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人間無並刀

齊徽走後,曲長負回了自己的院子。

路過相府花園的時候,見為了招待賓客搭好的戲台子正在拆卸,漸漸下墜的夕陽之下,戲班子裏的人也在收拾物品。

一名姑娘坐在旁邊等候,猶自抱著琵琶,不時撥弦兩聲,輕輕唱和,帶著無端的惆悵。

曲長負駐足稍停,身後卻有人漫聲吟道:“可惜一片清歌,都付予黃昏。欲共柳花低訴,怕柳花輕薄,不解傷春。1”

曲長負未回頭,淡淡道:“璟王殿下,眼下是秋天了。”

靖千江的聲音在遠處靡靡的樂曲中顯得分外冷清:“人間無並刀,亦難剪愁痕,不論春秋,都是應景。”

曲長負歎氣道:“我還沒追究你闖我的房間,你倒在這裏陰陽怪氣起來了。”

靖千江一哂:“抱歉,看見齊徽就不痛快,沒忍住。”

他頓了頓,又說:“你不會還想搭理他吧?有什麽事要他辦,還不如找我。”

曲長負慢悠悠地說:“璟王殿下,人人都想攀高枝,你又不是太子,我幹什麽不找更厲害的。”

靖千江沒聲了,曲長負倒是回轉過身來,調侃道:“生氣了?”

靖千江道:“沒有,我隻是在想,你剛才怎麽沒把齊徽給氣死呢。”

這話說出,兩人都笑了一下。

靖千江把手臂上搭的一件衣服披在曲長負肩上,這回卻正色問道:“盧家的事,你打算把太子摘出去?”

曲長負搖了搖頭:“你等著瞧吧,憑這麽一件事,別說太子,就算是盧延,都不會被重罰,我的目標一開始就在盧洋身上。”

靖千江稍作沉吟,已經明白了曲長負的意思。

目前盧家是跑不了了,但一個王府肯定也不會因此就敗亡,整件事一定要有人出來背鍋。

而這個人,不能是身為世子的盧延,昌定王的庶長子盧洋是個合適的人選。

別看盧洋在王府的地位沒有他的嫡出弟弟高,但此人在戶部就職,性格縝密,少了他,王府看似損失不大,實則如斷一臂。

他說道:“果然高明。這樣一來,在別人眼中,損失盧洋的懲罰已經不算重了,想做保求情都不好開口。而對於盧家自己來說,卻是個啞巴虧。”

曲長負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太子會不會出手。總之,他不忍心跟我作對,我省心,他忍心,那我也不用留手,就各憑本事,輸贏天定,也不失為一種趣味。”

他說,靖千江就微微笑著傾聽,等曲長負說完了,他才道:“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曲長負道:“看來你的問題會有點冒犯。說罷。”

靖千江道:“從你出事後,我就一直想問,被人背叛,難過嗎?”

曲長負怔了怔。

靖千江淡淡道:“若是真的對任何的懷疑、詆毀和背叛都不在意,以你的聰明,當年又何必不及早脫身……曲長負,你不是像你自己說的那樣無情。”

他如玉琢一般的容顏在夕陽中染上淡淡的暖意,但神情卻顯得有點複雜。

對著曲長負,靖千江一向拿出最大的溫柔,但他眼中的神情,似悲涼,又似心傷。

過剛易折,總是這樣驕傲,很累的。

曲長負隻是短暫的錯愕,隨即坦然道:“好吧,那就當我在意過吧。但這點在意占不了多少分量,我要想的問題很多。”

他看了靖千江一眼,聲音淡淡的:“倒是你,我以為你變了,其實你的個性還是一如既往。”

靖千江自嘲地笑了一下,仰起臉,眉心映上一點殘霞:“我死心眼,認準的事,都不變。”

喜歡的人,也不變。

不管你在不在意,我不會都再讓你感受到背叛或者放棄了。

*

果然不出曲長負所料,盧延等人被暫時拘押在刑部。

事情經過一番調查,最後證明,跟曹譚勾結倒賣軍糧之人,正是在戶部任職的盧洋。

他利用職務之便,並偷偷動用了昌定王府的印信,置換黴變舊糧,大發不義之財。

而被曲長負查到端倪之後,他為了掩蓋罪行,更是不惜攔截曲長負回京,刺殺魏王嫁禍。

這些罪名加在一起,就算盧洋出身王府也難以得到寬恕,隻看最後的結局是充軍流放,還是斬首示眾了。

除了盧洋之外,昌定王也因“教子不嚴”上書請罪,受到了皇上的嚴厲申斥,不僅卸下身上所有實職,更將王爵降了一等。

所有過錯盧洋一人背下,是因為皇上明顯不想讓此事影響過大,其實對於昌定王府來說,已經算是不錯的結果,但他們也亦元氣大傷。

唯一能讓人稍感安慰的,就是在盧洋的罪名定下來之後,盧延和當時宴會上其他人的拘押也都可以解除了。

在盧延被放出來的前一天晚上,曲長負到刑部大牢探望了他。

數日不見,盧延已經變得憔悴了許多,看到曲長負的時候,他的雙眼幾乎噴火,咬牙切齒地道:“你還敢出現在我麵前!”

平心而論,雖然在牢裏,但他日子過得還不錯,最起碼座椅床鋪無不具備,而且相當整潔。

曲長負施施然坐下,說道:“不必感動,本官乃是刑部官員,盧世子明天就要被放出去了,來看看你,也是順路。”

盧延冷笑道:“是啊,我明天就要被放出去了!你也少在這裏得意洋洋吧!一個有了今天沒明天的病秧子——”

曲長負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眼皮都不抬:“小端,小伍。”

盧延被打斷,抬頭一看。

隻見站在曲長負身後的兩名護衛大步走到自己麵前,其中一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在盧延的肚子上連擊數拳。

正是冷不防間,脖子忽被人從身後一勒,將他放倒在地。

盧延也是一身武藝,可是在牢裏關了這幾天,每日惱怒煩躁,根本沒怎麽進食休息,早已十分虛弱,出其不意之下,已經被兩人聯手按倒。

曲長負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將茶杯放回到桌上:

“你倒是身強體健,可惜沒有腦子。怎麽,能從牢裏出去,盧世子很驕傲嗎?想陷害別人,卻把自己全家害進刑部大牢裏,你這樣的奇才,真是不多見啊。”

盧延冷笑道:“那是因為你手段卑鄙!你別以為對付盧家那麽容易,曲長負,你等著,我出去之後,自有手段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嘛?”

曲長負走到盧延麵前,抬腳踩在他的臉上,將他努力抬起的頭重新踩的緊緊貼住地麵。

他冷冷地說:“盧世子,成天瞧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的,先看看你自己這幅熊樣,配不配說這些話。口口聲聲你們盧家,我告訴你,盧家已經完了!”

“你大哥盧洋獲罪已是板上釘釘,你父親實權盡失,眼下的現實就是我站在這裏,而你,趴在我的腳下。”

曲長負腳下用力,挑了挑眉峰:“掙紮嗎?覺得屈辱嗎?磕頭哀求我,或許我會考慮,在相府之中留你姑母最後的——容身之地。”

盧延此生都未遭受過別人如此對待,曲長負的話極盡輕蔑,讓他恨不得跳起身來把這人打上一頓。

但對方的力道大的出乎他的想象,盧延自幼弓馬嫻熟,竟然就被這麽一個文弱書生踩在地上,動彈不得。

他人生中所有遭受過的屈辱和挫敗都來自於這個人。

視野之中隻能看見地上鋪著的稻草,以及對方垂落衣擺上精致的暗紋。

可他卻能想象出曲長負此刻冰冷傲慢的神情,想象中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中,湧動出的譏諷神情。

憤怒,夾雜著莫名悸動,從胸中升起。

盧延恨至極處,反倒放聲狂笑起來。

“曲長負,你也別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你當真覺得曲相會放任你如此肆意妄為?你又真覺得是我姑母一廂情願非要嫁進你曲家?走著瞧吧!”

盧延的手指幾乎摳到了地麵裏麵,他手背上青筋暴起,努力支撐著身體,讓自己的姿態能夠稍微好看一點。

“左右你今天也不敢殺我,還得乖乖地放我出去。曲長負,來日方長,咱們走著瞧!”

“是嗎?那太好了。”

曲長負鬆開腿,一腳將盧延踢開:“我也很想知道,沒有了靠山的你,在所有人的不屑和鄙夷之下,能夠走多遠。”

這句話戳中了盧延內心深處的恐懼,不可否認,從小就在父輩光環保護下的他,所有的驕傲都來自於未曾麵對過風雨的無知。

他的身體發顫,曲長負悠然而笑,衣擺在半空中回旋一飄,他轉身出了刑部大牢。

當轉過身去那一刹那,他臉上的笑意便如同褪色的水墨,轉眼消失無痕。

激怒盧延,不是為了出氣泄憤,而是想要試探慶昌郡主與曲蕭這段婚事,隻是真的如傳聞一般,因為女方的思慕愛戀。

或者還是……來自於更多利益的結合。

眼前又出現了當時戰亂之中,父親護著六皇子逃生時的背影。

隻能帶走一人,曲蕭選擇了皇上的兒子,而並非他這個身虛體弱的親子。

他在後麵竭盡全力想要跟上,但不放棄的追逐,換來的隻是越來越遠的距離。

離開相府兩年,歸家時已經換了一位母親,父子之間的關係也再難如初,表麵尊貴榮寵,內裏甘苦自知。

他不想當丞相的兒子,或者,不想僅僅隻是,丞相的兒子。

那樣的卑微和可憐,遇到危險隻能等待著別人的施舍。

有時候,隻有站的更高,才有資格獲得真相的獎勵,才有資格,顛覆命運!

*

曲長負出了刑部,立刻感到一股濕而重的寒氣浸潤而來,透過衣裳。

下雨了。

天色將暮,細雨霏霏,落葉飄零,道路兩邊點了零星燈火,滿目的蕭瑟秋光。

小端冒著雨跑下台階:“少爺您等一下,我去把馬車給趕過來。”

曲長負卻道:“不用了。”

小端順著他的目光一看,有人撐著把紙傘漫步而來,傘麵上繪著萱蘭芳草,卻是一片春光圖景。

曲長負眼尖,已經看見璟王府的馬車和侍從也正在不遠處候著,便道:“殿下也來刑部辦事?”

靖千江將傘挪到他的頭頂,說道:“我去的是兵部。皇上已有旨意,令我將陷陣營的虎符交給宗王,以便他領兵支援宋家軍。明日啟程。”

曲長負一怔。

陷陣營在靖千江封王之前,就一直在他手下,訓練有素,是一隻極精銳的部隊。

靖千江身份特殊,皇上對他固然會有猜忌,但目前為止,還是愧疚與寵愛居多。

他不可能下達這樣的旨意,肯定是靖千江自己上書要求的。

而宗王與皇上和先太子均是一母同胞,生性最是懶散浪**,毫無建樹,太後為他愁的不行,但也十分疼愛。

這樣一個祖宗被靖千江攛掇著去“幫助宋家”,就等於給宋太師送了一個保命符,朝中絕對不會有人再敢在物資援軍方麵扯後腿了。

說白了,就是靖千江以自己手中的部分兵權為代價,換得宋家平安。

曲長負道:“陷陣營,你當真舍得?”

靖千江道:“有失必有得,宋家無恙,對我有利。”

他半真半假地笑道:“是你說的,人往高處走,我雖然不是太子,也想有點屬於自己的追求。”

雨勢漸小,幾成沾衣薄霧,兩人並肩沿街而行,並無坐上馬車的打算,雙方車駕也就離的老遠,跟在後麵。

靖千江這話其實是有些大逆不道了,但傘底這一片秋日春光之中,說的人聽的人都麵不改色。

曲長負甚至道:“既然殿下有心一展宏圖,我這裏有兩個消息,不如說給你聽聽?”

不料靖千江斷然拒絕:“我不聽。”

曲長負一怔,靖千江反倒笑了,說道:“真不聽。這已經超出咱們合作的內容了,我不需要你跟我說這些,也不是為了你跟我說這些。”

曲長負默然片刻:“那隨你便罷。”

隨著雨勢漸小,街上的行人也逐漸變多,人語嘈雜,道旁的飯攤上蒸騰起香味和熱氣。

曲長負示意靖千江把傘收起來,忽聽不遠處的河岸邊傳來一片笑鬧喧嘩。

兩人看去,卻是不知哪處寺廟的香客前來放河燈。

巨大的簾布一抖,上百隻河燈像是漫天流瀉的星子,飄入河水之中,美不勝收,水麵上的船夫載著客人們爭相打撈。

“璟王殿下。”

曲長負幽涼的聲音在熱鬧的笑語中響起:“我上回同你說過,一條路要走的遠,就得心狠,別把舊情看的太重。你瞧瞧,沾了水的河燈,總是沉的快。”

靖千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不多時,那些河燈幾乎都已經快被人打撈一空,隻剩下零星幾盞,晃晃悠悠浮在水麵上,美而孤零。

他笑了笑,忽然把傘塞到曲長負手中:“你拿著!”

然後他兩步跑到河岸邊,在一片驚呼聲中,幹幹脆脆地往裏麵一跳,幾下就遊到了河燈邊上,挑了一盞單手捧著,又利落遊了回來。

後麵璟王府的侍衛嚇了一跳,連忙遠遠跑過來要拉他,靖千江卻道了一句“起邊上去”,一個縱身,直接跳回到了岸上。

他渾身濕透,河燈的火苗晃了兩下,卻穩穩未滅。

四下有圍觀的人鼓掌喝彩,善意大笑。

靖千江低頭看了一眼,捧到曲長負麵前,笑著說:“上麵寫的是‘身體康泰,百病全消’,意頭很好。”

他用袖子擦了把臉上的水,聲音很柔軟:“你瞧,不是就沒沉下去嗎?”

曲長負無語道:“你可真是個瘋子。”

靖千江笑道:“人生在世,能瘋的痛痛快快,也是幸事一樁!如果隻要夠瘋,心願就能得償,我願意當個瘋子!”

曲長負微頓,忽也跟著笑了,一揚手將靖千江的傘拋進他的侍衛懷裏,轉身向著身後的馬車走去。

他的步伐還是那樣,走出去了,就毫不留戀。

“璟王殿下真是越活越有禪意了,讓我很期待,這一條路上往後的趣味——”

曲長負道:“不過今日就此分別吧,你該回去換衣服了,殿下。”

曲長負離開之後,靖千江上了馬車。

這時候的天氣已經很涼了,璟王府的隨從們連忙在馬車中點上了暖爐,又找來幹爽的帕子和外衣。

靖千江用帕子擦了把臉,忽問道:“福保,你方才都瞧見了嗎?”

福保本來正在一邊伺候,聽見這話怔了怔,小心翼翼地道:“沒有,奴才什麽都沒看見?”

靖千江不耐煩地說:“怎麽可能沒看見,你又不是瞎!我把河燈拿給曲公子看的時候,你脖子不是伸的和鴨一樣!”

福保:“……喔。”

靖千江又問:“那你覺得,他剛才高興嗎?”

福保道:“曲公子都笑了,那應該就是不排斥的罷。他不是還說讓殿下換衣服,這是關心您呐。”

靖千江還沒敢想的那麽好,聽福保說了,不由怔了怔:“他那話,難道不是譏刺我沾一身水埋汰?”

福保一想,倒也真沒準,但是瞧了瞧靖千江,發現王爺這樣手裏緊攥著帕子忐忑詢問的模樣,頗像自家正在少女懷春的小妹。

於是他說:“就算有那個意思,也是同殿下開玩笑的。要不是怕您受涼,何必提醒您換衣服。”

靖千江明知道他肯定要撿好聽的說,但壓不住心裏高興,唇角還是微微往上翹了起來。

他連忙抿了下唇,雲淡風輕地道:“知道了,出去罷。”

等到馬車裏隻剩了他自己一個人,靖千江才又用手裏快擰出水來的帕子狠狠擦了一把臉,把白淨的麵皮上擦出了幾道紅痕。

“真的會……關心我麽?”他喃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