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虛度瑣窗春

另一頭,赫連素達跟赫連耀東拉西扯,盡量拖延著時間,不讓他離開。

但其?實在交談的時候,他已?經能夠看出?來?對方眉宇間隱隱的煩躁之色,赫連素達心頭也有些發怵。

他知道自己這名小叔是個真正的狠人,也聽下?屬講過他殺赫連英都?的時候是多麽的幹脆利落,不留情麵。

縱使赫連素達的性格魯莽張狂,也有些害怕把對方當真給惹怒了——畢竟他即使會有心軟的一麵,也絕對不會是對著自己。

正在這時,外麵傳來?了幾聲鳥鳴。

赫連素達立刻知道事情成了,精神一振,起身告辭道:“一說起家常來?就?忘了形,不知不覺在這裏坐了許久,那?我也該告退了,請大君休息吧!”

赫連耀剛淡淡說了句“那?你?就?退下?吧”,外麵忽然有人高聲大喊道:“不好,有刺客闖進來?了!快保護大君!”

赫連素達搶到門外一看,隻見這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一個蒙麵人勁裝持劍,單槍匹馬地向議事的大帳之前?殺到。

雖然刺客隻有一人,但分外驍勇,外圍重兵環衛,雖然見狀紛紛衝上去阻攔,卻被他掌劈劍掃,頃刻間打倒一片。

這刺客勢如破竹一般衝到大帳前?麵,最後飛身在麵前?兩人的肩膀上一踩,整個人如同大鳥一般向前?躍出?,劍光奪目之間已?經劈開帳簾,合身撲入。

他的一連串動作利落之際,身法還有幾分眼熟,如同天降煞星一般,快劍向著赫連耀直刺。

四下?無?人能擋,紛紛驚呼出?聲。

多虧赫連耀經過曲長負親自**,身手也非凡俗之輩,千鈞一發之際,他隨手舉起身旁的椅子,大喝一聲,擋在自己的身前?,擋下?了這一劍。

下?一刻,椅子竟然被劍氣劈成兩半,赫連耀臉上出?現血痕,借著這個空隙,向後疾退。

刺客一擊失敗,後麵的侍衛兵將都?已?經湧入,將赫連耀保護起來?,時機已?逝。

赫連素達正因為這一連串的變故而驚訝不已?,冷不防對方竟然放棄了赫連耀,一個轉身衝向自己,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劫持了他。

赫連素達大驚失色:“你?!”

“別說話!”

刺客拔劍架在赫連素達的脖子上,厲聲道:“你?們想讓他死,就?盡管來?抓我吧!”

赫連耀抬起手:“住手!”

其?他的人連忙停下?了攻擊。

那?名刺客道:“現在立刻讓所有的人都?放下?手中兵器,退開三步!”

憑著他剛才展現出?來?的功夫,這樣的話一定可以?成功逃跑。

赫連素達見赫連耀沒說話,心裏一沉。

他和這個小叔的關係可著實不怎麽樣,天天在心裏麵琢磨著怎麽弄死對方,隻怕這個時候赫連耀巴不得激怒刺客,把自己給宰了。

他連忙說道:“大膽刺客,你?可知道我舅舅是若伊族的族長?若是你?敢傷我,他一定不會放過你?的!”

這話是說給赫連耀聽的,殺他容易,但如果赫連素達在眾目睽睽之下?出?事,向他的母族交代卻難。

赫連耀哼了一聲,終究還是說道:“按照他的吩咐辦,千萬不可傷了博俊王。”

於是眾人放下?兵器,讓出?一條路來?,刺客帶著赫連素達成功脫逃。

他們離開之後,赫連耀裝腔作勢地“勃然大怒”了一番,吩咐手下?“全力緝拿”刺客,自己便急忙去了曲長負那?裏查看情況。

他進去的時候有些焦急,但進去一看,曲長負一如往常,還是悠閑自得地倚在案邊讀書,仿佛半點塵囂都?未沾染。

赫連耀心中便不知不覺安寧下?來?,放緩了腳步走到他的書桌邊上。

曲長負頭也沒抬,問道:“成了?”

“嗯。”赫連耀道,“老師,你?也沒事?”

曲長負哼笑道:“就?憑他們幾個,算了罷。”

他隨意揚手,將書扔到桌上,動作之間,寬大的衣袖滑開,露出?皎白清瘦的手腕,上麵不知何時被不慎蹭上了一抹墨跡。

半滑落半遮掩的衣袖,淡青色的墨痕,細膩白皙的皮膚,斑駁灑下?的光線……原本是極為平常的一幕,卻在無?意中,散發出?令人難以?回避的驚豔。

赫連耀隻是隨便一瞥,就?難以?移開眼睛,心頭一**,頓時想起自己前?兩天做過的一個夢。

在靖千江那?裏得知了他和曲長負的關係之後,赫連耀當天回去一晚上沒睡著覺。

他也說不清自己是氣惱還是嫉妒,在榻上翻來?覆去,隻覺得怎麽想都?難以?接受這事是真的。

曲長負在赫連耀的人生中占據了太重要的部分,如父如師,雖然嚴厲冷淡,卻事事都?為自己安排周全。

他是那?樣強大而冷肅,但看上去,又是那?樣美麗而脆弱,到了時間,就?走的頭也不回。

從來?沒有人待赫連耀這樣好過,但也從來?沒有人待他這樣絕情過。

赫連耀難以?想象曲長負會真正的屬於誰。

他知道對於這位老師,自己早就?不僅僅是師生之間的崇敬依戀,這份感情當中還摻雜了很多無?法明言的情愫。

但他最高的奢望,也隻是想象著能相?處的久一些,過回曾經那?種?平靜快樂的日子。

至於情人……曲長負這種?人,他怎麽可能會動情?

第二天一早,赫連耀頂著兩個黑眼圈,一臉憔悴,在女奴們驚駭的目光下?起身,吩咐手下?去給他搜羅一批書籍來?,隻要是有關於情愛的戲文話本等都?可以?。

南戎人都?知道這位新任大君推崇中原文化,此類本子倒是不難找。

連同一摞厚書送過來?的,還有兩男兩女四位美人,大概是手下?以?為大君看完“學習材料”之後,還想親身實踐一下?。

赫連耀怕被曲長負聽見,勃然大怒,將美人們轟出?去了,自己躲在王帳裏翻話本子。

從頭看到尾,雖然類型情節豐富多樣,赫連耀還是沒覺得裏麵的任何一個人能套在曲長負的身上,編造出?來?的東西果然不靠譜。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白天赫連耀看了太多亂七八糟的故事,當晚睡著後就?做了個夢。

他夢見自己縮在一頂氈包當中的角落裏,地麵上鋪著厚厚的羊絨毛毯,他就?赤著腳席地而坐。

麵前?的光線極暗,看不清楚旁的什?麽,隻能瞧見中間的大**麵有兩個交疊的人影,低低的喘息和摩擦聲正在不斷傳入耳中。

赫連耀不由瞪大了眼睛,心髒狂亂地跳動起來?。

他分明看見,**的人仿佛正是自己研究了一整個白天的靖千江和曲長負,兩人的每一個動作,都?如此的清晰而真實。

靖千江的行為讓赫連耀怒不可遏,火氣攻上心頭,幾乎讓他整個人都?炸裂開來?,恨的隻想殺人,立刻飛快地衝上前?去試圖阻止。

誰料腳下?軟綿綿的,仿佛無?處著力一般,站起身來?就?是天旋地轉。

再有意識的時候,赫連耀頓時發現,**正壓製著曲長負的這個人,竟然根本就?是自己!

他按著對方的肩頭和手腕,聽見曲長負輕喘著,聲音中有隱忍的惱怒與?失控,在自己的耳畔沙啞低喝道:“夠了!”

這兩個字有些鼻音,像是自小淘氣時被對方管教的嚴厲,但又帶著種?說不上來?的媚意,叫人臉熱心跳,口唇發幹,連身體的某個部分,都?傳來?一種?難以?忍受的脹痛,急需發泄出?來?。

他難以?抗拒,難以?探究,一下?子就?陷了進去。

等到第二天早上醒來?之後,女奴們發現,大君昨天雖然將那?四位美人給趕走了,但臉上的黑眼圈竟然比前?一天還要厲害。

不會是……被什?麽豔鬼、狐妖一類的東西給纏上了吧?

赫連耀醒來?之後就?把滿屋子沒用的廢書都?丟了個幹淨,接連幾天看見曲長負之後都?繞著走。

倒是趁他不在的時候,內侍官悄悄請了幾名大法師前?來?做了好幾場驅鬼大法。

今天赫連耀是實在熬不住了,正好也有正事當借口,便來?了曲長負這裏一趟。

結果看見他,之前?在夢中已?經淡化的記憶和滋味再一次湧上心頭,讓人失魂落魄。

赫連耀情不自禁地抬起衣袖,上去直接幫曲長負把腕上的那?塊墨跡給擦下?去了,喃喃道:“這裏髒了。”

曲長負看著他袖口處的龍紋被墨色染黑,莫名其?妙地說:“你?沒帕子嗎?”

赫連耀如同處於九天雲外,整個人飄飄忽忽的,盯著曲長負的手腕“啊”了一聲,卻沒鬆開。

在夢裏,他就?曾這樣攥過老師的手腕,很細,一隻手握過來?還綽綽有餘,所以?不小心就?被對方給掙脫了,然後他再一次攥緊,把人拖回身下?。

曲長負將自己的胳膊收回來?,赫連耀一下?子驚覺,連忙退後兩步,把手背在身後。

曲長負皺眉的樣子有幾分嚴厲:“你?今天這是丟了魂了?不是計劃出?了什?麽問題罷?”

“沒有沒有,一切順利!”

赫連耀連忙說道:“是我昨晚沒有休息好,一時失神了。”

曲長負手指輕敲桌麵,玩味地看了他片刻。

赫連耀不由把目光轉開,隻聽曲長負說道:“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想問我?”

赫連耀猶豫了一下?:“你?……和靖千江,為什?麽關係那?麽好?”

曲長負一聽他問出?這句話就?明白了:“是他跟你?說什?麽了吧?他說的都?是事實。”

赫連耀稍稍提高了聲音:“你?不問他說什?麽就?知道?”

曲長負道:“因為你?們兩個的對話,我可以?想象。”

夢中那?種?眼睜睜看著曲長負同別人在一起的憤怒與?嫉妒再一次湧上心頭,讓赫連耀不覺攥緊了手指。

他之前?為了不被動搖,一直告訴自己,他留曲長負在南戎,是不希望對方有危險,不希望老師再一次在自己保護不到的地方被人傷害。

但其?實赫連耀的內心深處,又何曾不是有著想要與?對方相?守的念頭。

少年人血氣方剛,誰又不想跟心上人濃情蜜意,親熱纏綿?

他知道自己大逆不道,可是又難免總懷著這個念想,因此一邊壓抑,一邊沉迷,直到驚覺原來?竟已?陷得如此之深。

赫連耀忽然問道:“老師,你?真的不喜歡南戎嗎?就?這麽不想留在這裏,跟我在一起?”

曲長負道:“在你?小的時候,我就?常常給你?講述中原的一些風土人情,你?又可喜歡郢國?”

赫連耀沒回答,卻已?明白了曲長負的答案。

——不是不喜歡,是終非吾鄉。

他上前?一步,脫口道:“那?沒關係,我不當這個大君了,我跟你?走。等這裏的事情結束了,咱們一起回中原,我可以?一直陪在你?的身邊,為你?做任何的事!”

靖千江能做到的,他又有什?麽不可以??

曲長負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托著下?巴,抬起頭來?打量了赫連耀良久。

明明赫連耀才是站著的那?個,居高臨下?,但被對方這樣看著,他卻感覺到了一種?難言的壓迫。

可是他沒有讓自己的目光回避退讓。

曲長負終於道:“蒔羅,你?想的太多了,你?我不過師徒之情,哪有日日相?伴的道理?你?就?是跟我走,我也不可能一輩子帶著你?,省省吧。”

赫連耀道:“但是我……”

“我記得以?前?就?跟你?說過,你?做了大君,或許有很多人都?想要引誘你?、打動你?,但看過了也就?罷了。人,永遠不要為了另一個人輕易交付一切,因為你?陷得越深,就?代表越危險,怎麽不長記性呢?”

赫連耀道:“我隻為你?。”

曲長負淡淡道:“為誰都?一樣。”

“你?又騙我了。”赫連耀的聲音中帶著嘲弄與?委屈,甚至還有幾絲無?法掩飾的痛苦,“你?自己明明不是這樣做的,你?跟靖千江在一起。”

曲長負看著他,說道:“那?不一樣。他喜歡我,但是我不喜歡你?。”

他的整副麵孔都?像是被這世間最好的丹青妙手精心勾勒出?來?的,再配以?神情氣質,更是無?一不美,而最為漂亮靈動的,當屬那?雙眼睛。

赫連耀猛地想起,在那?個迷亂的夢境中,有一個瞬間的角度,也是曲長負這樣靜靜抬起眼來?注視著自己,神情冷漠,但額頭有汗水,頰上帶著淚痕。

他長而濃密的睫毛有些卷翹,仿佛蝴蝶微微顫動的蝶翼,眼波略帶濕潤,像疼痛,也像欲拒還迎,更顯流光溢彩。

當時自己幾乎著迷,還想多看一會,可惜光線太暗,夢境也太淩亂,隻是一霎的驚豔便捕捉不到了。

眼下?房中的燈光可比夢裏亮多了,赫連耀可以?清晰地看清楚曲長負眉梢上的光暈,但也看見了他眼底的冷淡,眉間的皺痕。

果然,那?屬於自己的肖想和甜蜜,永遠隻能存在於不見天日的暗夜時分。

赫連耀忽然笑了起來?,說道:“你?總是把話說到絕處,事做到絕處,無?非是要把最苦的一麵展現在別人麵前?,逼的人徹底斷了你?不想看見的念想。”

他將手上撐在案上,俯身看著曲長負:“但老師,你?知道我為什?麽會感到掙紮和痛苦嗎?”

曲長負沒說話。

赫連耀道:“那?是因為我遇見你?之後,覺得很幸福,所以?我一直再想要多一點。但就?算最後沒有,我也不後悔認識你?,不後悔今日之果。”

“人家都?說求不得最苦,但是什?麽**著世人,明明不得,還要去求?那?一定是見識過非常美麗的東西,美麗到哪怕一生隻能遠遠望著,也足以?慰藉。”

赫連耀直起腰來?,衝著曲長負笑了笑,然後猝然一轉身,大步離去。

“口才見長,而且說得也很玄乎。”

赫連耀走後,曲長負盯著他離去的方向看了半天,才不由摸了摸下?巴,自語道:“為什?麽我……這麽會教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