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分日,拜北鬥之期。

即使是淩雲觀這樣香火並不旺盛的道觀,也應舉辦禮拜北鬥科儀道場,為信眾人消災解厄、祈福延壽。

但此刻,本應舉辦道場的三清殿門口,祭品零落一地,被一堆壯漢踩得亂七八糟,為首的男人長了一雙吊梢眼,看上去就很凶,他一腳踢翻了一個香爐,賤兮兮地說:“小朋友們,讓你們師父別躲了,出來和我說話。”

淩雲觀裏的小道士們都是掌門收養的孤兒,都還是小孩兒,大的也就十八九,最小的才六七歲,一看這陣仗就嚇得哇哇大哭。

隻有掌門的大弟子溫綸站了出來,對著男人拱了拱手,小聲說:“黃總,有什麽事情好商量,過了今天再說,師父受傷了在修養,不會出來,您先回去吧。”

黃老板沒吭聲,他背後那群狗腿子又開始摔東西恐嚇,黃老板等他們鬧夠了才賤兮兮地回頭,假意嗬斥手下,說:“你們安靜點,別嚇到小孩兒。”

說完黃老板才回頭,對著溫綸笑說:“我說的話你們師父明白了嗎?淩雲觀的都沒有香客上門了,還不如現在就賣給我們,換個人多點的地方蓋個新的道觀,你們一樣過日子。”

不知道哪個小道士激動了,特別大喊了一聲“不賣”,那群壯漢又開始咋咋呼呼地威脅人,黃老板很歡樂地看著小道士們慌亂和惶恐,任由壯漢們威脅了一通,正打算出來繼續唱白臉的時候,人群裏突然傳出來“撲哧”一聲輕笑。這聲音不大,但兩方嚴肅對峙的時候,這笑聲就很突兀了。

所有人都轉向了笑聲的來源,就瞧見一個磕著瓜子滿臉看戲的少年。

少年長得是唇紅齒白,眉目如畫。他穿了一身洗得發白的舊道袍,發髻上插著的是最普通不過的木簪。但由於人實在是太好看,這一身樸素的裝扮,愣是讓他穿出了金光閃閃的味道,整個人仿佛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畫中仙——如果忽略他正在磕的瓜子的話。

見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少年停下了嗑瓜子,還沒開口,溫綸就對他拋來了眼刀子,不耐煩地說:“怎麽又讓許清木跑出來了?把他給拉回去,趕緊的!別讓他在這兒發瘋!”

叫做許清木的少年上下瞄了溫綸幾眼,沒搭理他,直接就走到了兩堆人中間,看著黃老板淺笑。

黃老板被這笑搞得有點不舒服,冷下臉問:“小朋友,有什麽好笑的嗎?”

許清木磕著瓜子繞著他走了一圈,說:“貴姓?”

黃老板沒好氣地說:“免貴姓黃。”

“好的,綠總。”許清木說,“有個東西跟著你,他一直在扯你的後脖子,你就沒覺得涼嗎?”

黃老板臉僵了一下,然後又笑了起來,對身後的狗腿子們說:“看,這就是典型的九年義務教育漏網之魚,沒前途,隻能搞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

黃老板說完,他身後那群人立刻開始哄堂大笑。

許清木繼續磕著瓜子,相當淡定地說:“跟著你的東西說,你有急事兒就回去吧。”

黃老板笑得前仰後合,好不容易止住笑,用力拍了拍許清木的肩膀,說:“小朋友,別鬧了,你是不是想說我被髒東西纏上了,印堂發黑必有血光之災啊?”

“血光之災是有的,很快就來,但你印堂不發黑。”許清木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你印堂發綠。”

黃老板頓時一僵,過了會兒臉拉了下來,說:“你什麽意思?”

許清木道:“尊夫人……挺年輕漂亮的啊。”

黃老板懵了一下,拔高音調道:“你個小兔崽子說這個幹什麽!”

許清木想了想又說道:“綠總啊,你磕瓜子嗎?綠茶味。後院還有些青菜,你帶點回去吧,都翠綠翠綠的。還有,我有盆迎客鬆,也是四季常青,送你了。”

眾人:???

“還沒懂啊?”許清木有點為難,隨手在地上淩亂的祭品堆裏撿了一片綠葉子放在黃老板的腦袋上,說,“那我就直說了。想要生活過得去,就得頭上帶點綠。”

這話一說,眾人都炸了,黃老板臉色瞬間變得鐵青,立刻擼起袖子往前衝,邊走邊罵道:“你他媽說什麽呢!”

許清木一避,極其靈活地閃開,甚至眾人都沒有看清楚他是怎麽躲開的,人已經到了十米開外。

而朝著許清木衝過來的黃老板直接就摔了個狗吃屎。一陣驚天動地的慘叫聲響徹雲霄,黃老板滿臉是血地被人給扶起來,牙都摔鬆了,頭上的綠葉子還穩穩當當地插在頭發裏。

眾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到了許清木的身上,他依然隻是悠閑地站在十米開外磕著瓜子看戲。

黃老板一時間暈頭轉向,疼得麻木了,半天都沒法動彈。

許清木湊近了黃老板,在他的耳邊低聲為難地說,“跟著你的東西還說了,尊夫人大腿上,有個拇指大的胎記。”

黃老板一愣,而後一陣天旋地轉。

他老婆大腿根上,真的有胎記!

許清木給了黃老板一會兒反應時間,然後輕輕在黃老板的肩膀上掃了一下。

他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微微泛著紅,張開口,語氣淡淡的,但有種讓人脊背發涼的感覺。

“你真的……不覺得你後脖子涼嗎?”

話音一落,不僅僅是黃老板,他手下一群人都突然覺得背後陰風陣陣。

有個壯漢咽了口唾沫,低聲在在黃老板耳邊說:“老板,還是先下山,你這傷也得看看……”

另一個男人哆哆嗦嗦半天,又小聲說:“對啊,這小道士不對勁,他怎麽會知道嫂子右腿上有胎記……”

許清木忙說:“可別冤枉我,是跟著他那個東西說的,他還說你現在回去能抓那什麽在床,那個……等等!”

許清木突然頓住,皺眉盯著剛才開口那男的說:“那個東西沒說是右腿啊,你怎麽知道的?”

男人:……

眾人:……

黃老板:???

一群人震驚的目光落在那男人身上,男人迅速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出任何解釋,而後突然拔腿就跑。

許清木:“嘖嘖嘖。”

黃老板:!!!

一群人瞬間亂了套,七嘴八舌說什麽的都有,許清木連忙抬手止住他們,說:“綠總的傷要緊,趕緊下山。反正我這小道觀就在這兒,要砸攤子過幾天來也成。”

黃老板舉起哆哆嗦嗦的手指,對著許清木艱難地擠出一個“你”字,然後猛地開始極速喘息,沒幾下就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

一堆狗腿子們頓時亂成了一團,想找許清木理論,可看著他的眼睛就覺得有點犯怵,鬧鬧哄哄一陣之後還是覺得先帶老板去醫院比較好,然後又手忙腳亂地把黃老板往山下抬。

一群人就那麽氣勢洶洶地來,莫名其妙地走。

許清木眼看沒意思了,拍拍手就往淩雲觀內堂走。

後麵和黃老板說的許多話都刻意壓低了聲音,一群小道士沒聽清楚,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群臉懵逼。半天溫綸才反應過來,趕緊吩咐小道士們收拾滿地的祭品,自己則追著許清木去。

許清木憑著感覺走了一陣,又感覺到了有點頭疼,記憶也很混亂。

但他還記得,淩雲觀本來不應該殘破成這樣。

一直走到了淩雲觀的最深處那間房舍,看到木匾斑駁的“靈殿”二字,許清木終於憋不住氣了。

許清木記得這裏原本是他的寢殿,從前可算是相當豪華,匾額上的字都是鍍金的。而如今,連房梁上的雕飾都掉了漆。大門也上了鎖,看上去一片蕭條。

許清木正在氣,身後突然響起了溫綸的聲音。

“許清木!”

許清木回頭,對上了激動的溫綸,對方還沒有開口,許清木就指著匾額道:“我的金箔呢?那麽大一片的金箔呢?”

溫綸要說的話一下卡在了喉嚨裏,由於許清木太過義正辭嚴,從氣勢上壓到了溫綸,他突然覺得許清木和以前很不同,愣得半天不知道開口。

許清木這會兒也在自己的記憶裏扒拉出了點有用的信息,懶得理他,拐彎往現任掌門嶽野鶴的臥房走去。

溫綸想攔,但許清木非常囂張地直接推開了門走進去,然後迅速關門,拍了溫綸一臉風。

溫綸站在門口,聽到裏麵傳來了倆人的對話聲,閉上眼狠狠歎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

許清木回頭就看到了站在他麵前的嶽野鶴。

嶽野鶴須發皆白,眼神深遠而寧靜,雖然已經不年輕了,但身姿依然很挺拔。

許清木看著他,腦子裏湧現出一大段記憶。

他這一世生下來就有問題,時而清醒,時而癡傻,三歲的時候被父母遺棄,是嶽野鶴將他撿回來養大的。

嶽野鶴向來嚴肅,但對許清木卻很有溫和。所有淩雲觀的弟子都知道他心疼這個小傻子,所以無論許清木發什麽瘋,他都很有耐心地護著。

嶽野鶴道:“冷嗎?坐下說。”

許清木坐了下來,搖頭,嶽野鶴還是把自己腳下的燒著的暖爐踢到了他的身邊。

接著,嶽野鶴對上了許清木的眼睛,看了一眼以後,他愣了一下,而後起身快步走到許清木的眼前,伸出一根手指迅速在許清木的眉心點了一下。

紅光在嶽野鶴指尖一閃,他快速後退幾步,震驚地看著許清木,道:“你……都想起來了?”

許清木沒能完全恢複記憶,但他確實不是嶽野鶴從小嗬護到大的那個小傻子了,他一時不知道怎麽開口告訴這位嚴肅的老道人“你徒弟沒了”,隻好茫然地點頭又搖頭,說:“沒全想起來……”

嶽野鶴臉色一變,突然激動地撲上來,一把抓住許清木的雙手,老淚縱橫地道:“親娘嘞,你終於想起來了啊!我快裝不下去了,我的祖師爺,你可算回來了啊啊啊啊!”

許清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