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艾窩窩好餡兒嘞, 桂花果餡兒艾窩窩!”

“豌豆糕——涼涼兒的豌豆糕!”

晨曦初升,衙門外擱著一道衢的臨水小道上,已經?是吆喝聲不斷, 縷縷輕煙自路邊小攤的鍋灶上騰起, 此?起彼伏,團團簇簇,開的是人間煙火花。

“要三碗麵,老?板,就擱著這裏吃。”

林沉玉撿了個竹凳坐下, 用桌上布條利索的擦了擦桌麵的油膩,又從竹筒裏數出來三雙筷子, 擱在茶盞上, 麵上來的很快, 這麵白軟似銀絲,寬似一指粗, 湯汁透亮,幾顆小菜芽點綴其中,看著清淡又有味。

老?板看著這位衣裳磊落, 風姿不俗的年輕人,總覺得她雖然皮相清雋, 可眼底略帶瘮瘮的青,和?無神麻木的雙眼, 叫她顯得憔悴不堪。

好似一個被吸幹精血的死人, 沒有一點年輕人的朝氣。

老?板歎口氣,心?裏道。

一定又是個昨夜流連酒色, 留宿青樓的花花公子。

林沉玉若知道,定要叫怨。

她哪裏有那個閑情逸致去青樓?今天是她當值的第?四天頭上, 她連續三日都是起的比雞早睡得比狗晚,一人打三份工,每日挨枕頭的時間?不到兩個時辰!

怪不得那些個京官,一個賽一個的瘦,這每日早起是真累真困啊。

可不當值又不行,天闡教一群人,和?家裏那麽?多吃白食的,全靠她一個人養,她已經?沒錢了。她不去,燕洄就不給她錢。

想她堂堂的侯爺,如今淪落到這個份上,她就想落淚。

問起燕洄為什麽?非要拉著她早起當值,那家夥露出個燦爛的笑來:

“因?為我也不喜歡早起,看著你因?為早起而難受,我就開心?了!”

真陰險啊。

*

燕洄待會要去練兵,又換上了那身錦衣衛的衣服,純黑的勁裝,衣襟依稀可見血漬,冷峻非常。他邁步進來,單腳踩在條凳上,將一大碟子熱騰騰的白包子丟在桌上:

“買了十個肉包子,兩個素的。旁那兩個我掐了道縫的是素的,你別吃錯了又吐出來。”

林沉玉懶洋洋道,覷他那踩在凳上的靴子:

“別踩凳子上,待會你還要坐呢,也不嫌髒。”

燕洄笑的露出大白牙,踩了好幾腳,又繞過那凳子,到另一個凳子上穩穩坐了:

“我才不坐,髒凳子留給你徒弟坐。”

林沉玉:……

一隻手自他肩後伸過來,托著一碟辣醬菜來了,路過燕洄肩上,手一抖,紅豔豔的辣湯汁灑到燕洄肩頭。

顧盼生?麵沉如水,道:

“抱歉,手滑了。”

可他那語氣裏,卻沒有一絲一毫抱歉的意思?在。

燕洄氣極反笑,把髒凳子拉到他旁邊:“坐,請坐!”

他淡淡瞥了一眼燕洄,也不上燕洄的當,而是徑直走到林沉玉身邊,挨著她,坐了同一條板凳。林沉玉正低頭吃麵呢,餘光瞥見人來,直接給他讓了半個座。

顧盼生?親昵的給她加了醬菜,又給她夾素包子。

投她以素包,林沉玉報之以肉包。

整一副師徒情深的美好畫麵。

燕洄:……

那麵條和?包子似乎都是他掏錢買的,為什麽?三個人的早飯,他好像一點參與感都沒有?

*

燕洄對顧盼生?的討厭程度,又上了一個台階。

他也覺得奇怪,明?明?這麽?美貌的少女,就算不喜歡至少看著也賞心?悅目吧,可他偏偏看見顧盼生?就嫌。今天早上更是,他看見顧盼生?挨著林沉玉坐下,那矯揉的樣子,直感覺胃裏泛酸水。

可把燕洄惡心?壞了。

惡心?的後果是,他早上沒怎麽?吃好,剩了幾個包子。他伸手,就要把包子倒泔水桶裏,卻被林沉玉攔住了。

“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這麽?好的肉包子,打狗也行啊,幹嘛扔了呢?”

林沉玉見不得人浪費,把包子抽走了,她向那幾個路邊的乞丐走了過去。

臨走前不忘記囑咐燕洄:“把你踩髒的凳子擦一擦。”

燕洄來了脾氣:

“姓林……姓木的!你就對你上司這麽?說話??這破凳子我踩了就踩了,憑什麽?擦啊?”

他堂堂梁州指揮使,還受這個鳥氣?

顧盼生?也不廢話?,他強硬的扯過燕洄衣擺,默默擦了擦凳子上的靴印,也不理會他,徑直跟著林沉玉後麵走了。

燕洄:……

給他氣笑了。

燕飛來尋燕洄時,就看見這他板著臉,麵色陰沉的好似朔九寒冬的大雪天,他又看看燕洄肩膀上,紅膩膩的油湯,又看看燕洄衣角,髒兮兮的一大塊灰印。

燕飛不解:“大人,早上不過吃個飯,發生?了什麽??”

燕洄更氣了:“看我做什麽?,眼睛不想要了?去去去,去練兵!”

他冷笑:“半個月後和?霍小郡王的比武,若是我們?指揮司輸了,我要你們?一個個好看!”

*

林沉玉老?早就看見河岸邊歪脖子柳樹下,有一個破茅棚子,那茅屋雖破舊失修,可棚上積著些落英繽紛,柳葉如眉,看著一片粉紅淡綠,倒也別用一番野趣。

棚子門口,坐著個衣裳襤褸的老?嫗。

她心?中略動,就帶著肉包子去了。彎著腰兒對老?嫗道:“老?人家,我這裏有兩個肉包子,實在吃不下了,勞您幫忙吃了可好?”

沒想到那老?人家哼了一聲,頗為瞧不起的道:“才兩個肉包子?打發叫花子呢?”

林沉玉:?

她看著老?人襤褸模樣,心?想,這不就是叫花子嗎?

“老?朽可不是叫花子,老?朽可是丐幫人氏,你這江湖小輩,也忒無禮了些,不過看著這肉包子的份上,老?朽就不與你計較了。”

林沉玉隻覺得好笑,可看著老?人模樣,兩鬢斑白,皮膚皺紋,垂垂老?矣,那雙眼卻如霜打一般精神抖擻,說話?中氣十足,顯然並不是一位乞丐能有的精氣神。

應該是一位丐幫前輩。

她也隨和?的笑了:“前輩用吧。”

老?人丟一個到嘴裏自己咬了,捏著另一個包子,朝著棚裏喊了一聲:“徒兒!出來吃飯了!”

裏麵還有人?

林沉玉朝裏麵看去,卻看見個蜷縮著的高大身影閃過去,好似做賊似的,慌慌張張的把自己的臉埋進一堆稻草裏,還用手扒拉兩下,把自己的臉遮掩的嚴嚴實實。

“哈哈,老?朽新?收的徒兒,比較害羞,怕見生?人。”

*

林沉玉離開後,那徒兒從稻草堆裏爬出來,呸呸呸的吐掉嘴裏的稻草杆子,黑沉著一張臉,不是別人,正是海東青。

胡八笑眯眯遞給他包子:“來,乖徒兒,吃早飯。”

海東青雙眸欲裂:“死老?太婆,你自個去吃吧,要是剛才我被人看見了,我就要跳江尋死了。”

他都不敢想,林沉玉看見自己乞討,會用什麽?奇怪的眼神看著自己,他真的丟不起這個人啊!

胡八不解:“那你現在跳也來得及啊。”

海東青:……

他有點絕望。

他因?為受不了丐幫幫主?胡八的糾纏,被迫答應跟著她身後,體驗三日丐幫生?活的。如果三日後,他還是不為所動,不願意加入丐幫,胡八就不再糾纏他。

今天是第?三天頭上,雖然還沒熬完,可他已經?有點受不了了。

忍住,忍住,今天忍完就萬事大吉了!

胡八笑眯眯的啃包子:“餓肚子可不行,待會我們?還要去苦力活呢!”

海東青絕望:“你不是丐幫幫主?嗎?為什麽?還要幹苦力活!”

他這兩天也了解了不少丐幫相關的事情,丐幫其實極為龐大,除了他麵前這位不著調的總壇幫主?,分?管南朝各地的還有八位分?舵舵主?,舵主?下麵還有長老?,淨使。泱泱散散,開枝散葉,整個南朝的丐幫弟子加起來,約摸能達到十幾萬人。

可他不理解,一個管理十幾萬人幫派的幫主?,明?明?靠著舵主?們?上貢的金銀,能活的比誰都滋潤。為什麽?每天要起早摸黑幹苦力活呢?

胡八歎口氣:

“正因?為我是丐幫幫主?,才要努力幹活,讓幫裏弟兄們?吃上口熱乎飯啊。雖然十幾萬人多,可沒幾個教徒的,年輕人實在少,多的是被子女遺棄,缺胳膊斷腿的老?人家,為了尋求個棲身之所,才加入丐幫,大家一起報團取暖罷了。大家有活一起幹,沒活就沿街乞討。跑腿,送貨,包打聽,看場子,江湖市井的這些個活,基本都是丐幫承包了的。”

“丐幫和?旁的名門正派都不同,不是武學者的匯集之地,隻是個苦難者的棲息所。所以作?為幫主?,我第?一要義不是去當幫主?耍威風的,而是幫助我的門徒們?吃飽飯的,沒有什麽?比讓大家吃飽飯更重要的教規了。”

她露出一個笑來,有些頑皮:“怎麽?,有沒有覺得老?朽特別的偉大?”

海東青嗤之以鼻:“你自己愛管閑事,偉大個屁。”

胡八驚訝:“怎麽?,你心?眼裏那位林姑娘做好事就是心?地善良,我這個老?太婆做好事就是多管閑事?嘖嘖嘖,年輕人,可別太偏心?哦。”

這幾天,兩個人幹活的時候,沒少聽到林姑娘那個詞,她也猜到了海東青對林沉玉的感情。

胡八玩心?起來,對著林沉玉離去的背影喊:“林姑娘,你來評評理啊!”

海東青迅速抓過稻草,惡狠狠堵住這老?虔婆的嘴:“閉嘴閉嘴!我跟你走就是了!今天又去哪裏幹活?”

“五裏坡外?的墳場,我們?去看墳頭兒,哈哈。”

胡八利落起身,撿著她那根碧玉棍兒,晃晃悠悠的離開了棚子,海東青低著頭兒跟在她後麵,戴上個草帽把自己的臉遮的嚴嚴實實,他感覺丟人至極,整條街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胡八還唯恐天下不亂的哼著歌兒,嘔啞嘲哳,頗為難聽:

“我見他人苦,我心?熱如火,不是為他人,看看輪到我。”

“老?虔婆,你能不能別唱了!笑話?死人了!”

“笑話?死人就笑話?死人唄,死的是別人,又不是你。”

“……”

*

五裏坡外?

燕卿白負手而立,看著麵前的荒草萋萋,上次蘭跋雪在亂葬崗中一場惡戰,將這裏打亂了一大片,香爐震碎,石碑裂開,幾日不見,荒蕪的野草又覆了上來,也看不出打鬥的痕跡了。

野草會覆蓋一切,好像除了新?死的人立下的新?碑,沒有什麽?能在這裏上留下深刻痕跡。

嘉善氣喘籲籲的踩著野草從密林中出來,麵色嚴肅:“大人,檢查過了,奇怪的很,旁的墳都完好無損,唯有隻有兩座墳被竊,屍骨無存。”

“誰家的墳?帶本官去看一看。”

嘉善用刀砍斷沿路的亂枝枯樹,帶著他去。燕卿白在墳頭站定,定睛看向那殘碑,上麵隱約可見幾個字:

華州府艾蒿並妻冪兔氏之靈。

嘉善樂了:“艾蒿?冪兔氏,這兩個人名字倒稀奇。屬下去華州城打探吧,讓這家人的子女來看看吧。”

燕卿白略一沉思?,眉頭微蹙,搖搖頭。

他蹲身下,指尖拂過石碑,喃喃道:

“《說文解字》曰,蕭,艾蒿也。冪者,同冖,覆也。冪兔者,其實是冖兔,冖兔,合成一字乃是一個冤字。”

他聲音沉穩有力:

“去華州城查,可曾有姓蕭,遭過冤案的人家。想必此?事必有隱情。”

嘉善都聽愣了,這都什麽?玩意?可大人說的,他還是答應下來了。

他又道:“大人,墳頭陰氣重,不宜久留,我看那應召來看守墳場的人已經?到了,吩咐他們?看就好,咱們?先回去吧。”

燕卿白點點頭,路過那來看墳場的人時,腳步略頓。

一個老?嫗帶著個高個子青年,那青年看著身材有些眼熟,他正欲細看,青年似乎感應到什麽?,忽然蹲下身,去整理鞋子。

他也就沒有追究,上轎離去了。

*

海東青麻木著一張臉,坐在墳頭旁。

他哪裏想得到,看墳頭的活,是胡八從縣衙接的,因?為最近有墳被盜,官府不放心?特意雇了人看。

好險,差點又看見老?熟人了。

要是看見了,多丟人啊!

胡八看著他垂頭喪氣的模樣,拍拍他肩膀安慰他:“哎呀,男子漢大丈夫,不要在意別人目光嘛!”

海東青冷笑:“別和?我說話?,等今天晚上過了,我們?的約定就到期了,到時候橋歸橋路歸路,我是不可能進丐幫的,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胡八笑眯眯:“好。”

海東青吐出一口濁氣,看著殘陽如血,心?裏卻刺撓又鬱悶。

忽然,他耳朵微動,似乎聽見了什麽?聲音。他不想和?胡八在一起坐著,幹脆起身去看,就看見不遠處一個密林裏,跌跌撞撞跑出來一個熟悉身影。

海東青:……

怎麽?他一落魄,就成天遇見熟人呢!

“救命!救命啊!”

綠珠滿臉驚慌,跑到一半被人撲倒,拖進了密林。

海東青歎了口氣,也許是受林沉玉影響,他總覺得自己見死不救,回去林沉玉肯定要嘮叨他。

遂撓撓短發,木著臉兒起身走了過去。

“發生?什麽?事了?”

他不耐煩開口,卻在看見來人時,瞳孔忽然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