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時間會磨平人的情緒。

新事物總是在累積, 舊事便被壓在了心底。

洛安自從遇見謝時殷,一直在更新人生理念,做人好像都是上一輩子的事情了, 但他永遠不會忘記那短暫絢麗的十幾年。

隻是如今,他已經換了一個身份來麵對。

那段錄音, 除非特意倒帶, 否則根本不會被發現, 他父親或許猶豫不決, 終於在某一次想告訴他一些往事, 卻被年幼的他粗心忽略了過去。

一直到多年後, 物是人非的今天, 被他和謝時殷發現。

“相冊裏,有什麽?”

洛安深吸了一口氣,和謝時殷講出那些話後, 整個人好像靈魂都輕了許多。

“是夾了一封道歉信嗎?”

謝時殷帶他來到了客廳。

“坐下看看吧, 我無意中發現的, 也許不隻是道歉信那麽簡單。”

洛安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過來陪我。”

謝時殷當然上前,默不作聲的坐在了洛安的身邊。

人類的父母親情,對比他對洛安的感情來說,是大不相同的,也許那是一段掩埋在歲月中的錯誤關係,但不可否認, 每一個參與者都對這段關係付出了自己所擁有的極致。

謝時殷伸手示意了一下,洛安便輕輕撕扯開那個位置, 露出了裏麵的空心夾層。

最開始顯露出來的四個字赫然就是標題的第一行,字體娟秀,他父親指引他看的, 是他母親的手筆。

-寫給安安

[那天你出門玩,回來的有點晚,你父親有些生氣,他雖然看起來嚴厲,實際上並不是因為你回家晚才生氣。

主要還是因為這件事情,有些超乎意料的嚴重。

你上了雲境二棟的樓頂。]

謝時殷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洛安的視線,他們幾乎是一起在閱讀這封信,當看到這裏時,兩人的表情微微變了變。

[這是我們第一次發現你不自主的極度危險的舉動,和小時候哭聲震碎茶杯,失手掰斷嬰兒床圍欄,一點也不一樣。

事實上你在三歲之前,記憶模糊的時候,我和你父親已經在盡力教你一些“正常人”的東西,你雖然和普通的孩子不太一樣,但無論如何,你是媽媽的孩子,是你父親的兒子,僅這一條就足夠我們花費所有去保護你與眾不同的秘密。

但這次,你上了樓頂,回家卻告訴你父親,你隻是在花壇裏玩耍了一小會……你可能不知道,很多次你的獨自玩耍,你父親一直跟在你身後保護你。

而且安安,你的鞋子幹幹淨淨,根本沒有花壇裏的泥。

我們又怎麽會發現不了呢?你從小就這麽特殊,我和你父親以為你已經表現的像一個“正常人”,所以才會給你更大的自由。]

[我們最開始以為你為了好玩,所以撒謊,但後來我們才發現,你隻是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就好像隻是本能驅使一樣,記憶又回到了花壇的位置。

後來你父親說你就坐在樓頂邊緣,他不敢打擾你,也不敢貿然靠近,那是他最煎熬的半個小時。

他想為你請心理醫生,但又怕心理醫生看出你的秘密,他一直是一個合格的家長,他知道這可能又是你的“特殊能力”,但這次,他看著你離開邊緣,先一步回家,臉上帶著很明顯的後怕。

所以在你回來時沒有控製好情緒,也讓“不知情”的你難得使了一次小性子。

好在我們觀察了一段時間,這種危險舉動隻有這麽一次,你父親已經和物業協商將頂樓的門換了一個更堅固的鎖芯。]

[寫這封信,是因為我們不了解你的“世界”,這是唯一能做的保險措施,也算是未雨綢繆,為有可能發生的意外做準備,將我們了解到的東西都保存下來。

你父親還特意在送你的錄播機裏留了暗示線索,文字也代表著我們對這件事的鄭重態度。

也許你馬上就會看到,也許需要很久以後。

還有碎裂的茶杯,掰斷的嬰兒床,有時候無意識的一些舉動……已經證明了你很特殊。

其實,我們不止一次的懷疑是不是做錯了,從你出生,從一開始就養錯了孩子。

但沒有。

你就是洛安,我們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但我們隻能用人類的知識和常識來撫養你。

現在,如果你在看這封信,就請將下麵的話仔細記住。]

[這個世界,也許不止有人。]

[這是我和你父親唯一得出的答案,讓你戒掉一些“本能”很無奈,但隻有這樣,在你有幸尋找真相的時候,已經完美適應的偽裝環境才能保護你。

誰能接受一個生來隻吃肉的孩子呢?

不攝取人類的東西,醫院卻檢查不出任何的營養問題,你三歲之前,基本就沒有出過家門,因為你隻吃肉,這也是你父親對你管教十分嚴格的原因之一。

他不能讓他的孩子遭遇外界的一些非議,隻能用自己認為對的方式來教育你。

幸好,你最後被我們慢慢“扭轉”了過來,你可以正常上學,交朋友,你長相精致,品格優秀,是我們所期盼的完美的後代。

這些事情我很早之前就想寫了,隻是借由這次的事情,正好講出來,因為不能為外人所知隻好臨時采用這種方式,你也有權利知道自己的秘密,希望你看到不要驚慌,最好也可以為你解答一些迷糊的小困惑。

安安,有人類,就有非人類,有非人類,就有另一個奇幻的世界。

大家無非都是為了存活二字。

你來到人類社會,在完全沒有其他記憶的情況下戒斷本能,是很無奈的舉措,交換人生,也不是什麽重大的過失。

這是一段珍貴奇妙的緣分。

不過安安,假如你看到這裏,無論你多少歲,我們也一定會在你的身邊。

我大概會在廚房裏一邊做飯一邊悄悄觀察,你父親看起來是在喝茶,但實際上也在忐忑不安的等待,我們想要你無論轉向哪個方向,都能看見愛與陪伴。

隻是安安從小時候的調皮搗蛋,到最後慢慢乖順內斂,大概也隻會默默震驚一會,又會以為這是父母的“奇妙惡作劇”來取證,不過你可能不會找故作穩重的父親,但是一定會來找媽媽撒嬌的,這個時候我就告訴你,一切都是真的,我還會為你做美味的紅燒排骨壓驚。

那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東西,今天允許你吃兩塊。

愛你的父親母親。]

……

空氣安靜異常。

謝時殷沒說話,他看了一眼洛安,卻發現對方好似呆愣住了,盯著最後一行字,一眨不眨的看了半天。

他沒有悲傷難過,隻是好像丟失了所有的情緒,整個人的靈魂都處在離家出走的狀態。

人類這個物種,唯一比龍更複雜的地方就是心。

人心難測難懂難看透。

他們生活在一套嚴密的秩序當中,理智被文明的鎖子牢牢扣住,謝時殷行走人世幾百年,看慣了人的生離死別無可奈何,也會時不時被這個物種所震撼到。

更別說現在隻有“十八歲”的洛安。

尤其是,這封信字裏行間的愛,與現實巨大的落差感。

當初的“保險措施”“未雨綢繆”,現在看起來竟一語成箴。

這是一封遲到了很多年的秘密獨白。

隻是洛安已經沒有了取證的對象,也早已經搬離了雲境,這間孤獨了幾年的舊小區裏,沒有母親的晚飯,沒有父親的茶壺,隻剩一個人日複一日,在錯誤的驅殼裏煎熬等待。

意外發生的太突然,洛家夫妻根本就來不及和洛安說這個“家庭秘事”,隻以為還有時間……

還有時間。

明天和意外之間,哪裏有時間的生存縫隙。

如果不是他發現了相冊夾層,洛安又恰好擺弄了一下錄播機,就算龍有再大的能力,也找不到這份藏起來的隱秘。

又過去了不知道多長時間,洛安突然輕聲道。

“我想起來了。”

謝時殷:“想起什麽了?”

“我想起來,我為什麽去了樓頂,又為什麽坐在那裏看了半天。”

謝時殷沒說話,聽見少年語無倫次的喃喃道:“那是一個傍晚,我本來下樓要去小花壇,不知怎麽的,抬頭,看見一棟的樓頂坐了一個人。”

謝時殷緩緩垂眸。

“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看不清臉,我被他所吸引,就像是磁石一樣的轉身上了樓頂……”洛安的視線凝聚在信紙上,“但是對麵的他卻消失了。”

“我悵然若失,好像失去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於是坐在那裏看了半天。”

“後來某一次睡前,我母親告訴我,對麵的頂層,是被開發商封鎖了的樣板間,連帶著樓頂,也是私人地盤,我就再也沒有稀裏糊塗上去過,一直到……搬家前。”

“謝時殷,那是你嗎?”

“嗯,大概是我。”

“是你啊……你看他們說的,”洛安的手指捏著信紙的邊緣,“當我看到這封因你而起的信,他們一定會在我的身邊。”

“但是人都去哪裏了,人為什麽要這麽脆弱?”

“你問我的問題,你看,原來我最開始是吃肉的,我有龍的習性,但嬰兒吃肉駭人聽聞,他們當時也一定很害怕很恐慌吧?”

“但他們沒有放棄。”謝時殷道。

“對,不僅沒有放棄,還將我養了這麽大,最後對我撒了那麽大一個謊……讓我爬出去。”

“他們當時在想什麽?”洛安歪頭看向男人,“你知道嗎謝時殷?”

謝時殷頓了頓,抬手捂住了那雙淺淡的瞳孔。

“大概是在想,怎麽用最後的力氣來愛你。”

“洛安,你哭一哭吧,哭完我們回家,我給你做紅燒排骨。”

-

謝時殷帶著洛安離開了碧水,替他拎著他的書籍,洛安則抱著那本相冊和錄播機。

兩個人誰也沒有想到來這麽一趟會有這樣一個“意外收獲”,謝時殷給洛安留了充足的個人空間。

隻是男人在經過某個超級市場前,親自進去買了一大堆排骨,還有很多其他的肉。

等回到雲境,謝時殷才問:“去6001嗎?”

洛安搖了搖頭:“回家吧哥。”

“好。”

兩人上樓,洛安換了拖鞋,窩在客廳落地窗的小沙發上,腳底是羊絨的毛毯。

北方的城市,室外很冷,室內卻很溫暖,洛安索性套著一雙棉襪子,一頁一頁的翻看著那本舊相冊。

廚房裏傳來叮叮當當的刀碗碰撞聲,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飄來了一陣濃鬱的香氣,那香味從餐廳竄到客廳,又竄入了洛安的鼻尖。

謝時殷做了一大盤的紅燒排骨,又做了很多其他的菜品,雖然有大半都是初次嚐試,但賣相都很不錯。

他走過來,敲了敲相冊的硬殼封麵。

“中午了,吃飯了。”

洛安便乖乖放下,隻是還沒有站起身來,就被謝時殷從沙發上抱了起來。

“……不抱小孩了?”

謝時殷:“這次抱的是我的小王子。”

洛安像是想笑,又沒有提起嘴角的力氣,被放在餐椅上後,手邊就遞上來了一雙筷子。

“嚐嚐看,想吃多少塊就吃多少塊。”

洛安嗅了一鼻子的香味,慢吞吞道:“哥,你說如果我沒有做過人,是不是他們就不用擔驚受怕這麽多年?”

謝時殷:“人類父母麵對幼崽,很少沒有擔驚受怕的時候,你隻是千萬分之一,換誰來都一樣。”

“……你說的對,隻是我更加讓他們擔心。”

“但你也給他們帶來了快樂和驕傲,讓他們感受到了為人父母的滋味,”謝時殷抿了抿唇,道:“你曾經不是在困惑,想要找回‘真龍魂’嗎?你看,你也知道一個驅殼隻能容納一個魂魄,洛安,你想想,你能找上那個驅殼,如果沒有你,他們即將麵對什麽。”

洛安抬頭,“一個……夭折的早產兒。”

“沒錯。”在這種事情上,謝時殷不能百分百的帶入洛安的視角,隻能從很細小的點,開始安撫悲傷的龍。

“所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嚐一塊排骨吧,看和你媽媽做的一不一樣。”

洛安眼前的餐盤被放入一塊三肥七瘦的排骨肉,色澤焦黃,泛著油光,紅燒的味道一陣陣的往鼻子裏竄,又好像熏到了他的眼眶。

他抬手,夾起一塊,放進嘴裏咬了一口。

“怎麽樣?”謝時殷問。

低不可聞的“好吃”從少年的唇縫中吐露出來。

洛安再咬了一口,胸口就像是堵了棉花一樣吃不下去了。

有水滴砸在桌布上,暈開碎裂的痕跡。

他終於難以抑製。

“好吃的哥,和她做的很像。”

謝時殷幾乎是從心尖處開始泛起細密的疼痛,他臉色不變,眉頭卻皺的死緊。

明明是少年的難過,在他這裏卻好像放大了十倍。

“我好想他們啊謝時殷,”洛安咬著嘴唇,努力壓抑聲線,“上學路上想,回家路上想,吃飯的時候想,睡覺的時候想,看見別人一家三口更會想。”

“走在街上,看見什麽都好像是他們,轉頭卻都是幻象,我無數次都在抱怨,為什麽偏偏是我。”

因為你遭遇的這一切,很有可能都是為了我。

謝時殷竟然沒有勇氣將這句話說出來,他在這一刻,寧願當初在玉鬆山的自己永遠沉睡下去。

“在你身邊做了這麽長時間的小龍人,我以為我都忘了那些事情,你給了我正確的舒適的環境,又開始引導著我吃肉,我還要重新複學重新開始生活……結果轉頭來,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個圓圈,怎麽會有這樣一封信,就像一個閉環將我又圈在了裏麵。”

謝時殷緩了緩,眼眸黑沉:“如果這是閉環,我來做你的出口。”

“洛安,你隻是太難過了,陷入了一種情緒當中,我們好好吃飯好好休息,總會有走出來的一天。”

“你想在人類世界扮演一個人也可以,你不想做人,我們就做龍,我可以帶你去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和故事。”

洛安再也說不出話,自己夾了一塊排骨,塞進了嘴巴裏麵,想要堵住什麽東西一樣。

他的難過沒有聲音,眼淚卻像珍珠,一串一串的從臉頰滾落下來。

謝時殷看不得這個,但偏偏沒辦法去阻止。

他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這是必須要經曆的一個階段。

隻是這個階段,對沒有龍魂記憶才十八歲的洛安來講,過於刻骨銘心了一點。

手心隱隱發燙,謝時殷倏然回憶起了一則契約之條。

他沉默兩秒,站起身,來到洛安的旁邊,替他按下了筷子,擦了眼淚和嘴角,才沉聲慢慢道:“可以將一個東西借給我一會嗎?”

洛安懵懵然,隻看到謝時殷的唇瓣一張一合在說話,卻聽不進他在說什麽話。

“洛安,你需要好好睡一覺了。”

謝時殷捧起少年的下顎,低頭吻在了緋紅脆弱的唇瓣上。

要想品嚐甜蜜,就先要溫柔對待苦澀的外殼。

白色的光芒從手心處散發,靈魂掙紮的感覺侵襲上來,謝時殷狠狠閉了閉眼睛,將所有的愛別離和求不得凶惡的吞進了身體當中。

龍族的歲月漫長又無恙,幾乎沒有伴侶用上這麽一個深埋的契約之條。

少年沉睡在臂彎當中,被男人抱著,小心至極的放在了柔軟的床鋪上。

謝時殷的瞳孔如同陳墨一樣,張口說了一串繁冗但極富韻律的念語。

“將你痛苦的靈魂借給我,用我所有的信念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