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青宵一握雨

曲長負走後,齊徽獨自回到了東宮,坐在書房裏出神。

這件書房當中,多年來陳設擺件都未曾變過,點點滴滴都有著曾經的回憶,他有時候獨坐窗前,便仿佛回到了過去似的。

外麵的門被叩響,求見的是東宮總管葛勝,他身後還領著兩個小太監,抬了一摞畫像進來。

葛勝衝齊徽行了禮,恭敬道:“殿下,這是驪妃娘娘派人送來的畫像。娘娘說下個月皇上便要給您選妃了,眼下京城中適齡小姐的冊子都在這裏,先請殿下過目。”

因為先前齊徽已經放了狠話,驪妃近來也不敢太過幹涉他的政事,但選妃這方麵,她則是一直盼著齊徽找一位家世上可有助力的小姐,如今總算有了得以施展的空間。

這回精心挑選出來的,相貌還是其次,身份上都是名門貴女。

心煩什麽來什麽,齊徽的臉色不太好看,葛勝隱約知道一些他的心事,說完話便低著頭,大氣都不敢出。

過了片刻,齊徽說道:“先放在一邊罷,母妃那裏孤去回話,沒你的事了。”

葛勝如蒙大赦,連忙道:“謝殿下體恤。”

說完之後他又瞧了瞧齊瞻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道:“殿下,宋編修在外求見。”

宋彥目前任翰林院編修,並非東宮屬臣。

但他的父親在齊徽幼時便是太子暗衛,後來又假死前往西羌臥底,宋彥也自小為太子侍讀。

這雙份的情分加在一起,使得齊徽對他總是相較別人親厚許多。

更何況,宋彥……乃是曲長負的表兄。

因此,即使心緒不佳,齊徽還是允見了。

宋彥進了門,卻是笑吟吟的,說道:“殿下,您最近總是一副心中鬱結的模樣,令臣十分擔憂啊。聽聞京城裏新開了一處酒樓,特來請殿下同去,不知您可否賞個麵子?”

齊徽也覺得愁緒難以排遣,很想大醉一場,便同宋彥一起出來了。

那家酒樓裏麵的酒菜果然不錯,齊徽喝了幾盞酒,聽宋彥隨口講些家中趣事,隨口說:

“這回曲郎中將惠陽流民之事處理的很好,父皇幾次同我們提起,也都是讚不絕口,你父親應是很高興罷?”

宋彥的養父宋鳴風便是曲長負的二舅,對他向來疼愛,宋彥頓了頓,笑著說:“是。家父還專門給祖父他們寫了信過去說這件事,最近這幾日都是滿麵春風的。”

齊徽聽的心裏高興,不覺微笑。

宋彥頓了頓,試探著說:“不過臣聽聞,朱成欒的罪名之一是勾結西羌刺殺欽差,蘭台上回遇險,便是因為這個。”

齊徽淡淡地道:“朱成欒膽大包天,竟做出這等事來,也是混到頭了。”

宋彥道:“臣隻是怕這件事當中另有蹊蹺,畢竟朱成欒並無勾結西羌的必要,而且據說當時那些人隻是把薛公綁走,並無殺害之意——他們綁走一名禦前洗馬太監,又有何用呢?”

齊徽將酒杯放下,注視著宋彥道:“你想說什麽?”

他的反應要比宋彥預計的強烈,宋彥心裏警醒,語氣卻愈發和緩,說道:

“殿下,臣隻是說出心中的疑慮而已,也不知道那些西羌人綁走薛公的內情是什麽。您也知道,這事涉及到蘭台,我也不好回家說,隻能跟殿下閑言一二了,但願是我多慮罷。”

要是擱在上一世,宋彥這樣三言兩語下來,齊徽肯定會懷疑真正跟西羌人勾結的是曲長負。

畢竟在他心目中,曲長負也確實是一個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惜任何手段的人。

但如今的心境,再聽到這番話,卻教他心中一痛。

“宋彥。”齊徽懶得繞圈子,直接道,“你自己也知道,這件事的內情是曲郎中調查出來的,你該相信你的表弟,如有疑慮,直接去問,而不是背後猜疑。”

宋彥的手不覺攥緊了酒杯,心中竟感到了些許怨恨。

他隻是宋太師侄女的兒子,親生父親黎秋河詐死之後去西羌成為臥底,他便被送到宋家撫養。

自小寄人籬下的滋味不好受,雖說宋家上下都待他不錯,但隻要同為外姓人的曲長負一出現,什麽事就都先得給他讓路。

宋家如此,曲家如此,他在太子麵前經營多年,如今竟還是如此!

齊徽的多疑冷肅到了曲長負麵前好像就都不存在了。

難道有病還成了什麽功勞了不成?

宋彥心中不滿,但他畢竟韜光養晦慣了,隻低了頭道:“殿下說的是,應是我想得太多了。”

齊徽見他如此,倒也有幾分心軟。

上一世宋彥也一直追隨在他左右,後來曲長負殺了他的親生父親黎秋河,齊徽怕宋彥因此心生怨恨,對曲長負不利,硬是將這件事給壓下來了,想來也是很對不住他。

因此雖然宋彥的話讓他不快,齊徽也並未苛責,隻道:“這樣的話,下回不要再說了,孤不喜歡挑撥是非之人,明白嗎?”

宋彥站起身來,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說:“是,臣一定謹記在心。”

*

宋彥試圖的挑唆失敗,而後與齊徽說話時不免變得更加小心謹慎。

他所犯的錯誤,一來是不知道齊徽對於曲長負的感情之複雜深刻,二來更是目光過於淺薄,看輕了齊徽。

身為太子,齊徽定然不像宋彥這般,隻盯著一些勾心鬥角的私人恩怨不放,對於朱成欒一事,他已經敏感地從中體會到了一定的政治影響。

目前朱成欒被押解回京,明麵上的罪名是勾結西羌,綁架欽差,但其中細節,經手此事的人全都諱莫如深,無論是調查者還是被調查者的很多行為動機也都曖昧不明。

這樣的情況,又怎麽可能是曲長負一個人所能控製的呢?這種猜疑,未免太過淺薄可笑。

目前,朱成欒已被關入詔獄,調查結果將直接被奏報給皇上,各方勢力都在暗暗關注此事,也都想要知道皇上將會如何處理。

而與此同時,西羌沒能成功將曲長負綁走作為人質,他們侵入郢國邊境的軍隊反倒在宋太師等人勢如破竹地攻打之下節節敗退,徹底退出郢國。

宋太師在邊境駐紮,整頓軍隊,暫時沒有追擊,但西羌亦是拒絕道歉與賠償,因此雙方暫時僵持。

在這樣的狀況下,反倒是西羌的盟友南戎坐不住了,派遣南戎博俊王赫連素達、忽韓王赫連英都送來國書,希望能夠與郢國達成和解。

西羌南戎均屬於偏遠部落發展起來的國度,向來為中原所輕視,而且南戎的實力還要比西羌差上一些,之前便幾次輸在了靖千江手上。

若是放在以往,隆裕帝多半不會理會這份求和。

但這一年來,郢國四麵戰事連連,國內又發生了水患,此時國庫空虛,他自然便也願意盡可能地將衝突減少,當下應允。

數日後,已是初冬飛雪時節,南戎使團來到京城,一時引得百姓們議論紛紛。

*

曲長負這段時日忙的太狠,起初諸事繁雜,還靠著一口氣硬撐,一清閑下來反倒熬不住了,不得不告假在府中休養。

他自從重生以來,還沒在**躺過這麽多天,這樣一歇下來,倒有點像又回到了過去那段日子。

幸好目前他隻是個刑部郎中,僉都禦史不過是虛銜,隻要沒有皇上特別交代的任務,各種重要公文也不是非得經他的手不可,這病養的還算清淨,身子恢複的也快。

這日上午,曲長負的燒總算退了,隻是全身筋骨酸痛,總有些活動不開。

他令人置了一張搖椅,從**下來,坐在上麵看書,結果喝了碗藥之後困意上來,又不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時。

他做了個夢。

夢裏夢外的天氣都是一般的寒冷,三九隆冬,大雪紛飛,曲長負抖落身上的雪花,步入齊徽書房。

那時候的齊徽也和如今分別不大,年輕、冷肅,端嚴,你瞧著他,就覺得他天生就應該是當太子的料。

齊徽見到曲長負,倒了兩杯茶:“外麵天冷,驅驅寒氣。”

他漠然道:“殿下知道我不愛拐彎抹角,有什麽話,直接說吧。”

齊徽的手指一頓,將茶杯放下,望著他:“你同孤說實話,黎秋河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曲長負依舊冷淡地說:“大理寺、刑部、都廠衛,這三撥都已經來我這裏查過數次了,該說的已說盡。殿下心中早有判斷,就不必問了,聽著麻煩。”

齊徽沉默了一會,聲音有些嘶啞:“你知道,對孤來說,黎秋河打小伺候,情誼非常。”

曲長負道:“關我什麽事。”

齊徽長吸了一口氣,閉目道:“我總是覺得,已經足夠了解你了,但你總能做到比我想象中的更不近人情。不看重自己的命,也不看重別人的命……樂有瑕,你如此不擇手段,功名利祿便當真重要至此?”

曲長負冷冷一曬:“殿下說的是。所以,你是否應該及早殺了我,以絕後患?”

齊徽猛一抬眼望向他,目光銳利,教人心頭亦生清寒。

外頭起了風,和著昨夜從樹枝上垂下來的殘雪,打的窗欞劈裏啪啦一陣作響,推著曲長負從夢境裏出來。

曲長負睜開眼睛,猛地便看見房間裏麵多出一個人,他定了定神,發現是靖千江來了。

果然不愧是堂兄弟,這樣乍一看,他那雙眼睛,與齊徽竟然頗有幾分相似。

靖千江特意來看曲長負,已經站在這躺椅前瞧了他有一會。

他想把曲長負抱到**去休息,又怕驚醒了他。

此刻被曲長負看著,他怔了怔,又微笑道:“你這是什麽眼神?”

曲長負道:“一時看差了。我記得我家沒你這號人。”

靖千江微微俯下身,將曲長負蓋著的毯子往上提了提,含笑道:

“這話說的叫人傷心,我還記得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家裏每日就咱們兩個,別號人都不知道算老幾。”

許是剛剛做過夢的緣故,追憶過往的情思還沒有散去,靖千江這句話,陡然將兩人拉進了數年前相依為命的那段時光。

庭院裏離離的芳草,竹林中山澗與蟲鳴鳥叫各自作響,漫天星子落入潭水,窗下的燭火與飛蛾,長靴短衫的少年踏門而入。

那麽充滿憤恨失落的兩年,竟成了人生中最單純無憂的一段時光。

塵世變遷迅若飛光,一晃眼兩人都大了,卷在名利場中浮浮沉沉,再也回不去當初。

曲長負靠在椅背上,半仰頭看著靖千江笑了笑:“這個嘛……大概是因為,你小時候比現在長得可愛些罷。”

他的眼睫毛很長,目光清亮,這樣瞧著人的時候,眼中仿佛盛滿了深情與風月,又危險又誘人。

像是之前的吻,明知道要在唇齒間磕碰出血氣,還是要沉溺其間。

靖千江轉開眼,不敢再多看下去,口中道:“嗐,可不可愛有什麽用,那時候你也沒給過我好臉色啊。”

兩人隨口閑談之間,忽聽相府外的巷子中傳來“砰砰”幾聲響,緊接著一從煙花夾雜著驚呼聲衝上天空,乍然盛放。

靖千江笑著說:“我險些忘了,今日是燈市開張,外頭必定又是一場熱鬧。”

按照郢國的規定,每年從臘月第一天開始,直到出了上元節,都會在幾條街道周圍增設夜市,允許自由買賣各色商品。

一年到頭來,無論是商人還是百姓都對此甚為期待,開市的第一天,還會有不少商家聯合起來,一同慶祝。

曲長負這些日子以來便有心了解下目前的百姓生計,靖千江這麽一說倒是提醒了他,便道:“你要沒事就回去吧,我要去燈市上看看。”

靖千江道:“病?”

曲長負說:“已經退燒了。”

靖千江便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然後沒忍住,還是湊過去,在他額角上輕輕一吻,說道:“多穿上些,我跟你一起去。”

曲長負歎了口氣。

*

從今日起,平日裏會施行宵禁的幾處集市都開始通宵達旦,徹夜不眠。

待曲長負更衣服藥之後出了門,恰好是夜色方至,華燈初上的時候,白日勞作收工的人們在街上熙熙攘攘而行,和著街邊叫賣,交織出一派煙火紅塵的氣息。

曲長負和靖千江各自的隨從都隱在人群中遠遠地跟著,他們兩個則隨意在集市上逛了逛,不時詢問物品價格。

靖千江平素總覺得逛大街是小姑娘才會做的事,誰要是邀他同遊,恐怕會被他嘲笑至死,但如今主動跟著曲長負同來,竟也覺得興致勃勃。

市集上這些玩意自然無他平日裏見過的那般華美精致,但奇巧更勝。

靖千江隨手拿起一隻杯子把玩,衝曲長負道:“果然是高手在民間,你瞧這杯子,是用犀角雕成了一截枯樹根的形狀,連上麵的紋理脈絡都清晰可見,可以說是巧奪天工了。”

曲長負瞧著靖千江把那杯子在指間轉動,有意過了一會才開口道:“你不怕麽?”

靖千江奇道:“怕什麽?”

曲長負微笑起來:“這個杯子,是鬼用過的。”

靖千江微怔,然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願聞其詳。”

曲長負道:“從前有個書生,他喜歡一名孌童,兩人相愛如夫妻一般生活,可惜孌童早逝,死後猶緊緊握著書生的手腕不願鬆開,直到被人用力掰下。”

“那名書生看到愛人離世,自然也是悲痛異常,竟然每日都能在日光下、夢境裏看見對方的魂魄,以至於精神恍惚。於是被人送到寺廟裏醫治。”

“廟裏的老僧聽說了他這種症狀,便給了他一隻戒邪杯。”

靖千江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杯子,剛剛他還稱讚過做工精巧,這時卻不由覺得上麵的溝壑紋理都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戒邪?”

曲長負道:“愛念過盛,便是邪魔。”

靖千江道:“然後呢?”

“然後……”曲長負說,“那書生按照僧人的囑咐,回家去將杯中盛滿了水,日日對著水麵冥思。他發現,自己看到了孌童病愈活下去的樣子,不光逐漸恃寵而驕,糾纏取鬧,甚至還因為錢財之事跟他屢生爭執,書生便生出了怨恨之心。”

“他又看見了孌童與自己偕老的樣子,隨著時日漸去,美貌不再,竟至於身形傴僂,雞皮鶴發,令他生出了厭惡拋棄之心。”

“繼而還有書生死於孌童之前的樣子,他看到對方另結新歡,在別人身下婉轉呻吟,醜態畢露,更是起了憤怒之心。”

“如此諸念起伏,在心中生生滅滅,愛欲不再,魔障全消,書生娶妻生子之後上門向老僧道謝,卻發現,那廟裏唯餘一具枯骨。”

曲長負說罷,含笑悠悠一歎,神色間似有幾分促狹嘲諷。

靖千江似有觸動,撫掌一笑:“這麽說,這還真是件寶物。”

他舉杯端詳,落落自如地稱讚著:“此杯之中,可見愛人與自己為了生活瑣碎爭執,盡是紅塵煙火;可見兩人白頭偕老之態,想象著原來此生得以相伴而過;即便身死,也可以放心,因為知道自己離去了,愛人覓得其他良配,同樣不會孤寂。”

曲長負難得怔了怔。

靖千江道:“要是真的喜歡一個人,那麽隻會有眷戀之心,牽掛之心,溫柔之心,又哪裏來的魔障需要祛除呢?我看‘戒邪’這個名字不貼切,我給它賜個名,就叫‘寄情杯’罷。”

他從懷裏摸了塊銀子,看也不看,揚手扔給正在賣力向其他客人推薦貨物的小販,道:“接住!這杯子我買了。”

“璟王殿下。”

曲長負頓了一會才說:“有錢可真了不起。”

靖千江衝他淺淺一笑,將杯子收了起來。

不是。他心裏想,其實能說會道才了不起。

差點沒被嚇死,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