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酒 宴

洛陽,上陽宮,寢殿。

十月末的洛陽,悄悄地飄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雨雪。冰冷刺骨的雨水中夾雜著雪珠落到地麵上,即刻和泥土混在一起,變得黏糊糊髒兮兮,再被行人踏過,到處都是肮髒不堪的黑水和泥漿。這樣的深秋之夜,是多麽令人不快啊。

但在武皇的寢殿裏,卻是另一幅溫暖如春的圖景。重重簾幕懸掛在暖閣的四周,三個青銅熏籠裏麵燃著炭火,向暖閣裏輸送著源源不斷的熱量。迷迭香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氣漂浮在宮殿之中,使得訓練有素的女官和力士們都不由眯縫起了眼睛。暖閣正中的龍榻前,鋪開一幅巨大的裘皮地毯,張昌宗披著薄如蟬翼的一襲紗袍,赤著雙足,在地毯上輕盈地走來走去。暖閣外傳來悠揚的笛聲,吹奏的正是張昌宗親自譜寫的《冀樂舞曲》,就在這舞曲的伴奏下,張昌宗如癡如醉地舞動著身體,仿佛進入了仙境。

武則天斜倚在榻上,目光跟隨著張昌宗的身子。透過半透明的紗袍,欣賞這幅年輕勻稱、充滿韻律的身體,是女皇新近最大的一個樂趣。正在半夢半醒的陶醉之中,一名緋衣女官悄悄來到她的身邊,湊在她的耳邊低語起來。武則天聽著聽著,麵色漸變凝重,忽然,她猛地坐直身子,手一伸,女官立刻將一封密奏遞到了她的手中。武則天全神貫注地瀏覽完密奏的內容,抬頭沉思了片刻,將密奏交還給女官,一擺手,那女官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回過身來,隻見張昌宗還在那裏自顧迷醉著,武則天又看了片刻,才用無限惆悵的語調歎道:“多麽美的身子,多麽好的年華啊。人要是能夠永遠也不老,該有多好啊。”

張昌宗停止了身體的擺動,靠到女皇的腳邊,迷迷糊糊地道:“陛下,在六郎的眼裏,您就是永遠也不老的。”

武則天撫摸著他的頭發:“小孩子也知道哄人。哄人和哄人還不一樣,六郎哄得朕心裏很舒服。”

“嗯。”張昌宗把頭俯在武皇的胸前,似睡非睡地輕輕歎息著。

武則天的手慢慢地摩挲著他的背部,一直往下滑,停在他的腰間:“都說六郎的身體毫無瑕疵,完美無缺,其實沒有人知道,在這裏還有一朵蓮花。”

張昌宗笑道:“就是。六郎的這個胎記除了父母和哥哥,就隻有陛下您知道了。”

武則天道:“這朵蓮花好啊,全無瑕疵固然美,這白璧微瑕卻更讓人愛不釋手。這朵蓮花,朕是要獨占的。誰要是膽敢沾手,朕就讓他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

張昌宗全身一哆嗦:“陛下,您嚇死六郎了。”

武則天道:“膽子這麽小,以後朕不在了,你怎麽辦呀?”

張昌宗忙坐起身來,急道:“陛下,您說什麽呀?六郎不能沒有陛下,您、您得一直護著六郎!”

武則天輕輕搖頭,道:“朕倒是想啊,但生老病死誰都難敵,不是嗎?你要是想讓朕一輩子護著你,你說的那個東西,怎麽還不快給朕獻上來?”

張昌宗完全清醒了,緊張得額頭微微冒汗,遲疑地道:“陛下,那邊一直在想辦法,六郎也去信催過好幾次了。隻是……隻是,這東西確實很難到手,還請陛下稍賜耐心。”

“嗯……六郎,是你的那位姨媽在想辦法嗎?”

“是,正是六郎的姨媽。”

“六郎,你長得這麽標致,你的姨媽想必也是位大美人吧?”武則天若無其事地問道。

“是,凡見過我姨媽的人,都說她是百年一遇的美人,是天仙下凡。”張昌宗的語氣裏有些不由自主的驕傲,武則天不覺盯了他一眼,張昌宗頓感失言,一下子嚇得心狂跳起來,深深地低下頭,不敢再看武皇。

武則天注視他片刻,心裏有些好笑,柔聲道:“瞧把你嚇的。就算是天仙也不錯嘛,我看你們一家子都是些天仙美人。不過,她也不會很年輕了吧?多大年紀了?”

“稟陛下,我的姨媽有三十多歲了。過去也曾嫁過人,後來寡居了幾年,三年前才嫁到了那個恨英山莊。”

“三十多歲算半老徐娘了。”武則天若有所思地說,“我當年被冊封成皇後的時候,也已經三十多歲了。不過我還記得,先帝對我說過,在他的眼裏,三十多歲的我比當初剛入宮時更加美麗,也更有韻致。”她的目光迷離起來,仿佛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之中。

張昌宗討好地道:“陛下,在六郎看來,您如今的樣子比三十多歲時還要美麗,還有韻致!”

武則天聞言一愣,隨之大笑道:“你啊,我三十多歲時你還沒生出來呢,你又見過了?要奉承也不能這麽胡亂奉承。”

張昌宗也尷尬地笑了。武則天充滿愛意地端詳著他,良久才道:“六郎,你先出去一下,朕要辦件事。”

“是。”張昌宗退了出去。

武則天坐直身子,剛才的緋衣女官立刻悄然無聲地出現在她的身旁,活像一個幽靈。武則天又沉思了半晌,對女官說:“你即刻擬一道密旨到並州,讓他們加強監控,一旦有風吹草動就立即采取行動。事發緊急時不必請示,朕授予他們便宜行事之權。”

“是。”女官退下了。

武則天滿麵寒霜地凝視著前方,喃喃自語:“狄仁傑啊狄仁傑,這次你可不能讓朕失望啊。”

寢殿外,張昌宗像熱鍋上的螞蟻般來回踱步。一名力士上前來,替他披上件裘皮錦袍,也被他猛地甩落在地。他恨恨地跺了跺腳,仿佛終於下定了決心,快步朝殿外走去。

並州郊外,恨英山莊。

馮丹青又坐在恨英山莊正殿的蓮花池邊,望著殿後的巨幅壁畫,一動不動地遐思著。範泰悄悄進殿,來到她的身旁,屏息站立著。馮丹青一回頭,正看見範泰**邪的目光,嚇了一大跳,驚叫道:“你要幹什麽?”

範泰一彎腰:“夫人,是我啊。洛陽那邊有信來。”雙手遞過一封書信。

馮丹青長出了一口氣,道:“鬼鬼祟祟的,嚇死人了。”她接過信來,並不拆開,吩咐道,“你可以走了。”等了一會兒,見範泰沒有動彈,疑惑地問,“還有事情嗎?”

“也沒什麽事情。夫人,有信就看嘛,何必躲躲藏藏的。”範泰搭訕著,眼光閃爍,神情越發猥瑣。

馮丹青猛地往後一退身,無比厭惡地逼視著範泰,道:“你想幹什麽?”

範泰冷笑一聲,道:“夫人,小的不想幹什麽。小的隻是在替夫人擔心,不知道夫人這招瞞天過海,還能支持多久。狄仁傑那個老狐狸,可不是那麽容易騙的。”

“你!”馮丹青臉色大變,勉強定下神來,媚笑著道,“狄仁傑我是不怕的,一個老頭子能有多大的本事。隻要有你幫著我,我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範泰嘿嘿一樂:“夫人,小的自然肯為夫人效力,萬死不辭。”

馮丹青妖嬈地走到範泰麵前:“範泰,隻要你對我忠誠,我是不會虧待你的。”說著,她輕舒玉臂,溫柔地搭上範泰的肩頭。不料範泰猛地一個激靈,臉上現出痛苦不堪的表情,往旁邊就閃。

馮丹青大驚,詫異地看著範泰痛得發白的臉,問:“範泰,你怎麽了?”

範泰吸著氣,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沒、沒事,今天搬東西時扭到了。”

馮丹青疑惑地轉動著眼珠,看了範泰一會兒,突然微微一笑,道:“搬東西扭到了?你怎麽這麽不小心啊。老爺死了,你要是再出了事,讓我靠誰好呢?”她一邊說著,一邊又要將身子倚上來。

範泰嚇得往後一跳,趕緊道:“夫人,如果沒什麽事情,小的就告退了。”

馮丹青儀態萬方地點點頭,看著範泰急急忙忙地走出正殿,臉上才浮現出刻骨的仇恨來。她低下頭,撕開手中的信封,匆匆讀了一遍,握著信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太原城,東市,百草堂。

東市的這家百草堂,是整個太原城裏最大最氣派的藥鋪。五開間敞亮高闊的大堂裏,中間是整排一人高的烏漆櫃台。櫃台後的牆上滿滿地豎著巨大的藥櫃,從地上一直伸展到二層樓上的屋頂處,藥櫃上麵琳琅滿目的一排排抽屜,每個抽屜上都用銅牌鐫刻著藥材的名字。大堂裏撲鼻都是藥材略帶苦味的清香,堂前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好一番熱鬧的景象。

櫃台旁邊,另有一個木柵欄隔開的小間,木柵欄上輕懸一幅碎花緞簾,就將滿堂喧囂隔在外麵。裏麵一桌二椅,陸嫣然坐在桌後,正在給人搭脈開方。碧綠的雙眼時時流動著溫柔親切的光芒,她輕言細語地與每一個人交談。剛送走一個懷孕的婦人,陸嫣然稍稍喘了口氣,眼前微微一暗,一個婀娜的身影遮住了半寸光線,輕盈地坐在了她的對麵。

陸嫣然一驚,全身發冷,這個身影她太熟悉了,熟悉到了不用看就知道是誰。陸嫣然抬起頭,冷冷地道:“夫人,今天好興致啊,怎麽想到來這裏?”

馮丹青掀起麵紗,輕歎口氣:“看你說的,我為什麽就不能來?這百草堂也有恨英山莊的份,我來瞧瞧,不行嗎?”

陸嫣然隻是緊閉雙唇,一言不發,看也不看馮丹青。

馮丹青頗有興味地端詳了陸嫣然半天,方又開口道:“哎,何必這麽大的敵意呢。你看,恨英山莊如今就是我的,隻要你和我好好合作,我也不在乎分你一半兒,怎麽樣?到時候,你有了這麽豐厚的一筆家底,也就能配得上狄三公子,他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納你為妾了。”

陸嫣然氣得臉色煞白,低聲斥道:“馮丹青,別以為天下人都像你這麽不知廉恥!如果你來就為說這些,那便請你速速離開。我這裏還可以多瞧幾個病人。”

馮丹青搖著頭道:“陸嫣然,你怎麽就如此執迷不悟呢?難道你沒看出來,我是一片真心為你好嗎?你看看,你對老爺的死有疑慮,我就去請了當朝第一的神探來。如今狄仁傑大人正在為這件案子操心呢,你不想知道,他為了什麽操心嗎?”

陸嫣然厭惡又疑慮地望著馮丹青,神情裏有隱隱的擔憂。

馮丹青悠悠地歎了口氣,道:“那天在恨英山莊,我請狄大人看過了老爺的屍身,驗明老爺是被人用短刀刺死。我也告訴了狄大人,老爺死的那天,除了狄三公子,就沒有人來過恨英山莊!”看到陸嫣然的胸膛激烈地起伏著,馮丹青神色詭異地繼續道,“到底是父子連心啊,狄大人聽說這個,當時就腳底不穩起來,連我看得都有些不忍呢。可我還聽說,狄仁傑大人是當世名臣,斷不會為了一己私情,就亂了律法綱常。”

陸嫣然抬起頭,碧綠的雙目中已有淚光閃動。她艱難地啟齒道:“馮丹青,你可不可以把話說得明白些?你到底想幹什麽?”

馮丹青亦輕輕地從齒間擠出聲音來:“我要那個死鬼的長生不老藥,隻要你把藥方給我,我就有辦法讓狄三公子擺脫嫌疑,你也可以得到恨英山莊一半的財產,怎麽樣?這些條件很公平吧。”

陸嫣然愣了許久,終於含淚笑出了聲:“馮丹青,你真是鬼迷心竅了。這世上哪有什麽長生不老的仙藥?我沒有,我師父也沒有,從來就沒有過這種東西!”

馮丹青站起身來,狠狠地道:“反正我已經把話說明白了,怎麽辦你自己決定吧。陸嫣然,給你的時間並不多,狄大人已經接了老爺的案子,不可能拖著不辦。就算他想拖,並州官府也不會容他拖。況且,現在盯著狄景暉的絕不隻我這邊,他的麻煩很大,我勸你還是多為他想想,能幫就幫。”語音剛落,她便如一縷輕風似的閃出了簾外,隻留下嫋嫋的檀香縈繞不絕。

陸嫣然呆坐著,淚水緩緩地滾落下來,也渾然不知。

東市,九重樓酒肆。

袁從英尚未轉進九重樓酒肆所在的那條街,就遠遠地看見前麵通街的寶馬香駒,紅男綠女,熱鬧非凡。已是歲末,年關就在眼前,不少人開始日日笙歌,夜夜尋歡,仿佛要用這種方式,把整整一年的愁緒煩惱都拋在舊年中,市裏的酒肆飯莊因而一天比一天更加擁擠繁忙。

袁從英緩緩地駕馬前行,並不急於赴宴,悠然地觀賞著周圍喧嘩的集市夜景,自己也覺得奇怪,居然會有這樣的心情。到了拐角處一轉彎,迎麵的整條街上亮如白晝,車來馬往,人聲鼎沸,絢麗的燈光和人群帶著及時行樂的熱烈氣息撲麵而來。此情此景,真會讓人恍惚相信,的確有永盛不衰的歡樂和滿足常駐世間。

九重樓酒肆就在長街的盡頭,足足有三層樓高,雕梁畫棟張燈結彩,遠遠望去,好像一座通體發光的塔樓。濃鬱的酒香從中飄散出來,引得來往行人無不駐足,深深呼吸,真是人未入,心已醉。

袁從英來到酒肆門口,剛念了念門口懸掛的條幅“六蒸九釀,百年香自飄千裏;一來二返,五湖客重奔八方”,立即有青衣夥計上前招呼:“這位公子,喝酒嗎?”

袁從英將馬韁繩交到夥計手中:“我找狄景暉。”

“您找……噢,我知道了,您就是袁公子吧,樓上雅間請!”

袁從英點頭上樓,樓梯上已經有另一個夥計候在那裏,將他直接引入三層樓最底的一間屋子。

踏進房門,狄景暉已經等在桌邊,見袁從英進來,趕忙起身相迎。桌旁還坐著一個人,袁從英此前並未見過,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體態微胖,麵容和善。狄景暉笑容滿麵地和袁從英打過招呼,就向他介紹那個中年人:“這位是並州大都督府的司馬吳知非吳大人。”

袁從英趕忙見禮。吳大人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頻頻點頭,對狄景暉道:“景暉老弟,我一直說你和沈槐老弟算得上是咱太原城的青年才俊,人中龍鳳。今天看到袁將軍,嗬嗬,你可被人家比下去了。”

狄景暉笑道:“比下去就比下去。在我老爹那裏,我早就被袁將軍比下去了。”轉首對袁從英道,“吳大人是我今天請來,專給咱們兩個作陪的,隻當喝酒時解悶用,平時你不用理他。”

吳知非道:“我說狄景暉,陳鬆濤是你的老丈人,我是他的同僚,稱你一聲老弟已經是我屈就了,你可別蹬鼻子上臉啊,哈哈。”

狄景暉道:“誰不知道你的司馬就是個等死的官兒,今天就少在袁將軍麵前裝模作樣了。人家是正三品的大將軍,怎麽會把你放在眼裏。”

吳知非也不和他計較,隻搖頭笑著,坐回席間。狄景暉請袁從英坐在自己的右手,道:“袁將軍,在家裏麵喝酒說話都不爽快,看到我老爹的那張臉,我連飯都吃不下去。故而特地請你出來一敘,今天在這裏,咱們就放開了,該喝就喝,該樂就樂,再無拘束,你看如何?”

袁從英笑道:“景暉兄豪爽,從英定當奉陪。”

狄景暉隻樂得手舞足蹈,正要說話,門開了,又有一人走進來。袁從英一看,正是沈槐。沈槐看見袁從英,臉上也是一陣驚喜,和眾人招呼道:“景暉兄,吳司馬,從英兄。”

狄景暉疑道:“從英兄?你們兩個認識?”

沈槐與袁從英相視一笑,狄景暉忙道:“好,好,如此更好。看來我請人還請對了。袁將軍,坦白對你說,這整個並州官府,我就沒幾個看得上眼的。除了些酒囊飯袋,剩下的還盡是些阿諛奉承之徒。也就沈老弟不錯,至於吳司馬嘛,嗬嗬,半個死人而已,不過酒量好人也風趣,喝酒作陪還是可以的。想來想去,今天能請的也就這兩位了,好過我們兩個對飲,那樣太悶。”

吳司馬道:“多承景暉老弟看得起。”

四人團團坐下,狄景暉問道:“袁將軍,你看我這九重樓如何?”

袁從英環顧了一下四周,這個雅間裏素淨的白牆上掛著幾幅字畫,桌椅陳設也都簡約質樸,毫無炫富誇耀之氣,卻又透著典雅雍容,便道:“景暉兄,你的九重樓從外麵看富麗堂皇,進到裏麵卻又別有丘壑,倒是從英很少見到的。”

狄景暉點頭:“唉,富麗堂皇隻是必需的門麵,其實我並不喜歡。整間酒樓裏,隻有這兒才是我最愛待的地方,布置成了我要的樣子。”他指一指麵前隔扇上掛的條幅,道,“你看看我寫的這副對聯,有沒有點意思?”

袁從英默念:“一仄三平,得失繾綣,筆停總道佳句本天成;千回百轉,酣暢淋漓,飲罷方知好酒能自發。”不由會心一笑道,“景暉兄,你的心胸似乎和外表看上去的不太一樣。”

狄景暉一拍大腿:“就是嘛!袁將軍,就衝你這句話,咱倆就有緣。”

吳司馬在一邊看得直樂,道:“你們兩個今天到底是來喝酒的,還是來談心的?若是要結金蘭契,還要我們這兩個外人幹什麽?啊?是不是,沈槐老弟,幹脆我們就告辭吧。”

狄景暉道:“我看你倒是敢走!來人,把酒送上來。知道你想喝,今天就喝死你。”

幾個夥計抬著酒壇子進了屋,在他們麵前一字排開。狄景暉豪爽地一揮手:“袁將軍,全大周朝的好酒都在你的眼前了,你隨便挑,喜歡什麽咱們今天就喝什麽,不醉不歸!”

袁從英看著這一大排酒壇子,有些為難。沈槐笑道:“從英兄,我得景暉兄抬愛,常常來陪他豪飲,故而識得他的這些美酒,且讓我來給你一一介紹。”說著,沈槐起身來到那排酒壇子前麵,一個一個地指著說,“這是若下酒,素有若下春味勝雲陽之美譽;這是土窯春,以水質取勝;這是石凍春;這是梨花春;這是郎宮清和阿婆清;這是五雲漿,宮裏侍宴用的禦酒;最後這壇是新豐酒,從英兄應該比較熟悉,長安新豐的名酒。”

狄景暉問:“怎麽樣?袁將軍,你愛哪壇?”

袁從英笑道:“既然都是美酒,我也不願取舍,就從頭開始一壇壇往下喝吧。”

吳司馬鼓掌大樂,道:“景暉老弟,我看你今天算是棋逢對手了。不錯,不錯,我說景暉啊,既然人家袁將軍都這麽說了,你就把你全套的把戲都耍出來吧。”

狄景暉一拍桌子,叫道:“綠蝶!別搭你的臭架子了,快出來侍酒!”

門扇聲響,香風拂麵,一名綠衣酒妓搖曳生姿地來到桌前,顧盼生輝的美目在席間滑過,停在了袁從英的身上。她的眼睛看著袁從英,嘴裏卻和狄景暉說著話:“狄三郎,這位就是你今天要請的貴客?”

狄景暉斜著眼睛說:“怎麽樣?還算不玷汙你吧?”

綠蝶嗔道:“什麽時候也輪到我來挑三揀四了?”纖手一揮,又道,“既然今天是特意宴請這位袁公子,那麽正宴開始之前,先由主人敬客三杯。”說著,親手給狄景暉和袁從英各斟滿三杯酒。

狄景暉舉起酒杯,正色道:“袁將軍,這兩日多有得罪,這三杯酒就算景暉向你賠禮了。”說罷,連飲三杯。袁從英也將自己麵前的三杯酒一飲而盡。

綠蝶拍手笑道:“很好,這樣我們也能開宴作樂了。我既然掌了今天這桌酒宴,你們這幾個人從現在開始就得聽我的了。這樣吧,先說好了,今天是要文喝還是要豪飲?”

吳司馬連忙道:“我還是文喝,文喝。沈槐老弟,你也來文的吧,明日還要公幹。”

狄景暉道:“就討厭你這副窩窩囊囊的樣子。我從來都是豪飲,怎麽樣,袁將軍,既然他們兩個來文的,今天你陪我豪飲?”

“樂意奉陪。”

吳司馬道:“景暉,你可別欺負袁將軍不知道你豪飲的規矩。袁將軍,我勸你還是小心這個狄景暉,他不是什麽好東西。”

正說著,綠蝶已將狄景暉和袁從英麵前的三個官窯小酒盅換成了鑲金白瓷把杯,比原來的小酒盅要大三四倍。

沈槐笑道:“景暉兄,從英兄與我明早還有要務,你看這……”

狄景暉道:“噯,人家袁將軍自己都沒說什麽呢,你們兩個倒在這裏掃興。”他看著袁從英道,“袁將軍,今天你既然來了,景暉就要與你一醉方休。你如果不樂意,現在就說,咱們即刻散席,各自回去睡覺。對了,我記得我爹好像不讓你喝酒,你不會怕他說話吧,他為什麽不許你喝酒?”

袁從英道:“大概是怕我酒後無狀吧。”

狄景暉道:“噯,酒後無狀怕什麽?老頭子就喜歡沒事找事。‘一樽齊生死’的道理他是不會懂的。好了,誰都不許再廢話,綠蝶,給我們把酒滿上,現在該你大顯身手了。”

綠蝶笑道:“今兒咱們人不多,就不玩那些繁難囉唆的了。我來說個最簡利幹脆的法子,在座各位每人輪流做一次莊,顯一次本領,無論詩詞歌賦樣樣都行,隻要能得到在座他人的稱讚就算過關,並可隨意命其餘的人飲酒,否則罰酒三杯。前頭做莊的可指定下一位做莊的,怎麽樣?”

眾人皆道:“很好。”

吳司馬道:“我趁著腦袋還清醒,就來做這第一個莊吧,各位賣我這老頭一個麵子。”

綠蝶道:“吳司馬請展才。”

吳司馬嘿嘿笑道:“我哪有什麽才華,不過是些雕蟲小技而已,我給各位每人測個字吧。測完如果你們覺得有理,我就不用受罰了。”

狄景暉道:“你還會測字?不要拿些鬼話來搪塞我們。”

“是不是搪塞,測完便知。”

沈槐笑道:“這倒也有趣,我還從來沒測過字呢。從英兄,你測過沒有?”

袁從英道:“我也沒有。隻見過大人給人測字,還挺準的。”

狄景暉嗬嗬冷笑一聲:“我爹那恐怕才叫巧言令色吧。綠蝶,伺候筆墨吧,我們這就寫,你也要寫。”

眾人分頭寫完,綠蝶收起來都放到吳司馬麵前。那吳司馬擺出算命先生的架勢,撚起一張來看看,搖頭晃腦地說:“綠蝶寫的是一個‘天’字。嗬嗬,我說你啊,就逃不過做妾的命。‘天’嘛,就是夫不出頭,總想著人家有婦之夫,歸宿何在啊?”

綠蝶跺腳道:“你個死老頭子。”

吳司馬又拿起第二張,道:“沈槐老弟寫了個‘雪’字,不錯,這個字好啊。雪的字形,是雨下之帚,掃地逢雨,省時省力,況且雪者,厚積而薄發,預示沈老弟會有個很好的前程。”

沈槐笑道:“借司馬吉言。”一口喝幹杯中之酒。

吳司馬又看看第三張,再拿起第四張,左看右看,卻不說話。

狄景暉著急道:“怎麽回事?這兩張是我和袁將軍的,你先測哪個?”

吳司馬滿臉耐人尋味的笑容,撚須道:“你們兩個有些意思,這兩個字可以放在一起測。景暉老弟寫了個‘老’字,袁將軍寫了個‘帶’字,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可測出來的結果卻很相似,竟都是一個遠走他鄉的結果!”

狄景暉和袁從英聽了這話,都有些發愣。吳司馬看看他們兩個,微笑道:“我先說景暉的這個‘老’字,老者,近盡也,氣數不足。且字形為裂土之像,預示遠足。而這老字側看多枝杈,並有一匕首在旁,表示有血光之災。”

狄景暉的臉色有些發白。吳司馬又接著說:“再說袁將軍的這個‘帶’字,帶者,紳也,佩也。說文:‘凡帶必有佩玉。’袁將軍正是如玉之君子。帶,加走之底,便是遰,去也,往也。所以這位如玉之君子也要遠走。”

他最後笑道:“你們兩個還真有些緣分,隻是不知道,要去的是不是同一個地方啊?”

狄景暉此時方才回過神來,連連擺手道:“一派胡言,全是一派胡言。罰酒!罰酒!”

吳司馬也不辯解,笑著自飲了三杯。

綠蝶道:“吳司馬,請指定下位令官。”

吳司馬笑眯眯地瞧瞧袁從英,道:“袁將軍,今天雖然是初次相見,但在下常常聽人說起袁將軍武功蓋世,乃不世出的青年俊傑,不知道今天有沒有幸一睹風采啊?”

袁從英微笑著應道:“吳司馬過獎了,隻是從英平日裏都在征戰殺伐,並沒有什麽可以展演給大家看的本領……”

吳司馬道:“袁將軍會不會舞劍?”

狄景暉在一旁叫起來:“對,對,袁將軍,我們要看舞劍。你就不要推辭了。”

袁從英笑著想了想,看了看沈槐,問:“沈賢弟,我看你也佩劍,平常是不是也慣常使劍?”

沈槐一愣,忙道:“是。家傳劍法,卻不甚精進,慚愧。”

袁從英道:“從英原本不用劍,故而劍法並不是從英最長。從英也確實不擅舞劍,但是今天從英願與沈賢弟比劍,不知沈賢弟肯不肯賞光?”

沈槐略一猶豫,拱手道:“從英兄肯賜教,沈槐怎敢說不,隻怕與從英兄差得太遠,過不上二三招就……”

袁從英道:“不會。你的劍能否借我看看?”

沈槐抽出腰間佩劍,雙手遞給袁從英。袁從英細細地看了一遍,撫著劍身道:“雖然比不上我的若耶,卻也是一把好劍。”

他把沈槐的劍擱下,噌的一聲從自己腰間抽出若耶劍。眾人頓覺眼前寒芒閃爍,殺氣逼人。袁從英輕輕撫摸了一下若耶劍上鐫刻的行書,雙手將劍托起,遞給沈槐,道:“沈賢弟,既然比劍,就不能讓你在兵刃上吃虧。今天,你用我的若耶。”

沈槐大吃一驚,正想說話,卻見袁從英目光誠摯、神情懇切,於是也平舉雙手,接過若耶劍,掌心立時感到森森劍氣,沁入髒腑。

袁從英道了個“請”,便起身走到屋子中央,挺身肅立,沈槐站到他的對麵,兩人眼神一錯,相互點頭示意。沈槐深吸口氣,率先揮舞掌中的若耶劍,向袁從英的前胸刺來,袁從英輕輕一閃讓到一邊,沈槐翻身側挺,朝袁從英的右肩又是一劍,袁從英依然躲過。兩人你來我往戰在一處,但始終是沈槐主動進攻,而袁從英卻避免與他手中的若耶劍直接接觸,一直在輕巧地輾轉騰挪。

就這麽拆了幾十招,沈槐的鼻尖開始出汗了,他的出招越來越快,劍勢也越來越淩厲,若耶劍被他舞成了一團銀光,將袁從英牢牢包裹其中。旁邊觀戰的三人都看得心驚肉跳,正在眼花繚亂之際,卻見袁從英突然賣了個破綻,引得沈槐縱身挺劍直指袁從英的咽喉而來。綠蝶嚇得一聲尖叫,花容失色。

就在劍尖要觸上袁從英的咽喉之時,袁從英突然側過身來,抬起手中的劍,重重地拍在沈槐緊握若耶的右手背上。沈槐前衝之時已使出全力,來不及收勢,被拍了個正著,手一鬆,若耶劍飛上半空,落下時被袁從英穩穩地接入左手。沈槐一個趔趄,趕緊站直,袁從英已將右手中的劍遞了過去:“沈賢弟,還你劍。”

沈槐臉色微紅,氣喘籲籲地接過劍,抱拳說道:“從英兄,沈槐輸了。”

袁從英微笑道:“你的劍法很淩厲,隻是缺少些實戰的鍛煉。隻要假以時日,定會出類拔萃。”

綠蝶拍著胸口道:“哎喲,嚇死我了。袁公子,你這個令官太厲害了,再沒人敢罰你的酒了。你就定下位令官吧。”

狄景暉和吳知非剛才也都看得驚心動魄,此時方才鬆了口氣,連聲讚許。狄景暉道:“雖不罰酒,可是袁將軍害得我們擔驚受怕,還須得要自飲幾杯謝罪才是。”

袁從英坐回桌前,點頭道:“好。”舉起麵前的鑲金白瓷把杯一飲而盡。隨後,他抬頭看著綠蝶道,“我不想定下位令官,我想請綠蝶姑娘唱個曲子,可以嗎?”

綠蝶的秋波一閃,問:“哦?不知袁公子想讓我唱什麽?”

袁從英道:“我想請綠蝶姑娘唱一曲你們並州詩人王之渙所作的《涼州詞》。”

吳司馬問:“袁將軍還有這樣的雅興?”

袁從英搖頭道:“不是雅興,從英曾在隴右服役多年,這些年來雖然遠離邊關,但心中卻常懷思念。今天想聽這首曲子,也是為了聊解思念之苦。卻不知綠蝶姑娘可否讓從英遂願?”

綠蝶道:“袁郎言辭懇切令人感動,綠蝶願唱。但請袁郎再飲一杯。”袁從英點頭飲酒。綠蝶取過琵琶,調了調音,便展開歌喉,悠揚的歌聲瞬間充滿了整個房間: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單於北望拂雲堆,殺馬登壇祭幾回。

漢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親歸去來。

唱完一遍,她轉了轉調,在高音上又再唱一遍。唱到最高亢處,歌聲淒切悲涼,曲意悠遠滄桑,聽得在座各人愁腸百轉,心神**漾。歌聲漸漸落下,袁從英端起酒杯,輕輕地說:“從英再飲一杯,多謝綠蝶姑娘。”聲音中的惆悵和傷感,引得吳司馬和沈槐同時朝他看了看。

吳司馬問:“袁將軍,你很久沒回塞外了嗎?”

袁從英低頭答道:“差不多十年了,倒也不常想念,但是一年前跟著大人辦案去了一趟。之後就常常想起,最近想得尤其多。故而才請綠蝶姑娘唱曲。”他抬頭一笑,又喝幹一杯酒。

綠蝶道:“沈郎剛才已經和袁郎一起比過劍了,如今席間就隻有狄三郎沒有當過令官,該你的了。”

狄景暉道:“好啊,終於輪到我了?”他環顧了一下在座各人,突然笑道,“我既是今天宴客的主人,又是這酒肆的老板,我這個莊要做得與別人不同。”

吳司馬搖頭晃腦地道:“景暉老弟,你不會又憋著要害人了吧。我已經過量了,不行了,我要先告退,告退。”

狄景暉喝道:“誰都不許走!吳司馬,你也不用擔心,我隻是想再熱鬧熱鬧,讓大家再展展才。這樣喝酒方能盡興嘛。”說著站起身來,端起酒杯,朗聲道,“酒者,無詩則俗;詩者,無酒不歡。既然詩酒一體,今天我要做的這個莊,就是詩莊。在座各位,每人一首詩,以酒起興,以酒為題。我們不賽詩作的高下,隻要盡展其才,盡抒心胸即可。如何?”

吳司馬道:“好是好,隻是喝到現在,我的頭腦已經混沌,隻怕做不出警句來了。”

綠蝶笑道:“吳司馬真是的。向來警句都自半醺中來,連這點也不懂,還虧你是個進士。”

吳司馬嗬嗬一樂,不再說話。

袁從英突然道:“景暉兄,你這個莊,隻怕從英要作壁上觀了。”

“噢?卻是為何?”

“因為從英不會作詩。”

袁從英此話一出,其他人不由地麵麵相覷,沈槐道:“從英兄已經比過劍了,不作詩也行吧。”

狄景暉看著袁從英,慢慢道:“你不會作詩?這我倒沒想到。不作也行,那你就隻能受罰了。”

袁從英道:“好,我受罰,你說吧,怎麽個罰法?”

狄景暉想了想道:“這樣吧,吳司馬,沈將軍,還有我,我們一人一首詩。你就一句一杯酒,我們念完你喝完,如何?”

袁從英點頭道:“好,我喝。”

綠蝶瞧著狄景暉說:“你這個罰法也忒狠了點吧。我來說句公道話,上下句為一聯,袁公子就一聯詩一杯酒,也不用這白瓷把杯了,還換回官窯小盅。”

狄景暉笑道:“就這麽會兒,你已經心疼起人來了?”

綠蝶白了他一眼,伸手就把袁從英麵前的酒杯換了。

狄景暉也不堅持,道:“綠蝶,燃香,我們作詩。”

須臾,沈槐和吳司馬各自寫完,狄景暉卻一個字都未寫,隻自顧自吃菜。綠蝶問:“狄三郎,你自己怎麽不寫?”

狄景暉道:“他們寫完了就讓他們先念,我押後。”

沈槐站起身來,道:“我先來吧。勉強了一首,大家見笑了。”遂朗聲念道:

葡萄美酒夜光杯,

壯誌豪情馬上催。

驟雪壓盔任幾落,

霜風透甲抖一回。

陽關作鼓踏宵曲,

冷月為燈照夜追。

何用龍城飛將在,

逐平胡虜萬裏歸。

念完,一口飲幹杯中之酒,臉微微泛紅。吳司馬道:“沈將軍果然豪氣衝天啊,嗬嗬,我可就沒有這樣的壯誌豪情了,老了,老了,我作了個清幽的,請聽。”

清秋岱色夕陽斜,

俯瞰楓林映晚霞。

野徑空時非雨瀑,

竹溪盡處有人家。

單提老酒尋詩友,

再賦新詞唱韶華。

醉裏袍衫誰點綴,

西山桂雨繡金花。

念罷正要坐下,狄景暉突然一聲冷笑,道:“我看你這隻是表麵清幽吧。”

吳司馬臉色一變,忙低頭飲酒。狄景暉看了看袁從英:“袁將軍,你覺得他們的詩怎麽樣?”

袁從英一笑,道:“很不錯,正好配你的美酒。”

狄景暉點頭:“這就好。狄某要獻醜了,請李將軍慢慢飲酒,狄某的詩比較長。”

“景暉兄請。”

狄景暉站起身來,注視著袁從英的眼睛,不慌不忙地頌起來:

匆匆來與去,畢竟為何名?

我欲乘風去,胸懷酒意生。

鳳兮歌又舞,蕭瑟晚風驚。

昨掛春秋筆,今懸濟世甕。

經集曾讀遍,自省欠仁心。

配藥同書理,君臣使五行。

明朝還買酒,醉裏看芸芸。

座上號哭狀,堂前恨罵音。

悲歌見長短,血淚有濁清。

病者醫能藥,何方治不平?

欲求天下樂,還向酒中尋。

酒盡葫蘆破,乾坤放浪人。

誰人同此醉,夢裏是非明。

他一首詩念完,袁從英也飲下足足十四杯酒。另外三人聽在耳裏,看在眼中,隻覺得驚心動魄,滋味萬千,一時間竟無人開口。突然“咕咚”一聲,眾人一看,吳司馬已經醉倒在椅子下麵。

狄景暉道:“綠蝶,你把他弄出去。”

沈槐忙道:“我幫綠蝶。狄公子,袁將軍,沈槐明天還有公幹,我先告退了。”狄景暉點頭。

綠蝶和沈槐一左一右架著吳司馬,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門在他們身後關上,屋裏頓時變得安靜。

狄景暉坐在袁從英對麵,正對著他的臉,一本正經道:“袁將軍,他們都走了,就剩下咱們兩個。現在景暉要與你聊幾句肺腑之言。”

袁從英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還是看見幾滴汗水落到了麵前的酒杯裏。他的後背越來越痛,每一杯喝下去的酒就像毒藥,隨著血液的流動飛快地在全身燃燒起來,最後都匯集成後背的劇痛,痛得他一陣陣大汗淋漓。但與此同時,頭腦卻異常清醒,既不困倦也不昏沉。他也正視著對麵,道:“景暉兄,有話盡管說。”

狄景暉舉起酒杯,和袁從英一碰杯,兩人又各自一飲而盡。狄景暉開口道:“袁將軍,景暉也曾見過不少我父親身邊的人,什麽隨從、護衛、門生之類的,可我感覺你和他們都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

狄景暉冷笑一聲:“哼,那些人我從來覺得隻有兩種類型。一種是被我爹灌了迷魂湯的,以他馬首是瞻,毫無主見;還有一種則是心懷叵測,嘴裏麵成天溜須奉承,一心想討我爹的歡心從而得償所願的。然而,其實不管是哪一種,在我父親那裏,他們都隻不過是工具而已。”他斜了袁從英一眼,道,“袁將軍,你看上去似乎不屬於這兩種類型,但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仍然是我父親的工具?”

袁從英緊盯著手裏的酒杯,一言不發。

狄景暉也不追問,自顧自說下去:“其實,我父親又何嚐隻把他們當成工具呢?哼,在我看來,他把天下人都視為他的工具,包括我,我的兄長們,還有我的母親,無一例外。從小到大,他的話就是我們必須奉行的命令,我和我的兄長,我們什麽時候科考,考取之後做什麽官,去哪裏任職,娶什麽樣的老婆,都由他來安排。嗬嗬,也許在旁人看來,這樣的父親實在是太周到太慈愛了,可我卻每每覺得,他的心很冷很硬,讓我害怕。因為不論我們做什麽,到頭來都會發現,我們成了他布局中的一枚棋子,隻有他最清楚需要我們完成什麽樣的任務,幫助他達到什麽樣的目的。喝!”他又和袁從英碰了碰杯,袁從英也毫不含糊地再次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你說得不對。”袁從英突然插了一句。

狄景暉一愣:“哦,袁將軍有話說?”

袁從英搖搖頭,又不開口了。

狄景暉冷笑道:“看來袁將軍還真是我父親的知己啊,很好,我父親活了這大半輩子,似乎也沒有賺到什麽真心朋友,也許你算是一個。”他發出一陣大笑,兩人又各自幹了一杯酒。

狄景暉已經有點醉了,順手拿起桌上散落的那幾張詩稿,口中念念有詞,讀起詩來。袁從英也不管他,又給自己連著倒了好幾杯酒。

正在此時,不知道什麽時候進屋來的陸嫣然悄悄走到桌前,輕聲勸道:“袁郎,你停一下。這樣喝酒太傷身了。”

狄景暉聽到聲音,抬頭一看,皺眉道:“你什麽時候進來的?也不打個招呼。我和袁將軍講的知心話都讓你聽去了?我們男人的事情不用你管,少在這裏婆婆媽媽的。”

陸嫣然道:“景暉,你別這樣,你這是在幹什麽?”

袁從英突然道:“他在幹什麽?他不就是千方百計處心積慮地想要我喝醉,想讓我出醜,想讓我痛心嗎?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麽如此恨我。”

狄景暉擺手道:“唉,袁將軍,從英老弟,你誤會我了。我隻不過是,隻不過是想和你交交心而已……噯,你既然覺得我要害你,又何必在此戀戰?”

袁從英冷笑道:“我?我原以為我是在舍命陪君子,可惜直到現在才發現你根本就不是個君子!我很後悔今天來赴你這個宴,但既然來了,不分出個勝負我是絕不會走的。今天我們兩個不喝到有人先倒下,我不會停,你也不許停!”說著,他又把兩人麵前的酒杯倒滿,對狄景暉道,“喝!”兩人各自再幹一杯。

狄景暉放下酒杯,頻頻點頭:“袁從英,罵得痛快。我真不明白,這麽剛烈的性子,怎麽居然能在我爹身邊待那麽久?”

狄景暉道:“我不高明,你高明!坦白說,我還是挺感激你的。你別看我和我老爹每每鬧得勢不兩立,好像恨得他要死,可他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我還是會很難過的。所以袁將軍,我敬你一杯,謝謝你這麽多年來出生入死,保我父親平安!”

袁從英正往酒杯裏倒酒,狄景暉突然伸手過來搶,嘴裏叫著:“不行,不行,沒倒滿。”一句話還沒說完,袁從英一把捏住他的手腕,隻輕輕一擰,狄景暉頓時痛得大叫起來。袁從英鬆開手,把狄景暉往椅子上重重一推,狄景暉差點栽到地上,捧著手腕疼得咬牙切齒道:“好啊,你打架啊,欺負我不會功夫!”

袁從英道:“打又怎樣?你剛才不是還欺負我不會寫詩!”

陸嫣然在旁邊跺腳:“你們兩個不要鬧了。”

狄景暉坐直身子,突然笑道:“哼,會功夫果然是好啊。想打就打想殺就殺。”他湊近袁從英的臉,壓低聲音道,“從英老弟,我是個沒用的人。雖然有時候嚷嚷恨我爹恨不得他死,可我其實連句重話都不敢對他說。可你呢,我聽說你曾經差點就把我爹給結果了,是不是?告訴我,你當時怎麽就沒下去手呢?”

袁從英猛地跳起身來,像看見鬼似的盯著狄景暉。就在一年多前,袁從英隨狄仁傑辦理一樁大案時不慎落入賊人圈套,身負重傷後又中了迷藥,以致一時心智迷亂差點失手殺了狄仁傑。所幸狄仁傑大智大勇,及時喚回了袁從英的理智,才未曾釀下大禍。事後雖然狄仁傑絕口不提,此事卻成了袁從英一塊莫大的心病。每每午夜夢回,他都會後怕不已,在悔恨和自責中備受煎熬,幾乎無法自拔。這件事本來十分機密,僅有狄仁傑和袁從英等極少數的幾個人知道,沒想到今天卻被狄景暉如此貿貿然地說了出來。

袁從英一伸手拉住狄景暉的衣領,啞著嗓子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狄景暉被他拉得搖晃著腦袋,迷迷糊糊道:“我?我怎麽知道?當然是他告訴我的……我,我畢竟是他的兒子……”

袁從英一鬆手,狄景暉往椅子上一倒,腦袋擱在桌上,立即鼾聲如雷。袁從英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便往門外衝去。陸嫣然趕過去叫著:“袁郎。”袁從英頭也不回地奔下樓去了。陸嫣然回過身,攙起狄景暉,把他拖進隔壁的臥房。

袁從英奔到樓下,大堂裏麵已經空無一人,熄燈關門了。他一腳把門踢開,跑到街上。早已過了三更天,來時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現在隻有鬼火似的幾點燈光,袁從英也不辨方向,隻是沿著街道猛跑,跑過兩條巷子,突然腳下一軟,便跪在路邊的一棵樹下吐了起來。也不知道吐了多久,在頭腦就要完全混沌之前,他提起最後一口真氣,才算驅除掉眼前的黑霧,沒有就此昏厥過去。他扶著樹幹站起來,聽到身後有人低低地叫了一聲:“袁郎。”

袁從英示意她先走,自己跟在她身邊,卻依然一言不發。兩人默默無語地走回到九重樓門前,一個店夥不知何時已等在門邊,手裏牽著袁從英的馬。陸嫣然走進店內,見袁從英沒有跟進來,轉頭疑惑地看著他。袁從英方才開口道:“陸姑娘,你今晚就住在這裏嗎?”陸嫣然微微有些臉紅,點了點頭。

袁從英道:“那好,多謝陸姑娘,我告辭了。”

陸嫣然詫異:“你不進來坐?”

袁從英低聲道:“我沒醉,不需要醒酒。而且,我今生今世也不會再踏進這座酒肆了。”

陸嫣然愣了愣,悵然道:“袁郎,景暉他方才真的很過分。我,我替他向你賠罪了。”說著,深深地向袁從英拜了一拜。

袁從英忽然冷笑了一下,道:“狄景暉,這兩天總有人替他向我道歉。可惜,他並沒有得罪我,但他若是真的得罪了我,誰賠罪都沒有用。”說著,他接過店夥遞來的馬韁繩,想要上馬,卻連腿都抬不起來,便幹脆把韁繩往胳膊上一挽,牽著馬慢慢沿著街道走下去。

陸嫣然愣愣地站在酒肆門前,一直望到看不見他的身影,才轉身上樓去了。

袁從英依然不辨方向地在街上轉著,轉來轉去,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狄府門前,他走到邊門前敲門,值夜的家人打開門一看見他的樣子,嚇得大驚失色。袁從英也懶得理會,把馬往家人手裏一遞,就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往榻上一躺,便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