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鬼 影

太行山麓,藍玉觀。

袁從英和沈槐快馬加鞭,終於趕在晚霞收走最後一抹餘暉,一輪圓月騰空而起的時候,來到了藍玉觀外的那兩堵絕壁之前。遠遠望去,漆黑的絕壁頂上,鋪著慘白的月光,透出難以形容的詭異和淒涼。他們還沒靠近,一股強烈的血腥氣便撲麵而來。袁從英叫了聲:“不好!”率先衝到了絕壁間的夾縫前。

血腥氣更加濃烈了,簡直令人窒息。夾縫太窄,他們隻好下馬,將馬拴在夾縫外的小屋前。袁從英握緊若耶劍,向沈槐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小心翼翼地轉過夾縫。呈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個慘不忍睹的殺戮現場!

數十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老君殿前的空地上,每一具屍體都被砍得肢體殘缺,腦漿血水四處飛濺。殺人者顯然並不滿足於將人殺死,而是要在這些人的身上發泄滿腔憤恨。猩紅的鮮血滿地流淌,上麵是雜遝的腳印,根本就分辨不清。更多的血水順著泥地上的縫隙,流進熱泉潭水之中,與滾燙的泉水混合在一起,使蒸發的水霧都充滿了血腥氣。

袁從英和沈槐隻覺眼前的夜空都變紅了,帶著血色。袁從英咬緊牙關,一步步地往前挪動著腳步,沈槐緊緊跟在他的身邊。他們穿過屠殺場般的空地,再一間間地檢查丹房。每間丹房的門都大敞著,門前、屋裏、床邊,到處都是死屍,死況和空地上的屍體一般無二。

繞了一圈,袁從英和沈槐回到老君殿前,沈槐看著袁從英,氣喘籲籲地問:“袁將軍,怎麽辦?”

袁從英閃動著比冰還要冷冽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前天夜裏我和大人在此過夜的時候,還空無一人,今天卻變成了這個情景!這是誰幹的,為什麽?”

沈槐茫然又焦急地看著他,無法回答。

袁從英緊鎖眉頭思索了片刻,對沈槐說:“沈將軍,事不宜遲,你立即回並州城,去向長史大人報告這裏的情況,並請他即刻派兵前來。我留在此地,看守現場,等待援兵。”

沈槐猶豫道:“這……袁將軍,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會不會太危險?”

袁從英冷笑一聲:“沈將軍,難道你還有其他的辦法嗎?”

沈槐不吱聲了,默默地朝夾縫外走去。袁從英跟上來,一直送他到夾縫外,看他上了馬,道了聲:“一路小心。”

沈槐狠狠抽了一鞭子,戰馬一聲嘶鳴,朝官道直衝而去。

袁從英慢慢回過身來,一步一步地走回到血紅的場地中央。月光灑在他的身上,月白的袍服下擺已經被鮮血染紅了。袁從英一動不動地站著,靜靜地等待著。

一大片烏雲飄過來,遮住了淒清的月光。死一般的寂靜中,袁從英的聲音冷冷地響起來:“窩在死人堆裏麵這麽久,你們也不覺得累!”周圍的死屍堆開始有了些細微的顫動,突然,隻聽一聲呼哨,幾個渾身是血的死屍從地上一躍而起,頃刻間便組好了陣形,將袁從英團團圍在中央。

頭頂上,猶如大鵬展翅一般,順著絕壁筆直的岩麵,一個黑影徐徐落下,毫無聲息地站到袁從英的麵前。此人黑巾罩麵,隻露出一雙鷹眼,放出犀利的光。

“袁從英,果然名不虛傳,是條好漢!可惜有膽無識,隻知道無謂的逞能。今夜你若是不支走同行之人,倒還可以不用死得如此孤單。”

“哦,你怎麽知道我今天一定會死?”

黑影一陣狂笑:“你不死,難道是我死不成?”

袁從英的眉毛微微一挑,道:“你的聲音我似乎在哪裏聽到過。”

黑影愣了愣,轉而又是一陣狂笑,道:“不錯,你很敏銳。可惜太晚了,你不會有機會驗證自己的判斷了。”

袁從英冷笑道:“那你們就來試試吧。”

黑影將手一揮,偽裝成死屍的殺手們揮舞閃著寒光的利刃,一擁而上。

袁從英不慌不忙地舉起手中的若耶劍,雪白的劍光劃出懾人的弧線,劍尖所及之處,兩個殺手躲避不及,脖頸上頓顯深深的血痕,熱血從傷處噴湧而出。其餘的殺手驚得倒退了幾步,再次組成陣形,一齊向袁從英攻來。袁從英身形一錯,騰空躍起,已經跳出包圍圈,隨即反手一揮,又有兩個殺手的手臂被若耶劍齊刷刷地斬落在地。那兩個殺手痛極大叫,卻並不退縮,依舊亡命地向他猛撲過來,袁從英被殺手們團團圍住,激戰起來。

沒過幾招,又有好幾名殺手被斬斷手腳,但可怕的是,他們雖身受重傷,卻絲毫沒有減少鬥誌,反而變本加厲地進攻,而且毫無章法,完全是搏命的打法。袁從英雖能應付,但看到如此慘烈的進攻還是不由心悸。他決定速戰速決,於是一劍一命,幹脆利落地結果了好幾個亡命徒的性命。

黑衣頭領在旁凝神觀戰,眼中浮現出耐人尋味的神色。他看到袁從英結束了戰鬥,正朝自己一步步逼來,方才冷笑一聲:“果然好功夫,很好。”話音剛落,他便騰身而起,直向絕壁的頂端飛去。

袁從英怎麽會放他走,若耶劍向上一指,緊跟其後也直上絕壁。兩人一前一後,仿佛兩隻大鳥飛舞在陡峭的岩麵之上。袁從英的速度更勝一籌,眼看著就要追上,黑衣人突然向旁邊一閃,從絕壁頂端劈頭蓋臉地射下無數箭矢,正對著袁從英而來。袁從英揮舞起若耶劍劈開箭雨,黑衣人乘此機會沿著絕壁滑向裂縫,眼看著就要失去蹤影。

袁從英伸左手抓住一支飛來的利箭,用力向黑衣人擲去。黑衣人猝不及防,利箭牢牢釘入左肩。他吃痛不住,翻滾著落下絕壁。袁從英亦飛快地隨之而下,隻見黑衣人縱身一躍,跳出了絕壁中的縫隙。袁從英正要尾隨而去,突然踉蹌了一下。他扶住身邊的岩石,深深地吸了口氣,舉頭望望,絕壁頂端空無一人,岩縫外的黑衣人亦消失得無影無蹤。

袁從英咬咬牙,閃出岩縫,正要判明方向,繼續追趕,卻見前麵的官道上一大隊人馬舉著燈球火把,風馳電掣地朝這邊趕來,領頭的正是沈槐。

沈槐遠遠望見袁從英,大聲呼喊著:“袁將軍!”直衝到他的麵前翻身落馬。

袁從英詫異地看著他:“沈將軍,這麽快就搬到救兵?”

沈槐喘著粗氣道:“是、是狄大人!他不放心我們,我二人剛走他就送信到大都督府,請陳長史派出人馬趕來。我剛才一上官道,就看見孫副將和他的部隊,故而這麽快就趕回來了。”

袁從英輕輕念了一句:“大人。”

孫副將也來到他的麵前,抱拳道:“袁將軍!”

袁從英點頭道:“孫副將,請派你的人馬立即將這裏包圍,再遣一隊人搜索絕壁四周,一定要小心!”他對沈槐說,“沈將軍請隨我來,讓他們清點死屍,我們再檢查一下現場。”

很快,現場的死屍數目就清點了出來,除了剛剛被袁從英殺死的六名殺手之外,剩下的死者全都身穿道服,共有六十餘名,個個肢體殘缺,不忍卒睹。因夜色太黑,搜查的人沒有發現什麽特別的痕跡。

袁從英對沈槐道:“如此就先請孫副將帶兵在此把守現場,你我立刻趕回並州,分頭向狄大人和陳長史匯報這裏發生的一切。”

“好!”

二人奔出絕壁找到各自的馬匹,沈槐剛跳上馬,回頭一看,卻發現袁從英站在馬邊不動,臉色蒼白牙關緊咬。沈槐嚇了一跳,趕緊來到他身邊,問:“袁將軍,你怎麽了?是受傷了嗎?”

袁從英抬頭勉強一笑,道:“我沒事。隻是一些舊傷,不知道為什麽,總也好不完全,時時發作,非常囉唆。”

沈槐道:“那……要不你留在這裏?我先去向狄大人匯報,再去長史大人那裏。”

袁從英一搖頭:“不必,我可以走。”說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翻身上馬。二人這才駕馬飛奔上官道,朝並州城疾駛而去。

在城門前,沈槐亮出身份,守城兵卒打開城門,將二人放入。沿著寂靜的街道飛跑到岔路口,沈槐對袁從英道:“袁將軍,從這裏一直往前就是狄大人的府邸,我從這裏往東可以前往都督府。”

袁從英點點頭,對沈槐微笑了一下:“沈將軍,我與你十分投緣,不願再對以繁文縟節,不如現在就交換了年齒,今後更好稱呼。”

沈槐一驚,忙道:“末將不敢。”

袁從英搖搖頭:“在下虛度三十二年光陰,不知道沈兄貴庚?”

沈槐喜道:“我倆同年。”

袁從英笑道:“既然如此,那從英就自認為兄了。沈賢弟,你意下如何?”

沈槐抱拳:“袁將軍,噢,從英兄,沈槐太高興了。”

袁從英笑著點頭,道:“好,現在我們就分頭去報告吧。愚兄先走了!”他一催**之馬,奔上去往狄府的巷子。

城北,狄府。

狄仁傑的書房中燈火通明,狄忠從都督府送信回來以後,向狄仁傑報告了陳鬆濤派兵出去的情況。狄仁傑憂心忡忡地點點頭,不停地在書房裏麵來回踱步。心中不祥的感覺是如此鮮明,使得他坐不住站不定,整個身心都處在焦慮之中。回到並州才兩天不到的時間,就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讓狄仁傑仿佛漸漸陷入一個漆黑的大網之中,過去他也曾麵臨過許多次危險,但從來不像這一次,似乎所有的矛頭都直指一個中心,那就是——他自己!

狄仁傑感到頭腦混亂不堪,太陽穴脹痛不止。他走到書房敞開的門口,仰望夜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秋夜凜冽的寒氣。

“父親。”狄景暉大踏步走來,站在狄仁傑的麵前。

狄仁傑微微頷首,仔細端詳這個小兒子,他的麵容,他的神情,他的舉止,都和自己那麽相似,根本不需要仔細鑒別,就可以清晰地辨認出彼此的血脈相連。但是,他和自己又是多麽的不同,簡直天差地別,仿佛水火不能相容。

狄仁傑歎了口氣,應道:“景暉啊,你來了。來,進來坐,我們談談。”

狄景暉默默地跟著父親邁進書房,坐在椅子上。他的麵容也有些憔悴,不知道在這兩天裏麵都經曆了什麽。他端坐著,等待父親先開口。

狄仁傑咳了一聲,道:“景暉,記得你我上一次見麵,還是前年的中秋。你去洛陽辦事,在我的府邸住了短短幾日。那幾天,正好從英出外查案,否則那時候你們兩個就該見麵了。”

狄景暉“哼”了一聲。

狄仁傑接著又道:“我還記得那次見麵,我們也有過一些交談,隻可惜我們每每談話總以爭吵告終,上次的談話最後也是不歡而散。”

狄景暉低聲道:“是的,我記得我原本想住一個月的,結果才住了五日就走了。”

狄仁傑苦笑著點頭:“其實我也常常在想,我們的分歧到底是什麽?難道你我父子之間,真有什麽不可調和的矛盾嗎?”

狄景暉帶著怨氣回答:“這恐怕得問您吧,兒子對此也一直很困惑。”

狄仁傑歎道:“第一次聽到你說要棄仕從商,我當時確實難以接受。但是這麽多年過來,我又何嚐不是默許了你的選擇。所以,這並非是我們針鋒相對的關鍵。”

“哦?那除了這個,還有什麽別的原因呢?”

狄仁傑搖了搖頭,道:“景暉,今天我們先不談這些。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太多,我怕我的心緒過於煩亂,無法與你心平氣和地交談。今天,我想和你談點兒別的。”

狄景暉不耐煩地撇撇嘴:“爹,您永遠都是這麽顧左右而言他,東拉西扯得都習慣了吧。別人受得了,可惜我就是無法適應。”

狄仁傑不想與他多計較,隻幹笑一聲,單刀直入道:“景暉,今天我想問問你與恨英山莊的往來情形。”

狄景暉的身子微微一顫,眼珠轉了轉,低聲道:“恨英山莊?我與他們有什麽往來?”

“是的。今天我去了恨英山莊。據山莊女主人馮夫人說,這些年你和範其信頗有來往。”

“馮丹青!”狄景暉咬牙切齒地念道,“又是這個女人!蛇蠍美人這四個字用在她的身上,真是一點兒都不過分!”

“那麽說她所言非虛,你不僅與他們有交往,還有些過節?”

狄景暉冷笑道:“爹,您別這麽拐彎抹角的,拿出一貫兒套別人話的招。我可以很坦白地招供,是,雖然您一再囑咐我不要與範其信交往,可我沒有聽您的話,我一直都和他保持聯係,而且很是密切。”

狄仁傑定定地注視著這個兒子,真的有些害怕了,不知道接下去還會從他的嘴裏聽到些什麽,還有多少會令自己感到恐懼的事實將被揭露出來。

狄景暉看了看父親的臉色,口氣稍稍軟下來,道:“您別這麽看著我,怪嚇人的。當初還不是您讓我去認範老爺子做幹爹,否則我怎麽會和這種古裏古怪的人打起交道。”頓了頓,接著道,“其實兒子和範老爺子打交道,是為了做生意,沒別的意思。”

狄仁傑驚訝地問:“做生意?你和他有什麽生意可做?範其信不是與俗世無染的世外高人嗎?”

狄景暉不屑一顧地道:“世外高人也要食五穀雜糧,父親您不會天真到以為他靠吐納天地之氣就能活到這個歲數吧?您今天去看了恨英山莊,如此的規模、建築、花木,哪一樣不是靠錢堆出來的?父親,難道您就沒有想過,範其信的錢到底從何而來?”

狄仁傑沉吟道:“他是有名望的神醫,過去他給王公貴族和官宦人家治療些疑難雜症,還是收入頗豐的。”

“咳,人家老早就不幹這個了。這麽些年都是閉關靜修,不再給人看病。我就幹脆說了吧,爹,他的那個山莊、那些排場,還有他能娶上那麽個狐狸精似的老婆,都是與兒子一起經營生意得來的錢。”狄景暉一口氣說完,頗為得意地望著狄仁傑詫異的表情。

狄仁傑的確大感訝異,緊接著狄景輝的話追問:“範其信和你一起經營生意?他能和你經營什麽生意?”

狄景暉道:“爹,別看您是舉世聞名的神探,號稱博聞廣記,天上地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可在兒子看來,您在這經商生意上頭,還是遠遠不夠敏銳。”

狄仁傑一擺手,道:“行了。你還是快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狄景暉這才正色道:“父親,您知道,範其信不僅是一代神醫,還是本朝數一數二的藥學大家。雖說他路走偏門,亦無濟世救人之誌,所以名氣沒有‘藥仙’孫思邈那麽響,但在兒子看來,範其信在藥物學問上的造詣還是相當深厚的。更重要的是,範其信一貫喜好研究異域風土,雖然不與平常人交往,可是結交的異域人士卻不在少數。什麽天竺、波斯、大食的異人,他都認識。他專從這些異域人士那裏收集來自異域的奇珍藥材、藥物,編製成異域藥典,還在恨英山莊裏麵試栽一些特別罕有的異域藥種,再與中原的藥材相配,合成具有奇效的特殊藥物。”他抬起頭,眼裏閃著熱切的光芒,正視著父親道,“父親,兒子所經營的生意中,飯店酒肆隻是一部分,兒子最大的生意,是在各地開設的百草堂。而百草堂裏麵的一絕,正是這些來自異域的藥物,和範其信所配製的特殊藥物。這些藥物別無分號,隻此一家,雖價格昂貴,但效用卓著,病家無不趨之若鶩,實乃是一門利益異常豐厚的絕好生意!這些年來,兒子與範其信通力合作,已將百草堂的生意做到了河東、河北、河南各道,每年的收入多達百萬兩白銀。”

狄景輝住了口,仔細觀察著父親的反應。

狄仁傑顯然被這番話深深地震驚了,他用一種全新的眼光端詳著狄景暉,心中翻滾著好幾種完全不同的感情:懷疑、欣賞、感慨、厭惡,不一而足,難以形容。許久,他才喃喃地說出一句:“景暉,你真是太令我驚訝了。”

狄景暉苦笑了一下,低下頭。

狄仁傑定了定神,道:“好吧,你與範其信的關係,現在我已經很清楚了。你再回答我的另外一個問題,五日前的上午,你是不是去過恨英山莊,且與範其信談過話?”

狄景暉一怔,飛快地思索了一下,點頭道:“是的。我確實去找過他,隻是去談最近一次去廣州進藥材的情況,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我在他吐納的十不亭上和他談了幾句話,就離開了。怎麽?”

狄仁傑低聲道:“據馮夫人稱,那天中午她去給範其信送飯時,發現他已被人刺死在了十不亭內。此前,隻有你去找過他。”

“什麽!”狄景暉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臉漲得通紅,大聲嚷道,“這、這簡直是胡說八道!我和範老爺子談話的時候他還好好的,怎麽就……”他想了想,咬牙切齒地道,“馮丹青,又是這個女人。父親,我勸您好好留意這個女人。她的話絕不能輕易相信。範老爺子的死,到今天所有的人都隻是聽到她的一麵之詞,我們至今連範老爺子的屍體都沒見到過,誰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

“今天我見到了範其信的屍體,他確實是被人用短刀刺死的。”

“哦?這麽說……”狄景暉陷入了沉思。

狄仁傑看著他,一種難以言傳的疼愛和憐惜之情湧上心頭:他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孩兒,如果他有了什麽意外,自己又該如何自處呢?狄仁傑不由低聲道:“景暉,我隻希望你什麽都不要瞞我,把一切都告訴我。我是為你好的。”

狄景暉全身哆嗦了一下,冷笑道:“父親,兒子並不是想隱瞞您什麽,也確實沒有什麽可以隱瞞您的。您隻管調查您的案子,要是想把兒子列成嫌犯,兒子也無話可說。”

狄仁傑長歎一聲,不再說話。

沉默許久,狄景暉道:“父親,您要是沒有別的事情,兒子就告退了。”

“也好,都敲過四更了,你先去休息吧。”

狄景暉正要起身,狄仁傑又道:“景暉,你的百草堂的藥物名冊,眼下身邊可有?”

“兒子的房裏就有一本。父親,您要看嗎?”

“嗯,你讓人給我送過來。”

“您看那個幹什麽?您要找什麽藥嗎?”

狄仁傑點頭道:“我想看看有什麽特效藥物可以給從英用,我很擔心他的身體。”

狄景暉的臉上泛起不屑的表情:“爹,您還真是時時刻刻都惦記著袁從英啊。他怎麽了?我看他很好啊,不像有病的樣子。”

狄仁傑歎道:“景暉,你為什麽偏要和從英過不去?我本來還希望你們能夠成為好朋友。他跟在我身邊這麽多年,出生入死,身上的那些新傷舊創隻有我了解得最清楚。我不關心他,誰來關心他?”

“好朋友?哼,我可沒興趣和一個護衛交朋友。再說了,您犯得著為他這麽牽腸掛肚嗎?他若是沒病,就該為您效力。他若是有病幹不了,讓他走人便是,何必如此麻煩!”

狄仁傑氣結,正要開口訓斥,卻聽到一聲“大人”。

袁從英從外麵疾步走來,一腳跨入書房的門,正聽到狄景暉最後那句話,一下子就愣住了。

氣氛一時十分尷尬。少頃,還是袁從英低低地又喚了一聲:“大人。”但沒有和狄景暉打招呼,也不看他,隻當他不存在。

狄仁傑趕緊迎上去,一下看到袁從英的月白袍服上染滿鮮血,不由大驚:“從英!你這是怎麽了?”

袁從英低頭看看自己的身上,笑了,柔聲道:“大人,別擔心。這回都是別人的血。”

狄仁傑握住他的手,頻頻點頭,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狄景暉渾身不自在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道了一聲:“爹,我先走了。”就朝書房外走去。

狄仁傑忙拉著袁從英坐下,問:“看來我的預感還是有道理的。藍玉觀那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狄景暉剛走到門口,聽到“藍玉觀”三個字,渾身一震,猶豫著放緩了腳步。

此時狄仁傑的注意力都在袁從英的身上,並沒有察覺到兒子的異樣。

袁從英道:“大人,今天我在那裏看到了少有的慘狀。幾十名道眾被人殺死在藍玉觀內,死狀慘不忍睹。另外,我今夜在那裏還遇到了伏擊,殺手很強,而且都是亡命之徒,十分可怕。若不是您及時調去援兵,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

狄仁傑連連點頭,顫聲道:“隻要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狄景暉悄悄閃出了房門,大步流星地朝後院走去。

袁從英把藍玉觀裏的情景詳細地對狄仁傑說了一遍,最後道:“孫副將已經帶隊將藍玉觀包圍了起來。我這邊來向您匯報,沈賢弟去都督府向長史大人匯報。”

狄仁傑眼波一閃,打趣道:“沈賢弟?噢,就是那個沈槐將軍?從英,你這麽快就和人家稱兄道弟起來了?”

袁從英不好意思地笑笑:“沈槐不錯,所以我……”

“嗯,很好,這樣很好。以後你再出去行動,就和他一起去,這樣我也可以放心些。”

袁從英問:“大人,現在我們該怎麽辦?”

狄仁傑道:“我要好好想想。從我們在山道上路遇那個食糕而亡的道士,到今天不過短短兩天多的時間,就發生了這麽多事情。雖然各件事情看起來都是分散獨立的,但我總感覺它們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我覺得,通過仔細的分析,一定能夠找出這種內在的關聯,也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將這些紛繁複雜的線索整理清楚,找到其中的關鍵。”

袁從英點點頭:“藍玉觀呢?大人,您要不要也去現場看看?”

“藍玉觀的現場我是肯定要去的。看看現在的樣子,再和我們上次過夜時候的情況做個比較,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出些端倪。”

“那我們明天……噢,是今天,天亮後就去?”

狄仁傑注視著袁從英,正色道:“不急。我說過了,官府才是案件的主審,我們最好等待陳長史來要求我們參與時,才正式介入。”

袁從英急忙起身道:“沈賢弟已經去向陳長史匯報了,我想長史大人很快就會來請您去現場的。我這就去換件衣裳,好陪您過去。”

狄仁傑一把拉住袁從英,問:“從英,你這是怎麽了,為何如此急躁?什麽時候去藍玉觀勘查現場,我心裏自有計較。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不論陳長史會不會來請我,今天我都不會去。”

“大人!”

狄仁傑仔細端詳著袁從英的臉色,歎口氣道:“你不要命了?再說,就算你不覺得累,我老頭子也撐不住啊。你看看,外麵天都快亮了。行了,什麽都不要再說了,你先去休息,午飯後再到我這裏來,我們好好研究一下案情。藍玉觀,明天我們再去。”

袁從英還想說話,卻被狄仁傑用眼神堅決地阻止了。他默默地站起身,向狄仁傑行了個禮,就離開了書房。

狄仁傑久久地望著他的背影,眼神中充滿了擔憂。

並州,都督府衙門。

沈槐站在正堂中央,將藍玉觀內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對陳鬆濤做了匯報。陳鬆濤聽完他的講述,沉吟良久道:“真沒想到,在並州治下居然發生如此慘禍,是本官失察啊。奇怪,此前我怎麽從沒聽說過這個藍玉觀?”

沈槐答道:“對此末將也深感疑惑。末將可以去調查一下。”

“嗯,是應該查一查。這樣吧,沈將軍,你忙了一個晚上,先去休息。今天下午你想辦法多了解些藍玉觀的情況,然後再去狄大人那裏走一趟,請他明日與本官、法曹等眾位大人一起去勘察藍玉觀的現場。”

“是。”

看著沈槐走出正堂,陳鬆濤站起身來,慢慢走入後堂,打開一扇隱蔽在書架後的小門,轉入一間密室。

密室四麵封閉,隻靠桌上一支蠟燭的微弱光線照明,桌旁椅子上坐著的,分明就是昨晚與袁從英在藍玉觀絕壁激戰的黑衣人。此刻,他正握著塊紗布,輕輕擦拭著左肩上的傷口,桌上扔著那支擲入他肩頭的利箭,已經被剪成兩段了。他一邊擦拭傷口,一邊咬牙切齒地發出呻吟的聲音,顯然是疼痛難忍。

陳鬆濤走過來,探頭看了看他的傷口:“怎麽?傷得不輕吧?”

“嗯,這個袁從英真是太厲害,太難對付了。”

“我提醒過你,讓你不要輕敵。你偏不信,還非要見識見識他的能耐,結果怎麽樣?”

“哼,這次算我大意了,下次再見到他……”

“行了,我看最好還是不要有下次。對了,你剛才說,他似乎聽出了你的聲音?”

“是的。這個人實在敏銳,我隻不過在他麵前講過幾句話而已。”

陳鬆濤點頭道:“總的來說,事情進行得十分完美,完全達到了我們需要的效果。尤其沒想到的是,狄仁傑和袁從英在來並州的路上就誤入了藍玉觀,算是天助我也,反而少了將他們引入歧途的麻煩。現在,狄仁傑肯定已經聽取了袁從英的匯報,開始分析藍玉觀的案情了。哼,他分析得越深入,我們就越主動。很好,很好,今天就給他們一天的時間好好想想,明日,我再去聽聽他們的分析結果。”

黑衣人諂媚:“陳大人神機妙算,屬下佩服之至。不過,屬下總覺得袁從英是個麻煩,想起來就頗為不安。”

陳鬆濤思忖著道:“說得有理。如今狄仁傑是致仕的身份,身邊無一兵一卒可以調用,就算他的本領再大,說穿了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子而已,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他玩弄在股掌之中。但是他的身邊有這個袁從英,事情就不那麽簡單了。況且,袁從英還聽出了你的聲音……”

“要不,想辦法把他幹掉?”黑衣人做了個“哢嚓”的手勢,不想牽動傷口,立即疼得擠眉弄眼。

陳鬆濤搖頭道:“不行。你昨夜已經和他動過手了,以你的武藝都鬥不過他,恐怕咱們這裏沒人能將他輕而易舉地置於死地,萬一失手的話,反而會弄巧成拙。況且,昨日我在狄仁傑處冷眼觀察,狄仁傑對他是愛護有加,假如袁從英真的出了事,很難說這個老狐狸會不會狗急跳牆,做出什麽過分之舉來。狄仁傑要是真的急了,恐怕還是很難對付的。”

“那該怎麽辦?”

陳鬆濤來回踱著步,嘴裏喃喃:“讓我想想,想想,必須要找到一個萬全之策……”突然,他的眼睛一亮,“我怎麽忘記了他?太好了,有辦法了。我不殺袁從英,我讓他待不下去,自己走!”他又對黑衣人道,“你也不要在此久留,處理完傷口就立即回去吧。千萬小心,不要讓那個女人看出破綻來。還有,監視狄府的情況怎麽樣了?”

“請大人放心。我已經派了最精幹的人手去,讓他們多加小心,保證不再發生第一個晚上的事情。而且這些人都是我們的死士,萬一被擒,他們會立即自盡,絕不讓狄仁傑問出真相!”

“很好。”

陳鬆濤走出密室,來到正堂上,又恢複了平常的神態,喚了一聲:“來人哪,備馬,我要到城南小姐的家中去一趟。”

城南,狄景暉的宅邸。

與城北狄仁傑府邸的素樸莊重不同,狄景暉的這座宅院,極盡奢華之能事,真可謂是朱戶甲第,樓閣參差,花木繁榮,煙雲鮮媚。門外有昆侖奴恭迎,門內有紫衣人吏接待,青衣仕女在院內穿梭侍奉。沉香為梁、玳瑁貼門,碧玉窗、珍珠箔,碧色階砌,不知道的恐怕還以為來到了皇帝的某座行宮。

狄景暉仍然是一路風風火火,直入位於第四進院子裏的內宅。推開房門,他一眼看見沉著臉坐在桌前的陳秋月,立即沒好氣地道:“成天就看到你唬著個臉,給誰看!”

陳秋月無精打采地瞟了他一眼,道:“還能給誰看?給我自己看罷了。你十天半個月都不回家,也看不了幾眼。”

狄景暉也不理她,接著道:“我剛看見你父親騎馬從這裏離開,他來過了?”

“來過了。”

“他來幹什麽?”

陳秋月冷笑道:“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不問我一句,不問孩子們一句,倒馬上問起我爹來,你真是越來越讓人不明白了。”

狄景暉臉色一變,正要發作,想想又按捺下去,道:“我也是隨便一問,你就別吹毛求疵了。”說著,在桌邊坐下,自己默默地倒了杯茶喝。

陳秋月看著他的舉動,眼中突然閃現出熱切的光芒,探頭過去道:“景暉,今天你就留在家中吃晚飯吧,我讓廚房給你做幾樣你最喜歡的小菜,我們夫妻二人好久沒有聚在一起吃飯了。啊?好不好?”

狄景暉“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陳秋月又道:“景暉,其實我父親來不是為了什麽別的,就想問問你最近在忙什麽,他也有些擔心你。”

“擔心我?他什麽時候對我如此好心了?”

陳秋月轉動著眼珠,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想了想,說:“父親告訴我,昨天晚上官府在太行山裏發現了一個叫藍玉觀的地方,還有許多道人的屍體。”

狄景暉的麵頰有些抽緊,死死握住手中的茶杯,卻不發一言。

陳秋月從旁觀察著他的表情,繼續說:“奇怪的是,阿翁在來並州的路上,就已經和袁將軍一起進了藍玉觀,還在那裏過了一夜。但當時觀中是空無一人的。景暉,阿翁和你談起過這件事嗎?”

“他和我談?沒有,他什麽都不和我談的。”

“那就奇怪了,父親還說會請阿翁明日與他一起再去勘查現場。我想以阿翁的能耐,應該能很快查出案件的真相。對了,聽說袁將軍昨天夜裏還在藍玉觀與人交了手。我父親說,袁將軍的功夫十分了得,有他在,阿翁真是如虎添翼,沒什麽疑難案情解決不了。”

狄景暉將手中的茶杯猛地拍在桌上,茶水濺了一桌。

陳秋月哆嗦了一下,但她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咬了咬嘴唇,繼續往下說:“父親說,那幾十個道眾都死得十分淒慘,說不定是有人殺人滅口也未可知。景暉,父親來告訴我這些,是想讓你有些準備,畢竟你、你仿佛和那個藍玉觀有些關係……”

狄景暉猛地跳起身來,死死地盯著陳秋月:“你說什麽?我和藍玉觀有什麽關係?我連聽都沒聽說過什麽藍玉觀!”他一字一頓地道,“陳秋月,還有你那個狡詐陰險的父親,我勸你們不要得寸進尺!當年的事情是我看在與你的夫妻情分上,才隱忍了下來,但你們也不要欺人太甚!我的事情我自己會解決,你們休想牽扯到我的父親,我絕不會讓你們得逞!”

陳秋月慘白著臉道:“你倒是很維護阿翁啊。隻可惜阿翁對你橫看豎看都不順眼,倒把個外人當寶貝似的信任著、愛護著。我看你這個兒子,做得也真是夠失敗的。如果哪天阿翁真查出你有什麽差錯,隻怕立時就把你當作他大義滅親的犧牲品了!”

狄景暉拉開房門,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房門在他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

陳秋月喃喃自語道:“你走吧,你走吧。永遠不回來才好!”

城北,狄府。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紙,斜斜地灑在狄仁傑寬大的書案上,把他案上的張張白紙渲染成溫暖的淡金色。他一會兒在這張紙上寫幾筆,一會兒在那張紙上寫幾筆,忙得不亦樂乎。

袁從英輕輕地走進來,問了聲:“大人,您在幹什麽?”

狄仁傑並不答話,一直等他走到麵前,湊著陽光打量了下他的臉色,才點頭道:“嗯,臉色比昨夜好一些了,睡得好嗎?”

袁從英道:“好,從早上一直睡到現在,剛剛才醒,就到您這裏來了。”

“還沒吃午飯?”

“沒有。”

狄仁傑指了指桌子:“這裏有幾包點心,都是太原城裏最好的點心鋪子上午剛做出來的,我讓人去買了些來,你吃吧。”

“好。”袁從英拿起一塊點心正要吃,狄仁傑走過來,倒了杯熱茶給他,道:“坐下慢慢吃,這酥餅配熱茶吃是最好的。”

“大人,您在幹什麽?”袁從英在桌邊坐下,又問了一遍。

狄仁傑微微一笑:“我在分析案情。”

“能說給我聽聽嗎?”

“你倒會享受啊,又有的吃,又有案情聽,很舒服嘛。”

“說說吧,大人。”

狄仁傑把手往身後一背,篤悠悠地在屋子裏踱起方步來:“昨夜我們談到,從我們在山道上遇到那個道士起,發生了一係列事情。我們先做一個大的假設,假設這些事情之間有著某種關聯,那麽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出這種聯係,然後再反過來驗證,我們的假設是否正確。”

他回到書案前,拿起那幾張紙,指給袁從英看:“這些紙上,分別記錄了我們所遇到的不同事情,以及這些事情中的可疑之處。這些事件是分別獨立的,但是放在一起,說不定就可以把它們組織起來。”狄仁傑挑出其中的一張,道,“這張上寫的是‘山道上的死者’,正是我們所遇到的一係列怪事的開端,那麽這個死者身上到底有什麽可疑之處呢?首先,他究竟是因何而死?從表麵看,他是食蓬燕糕鼓脹而死的,但是緊接著我們就在藍玉觀外的廚房裏發現了一塊蓬燕糕。所以,這兩者之間就有了聯係——蓬燕糕。我回來後檢查了廚房裏的蓬燕糕,發現在那塊糕中,似乎是摻雜了些別的東西。”

“說得好!我也是這麽想的。不過,現在要查出來糕裏所摻的東西,有些難度,所以我們暫且擱下這第一個結論,再看下一個疑點:韓銳脖子上戴的金鏈。這條金鏈我們已經分析過了,十分奇特,非中土的物件,和道觀似乎也扯不上關係,像是來自異域。但是從英,這兩天裏我們不是還見識過其他的異域風貌嗎?”

“是……您是說恨英山莊?”

“對,就是恨英山莊。從英啊,坦白地說,恨英山莊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確實開眼界,從東西到人都怪得要命。”袁從英低聲嘟囔了一句。

狄仁傑嗬嗬一笑,道:“怪卻怪得很有名堂啊。昨天馮丹青提到,範其信曾與大食人有些往來,而我看那些建築的式樣、泉池的格局,也確實很有大食國的味道。”

袁從英皺起眉頭,狄仁傑知道他不太懂這些,疼愛地拍了拍他的肩,隨後,又拿起書案上放著的金鏈,道:“今天上午我已經讓狄忠把金鏈送到城裏波斯人開的珠寶店裏去認過了,雖然沒人見過這樣東西,但是波斯商人都肯定說,這是一件與大食有關的飾品,因為這塊綠寶石裏麵所刻的蝌蚪樣的圖形,正是大食的文字。”

狄仁傑笑著道:“所以,我們又有了第二個結論,那就是韓銳和恨英山莊之間,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們之間的聯係是通過大食這條紐帶產生的。並且,證明這種聯係的還不止這一條金鏈,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疑點。”

“大人,另一個疑點是什麽?”

“就是韓銳左手上的那些顏色。這還是昨天我在恨英山莊正殿上,觀看壁畫時突然想到的。我想起我在老師閻立本的手上,也見到過相似的顏色印記。從英,你知道嗎?畫師在投入地繪畫時,往往會不由自主地用手指去擦拭畫上的顏料,有些繪畫的效果就是通過手指的塗抹而形成的。所以,但凡畫師的手上,尤其是左手上常會染上各種顏色。長年累月下來,顏色就深入肌膚,擦洗不掉了。”

“大人,您是說韓銳左手上的顏色也是這樣形成的?”

“嗯,我覺得這種可能性最大。”

“難道說,韓銳是個畫師?”

“嗯,你記得嗎?昨天馮丹青曾經提到,正殿上的壁畫是由她構思,再由畫工臨摹上去的。”

“我記得。不過大人,我覺得這個推論有些牽強。根據沈槐的調查,韓銳、韓斌兄弟倆是十多年前乞討來到太原城的。他們生活如此困苦,到哪裏去學習繪畫的技能呢?何況韓銳還是個啞巴。”

“據沈槐說,韓銳在藍玉觀做了道士。”

“那好,既然你提到了藍玉觀,我們就再轉回到這個藍玉觀來看看。首先,你我是怎麽闖入藍玉觀的呢?從表麵上看,我們闖入藍玉觀純屬偶然,但是仔細想想,還是有一些必然性的。這必然性從我們遇到韓銳就開始了。”

“嗯,我們是追蹤小孩的腳印才最終闖入藍玉觀的。大人,我覺得那個小孩應該就是韓斌。”

“不錯,應該就是他。我想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韓斌躲在樹叢中,親眼看見韓銳死在我們麵前,他驚駭之下,往山洞跑去。你我一路追蹤足跡,後來遇到了惡犬襲擊和山石崩塌,目前還無從判斷是偶然或人力所為,但是無論如何,你我一頭撞入了通往藍玉觀的山洞。所以,基本上仍可以認為,正是韓斌將你我引入了那個神秘的藍玉觀。”

“是的,而且我們在出入藍玉觀的丹房裏麵,也發現了小孩的足跡。”

“還有那天夜晚,我們聽到孩子的哭聲。”

袁從英頻頻點頭,似乎想要說什麽,但猶豫了一下,又把話咽了回去。

狄仁傑思忖著,繼續道:“韓銳和韓斌兄弟對藍玉觀一定是非常熟悉的。否則韓斌不可能知道那個山洞,更不可能知道山洞裏麵直通藍玉觀的狹窄階梯。”

“嗯,這個藍玉觀也真是神秘啊。昨天沈槐還說,似乎從沒人聽說過那個地方。”

“它埋在四麵絕壁的深山幽穀之中,出路除了那個熱泉山洞以外,就隻有兩堵絕壁之間的夾縫,確實很難被人發現。”

“最奇怪的是道觀裏麵的人,一會兒不見了,一會兒又都被殺死了。這麽多的道眾,究竟是從哪裏來,又是被什麽人所殺呢?”袁從英又想起了昨夜的恐怖情景,眉頭緊鎖,麵色變得陰沉。

正在此時,狄忠來報:“老爺、袁將軍,沈槐將軍來了。”

“哦?快請進書房來。”

沈槐神采奕奕地走進書房,端端正正地抱了個拳,道:“狄大人,從英兄。”

“沈將軍快請坐。”狄仁傑招呼道,袁從英也緊走幾步,對沈槐抱拳道:“沈賢弟。”

三人分別坐下,沈槐道:“末將今天過來,是應長史大人之命,請狄大人和從英兄明日一起去藍玉觀勘查現場。還請二位不要推辭。”

“噯,我們怎麽會推辭呢。請轉告陳大人,明日一早我們即可出發。”

沈槐道:“如此甚好,明早我會與陳大人一起過來,請上狄大人和從英兄之後,從這裏出發去藍玉觀。”

“太好了。”

沈槐又道:“關於藍玉觀,今天我又去多方打聽了一下,略有些收獲,可以講於狄大人和從英兄聽。”

沈槐道:“對於這個藍玉觀,過去的確從沒有人聽說過,更沒有人見過。雖然韓銳和韓斌兄弟提起過藍玉觀,但大家都認為他們在胡說八道。直到半年多前,曾有些工匠被召集起來,蒙著眼睛送去一個深山中的幽僻所在,在那裏蓋了幾座房舍,屋舍的構造仿佛就是個道觀。工匠們被遣回時也是蒙著眼睛的,所以他們不知道如何出入那個神秘的地方。但是他們都提起,那裏有一個高達數十丈的熱泉瀑布。所以末將斷定,工匠們被帶去的地方,其實就是藍玉觀。”

狄仁傑和袁從英相互看了一眼,點點頭。

沈槐接著道:“還有一件怪事,最近這半年來,並州周邊總有些流浪乞討者失蹤的案子,但因這些流浪者本就行蹤不定,也無親無眷,所以最後都成了無頭案。末將在想,不知道這些人和藍玉觀裏死亡的道眾有沒有關係。”

狄仁傑沉吟道:“沈將軍,你做得很好。這些信息非常有價值,確實應該放在一起好好考慮。這樣,我們明天勘查現場就更加有的放矢了。”

沈槐道:“狄大人過獎了。”

狄仁傑微笑著,親切地問:“聽口音沈將軍像是洛陽人士,什麽時候來的並州啊?”

“狄大人,末將確是洛陽人,五年前從羽林衛中被派往並州折衝府。”

“哦,原來沈將軍曾是羽林衛啊,難怪舉手投足都這麽嚴謹精幹。”

沈槐笑道:“末將慚愧。如果狄大人沒有別的事情,末將就先告辭了。”

“好。從英,替我送送你沈賢弟。”

袁從英跳起來,陪著沈槐到門口。沈槐看了看他,壓低聲音問:“從英兄,身體好些了嗎?”

袁從英的臉微微一紅,感激地看了沈槐一眼,說道:“我已經沒事了,謝謝你。”

回到書房,狄仁傑道:“你先去吧,今天晚上早點休息,明天會有很多事情要做。”

袁從英答應了一聲,卻不動,隻對著狄仁傑笑。狄仁傑被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便問:“從英,還有什麽事嗎?”

袁從英點點頭,不好意思地道:“大人,點心很好吃,我可以拿些去嗎?”

“啊?噢,哎呀,拿去,拿去,都拿去吧。”狄仁傑忍俊不禁,把點心包往袁從英的懷裏塞。

“不,不,不用這麽多。”袁從英的臉漲得通紅,一邊說著,一邊從桌上拿起張紙,揀了幾塊點心包在裏麵。

狄仁傑看著他手忙腳亂的樣子,突然深深地歎了口氣:“你呀,和景暉小時候一模一樣。他也喜歡吃這種點心,吃完了還要拿……從英啊,我過去一直不覺得自己老,可是這次回到家,看到景暉,再看看你,我真的覺得自己已經老了,老了啊。”

袁從英已經包好了點心,低頭聽著。

袁從英一直低著頭,此時才極輕地說了句:“大人,我走了。”拿起紙包離開了狄仁傑的書房。

他走到自己的房門前,轉了一圈就朝府外走去,一路上快馬加鞭,很快趕到了離城東土地廟三條巷子的街口,把馬拴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上,慢慢地朝土地廟的方向走去。

晚霞的餘暉將天際塗抹成燦爛的金色,路邊的樹上,幾片搖搖欲墜的枯葉在風中輕輕搖擺,好似伴著殘陽輕盈地舞蹈。深秋時節的黃昏,路上幾乎已經沒有了行人。袁從英一個人優哉遊哉地走著,仿佛在盡情享受這靜謐安詳的秋日即景,實際上,那雙敏銳的眼睛始終在警覺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走了兩條小巷,他確定沒有任何異常情況,才飛快地跑起來,幾步就飛身躍過了土地廟塌了一半的院牆。

落在破廟前的院中,袁從英環顧四周,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他皺了皺眉,舉步要往土地廟裏走,忽然聽到廟門內有聲音。他注意聽了聽,露出笑容,便幹脆往台階上一坐,耐心等待起來。

在他的身後,一個小孩子躡手躡腳地靠近了,突然,袁從英一個轉身,小孩子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揪入了懷中。袁從英看著這個蓬頭垢麵的孩子,輕輕擦了擦他的臉蛋,道:“你的武器都讓我給收走了,還有什麽辦法來伏擊我?”

“伏擊?什麽叫伏擊?”韓斌瞪著他,一個勁兒地在地上蹬著雙腳,拚命掙紮。袁從英被他掙得沒辦法,隻好把他放開了。再一看,韓斌的小手裏麵居然握著半拉剪刀,袁從英愣了愣:“你怎麽?唉,我真不明白,把我弄死了,對你有什麽好處?”

“也沒什麽好處,可我就是不喜歡你老纏著我,問東問西的。”韓斌氣呼呼地說,把剪刀隨手一扔,坐到了袁從英的身邊。

“那我不問東問西了,你是不是可以對我客氣些?”

“這還差不多。”

袁從英苦笑著搖頭,問:“吃過東西了嗎?”

韓斌朝他翻了個白眼,也不答話。

袁從英從懷裏掏出紙包,打開來遞給韓斌:“看,我給你帶好吃的來了。”

韓斌一把搶過去,抓起塊酥餅就往嘴裏塞。袁從英看著他笑:“你明明知道你哥哥不是我害死的,為什麽還是不願意相信我?我對你不好嗎?”

“那個人?哪個人?”袁從英盯緊韓斌問。

韓斌被他臉上嚴肅的表情嚇到了,囁嚅著說:“就是那個,那個狄三公子。”

袁從英冷冷地道:“看來我沒有猜錯。你認識狄景暉,為什麽?”

韓斌被他嚇得一哆嗦,結結巴巴地說:“是、是因為,嫣然小姐,我哥哥……”

袁從英大為訝異:“嫣然小姐,你還知道陸嫣然?”

韓斌“嗯”了一聲,接著委屈地道:“你不是保證不問了嗎?我真的不想說,我哥哥死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我……可我還想替他報仇,我哥哥是個啞巴,他也沒什麽本事,除了畫畫什麽都不會,可他是我的好哥哥,我就這麽一個哥哥,現在他死了,我什麽親人也沒有了……”他說不下去了,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袁從英歎了口氣,呆呆地看著韓斌哭,一直等到韓斌漸漸停止了哭泣,他才站起身來,說:“斌兒,我要走了,你自己要小心。”他又繞著土地廟轉了一圈,道,“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我真是不放心,可是又不能帶你去狄府,怎麽辦呢?我也是兩天前才到太原,東南西北還搞不太清楚。讓我好好想想,想想……”

他突然又盯著韓斌:“你騙了我,你根本就不會寫字。”

韓斌轉了轉眼珠,道:“嗯,我不會寫字。可我會畫畫,哥哥教我的。”說著從地上撿起根樹枝,三下兩下就在泥地上畫了個人臉。

袁從英走過去一看,居然畫的是自己,還挺形神兼備的,就是皺著眉頭很凶的樣子,他看得大樂,笑道:“我有這麽凶嗎?”用鞋底把自己的肖像擦掉,袁從英看著韓斌道,“真是個聰明的孩子。這樣吧,你就在此再待一個晚上,明天,明天我一定想辦法把你帶走,我會保護好你的。”

袁從英朝韓斌揮揮手,離開了城東土地廟。

他回到狄府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回房間的路上,不期碰上了在原地轉來轉去的狄景暉。狄景暉似乎在等他,一看見袁從英,臉上頓時有些尷尬,但馬上就調整得若無其事的樣子,穩穩地走上前來,拱手道:“袁將軍。”

袁從英略略猶豫了一下,也立即跨前一步,抱拳道:“景暉兄,找我有事嗎?”

狄景暉笑道:“咳,景暉慚愧啊,袁將軍來了這兩天,景暉多有冒犯,心裏很過意不去。今晚上特意設了宴,想請袁將軍過去,給袁將軍賠罪。”

袁從英毫不遲疑地答道:“賠罪是絕不敢當的,景暉兄盛情,從英怎敢違命。從英一定去。”

狄景暉大喜:“好!痛快!袁將軍果然豪爽。宴席就設在景暉開設的酒肆九重樓裏麵。那麽景暉就先走一步,在九重樓恭候袁將軍。”

袁從英目送著狄景暉大步流星地走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匆匆地換了套衣服,向狄忠問明了九重樓的方位,上馬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