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庇護

“您的騎士有三名受了輕傷, 安尼爾院長安然無恙。陛下。”

內務總管回答。

如果可以,敵對者肯定希望讓國王和安尼爾院長都一起下地獄。

不過自從有了格萊斯大公的失手, 國王的敵人們在針對國王本人的暗殺上, 顯然變得更加謹慎了,沒有十足的把握不願意輕易嚐試。相比之下,安尼爾院長是個難度較低的目標。

而如果安尼爾院長被謀殺, 國王段時間內很難找到第二位如他這般強有力的神學支援者。

“三位輕傷……他們還在試探。”國王沉思了片刻,下令,“讓我們的誓約騎士長先生暫時去保護他一段時間。”

“您很重視安尼爾院長。”

內務總管告辭之後,查爾斯開口。

在葬禮結束之後,查爾斯並沒有立刻返回東南沿海, 而是在薔薇王宮留了下來。一來,他放心不下自己的教子, 二來, 查爾斯也的確有事要向國王本人匯報。

“您認為真正相信煉獄與神國之門鑰匙說的,大多是什麽人?”

國王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提出了一個問題。

“平民。”查爾斯說,“因為他們很難接受到教育, 而且……他們的生活並不輕鬆。”

處於社會最底層的平民們,他們很難看到自己上升的希望, 他們的現世如此苦難, 這讓他們情不自禁地希望,有一個未知的永生國度,在那個永生的國度裏, 自己能夠獲得幸福。在很多情況下,這是信仰的起源。

但如今恰恰就是這一份期盼,反過來為他們的現世帶來了更多的苦難。

“您說得沒錯。那麽多接受過教育的紳士小姐們,您認為他們真的打心裏相信煉獄的說法嗎?他們可能從未產生過任何懷疑嗎?”國王看向安尼爾院長居住的方向,“這個世界上懷疑教廷的人,有很多。但事實上,這麽久了,到了關鍵的時刻,敢於站出來的,隻有那麽幾位。”[1]

查爾斯默然。

“不過——”國王話鋒一轉,“對安尼爾院長的重視和保護是必要的。”

他思索著什麽,帶著薔薇戒指的手叩擊著桌麵。

“我們需要一麵旗幟。”

國王的聲音十分平靜,帶著上位者特有的那種站在利益角度上的冷酷勁頭。作為他個人而言,他的確是欣賞安尼爾院長的精神,但是更重要還是作為國王而言,他在安尼爾院長身上看到了足夠大的價值。

“我需要一批學者,查爾斯。”

僅憑一位安尼爾院長還不足以撼動人們對聖廷的信仰。

他需要更多的人。

需要更多了解並且反對聖廷的人匯聚在一起,來進攻教會的神學體係。

他們將是國王在思想層麵上的武器。

這些人也許隱匿在各個修道院中,也許隱匿在各個大學中,他們謹慎地保護著自己。但是如果國王成功地庇護了挺身而出反抗教皇的安尼爾院長,以此展示自己有能力保護他們的安全,他們就有可能匯聚到國王的旗幟之下。

查爾斯沉吟了片刻,建議:“如果您不介意自己的學者來自何地,那麽我想,您可以宣布自己庇護那些因為捍衛真理,而遭到聖廷壓迫的學者,哪怕他們來自聖靈灣。很可笑的一件事——”

以查爾斯的修養,此時都忍不住露出了一個嘲諷的表情。

“就如您的那位安尼爾院長出身聖廷一樣,事實上,陛下,這個世界上對神學威脅最大的人往往來自聖廷。您記得嗎?在1421年,聖廷曾經下達了一紙命令,將許多神學家和法學家列入了通緝名單。”

“這件事我們倒要感謝聖廷了。”

國王也想起來了。

在1421年,聖廷曾經進行過一次大規模的“異端”清洗活動,那時候正是新老教皇交接時期。新上任的教皇為了展示自己的威嚴,以及鎮壓當時的一些不平聲音,推動了那場大規模的清洗運動。

對異端的清洗主要集中在深淵海峽東岸的聖城。

那一次舉報成風,不少人隻是因為在信中做出一些對教義規定的正常探討,就被列入了清洗名單,有許多人被逼得隱姓埋名,逃出了聖靈灣。

在國王看來,那與其稱做一次“異端清洗運動”,倒不如說是一場聖廷內部的權勢鬥爭,被清洗的人很有可能是因為他們在權力場上站錯了隊。

最後,新教皇以這種強勢的手腕,建立起了自己的統治。

1421年那場清洗中,聖廷的通緝令發布到了每一個國家,羅格朗王室也收到了一份。當時還是白金漢公爵代國王執政,通緝名單收到之後,白金漢公爵就將它當成了檔案收了起來,象征性地讓幾名親兵在城裏巡邏了一遍,就當做協助追捕了。

“感謝他們將私底下的交談也視為禁忌。”

國王笑了笑,轉而詢問查爾斯另外的事情。

“東南沿海的封鎖怎麽樣了?”

這正是查爾斯留下的原因——他要向國王匯報這段時間以來,東南的封鎖情況以及黑死病的進展情況。

在國王北上平定叛亂的這段時間,查爾斯和霍金斯率領沃爾威海盜和王室戰艦日夜巡邏。

在中途,他們陸陸續續地又遭遇了幾次瘟疫船的襲擊,但好在已經有了之前的科思索亞港“瘟疫之夜”和新年初的大批次瘟疫襲擊,後來的沿海城市警惕性空前提前。

——那些瘟疫船還沒有靠近城市,就被城市自發組織的“自衛隊”給擊沉了。

偶有幾次較小規模的黑死病傳染,也都被來自地獄的瘟疫醫生給控製住了。

整體上而言,東南沿海的封鎖線雖然壓力大,卻也還算得上牢固。

“但是深淵海峽對麵的情況不容樂觀。”查爾斯皺著眉,露出幾分憂慮的神色,“我們已經切斷了和深淵海峽對岸各國的所有商業往來,但是如果深淵海峽對岸的黑死病繼續持續下去,羅格朗的經濟也會受到嚴重的打擊。”

在這場封鎖中,已經有不少商會成為了犧牲品。

小的商會傾家**產,大的商會勉力支撐。

這就是為什麽在這個時代,人們這麽畏懼黑死病。

一旦它爆發開,持續的時間不是短短幾個月,而是數年乃至數百年,如影隨形。上一次大規模爆發的瘟疫,持續了將近一百年。[2]在那一百年裏,所有國家的經濟都受到了沉重的打擊。

這是整個人類的災難。

“瘟疫不會持續太久,至少不會再大規模地延續下去。”

國王給出了判斷。

“為什麽?”

“因為聖廷要建國。”國王回答,“所以,他們需要一場足夠前所未有的神跡,來宣告自己的地位。”

國王的眼神冷冷的,像是想到了什麽。他冰藍的瞳孔映著光影,像連綿群山的山脊,又冷又尖銳,沉著時光不能磨滅的威嚴。

國王能夠借助地獄的力量,來上演一出死亡俯首的政治表演,化解東南沿海的瘟疫危機。那麽聖廷,自然也能夠借助來自神國的力量。而且,在這些次涉及神國與地獄的交鋒中,國王已經確認了: 這些年,在聖廷與地獄的交鋒裏,地獄的力量確實是遜於聖廷的。

他猜測——

地獄,處於一個仿佛“死”了的狀態。

一個死去的地獄,尚有餘力保護羅格朗不受瘟疫之侵擾,那麽狀態更好的神國呢?

在此之前,聖廷並沒有太大的動作,隻是救治了一些病人。這並不是他們做不到解決瘟疫,而是因為,他們在等待時機——等待瘟疫蔓延到使人們足夠絕望,等待聖廷初步進入勃萊西境內,建立起“地上神國”的雛形。

現在,費裏三世已經被罷黜,引親兵北退。勃萊西國王變成了被聖廷控製的查理王子,俗世政權開始轉移到聖廷機構中。麵對這種政治權利的直接轉移,勃萊西人開始表現出不安和不信任。

這種情況,就是聖廷“救世”的最佳時機。

他們能夠平定人心,讓人們相信黑死病是神明降下的懲罰,讓人們相信,唯有聖廷才能拯救他們。從而徹底建立起,一個真正的宗教國度。

國王這一次將聖威斯大主教當街斬首,其實就是對此的一次試探。

如果聖廷反應激烈,下令西征羅格朗,又或者直接派出一隊隊異端審判者趕來羅格朗,以強權鎮壓羅格朗的反抗。那麽就證明距離他們的“救世”行動時間還長,他們還需要用強硬的手段來維護自己在俗世的權威。

但是如今聖廷對於國王的《限製煉獄信條和聖職授職條例》和處死聖威斯大主教一事,沒有太大的反應。

他們隻宣布羅格朗的新條例無效,宣布開出安尼爾院長的教籍。

這種稱得上“溫和”“退讓”的反應,讓一些選擇站在國王這邊的貴族們感到格外高興。他們覺得這是了不起的勝利。

然而在國王眼中,這不是勝利,而是一種不在意。

這意味著,聖廷已經有了足夠的信心,他們認為自己可以很快解決黑死病,借此正式建立地麵上的神國。相比神國的重要性,其他的事情都不值一提。

這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

好在於,他們終於獲得了一段壓力相對較小的發展時間——或者稱之為備戰時間;壞在等到這段時間過去,他們將直麵聖廷。

國王靠在椅背上,沉思著。

查爾斯看著他,想起那一次國王親赴東南。

人們為了瘟疫的接觸而歡呼時,國王在思考著接下來的行動。

這是為王者的責任,他們每時每刻都在踏著刀尖前行。

在刀尖上起舞的人,要足夠瘋狂,因為隻有瘋狂能夠使他無所畏懼,但也要足夠地謹慎,因為一旦有一點差錯,他就會粉身碎骨。但是往往,人們隻會看到他的狂妄,而看不見在狂妄之下的所有深思熟慮。

是瘋子,也是最清醒的人。

這一刻,查爾斯感受到了好友白金漢公爵這麽多年來的自責——國王背負這麽多,可明明他還如此年輕。

“陛下,我為您帶了一件禮物。”

查爾斯看了一眼天色,岔開了這些沉重的話題,提醒國王該休息了。

“也許您會想看一看它?”

作者有話要說:[1]“在宗教改革前的幾十年中,許多受過教育的人對教師是否有權幹預善男信女靈魂的永遠安寧也許產生過疑問;但一到關鍵時刻,幾乎沒有人敢戰出來說。”——《宗教改革史·上卷》【英】托馬斯·馬丁·林賽

[2]曆史上黑死病在中世紀的“第二次大流行”始自 1347 年在歐洲、遠東及北非地區大肆傳播,其持續時間長達四百餘年,直至18世紀上半葉仍有出現( 1720年馬賽瘟疫是史載最後一次)。中世紀裏黑死病一直是人們頭上揮之不去的陰影,第二次大流行包含了當時的一係列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