不知是真是假,她?猛回頭,是真的人。

少?年騎著馬兒,正笑眯眯的看著她?。

可林沉玉笑不出來了。

她?深吸一口氣:“跟我過來。”

*

又是一處水源,兩人停下。

“姐姐帶我來這兒做什?麽?”

“給你?洗把臉。”林沉玉語氣平靜,平靜到任何人都不覺得她?生氣了。

顧盼生不明就裏?,還是乖巧的坐下,半躺在?地,雙手撐住身?子,仰著頭看她?,笑道:“姐姐替我洗麽。”

“我替你?洗。”

林沉玉單膝跪地,俯身?下來掐住他?的下巴,伸手去擦拭他?的臉。投下的陰影籠罩住了他?。

顧盼生麵色笑容微凝滯住了。

林沉玉擦拭的地方,是他?眼角那顆桃花痣所?在?之處。

冰冷的指尖帶著薄繭,一層層刮去那偽裝。就在?那顆桃花痣即將露出來的時刻,她?的指尖被人反手攥住,強橫的壓到了顧盼生心?口的位置。

她?在?上,他?再下。

她?麵容平靜,叫人看不出來情緒,他?麵色被陰影罩住,她?也看不清。

可此時此刻,他?們已無需通過麵色來試探了,有些事一旦揭了頭,彼此都心?知肚明。

顧盼生輕笑一聲,在?她?耳邊親親熱熱的喚了句:“這麽快就發現啦,我的好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