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駐久戲風波

說來他們兩個可能真的是心意不通,緣分不到,要不然相處了這麽多年,靖千江一直說看不透自己,其實曲長負也同樣不懂靖千江。

曲長負沉吟了一下,道:“阿靖。”

靖千江抬眸,曲長負用了舊日少年時的稱呼,他已經很久沒聽到了。

曲長負道:“你回來聽說我死了,是不是很傷心?”

靖千江道:“這是廢話。”

曲長負笑了一下,慢慢地說:“那如果我告訴你,那是我裝的呢?”

靖千江怔了怔。

曲長負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能夠重生很神奇?但我早就知道我會重活一次了,也早就想好,重活這一回,我要當曲長負,不是樂有瑕。”

“死遁是從一開始就設定好的結局,區別隻在於怎樣死,在一個什麽契機之下死。你的傷心欲絕,對我來說,不過演成的一場戲。”

靖千江定定地看著曲長負,似乎已經怔住。

曲長負直視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你上一世怎麽死的,但是我勸你,珍重生命。別讓自己的付出,廢在不值當的東西上頭。”

馬車裏一片寂靜,好一會,靖千江才說:“……你跳崖,裝的?”

曲長負道:“可以說是裝,也可以說是命數已到。你一直不滿我為什麽會如此協助齊徽,那麽我就告訴你,其實這就是我能獲得重生的代價,我知道,我跳下去麵對的不是死亡,而是新生。”

靖千江:“為什麽選在那種時候,用那種方式?”

曲長負長長地歎息一聲:“這就是我心中憾恨了。之前身體實在不經用,能再延命數年,已經是極限。當時天下未定,如果能哪怕再給我一年的時間,局勢也定會有所不同,可惜,我等不到那個時候。”

他的聲音冷冷,卻又有種暗夜裏煙花落盡過後一般的惆悵。

“齊徽的個性,從小被父親疑慮,母親逼迫,他爭搶怕了,事事算計又暗藏自卑,在沒有絕對把權力把控在自己的手中之前,是不會放心用人的,你們又不是真心俯首,這樣的話,大局不定,一旦沒有我從中周旋,勢必會亂。”

他說到這裏,忍不住又歎了一遍:“壯誌難酬,天不假年,真是可惜。”

“所以,當我不得不死的情況下,那種死法是唯一的選擇,一來可以震懾齊徽,二來可以警示你們。我剛死之時,想必會有一時之亂,但那亂局總比積怨漸深,局勢太平之後再興戰事要好得多。”

“你明白了?”曲長負淡淡一笑,望向靖千江。

良久,靖千江才緩緩舒了口氣,消化了這個消息。

他開口時,聲音猶自有些發顫:“連自己的死亡都要算計,我真是沒見過你這樣的。”

曲長負道:“現在不就見到了。我一向都是這種人。”

靖千江道:“你說都是演戲,那你當時跳崖,沒有真的摔到是麽?沒受傷,也不疼,直接就重生回來了?”

他的關注點似乎偏了,曲長負微不可查地頓了頓,然後頷首。

靖千江閉上眼睛,忽然如釋重負地搖了搖頭,低聲道:“那,這樣也好。”

無數次的夢魘之中,他夢見自己變成了曲長負,從那高崖之上摔下去,重重砸在地上,骨肉俱碎,血液成冰。

那麽疼,那麽冷,仿佛連心髒都要被痛的裂開了。

原來不是真的。

幸虧不是真的。

曲長負說這些的時候,甚至做好了靖千江撲上來揍他的準備,結果沒想到對方不按常理出牌,每一次的反應都跟他預想中完全不同。

這使得他心中難得生出了一些煩躁情緒來。

曲長負皺眉道:“你到底聽懂了嗎?其實我也可以繼續騙你,讓你繼續跟著我,咱們演演戲,玩一玩,各占好處即可。”

他一停,又冷聲道:“可惜,我覺得你這人挺玩不起的,還是算了吧,我不喜歡戕害過於認真的人。你跟我,根本就是誌不同,道不合。”

靖千江笑了幾聲:“是嗎?這麽說,你挺玩得起?”

曲長負冷冷道:“自然比你強多了。”

說完這句話,靖千江忽然按住麵前的小幾,探身過來,不由分說地吻住了他的唇。

實在是太丟麵子了,兩生兩世,他第一次去親吻一個人。

俗話說酒壯慫人膽,他不飲酒,但曲長負對他而言就是最烈的美酒,一口灌下去,嗓子眼裏又是冰冷又是燒的慌。

也不知道該愛還是該恨,或許都有一些。

大概缺德事幹多了總有翻車的時候,這或許是曲長負平生頭一回被自己的話僵住。

他沒想到靖千江會吻過來,關鍵是剛說完自己玩得起,要是再因為這樣一個親吻推拒發怒,饒是曲長負臉皮夠厚,都覺得有點下不來台。

他一把扣住了對方按在幾上的手腕,力道極緊,卻不知是推是拉。

而靖千江的胸口不住起伏,似是漸漸得法,探進他的唇齒間,吻得深切又激烈。

他從來就是這個脾性,倔強,認死理,要麽不做,要做就得酣暢淋漓,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

這親吻中,帶著怨憤,帶著苦澀,帶著不管不顧的悲涼,卻又帶著甜蜜。

曲長負卻耐不得這樣的熱烈,被靖千江抵在座上,蒼白鬱秀的麵容上逐漸染了紅暈。

他忍了忍,終於還是沒忍住,一把將人搡開。

外麵的人先前便覺得馬車晃了,這時候又聽見裏麵“砰”地一聲,都是滿頭霧水。

有人隔著簾子小心問道:“大人?”

片刻之後,曲長負淡漠如舊的聲音從裏麵傳出:“無事。”

說話時,他的呼吸仍有點急,眼尾泛紅,雙頰微暈,連唇上都多了血色,實在是少見的豔麗,簡直可以稱得上一句活色生香。

靖千江靠在座上,神情還平靜,隻是臉也紅了,目光從窗子移到桌上,就是不看曲長負。

好一會,曲長負才漠漠地冷哼一聲,從牙縫裏道:“靖千江,你別沒事找死。”

靖千江咳了咳道:“是我冒犯,你要是生氣了,你就再整我吧。可以再來騙我,隨時歡迎。”

他還是抬眼,仔仔細細看著對方的臉,又說:“但是我不後悔,隻要是和你,我也玩得起。隻要你不是嘴硬就行。”

*

靖千江一通作死,終於成功失去了在馬車裏麵歪著的權利,被轟出去騎馬了。

曲長負的舌尖還在隱隱發麻,皺眉連喝了兩盞涼茶,閉目養神。

馬車在前行中微微晃動,這樣迷迷糊糊之間,夢境纏上身來,他不期然又瞧見了少年時的一些往事。

當時曲長負會在擺夷同靖千江共住兩年,起初有不願意回去麵對曲蕭的因素,但日子久了,他畢竟不是個逃避事情的性情,其他親人又都在京城,想要回家的念頭也就逐漸強烈起來。

然而當時戰亂頻仍,道路中斷,回京之路千裏迢迢,想走也沒那麽容易。

曲長負善於揣測人心,知道靖千江不願意讓自己走,因此這樁心事也一直壓在心頭,沒跟他提過。

直到有一天,靖千江急匆匆地跑過來,告訴他:“你快收拾東西吧!我剛才打聽到了,明天咱們這裏會經過一個回京城的商隊,帶的人和護衛都很多,你能跟著他們回家了!”

他說的很興奮,仿佛在替曲長負高興,但那一整天都留在曲長負屋子裏沒走,轉悠著幫他收拾東西,不停跟他說話。

上馬車的時候,曲長負猶豫了一下,跟他說:“我回去後……會給你寫信。”

“知道了。”

靖千江說完了又背過身去揮手:“走吧走吧,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這裏。”

等到商隊上了路,曲長負掀開簾子,向後最終看了看這片地方,靖千江又追了上來,大喊道:“喂,等兵亂過了,我去找你!到時候你記得我的恩情,可別翻臉不認人!”

那時他們還年少,有什麽話,都可以說的坦**無畏,無所顧忌,仿佛“未來”擲地有聲,可以充斥著一切美好的幻想。

誰也想不到,原來前路上,還會有那麽多令人酸澀的、心傷的事情,一點點將天真與意氣消磨殆盡。

*

車隊一路行去,越是接近惠陽,流民越多。

尤其是在城郊之外的荒野上,官府管轄不嚴,這些人無家可歸又饑腸轆轆,如同捕食的猛獸一樣四處亂晃,看見有落單的馬車或者行人經過,就會一窩蜂地衝上去。

曲長負他們人多,所帶的又都是精銳護衛,因此流民不敢亂搶。

但隨著馬車越來越近,還是有人忍不住開始大聲哀求,撲到近前,希望能乞討到一些糧食。

小孩子哇哇大哭,老人的白發在風中顫抖。

眾人看的心生不忍,但生怕引起暴亂和哄搶,誰也不敢把手上的糧食給出去,隻能快馬加鞭,加快速度進了城。

相比外麵的慘狀,城中百姓的生活就要安穩的多了,雖然有很多店鋪也因為交通阻塞無法經營而關閉,最起碼百姓們可以吃飽穿暖。

這次的欽差中,來了一位刑部的郎中,兩位戶部的主事,眾人自然是都以曲長負的意見為主。

其中一位姓丁的主事入城後稍微觀察了一下形勢,悄悄湊過來,詢問曲長負:

“曲大人,我瞧著城中的狀況還過得去,咱們去了官衙,是不是可以跟城中官員協商一二,讓他們先調出一些糧食,送到城外周濟?”

他是瞧著那些饑民的慘狀實在不忍,本以為其他人也一定會跟自己這般焦心如焚,曲長負卻隻道:“不好說,看看罷。”

丁主事覺得他未免太過冷淡,還想說什麽,靖千江已經從旁邊策馬過來,說道:“丁主事,街上說話不便,先下去罷。”

他隨口吩咐,氣度孤高,丁主事下意識地說了聲“是”就離開了,回到自己的位置才想起來,忍不住自語道:“我聽他的做什麽。”

靖千江和曲長負都是這個態度,則是因為他們知道惠陽知府的身份並不簡單。

惠陽知府名叫朱成欒,是先皇後胞弟衛國公的兒子,向來很得聖心。

別的不說,單看蘇玄因為賑濟災民被關了這麽多天,朝中紛紛上書請求重判,他都沒被放出來,就能看出這位背後的勢力不小。

他放任流民,理由名正言順,就是沒糧,在無法保證充足飲食的情況下,讓這些人入城,城中的百姓就會遭殃。

至於惠陽是否真的這樣困難,背後隱藏的事可就多了,要在朱成欒的眼皮子底下查他,又是談何容易。

到了地方,他們受到朱成欒熱情的接待。

但這熱情大約隻有三分是給了幾個人的欽差身份,剩下的倒有七分是因為曲長負是丞相之子,又被皇上寵信。

宴席上的美食美酒流水價一樣擺出來,曲長負身體不好,向來進食不多,奇怪的是,這回其他人也大多都早早就放下了筷子。

朱成欒見狀便道:“目前形勢動亂,各位從京城一路來到惠陽委實不易,正應該好好洗塵才是,怎麽我見幾位大人興致不高,可是酒菜不合口味麽?不若撤下去重新換一桌罷。”

曲長負笑而不語,丁主事不信邪,他索性給對方這個機會,自己去跟朱成欒提賑災的話頭。

丁主事果然開口道:“朱大人勿要勞煩,宴席已經十分豐盛了,隻是下官一路從京城行來,眼見路上哀鴻遍野,餓殍滿地,心中實在惻然,因此食不下咽。既然城中尚有餘糧,不知可否請朱大人勻一些出來,安置饑民?”

另一位戶部主事郭達也跟著道:“正是,這桌上的一碗鮑魚粥,便可值數十兩銀子,若是換成大米,怕是都能養活十幾口子的人了。”

朱成欒聽了這話也不氣惱,喝了口酒才笑道:“兩位大人愛民之心,朱某可以體諒,但是這城門確實開不得,因為糧食確實不夠。”

他用筷子點了點麵前的鮑魚,道:“這東西價格是高,但現在的問題不是沒有銀兩,而是你拿著銀子買不到米。就算將城中的雞鴨魚肉,山珍海味聚在一起,恐怕都不夠這些饑民們一頓塞牙縫的。”

“如果放他們進來,這些人把東西吃光了,就會變成暴徒,到那個時候,又該怎麽辦呢?”

兩位主事被朱成欒說的啞口無言,總覺得他在耍滑頭,但這話聽起來,又找不出不對的地方。

朱成欒見狀便笑道:“你們瞧瞧,曲大人一直一言不發,定然便是已經料到朱某的為難之處才不會質疑。這一點,該我敬知音一杯!”

丁主事和郭主事之前跟曲長負商量,讓他勸說朱成欒,就被曲長負給拒絕了,這次又被朱成欒出口揶揄。

兩人自然而然便覺得,他們這種養尊處優的世家弟子本就是自私自利的一丘之貉,臉色便不大好看。

曲長負聽見朱成欒公然挑撥離間,也不生氣,舉杯道:“請!”

朱成欒跟著他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心中暗笑。

這次來的三個人明顯就是互相不對付,對於他來說,那可是求之不得。

聽說會有欽差前來惠陽,朱成欒就已經打聽過了,這三個人不過是前來查看情況的先遣兵,難搞的也就曲長負一個。

他特意調查了一下此人之前那些“豐功偉績”,發現曲長負一開始就是靠著花言巧語討皇上歡心上位。

而後他不擇手段,打壓異己,短短時間之內就平步青雲,已經初步得到了皇上的寵信。

像這樣一個心狠手辣,醉心名利之人,別的不敢說,一定是非常聰明和識趣的。

朱成欒喜歡跟聰明人打交道,果然,經過剛才的試探,曲長負跟戶部那兩個傻小子果然不是一條心。

畢竟流民的死活對他們來說根本就無所謂,隻要能給朝廷一個交代就好了。

曲長負別在他這裏多管閑事,朱成欒自然也願意配合,讓對方把差事完成的漂漂亮亮。

方才他挑撥了幾句,一會也該差不多向對方釋放一些友好的信號了。

一頓飯下來,恐怕席位上真正吃下去東西的也隻有曲長負和朱成欒兩個人,因此結束的很快,曲長負早早便回到了住處休息。

他剛剛到了院子前,便聽後麵有人急急喊道:“大人留步。”

曲長負回頭看去,隻見是蘇玄所轄的襄遠縣縣丞從後麵追了過來。

他又是焦急又是賠笑,衝著曲長負道:“曲大人,我們知縣還被關著,方才在席上您也沒提起他,這……”

曲長負身為刑部郎中,來到這裏,在明麵上的差事就是重新核查對於蘇玄的處置,結果他根本就沒提這事,仿佛蘇大人還及不上大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