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險 境

北都太原,狄家老宅。

太原城北,仁興坊中,一座五間六進的大院落,烏頭大門,素瓦白牆。院內回廊勾連,欞格雕花,素樸卻不簡陋。沿牆栽著的是一排排翠竹,幾棵參天的大槐樹,再加錯落的幾株海棠,給略顯蕭瑟的院落增加了一點點有限的綠意。

狄忠站在第一進的院中,口沫橫飛地指揮一眾家丁從馬車上往下卸貨。身邊還圍著好幾個丫鬟、婆子,正七嘴八舌地和他聊著天。

正忙亂著,突然一人三步並作兩步,像一陣風似的刮了進來,伸手往狄忠肩上狠狠地拍了一掌。狄忠給拍得一齜牙,正要發作,卻見麵前之人滿麵春風地衝著自己笑。

狄忠驚喜地大叫:“三郎君!”

“狄忠你這小廝,幾年沒見,可發福不少啊。看來跟著我爹,夥食還算不錯。”被稱為三郎君的人一邊上下打量著狄忠,一邊點頭微笑。隻見他劍眉朗目,挺直的鼻梁下一抹濃黑的唇髭,修飾得十分精心。身上一襲黑色嵌金銀絲的錦袍,束條亮銀色革帶,越發顯得蜂腰鶴臂,氣度灑脫。他正是狄仁傑的小兒子狄景暉。

狄忠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笑道:“三郎君,您還不知道咱們家老爺嗎?跟著他老人家,吃飽是沒問題,好不好就另說了。”

狄景暉爽朗地大笑起來,眼睛掃了掃貨車,問道:“狄忠,我爹什麽時候能到家?”

狄忠忙從懷裏掏出一封書信,遞給狄景暉:“三郎君,這是老爺給您的書信。小的臨出發前,老爺吩咐說他比小的晚三天走,估摸著後天應該就能到了。”

狄景暉接過書信,並不拆封,又問:“這次歸鄉很是匆忙啊。此前沒有聽到一點風聲,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這個小的就不清楚了。好像皇帝突然就準了老爺致仕,咱老爺也說走就走了。三郎君,要不您先看看老爺信裏是怎麽說的?”

狄景暉一皺眉:“信裏會怎麽說?我爹那個人,我太清楚了。信裏除了些冠冕堂皇的套話,他什麽都不會寫。這書信還是待我送給母親,讓她老人家去看吧。”

說著,他又微微嘲諷地一笑:“女人終究是女人。這種朝秦暮楚、反複無常的作風也就我爹能侍奉得了啊。”

狄忠“哎喲”一聲,道:“三郎君!您說話怎麽還是這麽不小心啊?”

“怎麽了?這裏又沒有外人。難不成你要去告我的惡狀?”

“打死小的也不敢啊。隻是,老爺回來時要聽到這話,又要對您生氣了。”

“嗬嗬,反正不管我說什麽他都會生氣,我倒不如想說就說。我爹他們這些士人官宦,侍奉女主久了,成天價峨冠博帶,言不由衷,滿嘴裏說不出半句實話。狄忠,你可別也學出一副扭捏作態的樣子來。”

“我……”狄忠麵紅耳赤,無言以對。

狄景暉又一拍他的肩:“好了,不談這些。你好久沒回太原了,今天晚上我帶你出去好好玩玩,怎麽樣?”

“三郎君,小的不敢啊。”

“有什麽不敢的?我勸你還是抓緊這兩天吧,等我爹一到家,你就是想玩也沒機會了。這樣吧,今晚咱們就去我在東市的那間酒肆,胡姬美酒,可都是太原城的一絕,今夜咱們不醉不歸!”

狄忠還在猶豫,狄景暉不耐煩地一揮手:“就這麽定了。我這就去給母親請安,你略等我一會兒,咱們立刻就出發。”

他轉身剛要邁步,突然抽了抽鼻子,仔細打量著狄忠,問道:“你身上怎麽有股子香味?”

“啊?”狄忠想了想,恍若大悟,“哦,是那位恨英山莊夫人的名帖。”說著,他從懷裏掏出素箋,遞給狄景暉。

狄景暉接過素箋,看了看,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惡之色,問:“你怎麽有這個?”

狄忠把替狄仁傑送名帖到恨英山莊的經過說了一遍。

狄景暉聚精會神地聽完,手一揚,將素箋甩回到狄忠懷中,淡淡一笑道:“這麽說你看見那個女人了。怎麽樣?端的是傾國傾城吧?”

狄忠嗬嗬傻笑,並不答話。

狄景暉也不追問,抽身往內堂而去,走了兩步,突然又想起了什麽,轉身道:“我爹他不會是一個人回來吧?”

“當然不是,老爺和袁將軍一起來。”

“袁將軍?”

“就是老爺的衛士長,袁從英將軍啊!”

“袁從英?”

“是啊,就是……”

狄景暉打斷狄忠的話:“我知道了,袁從英,這些年我聽這個名字耳朵都要聽出老繭來了。他來幹什麽?”

“小的不知道。不過老爺到哪兒都帶著袁將軍的。”

“出去辦差要帶著,如今回家也要帶著嗎?”

狄景暉想了想,又道:“看來這個袁從英果然是個人物。聽說年紀不過三十出頭,跟著我爹就一路升到了朝廷的正三品大將軍。沒想到我爹回家也要帶著他,我還真沒見過我爹對哪個人這麽倚重過呢。”

狄忠熱切地接口道:“那當然。袁將軍是大英雄,老爺很信任他的。”

狄景暉“哼”了一聲:“大英雄?這世上真的有大英雄嗎?骨子裏不還都是凡夫俗子,最多不過比大家更道貌岸然些罷了。”

狄忠趕忙辯解道:“三郎君,袁將軍不是道貌岸然,他是個真英雄。”

狄景暉看了狄忠一眼,意味深長地點點頭,道:“很好,我還真想見識見識這個人了。”他再次邁步往內堂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說,“狄忠,我知道讓你去酒肆你心裏不安。告訴你,後天父親回府,我要給他辦接風宴,到時候會讓我那酒肆裏最好的廚子,來做一桌北都一流的宴席。今晚你這個大管家,就當是去檢視食物的風味吧。”

太行山麓。

一條曲折的山道上,秋風烈烈,吹起滿地黃葉。兩匹駿馬一路疾馳,馬蹄踏在黃葉之上,如在金色的河流上飛舞,清脆的足音在群山中回**。

“大人,我們從晌午出發,一路奔馳到現在,該歇歇腳了。”袁從英一邊躍馬飛奔,一邊向身邊馬上的狄仁傑叫道。

狄仁傑也邊催馬快跑,邊高聲回答:“怎麽了,從英?我一個老頭子還沒喊累,你倒要歇了?”

“大人,不是我累了,是您的馬累了。”袁從英雙腿猛地一夾,座下駿馬往前猛衝過去,立時攔到了狄仁傑的前麵,他輕輕伸手一攬,就將狄仁傑的馬韁繩牢牢地抓在手中。那馬一聲嘶鳴,連踏了幾下蹄子,便乖乖地停了下來。

“從英,你這是何意?”狄仁傑喘著粗氣,疑惑地看著袁從英。

“大人,您看看它。”袁從英輕輕拍打著狄仁傑的坐騎,狄仁傑低頭一看,隻見這馬渾身大汗,汗水順著鬃毛往下直淌,雙腿能明顯地感覺到馬的身子在微微顫抖,四個蹄子輪番踩著地,似難維持重心。

“它怎麽會這樣?”狄仁傑疑道。

“今天您趕得太急太快了。”袁從英道。

“不對啊,驛站明明把最好的馬匹換給了我們,再說你的馬不是還好好的?”

袁從英淡淡地笑了笑,眼神朝狄仁傑腰身隨意地一瞥。狄仁傑低頭看看自己發福的肚腹,也不由釋然而笑了。

袁從英跳下馬來,站在狄仁傑麵前,向他伸出右手道:“大人,這馬再騎下去會有危險的。請您下馬,我陪您走一段。到前麵您換我的馬。”

狄仁傑無可奈何地翻身下馬,袁從英牽起兩匹馬,慢慢跟隨在他的身邊。兩人一時無語,默默地走了一段,狄仁傑長歎一聲,道:“從英,你可知我今日為何如此匆忙趕路?”

袁從英搖搖頭。

狄仁傑四下張望著,嘴裏嘟囔:“應該就在這兒附近了。”忽然,他眼前一亮,快步朝前麵的一個陡坡走去,袁從英看看那條小路極為狹窄,搖搖頭,將兩匹馬係在旁邊的一棵樹上,趕緊跟了上去。

兩人三下兩下爬上陡坡,眼前頓時豁然開朗。腳下群山綿延,雲深霧遮,舉目望去卻又晴空如洗,隻有幾縷淡淡的雲絲在很遠的天際漂浮。

狄仁傑無限惆悵地歎了口氣,道:“整整三十年之前,我就走過這同一條路。”

“三十年前?”

“是啊。那時候我經老師閻立本推薦,從汴州判佐升任並州法曹,就是經由這太行山,一路北行,去到太原。當年,我正是走到這個地方,遙想致仕賦閑在河南別業的老父,南望河陽,感慨萬千,淚沾衣襟,方才深深體會到‘忠與孝原非一遍,子和臣情難兩全’的道理。未曾想,這三十年一轉眼就過去了。而今我自己也到了致仕賦閑的時候,竟然走的還是這同一條路。”

狄仁傑說著,眼眶不禁有些濕潤。他按捺下心潮起伏,看看身邊的袁從英,笑道:“三十年前,你還剛剛出生吧?和你說這些,怕是難以得到共鳴,是不是?”

袁從英溫和地笑了笑,道:“大人,您隻要不說是對牛彈琴,我就很感激了。”

狄仁傑被他逗得朗聲大笑起來:“好啊,我還沒見過這麽聰明的牛呢。”

袁從英道:“大人,您要是發完感慨了,咱們就接著趕路吧。前麵按理該有個歇腳的涼亭,我們去那裏飲飲馬,喝口水,然後就一鼓作氣,趁著日落之前翻過這道山崖。”

“好,就聽大將軍的。”

“大人……”

兩人又並肩走回山道,狄仁傑依然沉浸在剛才的惆悵之情中,隻覺得心潮**漾,萬千思緒湧上心頭,卻難以理出個頭緒。他看看身邊沉默的袁從英,總覺得似乎三十年前自己走這條路的時候,就有他陪伴在身邊。雖然知道不可能,但仍然在心裏固執著這個念頭,和他的緣分絕對不僅僅開始在十年前的寧州,而應該是在更加久遠的過去。隻是那個過去,已經很難找回來了。

“大人,您看。”袁從英的聲音把狄仁傑從沉思中喚醒,舉目一看,前麵幾步外正是一個涼亭。

涼亭中,一個老漢擺著個小小的茶攤。旁邊是供騎馬客人喂馬的簡便馬槽,還有一個竹編的大籠屜,架在木棍支起的小火堆之上,周圍壘起幾塊山石擋著風,籠屜上蓋著雪白的屜布,正嫋嫋地冒著熱氣。

狄仁傑樂了:“嗬嗬,看來今天咱們有口福了。”

老漢看到有人來,趕緊招呼狄仁傑落座。袁從英將馬匹拴在馬槽邊,看著兩匹馬都開始嚼起了槽裏的草料,才走過來坐在狄仁傑的身邊。此時狄仁傑已經和老漢聊了好幾句家常了。

“唉,天氣越來越冷了。這條山道上行人也越來越少,我這攤兒再放幾日,也該收了回家過冬了。”老漢一邊抱怨著,一邊倒上兩碗熱茶。

“老丈,您這籠屜裏蒸的是什麽好東西?”狄仁傑笑眯眯地問道。

“您說這個呀,那可是我們這太行山區的特產啊,叫作蓬燕糕。”老漢掀起蓋子,一股清香撲鼻而來。老漢瞧瞧狄仁傑,又道,“您這位老先生,聽口音像是咱們本地人啊,怎麽不知道這個?”

狄仁傑哈哈大笑:“啊,老丈聽得準啊。我正是並州人士,隻不過去鄉多年,已經很久沒有吃到這家鄉的美味了。今天借著這個機會,倒是要好好嚐嚐。老丈啊,給我們一人來一塊。來,來,從英,今天我請客。”

老漢把糕夾到兩人麵前的碗裏,道:“你們這父子倆怎麽這麽客氣,還什麽請啊請的。”

“哦?老丈,你怎知我們是父子倆啊?難道我們長得相像?”狄仁傑吹吹糕上的熱氣,饒有興致地問道。

老漢仔細打量了下袁從英,又看看狄仁傑,道:“要說呢,像倒是不太像。可我老漢這麽大把年紀了,看的人多了,你們明明就是父子倆,我絕不會看錯。”

狄仁傑微笑地看看袁從英,點頭道:“是啊。老丈好眼力,你沒看錯。”

老漢看看火堆,對狄仁傑道:“您二位先吃著,這柴火不夠了,我去後頭樹叢裏找幾根去。”

“哎,你忙你的。”

狄仁傑看老漢走到樹叢中去了,親切地瞧著袁從英吃了一口糕,壓低聲音說:“今天翻過這座山,明天再走一日,就到太原城了。我也該把家裏的情況給你介紹介紹了。”

“大人請講。”

“嗯。”狄仁傑點點頭,臉上的神情慢慢變得嚴肅起來,“雖說並州是我的桑梓之地,但是剛才我也告訴你了,因我的父親早就在朝中為官,我自小跟著他四處任職,遍遊神州大地,其實並未在並州居留多久。倒是後來我自己在並州任大都督府任法曹期間,在此地待了有十多年,算是我在並州最久的日子了。而今,我那大郎、二郎都已入仕為官,一個在魏州,一個在益州,故而今天留在老家的,隻有我的大夫人和小兒子景暉。說起這景暉……”

狄仁傑正要往下說,突然,從旁邊的樹叢中躥出一個身影,七歪八斜地衝著二人前麵的桌子而來。就在他要撲上來之際,袁從英猛地跳起身,把狄仁傑讓到自己背後,用腿輕輕一點,桌子整個地翻倒在來人的身上。

那人在桌子下麵掙紮著,手亂抓腳亂蹬,嘴裏還發出嗚嗚的聲音,袁從英伸出右手抓住他的後脖領子,拎小雞似的一下就把他拎了起來。但一看清此人的樣貌,袁從英和狄仁傑同時吃了一驚。隻見此人滿頭亂發,裏麵還夾雜著樹枝草梗,臉上一片汙穢,除了兩隻血紅的眼睛之外,完全看不清楚本來麵目。身上的衣服更是破損不堪,幾乎不能蔽體,又是泥又是土,早已看不清原來的顏色。那人含混不清地叫著,繼續猛烈地掙紮著。雖說袁從英臂力強勁,但手裏抓著這個人,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厭惡和難受,一股撲鼻的惡臭從那人的身上散發出來,熏得袁從英恨不得立刻就把他扔出去。

他看看狄仁傑,狄仁傑搖搖頭,道:“從英,此人似乎並無惡意,你把他放下來。”

袁從英“咚”的一聲把那人扔到地上,那人在地上爬了兩步,忽然看見滾落在麵前的一塊蓬燕糕,立時猛撲過去,抓起糕就往嘴裏塞。

狄仁傑和袁從英對望了一眼,狄仁傑道:“看來他是餓了。”

那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整塊糕塞了下去,又哆嗦著在地上四下亂爬,瞧見另一塊糕,又猛撲過去,頃刻便把第二塊糕塞了下去。他繼續在地上爬著,張著嘴,歪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口水順著嘴角淌下來,渾身都在顫抖。

狄仁傑慢慢向他走過去,袁從英輕聲道:“大人,小心。”

“無妨,似乎是個病人,我來看看。”狄仁傑正要靠近那人,賣糕的老漢循聲而來,一看桌翻碗碎,不由驚呼起來:“哎喲,這是怎麽說?”

那人聽到叫聲,突然尖嘯一聲,發瘋似的朝老漢撲過去。老漢嚇得往後直退,後背撞在籠屜上,籠屜倒翻下來,滿籠的蓬燕糕滾落一地。袁從英一個箭步衝過來,正要再擒住那人,卻見他突然跪倒在地,從地上同時抓起三四塊蓬燕糕,拚命往嘴裏塞。直塞得嘴巴鼓鼓囊囊的,眼睛往外暴出,連眼白都翻了出來。袁從英雖身經百戰,可也從來沒見過這番景象,一下子沒了主意,向狄仁傑直瞧。

狄仁傑麵沉似水,厲聲喝道:“從英,快製住他,他這樣要把自己活活噎死的。”

“是!”袁從英伸手一握,把這人的兩手牢牢反剪在背後。可是那人居然又探出頭,從地上咬起塊蓬燕糕,翻著白眼,艱難地往下吞。袁從英隻好把他提起來,半豎在那裏,隻見那人抻著脖子,嘴裏發出痛苦不堪的呻吟,身體的扭動漸漸緩慢下來,終於眼睛翻上去就再也沒有翻下來,頭往下一耷拉,繃得緊緊的身軀瞬間軟塌。袁從英一探他的鼻息,驚詫地看看狄仁傑:“大人,他死了。”

他輕輕地將此人的身軀放到地上,狄仁傑走過來蹲在旁邊,沉默地端詳著這張完全變了形的臉,歎了口氣:“從英,你弄些水來擦擦他的臉,我要驗看一下。”

經過擦洗,這人的臉現出些許原來的模樣。雖然口眼歪斜,臉色青灰,已辨別不清原來的五官形狀,但依然可以看出年紀不大,也就二十來歲。

狄仁傑拿起他的手仔細檢查,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物,問:“從英,你能看出這人是做什麽的嗎?”

袁從英略一沉吟:“大人,他似乎是個道士。”

“嗯,是因為這道巾嗎?”狄仁傑指指那人頭上歪斜著的一個青布幅巾,因為鬆鬆垮垮地掛在耳後,又被亂發遮蓋,所以剛才他們都沒看見。

“是,還有他身上穿的,應該也是道袍。”袁從英指指那人的破爛衣衫。

“不錯,這衣服確是得羅道服,但是有一個問題……”

“有什麽不對嗎?大人。”

狄仁傑從那人的衣領裏拖出一條鏈子來,道:“從英,你看看這個?”

狄仁傑的手掌正中是一片金燦燦的長方形掛墜,在日光照射下放出耀眼的光芒,金框中嵌著一塊淡綠色的寶石,通體透明,隱約可以看到寶石內部還刻寫著一些奇怪的紋路,既不像花紋,更不像文字,十分罕異。

袁從英疑惑地看看狄仁傑:“這樣東西很古怪啊,不像是道教中的物件。”

“這點是可以肯定的。而且,你看這些紋路,非花非獸,歪斜扭轉,不似中土教派中的任何圖符或象征。那麽這個道士身上,怎會佩戴這樣一個物件呢?”狄仁傑把鏈子從那人的頸項上取下來,在手裏掂了掂,道,“這應該是純金製成的,還有這塊綠色寶石,也是罕見的珍貴之物,身上既然有如此值錢的東西,又怎會困苦地流落山中呢?”

“是啊,大人,他既然都餓成這樣了,為什麽不把這個物件或當或賣,去換點吃的呢?”

“從英,你覺得他剛才的狂食僅僅是因為饑餓嗎?”

“那還能因為什麽?”

“不好說啊。雖說餓極之人確實會不顧分寸地亂食一氣,也有因此而飽脹致病的例子,但像他這樣活生生吃死的,卻令人難以置信啊。”

狄仁傑接著將此人的手掌翻開,示意道:“從英,你再看他的手。他左手的每個手指指腹都染著顏色。”

袁從英點點頭,他也發現這人的左手很奇怪,整個手掌上都是黑紅藍綠各種顏色,手指的指腹上更是各色重疊夾雜。袁從英沾了點水用力擦了擦,抬頭道:“大人,這些顏色擦不掉,好像都印進去了。”

狄仁傑點點頭,站起身來,叫過賣糕的老漢:“老丈啊,我二人還要繼續趕路,隻能請你把屍首運下山去交官了。”

老漢滿臉難色:“這,這……”

狄仁傑從腰上解下一串銅錢,塞到老漢手中,道:“老丈,這人死狀甚是可疑可憐,需得要報請官家好好勘察,另外,總也要給他找找親屬家眷,好入土安葬啊。”

老漢歎口氣:“唉,看來隻好用我這運家夥的車來運他了,真是晦氣啊。”

狄仁傑道:“從英,來,幫幫這位老丈。”

袁從英答應一聲,正要上前幫忙,忽然目光一凜,右手緊緊抓住懸在腰間的若耶劍,朝山道旁的樹叢邁出兩步。

狄仁傑警覺道:“從英,怎麽了?”

袁從英站在原地,目光如箭,在樹叢草窠上掃了一遍,輕籲口氣,回身道:“大人,沒事。咱們準備出發吧。”

二人幫著老漢把屍體抬上推車,目送老漢順著山道蜿蜒而下。袁從英牽過馬來,道:“大人,您騎我這匹。”

狄仁傑上了馬,卻並不著急出發,看看袁從英,問道:“從英,你剛才發現了什麽?”

袁從英點頭道:“是的,大人,剛才有人在旁邊的草窠裏麵窺探,被我發現後向山背逃去。我怕那是調虎離山之計,所以並未追趕。”

“哦,那我們現在一起過去看看。”

“是。”袁從英領著狄仁傑往樹叢深處而去,邊道,“大人,其實我剛才感覺那窺探之人身量很小,腳步極輕,似乎是個小孩子。”

“哦?”

狄仁傑四下張望著,滿地的落葉衰草,一點兒足跡都找不到。正在躊躇之際,突然發現前麵不遠處一條小小的溪流蜿蜒而去,很窄很窄的水流上冒著熱氣,小溪旁的草枝被踩得七歪八斜,雜遝的一串足跡和著泥水清晰地沿著小溪,直指密林深處。

狄仁傑一催馬,道:“從英,咱們跟去探探。”

“大人,會不會耽擱咱們的行程?”

“無妨,還有些時間。咱們先稍探一探,隻要在申時之前回到大道,就能趕在今天翻過這道山。再說,從英你看,這些足跡確實窄小,分明就是個孩子的。一個小孩子在這深山裏過夜會有危險,最好能把他找到。”

“是!”

二人沿著小溪,亦步亦趨地跟隨著足印,駕馬慢慢往密林深處而去。周圍都是些參天的古木,雖是深秋,巨大的樹冠依然遮天蔽日地撐開,越往前走越覺得周遭陰暗難辨。那條小溪倒是越淌越寬了,水麵上冒出的熱氣和著枝葉腐敗的味道,簡直使人窒息。忽然,狄仁傑低聲叫道:“糟了,足跡不見了。”

一直沿著小溪旁的連串足印斷了,小溪在此亦形成一個圓形的深潭,水麵上突突地冒著氣泡。袁從英催馬緊緊靠在狄仁傑的身邊,握著寶劍的手微微有些出汗,他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危險就潛伏在身邊。周圍一片寂靜,似乎有什麽在等待著,窺伺著。

突然,伴著一聲沉悶的吼叫,一大團黑影從深黑色潭水之中一躍而出,向狄仁傑猛撲過去。袁從英早有準備,往前一探,手中的若耶劍劃出幾道冷光,鮮血向四處飛濺。他這才看清,那團黑影竟是隻樣貌猙獰的巨犬,此時已經被他的寶劍攔腰斬成兩截,渾身豎起的黑毛上血肉模糊。可就在前半個犬身掉落之際,犬頭卻就勢往前一探,狠狠地咬在狄仁傑坐騎的腿上。那馬一聲驚嘶,連驚帶痛,載著狄仁傑沒命地奪路狂奔而去。

袁從英急得大叫:“大人!”打馬便追。怎奈前頭已是匹驚馬,而他自己**的,卻是狄仁傑原來騎的那匹體力衰落的馬。兩匹馬的速度根本無法相敵,眼看著就拉開了一大截距離。就在袁從英心中叫苦之際,前頭的馬已經跑出了密林,飛也似的衝上山道,袁從英抬頭一看,頓時大駭,山道的盡頭分明是座懸崖!要追上去救人已經來不及了,袁從英一咬牙,猛地一踢馬腹,借著馬匹朝前猛衝的勁道騰空而起,手中的若耶劍同時甩了出去。寶劍在空中劃出一條迅急的弧線,刹那間就將狄仁傑所騎之馬的兩條後腿齊刷刷地削斷了!那馬狂嘶一聲,往後翻倒,袁從英也恰恰飛身而來,正好把狄仁傑牢牢抱住,順勢往旁邊一滾,後背重重地砸在地上,兩人接連翻滾了好幾下,才將將在陡崖邊停了下來。

“大人!好險啊。您沒事吧?”袁從英驚魂甫定,趕緊扶著狄仁傑坐起身來,想看看他有沒有傷到,卻聽到頭上一陣轟隆隆的怪響。兩人一起抬頭看去,不由再次大驚。原來這是一條極為狹窄的山路,不僅前頭懸崖,兩邊更是一邊峭壁,一邊陡崖,轟隆的怪響正是從峭壁上發出的。隨著這陣陣怪聲,大塊大塊的山石一路翻滾著朝山路上落下。

袁從英趕緊從地上撿起若耶劍,一邊揮舞著阻擋山石,一邊拖起狄仁傑躲避。可是山道狹窄,前麵是懸崖,往回走的山路又被那匹斷了腿的馬橫在中間,兼有紛紛山石砸下,根本是躲無可躲。

“大人!快蹲下!”袁從英叫著把狄仁傑按倒,自己遮在他的身體上麵。落下的山石越來越密,越來越大,好幾塊砸到袁從英的頭上背上,都被他硬生生地擋住了。但即使如此,還是砸得他陣陣劇痛,眼前發黑,幾乎要支持不住了。千鈞一發之際,狄仁傑突然叫道:“從英,這裏有個山洞!”

袁從英低頭一看,就在麵前的峭壁上,似有一個洞口,被一叢藤蔓茅草遮蔽著。

袁從英握緊若耶劍,往洞口內一探,帶下一大片泥石藤草,他不再猶豫,叫了聲:“大人,當心!”就一把把狄仁傑推了進去,自己也緊隨其後躍入洞中。

撲通兩聲,兩人一齊跌落到一丈多之下的地麵上,身後幾聲巨響,洞口被滾落的山石堵了個嚴嚴實實。

洞內一片漆黑,地麵又濕又硬,狄仁傑摔了個結結實實,好半天才緩過氣來,聽到身邊有人在叫:“大人,大人,您怎麽樣了?”

“我這全身的老骨頭都要讓你給摔折了。”狄仁傑顫顫地說,一邊摸索著,一邊握住袁從英伸過來的手,心裏覺得甚是安慰。

“大人,是我不好。剛才情況險峻,我太著急了。”

“哎,和你開玩笑呢。若不是你啊,我這把老骨頭此時就真的給砸爛了。”

“大人,您等著,我身上還有個火撚,我這就打亮。”

撲哧一聲,悠悠的一點亮光燃起來,晃晃的,照亮了周圍的一圈,還有他們這兩個狼狽不堪的人。

袁從英借著火光仔細瞧了瞧狄仁傑的臉,沒看出大的異樣,鬆了口氣,往四下一瞧,手邊的地上長著一叢蒿草,他扯下大半叢,又撕下自己的袍服下擺,和蒿草卷在一起,用火撚一引,做成個簡易的火把。火把熊熊燃起,把四周照亮。

狄仁傑已經坐起身來,讚許地看著袁從英忙活,剛才的生死危機仿佛已經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袁從英點好火把,抬頭看看狄仁傑,見他衝著自己微笑,不由也笑了,問:“大人,您樂什麽啊?”

“從英,咱們可是死裏逃生,怎麽能不高興?”

忽然,袁從英大叫一聲:“血!大人,血!”

狄仁傑嚇了一跳,從來都沒見他這麽大驚失色過,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再看袁從英瞪著自己的衣服前襟,低頭一看,自己的胸前竟是一大片殷紅!狄仁傑也有些蒙了,剛才摔得不輕,全身的骨頭都在酸痛,但胸腔沒有感覺到受了什麽傷啊。袁從英伸手過來,似乎想檢查傷口在哪裏,可是手抖得厲害,眼圈登時就紅了。

看到袁從英這個樣子,狄仁傑反倒不緊張了,他定定神,自己摸了摸,黏黏的是血,但是衣服上卻分明沒有破口,又看看周圍,滴滴答答的血跡從胸口到手臂到肩頭再到地上……

他猛一抬頭,一股血流正順著袁從英的腦後往肩上淌。狄仁傑“哎呀”一聲,道:“從英!是你自己!你快摸摸是不是腦後讓石頭砸破了?”

袁從英伸手往頸後一摸,滿手的血,長出了口氣:“還好,還好,是我的血。”

狄仁傑又好氣又心疼:“我看你是給石頭砸傻了,連疼都不知道了嗎?”

袁從英笑了,皺皺眉道:“疼的地方太多,我也搞不清楚了。”

狄仁傑低頭掀起自己的袍服,從內襯的白色綢衫上撕下一長根布條,正要給袁從英包紮傷口,袁從英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個小紙包,在狄仁傑麵前晃晃:“大人,我有藥。”

狄仁傑小心地替他上好藥,把傷口包好,再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還好都是些擦傷撞傷,並沒有大的傷口,這才鬆了口氣。又瞧瞧他,一根白布條在脖子裏纏了好幾圈,樣子傻傻的,不由笑了起來。

袁從英知道狄仁傑在笑自己,朝他翻了翻白眼,嘴裏嘟囔著:“您還真笑得出來,要不是您那體格,我也不會多事和您換什麽馬,何至於如此狼狽?”

狄仁傑這下笑得更開懷了,道:“從英,咱們剛才遇到一連串的險狀,你此刻卻全怪到我的體格上,可有點兒不講道理啊。哈哈哈。”

袁從英氣道:“我不講道理?我倒覺得,您這位大周朝的堂堂宰輔,就是對我最不講道理。好,您就慢慢笑吧。我去找出口。”

狄仁傑攔道:“從英,你剛流了這麽多血,歇一下再動。”

“沒關係。此地不能久留,咱們要趕緊想辦法出去。”袁從英一躍而起,手裏握緊若耶劍,原地轉了一圈。

“奇怪。”他低聲說了一句。

“奇怪。”狄仁傑也低聲說了一句。

兩人相視一笑。袁從英把劍往旁邊一放,一撩袍服下擺,盤腿在狄仁傑身邊坐下。兩人一齊抬頭看著前方不遠處洞頂岩壁上的一條裂縫。那條裂縫正在朝下一滴滴地滲著水珠,周圍霧氣騰騰,水珠掉落頗急,在地麵形成一個水窪,水窪上也冒著熱氣。順著坑窪不平的地麵,水窪裏的水橫七豎八地流了一地,故而洞內整個地麵都是濕漉漉的。狄仁傑伸手摸了摸身邊地上的水跡,道:“這水著實熱得很哪。”

“大人,如今已是深秋,山泉按道理應該冰冷刺骨才對。可是我們方才一路跟來的,卻是個熱泉。”

“是啊,此乃溫泉之水,來自地底深處,故而帶著異熱。太行山區中有此熱泉,倒也不算太過稀罕。不過咱們是跟蹤熱泉水旁的足跡,才遭遇惡犬,遇山石襲擊的,而今落入這個洞穴,沒想到又碰上熱泉。”

“會不會就是同一條泉水呢?”

“很有可能。而且你看這山洞是從洞頂往下滲水,所以我們還很可能是位於熱泉之下。”

“熱泉之下?那、那怎麽辦?我們該從哪裏出去?”

“從英,別著急。有水流就應該有出路。咱們沿著這洞頂的裂縫往前探探,想必能找到些方向。”

袁從英攙扶起狄仁傑,兩人一起順著洞頂的水跡緩緩而行。水流時小時大,但始終連綿不絕,行了大約半個時辰不到的光景,能聽到前麵嘩嘩的水聲越來越響,於是他們加快腳步,又走了大約一刻鍾,前麵豁然出現了一個大大的洞口。大股冒著熱氣的泉水從上麵傾瀉而下,形成了一個天然的瀑布水簾。

袁從英站在瀑布前麵,頗為犯愁:“這個地方若是我一個人,恐怕還能試著出去,可是帶上您……”

狄仁傑不吭聲,一個人在洞口周圍上上下下地摸索,忽然低聲喚道:“從英,你快過來看。”

袁從英湊過去一看,就在洞口旁邊的石壁上,另有個剛能容一人經過的小洞,舉火把伸過去照照,竟看到洞裏有一條鑿刻出來的小徑綿延而下。袁從英興奮地對狄仁傑道:“大人,這回看來有門。我先進去,您跟上。”

小徑十分逼仄,袁從英還能騰挪自如,狄仁傑就走得滿頭大汗,十分費勁了。好不容易七扭八繞,朝下爬了大概百來級台階,頭頂出現了一塊木蓋板。袁從英舉起若耶劍,毫不費勁地一捅,木蓋板就骨碌碌地滾了出去。袁從英輕輕一躍,跳出洞口,隻聽咣當一響,狄仁傑忙問:“從英,怎麽了?”

袁從英的腦袋又出現在洞口,探身來拉狄仁傑,嘴裏道:“沒事,大人,出來吧。”

狄仁傑氣喘籲籲地爬出洞口。原來上頭是個床榻,已經被袁從英翻起豎在牆邊。四下看看,是個黑乎乎的屋子,除了床榻和一副桌椅之外,再無他物。袁從英一腳踢開房門,兩人走出屋子,站在門前空地之上,深深呼吸了幾口山間的新鮮空氣,卻見月光靜靜地灑落在草木之上,原來他們折騰了整整一個下午,現在已經是晚上了。

嘩嘩的水聲依然近在咫尺,兩人循聲看去,隻見不遠處就是一堵十來丈高的岩壁,冒著熱氣的溫泉水從上奔湧而下,在前方匯入一個大池,足有幾十個下午看到的深潭那麽大。

袁從英張望了一會兒,突然倒吸一口涼氣:“剛才還好沒有從水簾那裏出來。”

“怎麽?”

“大人,您看,那岩壁的中間是不是就是我們方才發現的洞口?”

狄仁傑眯起雙目使勁眺望,借著月光,終於發現在五六丈高的岩壁上,泉水掩映之後,有一個洞口。

他點點頭,道:“嗯,如果當時我們從那裏莽撞而出,必然是要跌落這個深潭,不是摔死也要淹死了。”

袁從英道:“大人,看來咱們最終還是走到了這山泉的最下麵。可是,現在該怎麽辦?”

“嗯,先看看周圍吧。”

環顧四周,除了前麵是絕壁、熱泉瀑布和深潭之外,另外三麵都是高高的山峰。在月光之下,隻能約略看出高低不平的山脊和林木的輪廓,其他便都分辨不清了。但是,就在他們的身邊卻有十多間屋舍,孤零零地佇立在這個山間盆地之上。

狄仁傑道:“沒想到此地還有人家。天色已晚,你我筋疲力盡,你還帶著傷,需要休息。看來今天要在這裏宿上一宿了。”

說著,兩人便一起朝離得最近的一棟屋宇走過去。走了幾步,袁從英滿腹狐疑地看看狄仁傑,道:“大人,這肯定不是住家啊。”

袁從英念道:“老——君——殿,大人,這是個道觀!”

“哦?咱們今日還和這李老宗派結上不解之緣了。走,過去看看。”

老君殿裏漆黑一片,推開門,一股黴濁之氣撲麵而來,借著月光可以看見裏麵的神壇上布滿灰塵,道德天尊、元始天尊和靈寶天尊的塑像上也是汙穢不堪,一副被荒棄已久的模樣。

狄仁傑並不往裏走,示意袁從英再去旁邊的屋宇。很快,他們就把這裏的十多間屋舍轉了個遍,除了兩間正殿供著三位天尊和玉皇大帝的神像之外,剩下的看來全是給道士居住的丹房。他們鑽出來的洞口,就位於其中一間最為狹小的丹房的床榻底下。這些丹房倒不像正殿那麽破敗,都打掃得挺幹淨,奇怪的是任何一間屋裏都是漆黑一片,沒有半個人影。

轉了一圈,兩人回到中間的空地上,狄仁傑自言自語道:“這個地方太為怪異了。像是道觀吧,可正殿被荒棄至此,神像布置又都很粗疏,漫不經心,仿佛僅是略作姿態遮人耳目的用途。供人居住的丹房倒還妥當,卻又一個人都沒有。真是奇哉怪也。還有,今天死在山路上的那個人,也是道士打扮,會不會與這個地方有什麽關聯呢?”

袁從英問:“大人,要不要我再到周圍轉一圈,看看有沒有什麽別的蛛絲馬跡?”

狄仁傑聽出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月光襯得臉色也很蒼白,知道他失血不少,再加奔波一天,身體必然十分疲倦,便道:“夜間看不清楚,你我也很疲乏了,還是先休息。待養精蓄銳後,明日再作探查。”

“是。大人,我看這些丹房還算幹淨,不如我們就挑一間住下。”

他們隨便挑了一間丹房,袁從英找來樹枝,在屋子中間點起個火堆,房間裏麵頓時溫暖了不少。狄仁傑和衣躺到榻上,方才感到渾身上下都脫了力,想要把白天發生的事情在腦海裏整理一遍,卻已經昏昏沉沉,不知不覺墜入夢鄉。

睡到下半夜,狄仁傑突然驚醒了,耳邊聽得水聲嘩嘩啦啦,迷迷糊糊間還以為又來到了那個泉下的山洞之中,但又感到聲響有異,心中一震,頓時清醒了過來。他坐起身,一件黑色披風從身上滑落,忙撿起來,不用看也知道是袁從英的披風,一定是他趁自己睡著時蓋在自己身上的。耳邊的嘩嘩水聲更響了,狄仁傑側耳聽了聽,才分辨出是雨聲,心中歎道,好大的山雨啊。

屋子中央的火堆還在冒著火花,散發出陣陣暖意,袁從英坐在火堆旁的門邊,微閉著眼睛,懷裏抱著若耶劍。狄仁傑看了他一會兒,拿起那件披風,輕手輕腳地下榻來到袁從英的身邊,把披風披到他的肩上。袁從英睜開眼睛向狄仁傑微微一笑,卻朝他努了努嘴唇,示意他不要出聲。狄仁傑略感詫異,忙又注意聽了聽,果然在滂沱的雨聲中聽到了另一種細微的聲音,尖尖的,十分淒楚,似乎是人的哭聲,在一片雨聲之中若隱若現。

袁從英道:“大人,看來那個小孩子先於我們到了這裏。他現在會在什麽地方呢?屋外一點兒足跡也沒有啊。”

狄仁傑道:“昨晚的一場大雨把戶外的足跡都衝刷掉了,所以我們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去向了。不過,昨晚上你我聽到的隱隱約約的哭聲很尖細,仿佛是個小孩的聲音。”

袁從英點點頭,沉吟道:“也不知道這個孩子現在怎麽樣了,哭得似乎很傷心。”

狄仁傑拍拍他,道:“如今也顧不得這許多了,咱們再去別處看看。”

狄仁傑和袁從英又把周圍的屋舍轉了個遍,再沒發現什麽別的線索。回到屋前空地之上,狄仁傑自言自語道:“每間丹房都收拾得整整齊齊,尚未蒙上什麽灰塵,說明人走了不久,而且走時井然有序,他們為什麽會一起突然消失呢?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袁從英看看狄仁傑冥思苦想的樣子,眼珠一轉,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指著老君殿搖頭道:“大人,您看這個道觀蓋得也忒潦草了,連個觀門觀名都沒有,算什麽呀。”

狄仁傑被袁從英扯斷了思路,嗔怪地“嗯”了一聲,隻好跟著四處一通亂看,忽然,臉上堆起了笑容,拍拍袁從英的肩,道:“你搗亂還搗得很有道理哩。你來看看這岩壁上,我們昨天發現的洞口上麵是什麽?”

袁從英仔細一瞧,突然欣喜地叫道:“藍玉觀!原來觀名是刻在這岩壁上的。大人,您是怎麽想到的?”

狄仁傑嗬嗬一樂,道:“從英,你可知道道教是有洞天福地之說的?老子在《道德經》中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人最講究的就是要在青山秀水之中修身養性,得道成仙,故而道觀常建在自然山水之間。你看這個地方閉塞荒僻,怎麽會建有道觀?照我想來,一定與這座熱泉和岩壁上的洞穴有關係。說不定哪位真人挑選了這個洞穴作為修煉之所,所以才有了這座依泉壁而建的道觀。洞穴裏的小徑也是為了修道之人上下方便而鑿刻出來的。”

袁從英點頭:“我明白了。可是這也解釋不通為什麽正殿廢棄,丹房又空無一人啊。”

狄仁傑道:“目前來看,這確實是個難解之謎,隻能暫時先擱一擱了。你我二人當務之急還是要趕緊離開這個地方,走回正路,否則隻怕要餓死在這裏,那可就直接成仙咯。”

袁從英道:“昨天來的那個洞穴,另一頭已經堵死了,恐怕不能走了。可這四周又都是絕壁,哪裏會有出路呢?”他想了想,又道,“既然不久前還有人居住,怎麽沒看見廚房?大人,您在這裏別動,我再去找找。要是能找到廚房,說不定還能發現些剩下的食物。”

忽然聽見袁從英在樹叢後頭一聲聲地叫:“大人,大人,您過來看!”

狄仁傑連忙趕過去,繞過密密匝匝的樹叢,前頭又是一堵高聳的絕壁,似乎此路不通,但卻聽到袁從英的聲音從絕壁後麵傳來:“大人,您沿著這絕壁走。”

狄仁傑依言沿著絕壁繞行,大約走了百來步,忽見絕壁就此斷了,後頭又是另一堵更高的絕壁,但在兩堵絕壁之間卻現出一條窄窄的夾縫,從夾縫中往後一轉,眼前豁然開朗,大片矮矮的灌木,再往前,依稀已能看見蜿蜒的山道了。

狄仁傑大喜,對等在夾縫旁的袁從英道:“從英,跟著我,就知道什麽叫吉人自有天相了吧?”

袁從英也笑了,道:“大人,您再來這兒看看。”

原來緊貼在這絕壁的夾縫口,還建有兩座小小的屋舍。走過去一看,其中一間正是廚房,灶台家夥齊全,屋角還堆著些米麵和萎敗的菜蔬,似乎幾天前還有人在這裏起鍋造飯。狄仁傑的靴子突然踢到什麽東西,撿起來一看,臉色一沉。袁從英過來看看,也是一驚,狄仁傑手中的正是塊昨天他們見過的那種蓬燕糕。這糕已經變得幹硬,上麵沾滿了灰塵,狄仁傑抽出手絹,把糕細細裹起,塞入袖中。

兩人走出廚房,又進到對麵的小屋,隻見簡單的土炕和桌椅,特別的是牆角橫七豎八倒著幾柄刀槍。

狄仁傑點點頭,道:“我明白了,這裏才是道觀通常的出入口,而這間小屋應該是把守道觀的人住宿的地方。此地還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如此狹窄的出口,四周又都是絕壁,隻需要幾個人就可以把出路堵得死死的。”

“大人,一個道觀有必要這樣嚴加看守嗎?再說,既然嚴加看守,那麽道觀裏的人怎麽還是都不見了?看守又去了哪裏?”

狄仁傑嗬嗬一笑,道:“我也很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怎奈已經一天一夜粒米未進,你大人我啊,如今除了熱菜熱飯,可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袁從英也笑了,忙道:“大人,別著急。咱們這就上大道,我看這周圍的山勢明顯比昨天看上去要高,咱們一定是下到了較低的山脊上,應該很容易見到人煙。”

二人說笑著穿過灌木叢,走上山道。又往前走了大約兩三裏地,山路越來越寬闊平坦,周圍的林木也越來越稀疏,拐過一個彎,眼前出現一條平坦的大路,路口停著輛馬車。馬車前坐的人一身大戶人家的家人打扮,正在向山路上張望。

袁從英停住腳步,一拉狄仁傑的衣袖,道:“大人,您看!那不是狄忠嗎?”

狄仁傑斥道:“教訓過你多少次了,宰相府的管家,就不會學得端莊些?成天大驚小怪的。”

袁從英忙道:“大人,我們倆今天這個樣子,就是皇帝看見也會大驚小怪的。”

狄仁傑一擺手:“罷了,你這小廝怎麽會在這裏?”

狄忠道:“三郎君估摸著您和袁將軍今明就該到了,特意讓小的在此等候你們的。此處是前往太原城的必經之道,三郎君說在這裏等最好。可就是沒想到你們這麽早就到了,我還想著,最早得要下半晌呢。”

狄仁傑和袁從英相視一笑。

狄仁傑道:“看來我們是走了條捷徑。”

狄忠道:“老爺,袁將軍,你們很累了吧,快請上馬車。從這裏到太原城還有三十裏官道要走呢。”

狄仁傑道:“且慢,老爺我還餓著呢,你有沒有給我們準備些吃食?”

狄忠笑了:“有蒸餅、油塌和一壺您最喜歡的湖州紫筍茶,都熱在暖窠裏,就在車上擱著呢。也是三郎君讓準備的。”

狄仁傑這才笑眯眯地上了馬車,袁從英隨後跟上,狄忠一聲“駕”,馬車在官道上飛奔起來。

金色的陽光灑在路上,遠遠的,太原城的巍巍城樓破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