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 鄉

洛陽,上陽宮,禦花園。

觀風閣內,已經是一副殘局了。武則天披著一襲絳紫色的錦袍,斜斜地倚在榻上,秋日的暖陽柔柔地鋪排在她的身上、臉上。年逾古稀的女皇,眼帶春色,唇含嬌俏,竟煥發出宛如年輕女子般的妍麗容色來。她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對麵的男子,眼神裏滿是愛意。如此充沛熱烈的愛意,似早春花蕾般的愛意,通常隻會綻放在情竇初開的少女身上的愛意,此刻竟也在這垂暮的老婦身上釋放出懾人的力量。隻是,當這力量來自於一位君臨天下的女皇身上時,又會裹挾著怎樣顛撲眾生的氣象呢?

此時此刻,她並不在意這一切,她的眼裏隻有那張水蓮花般純美端麗的臉,還有那具每個夜晚在她的手掌間鋪呈開的、沒有絲毫瑕疵的身體。是的,她位居九鼎,尊貴之極,開天辟地,炎黃以下,隻有她,唯一的她,身為一個女人而達到了萬眾之上的巔峰。但是,身為一個女人,她依舊有著最隱秘的渴望和最火熱的欲念,在這副日益衰老的軀體上,憑借著權力燃燒到連她自己都無法控製的程度。這樣也很好,沒有關係,她的信念依然堅定,她的頭腦依然銳利,普天之下能夠在垂暮之年盡情享受這一切的,舍她其誰呢?

“陛下,該您了。”男子開口了,還不忘拋個嫵媚的眼風過去。

“嗯。”武則天懶懶地應了一聲,微微含笑,並不動作。

“陛下,您再不落子,可就算您輸了這局了。”男子又道,語氣裏透著恃嬌賣乖的味道。

“嗯,那就算朕輸了吧。”

“哎呀,陛下,那六郎就要邀賞啦。”

“好啊,你要什麽,朕看看能不能給你。”

“六郎,六郎想要……”

“嗯,什麽?”

武則天微合著眼睛,沒有等到回答,不由疑惑地睜開雙目。卻見張昌宗拉長著那張俊臉,冷若冰霜地端坐著,兩手卻**似的撕扯著袍服上的緞帶。

“陛下,臣狄仁傑恭請聖安。”

武則天猛一抬頭,狄仁傑正向她長跪叩首。雖已年近七十,這位武則天最倚重的大周宰輔仍然腰背挺直,氣宇軒昂。蒼老的臉上,盡顯端嚴與正氣,使武則天每次見到他,都會產生一種依賴、敬重與忌憚相互交織的微妙情緒。

“哦,是狄國老啊,看座。”武則天一擺手,竟是自己把宣召狄仁傑的事情給忘記了。都是那可惡的水蓮花兒,可惡的俏臉蛋兒,在麵前晃來晃去的,把正事都給晃到一邊去了。

狄仁傑口中稱謝,穩穩地坐下,連眼皮都沒有向張昌宗那邊抬一抬。

“自狄卿回到神都,已有旬月,你我君臣今天還是初次晤麵啊。”武則天向狄仁傑寒暄了一句,又瞥了張昌宗一眼——沒出息的小樣兒,還是那麽緊張。

“連日來聽聞聖躬欠安,老臣甚為擔憂,總算今天得見天顏,清健如常,臣心甚慰。”狄仁傑侃侃道來,聲音中自有一番懇切的情意,武則天不禁心中一動。

“哼。”張昌宗鼻孔裏出氣,又拖長了聲音撒嬌地說,“陛下,咱們這局棋您到底還下不下啊?”

“不是下完了嗎?你贏了。”武則天略略有些不耐煩。

“可陛下還沒有打賞呢。”張昌宗不肯罷休。

狄仁傑不緊不慢地開了口:“陛下有事,老臣就告退了。”

“等等,朕還有事找國老。這樣吧,國老陪朕去花園走走。”武則天起身,緩緩步出觀風閣,經過張昌宗身邊時,輕聲叱道,“你去吧。”

狄仁傑肅立一旁,竭力克製著胸中翻滾的厭惡之情。張昌宗的一切,他的聲音、他的臉、他的姿態,都讓狄仁傑感到胃裏發酸,惡心欲吐。女皇剛剛冊封了張昌宗“雲麾將軍”的稱號,據傳聞都是緣於對這具毫無瑕疵的身體的熱愛。狄仁傑微微眯起眼睛,似乎看見在另一個同樣年輕的身體上,那一道道深淺不一形態猙獰的傷痕。就在最近,這身體上才添了新的傷痕,傷痛還在折磨人,但是關於這個案子的奏折,女皇恐怕還沒有讀完,就撇在一邊了。

“狄愛卿?”武則天發現狄仁傑的神情有些異樣。

“是,陛下。”狄仁傑邁步跟上,兩人一前一後地走上禦花園的甬道。力士和女官們遠遠跟隨著。張昌宗往外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朝武則天和狄仁傑的方向望去,惡狠狠地跺了跺腳。

武則天悶悶地自顧自往前走,狄仁傑一言不發緊隨其後。突然,武則天停住腳步,長歎一聲:“狄愛卿,轉眼又是一年秋深,你看這花園中,兩月前還是花團錦簇,姹紫嫣紅。今日卻已落葉凋敝,真真時光如利刃啊。”

“陛下,臣看到的卻是新老交替,碩果盈豐。就算落葉凋敝,那也是歸返大地,豐澤後代,所謂得其所哉。”

“哦?你這見解倒頗有新意。如果人人都像你這麽想,也就沒有那許多傷秋懷離之作了。”

“陛下,臣的見解並不新鮮。臣的見解隻是承襲古來聖賢的教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臣因此懂得,天地萬物,生生不息,自有其來處,自有其去所。也正因此,臣才不願做些無謂之感歎,而願從容順應於這更迭往複的自然之律。”

“說得好啊。”武則天輕哼一聲,盯牢狄仁傑,“朕明白你的意思。更迭往複的自然之律,你是說朕也應該走到更迭往複的那一步了吧!”

“陛下!普天下均是陛下的臣民,後繼者更是陛下的血脈。陛下的榮耀和威嚴上承自太宗天帝,下托於黎民蒼生。這天底下至尊的榮威,必要有千秋萬代的傳承。”

“至尊的榮威,至尊的榮威。狄愛卿,你說說看,至尊的榮威難道也換不來一個青春永駐?至尊的榮威難道也敵不過一個生老病死?”

“生老病死是天數,至尊榮威乃人力。以人力敵天數,臣以為不智。”

“狄仁傑!你還真敢說!”

“臣問心無愧。”

武則天點點頭:“好啦,今天不談這些。今天朕找你來,是為了你的事情。”

“我的事情?”

“是啊。近幾年來,狄愛卿幾次三番上表要求致仕回鄉,朕都沒有答應你,實在是因為國事紛雜,朕離不開你這個股肱之臣。”

“蒙陛下錯愛,老臣甚為惶恐。”

武則天擺擺手:“聖曆以來,朕看天下昌平,邊關寧定,百姓安居樂業,朕也備感安慰。因此想到狄愛卿多年來為了國事操勞,以花甲之軀四處奔波,身邊無子孫頤養,亦少晚年靜休之樂趣,實在於心不安。所以,朕近日才打定了主意,準你致仕回鄉,即日啟程。”

狄仁傑一愣,但立即鎮定下心神,深揖到地,道:“臣蒙陛下如此眷顧,惶恐之至。陛下實不該為臣這樣操心。致仕歸鄉是老臣多年來的心願,今日得陛下降下天恩,許臣了此心願,臣感激涕零。陛下,萬歲萬萬歲。”

武則天雙手扶住狄仁傑,道:“國老太謙了。國老這一去,朕實在不舍。隻是朕心再不舍,也不願始終違逆國老的心願,望國老此去好自為之,多多珍重。”

狄仁傑微微顫抖著聲音答道:“老臣明白。”

“好了,如此朕就不多留國老了。國老隻需將閣部的事務做個交接,便可擇吉日啟程了。到時候,朕就不去送了,以免傷感。”

“是,老臣就此別過陛下。陛下,您也珍重!”

武則天點點頭,狄仁傑倒退兩步,正要轉身,突然想起了什麽,又上前一步奏道:“陛下,臣致仕後也不需要衛隊了,臣這就將衛隊遣返衛府。”

“嗯。”武則天點點頭,看狄仁傑仍在踟躕,問道,“狄愛卿,你還有什麽事嗎?”

“臣還有個不情之請。”

“哦?你說。”

狄仁傑猶豫了一下,道:“陛下,臣想懇請陛下,準臣帶上衛士長袁從英一同返鄉。”

武則天頗有深意地看了看狄仁傑,道:“袁從英雖是國老的衛士長,但也是朝廷的龍武衛大將軍。國老此去不需衛士相隨,袁從英就該留在朝中繼續為國效力。不知道國老要他隨你一同返鄉,是什麽道理?”

“臣明白。隻是從英與我相伴十餘年,情深意厚如同父子,臣實不忍與他分離。”

“可是袁從英並不夠致仕的資格,如果要陪你返鄉,難道你要他辭官不成?”

“看來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哦?你是不是也應該問問袁從英他自己的意思?”

“不必了。老臣心裏有數。”

武則天搖頭道:“狄愛卿,你這個請求恐怕朕不能答應你。袁從英是重臣,朕還要用他呢。朕不會準許他辭官,朕也不會準許他與你共同返鄉。”

狄仁傑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個不停,不,他告誡自己要冷靜,定定神,再次開口道:“陛下。狄仁傑是大周的臣子,袁從英是大周的將軍。我二人的生和死都是陛下的,也是大周百姓的。為了陛下和大周,我們肝腦塗地萬死不辭。然今天老臣有這一請求,實在是因為多年來為了保護老臣的安全,從英多次以身犯險,在與賊寇拚殺中屢受重傷,至今沒有痊愈。這次返鄉,老臣想趁機帶他去休養,並州還有老臣相識多年的名醫,可以為他調治。老臣保證,一旦從英身體複原,老臣即令他回返神都,為陛下效力。”

“狄愛卿自己不就是大周朝的國手,為袁從英治傷何須另請名醫?”

“陛下聖明,應知醫者不治至親之人。”

武則天一愣:“哦?”她沉吟著,終於點頭道,“都說狄愛卿將袁從英視為己出,今天看來還真是舐犢情深哪。如果朕再不答應你,倒顯得朕不通人情了。好吧,就讓袁從英隨你一同返鄉吧。不過,朕有個條件,三個月後袁從英必須回京複職。在這三個月中,暫時保留其龍武衛大將軍之職,但免去一切實際職務,停發俸祿,官憑上交衛府。待三個月返京後再另行區處。”

“臣代從英謝陛下隆恩。”

“狄愛卿,再過兩個多月就是新年,又恰逢你的壽辰,回鄉好好慶祝一番吧,朕到時候自會有厚禮相祝。好啦,你去吧。”

狄仁傑跪倒在地,含淚叩頭:“陛下隆恩,臣感激涕零,雖肝腦塗地無以回報。老臣去了。陛下您要千萬珍重啊。”

武則天緩緩離去,狄仁傑仍然跪在那裏,跪了許久,幾縷白發從帽簷下探出,在秋風中抖抖索索,他低著頭,一片枯葉飄飄****地正好落在他的麵前。狄仁傑這才搖晃著站起身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悲涼和空**,一陣鮮明而不祥的氣息,讓他在一瞬間竟有些暈眩。他第一次不敢肯定,自己今天的言行究竟是對還是錯。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他沒有時間周密思考,幾乎完全憑借本能做出了判斷,並且下了賭注,但他甚至都不知道,這將是怎樣的一局棋,棋枰的對麵又是誰。

“回去,該回去了。”

狄仁傑慢慢步出天津橋時,天色都有些擦黑了。

狄府的管家狄忠迎上前來,將他扶入馬車中,一邊吩咐起行,一邊嘟著嘴道:“老爺,下回小的能不能不穿這件袍子啊?您看我在這裏候了您一天,就讓人當怪物瞧了一整天。”

“什麽?”狄仁傑一愣,看清楚狄忠身上那件價值連城的羽緞錦袍,忽然大笑起來,“好啊,不用穿,以後再也不用穿了。狄忠啊,回去後你就把它燒了。”

“是,老爺!”狄忠響亮地答應著,高興極了。自從上回老爺連贏三局雙陸,從張昌宗身上贏下這件武皇欽賜的集翠裘後,每次進宮就讓狄忠穿著這個袍子,實在把狄忠膩味壞了。總算今天狄仁傑心情好,他以後可以不用受這個罪了。“老爺,小的回去就把它燒了,這袍子上一股子又甜又酸的怪味,燒了才幹淨!”

洛陽,狄府。

夜深了,二更已敲過。狄仁傑的書房裏燈火通明,卻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狄仁傑埋頭翻閱著麵前的公文,並不時地停下來思索著。一個人影來到他的案前,狄仁傑並無絲毫意外,隻道:“從英,今天回來就沒看見你,現在又是從哪裏鑽出來的?”說罷,才抬起頭,微笑地端詳站在案前之人。

此人年約三十來歲,身材高大,站姿挺拔威武,一看便是武將的風範。瘦削的麵龐上五官鮮明,顯得十分精明強幹,但那雙望向狄仁傑的目光卻格外謙恭坦白,就像望著一位從心底裏敬愛的長輩。他便是狄仁傑最倚重的衛士長袁從英。

十年前,狄仁傑外放寧州刺史期間,遇上當地的突厥人陰謀暴亂,情勢相當緊急。這個袁從英恰在寧州的衛府從軍,因諳熟突厥語被狄仁傑選中,潛入突厥人中偵查到關鍵敵情,與官軍裏應外合粉碎了賊人的陰謀。袁從英在此役中表現出的有勇有謀和忠肝義膽,受到狄仁傑的青睞,便將他調來自己身邊擔任衛士。之後的十年中,袁從英對狄仁傑始終忠心耿耿,出生入死從不敢有辱使命,逐漸成長為狄仁傑最信任的衛士長,兩人之間也建立起了父子般的深厚情誼。

聽見狄仁傑問話,袁從英答道:“大人,下午聖旨來過了。卑職接了旨就去衛府交割,他們硬拉著我喝餞行酒,剛剛才散。”

“哦?這麽快。聖旨怎麽說?”

袁從英疑惑地瞧了瞧狄仁傑,道:“聖旨說聖上已經準了大人致仕返鄉,即日啟程。並命卑職即刻遣回衛隊和軍頭,官憑交還衛府,隨行伴護大人回鄉。大人,這些您都知道了吧?今天聖上就是為了這件事召您進宮的?”

“嗯,聖上確實是為了這個召我進宮的。那麽,現在我倒想問問,你對這件事情怎麽看?”

“我?大人和皇帝商量好的事情,我能怎麽看?大人,您年事已高,本不該再太過操勞。這回聖上開恩準了您致仕,您就高高興興地回家咯。”

“我自然如此,那麽你呢?”狄仁傑站起身,背著手在屋裏踱起步來。

袁從英低著頭,目光跟隨狄仁傑的步子,輕聲道:“大人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狄仁傑一轉身,注視著袁從英的眼睛:“胡說!你是朝廷的大將軍,又不是我狄仁傑的私人衛屬。你的職責在朝廷,在大周,而不在我狄仁傑!”

袁從英道:“大人,今天卑職已經交出了大將軍的官憑,此時此刻,從英已經不是大周朝廷的大將軍了。從英跟隨大人這麽多年,看得很明白。所謂權位,予取予奪,本都是朝廷的一句話。為國效力是軍人的本分,也是從英的心願,但卻不是為了當什麽大將軍。在從英看來,保護大人,協助大人,就是為國效力,絕不單單是做您的個人衛屬。因此大人需要從英一天,從英就為大人效力一天。哪天大人不需要從英了……從英自會向朝廷請命去鎮守邊關,有朝一日為保家衛國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才是從英理想的歸宿。”

狄仁傑的心顫了顫,袁從英平日裏略顯沉悶,很少如此剖白心意,他今天這是怎麽了?朝他看看,卻是一臉的平靜,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什麽話也沒有說過。狄仁傑狠了狠心,話都說到這個分上了,形勢所迫,今天少不得再逼他一逼,便道:“從英,你說得也有些道理。隻是以今天你我的身份,不論做任何的決定,都必須詳加斟酌。我要求致仕歸鄉這麽多年,聖上始終不準,為什麽今天突然就準了呢?這背後的原因你想過沒有?還有,起初聖上根本不允許你與我同行,是我幾番懇求之下,她才答應你隨我歸鄉三個月,還要免去一切實際職務。這又是為什麽?”

袁從英愣住了。

狄仁傑瞥了他一眼,本來也沒打算讓他回答,便繼續說下去:“我們回京已有月餘,皇帝卻始終未曾親自召見過你我。這完全不符合她的個性。當今聖上的精明謹細本就世所罕見,然而最近這段時間以來,聖上疏於朝政懶問世事,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卑職聽說聖上近日來龍體欠安,所以無法過問朝政。”

“哼,龍體欠安!今天我見到皇帝了,她的精神好得很哪。”

“大人,您到底想說什麽?”

“別著急,來,坐下。”狄仁傑親切地拉著袁從英坐在自己身邊,突然換了個話題,“今天衛府的軍頭們拖你喝酒了?”

“是。”

“那你有沒有吃虧?”

“怎麽會!就他們幾個加起來也不是我的對手。打架打不過我,喝酒也喝不過我。”

“嗬嗬,不錯,不錯。呃,我怎麽聞不到酒氣?”

“大人,卑職一回來就去更了衣,才到您這裏來的。卑職怎麽能讓酒氣熏汙了您的書房。”

“咱們的袁大將軍果然精細。”

袁從英朝狄仁傑笑笑,道:“大人,您就別光顧著打趣我了。您再這麽兜圈子,我的頭都疼起來了。”

狄仁傑道:“唉,你的身體還沒有複原,本就不該喝酒,現在怎麽樣了?”

“我沒事,大人,您還是說正事吧。”

狄仁傑長籲一口氣,正色道:“從英,你我心裏都明白,皇帝疏於朝政並不是因為身體不適,而是因為她越來越沉迷於男色嬖寵而無法自拔。今歲以來,她先後授封張氏兄弟侍郎位和將軍銜,又建控鶴監,廣攬天下男色。而她這樣做,無非是對年華老去的恐慌和盛隆威嚴的眷戀。你知道嗎?作為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老人,有些時候,我尚可以理解她。但作為臣子,我卻無法認同她的行為,因為她並不是一個普通的老婦人,她是當今的皇帝!她的所有行為都會給朝廷,乃至整個大周帶來深遠的影響。她實在不該如此放縱自己的欲望。如今,二張拜將封卿,仗勢欺人狐假虎威,做出了許多令人齒冷的可恥行徑。更可恨的是,他們在原來就糾結不清的李唐和武周的矛盾中,又添加了一股勢力,使得局勢更加紛繁複雜,混沌不清。再加上某些想趁機獲取漁翁之利的人紛至遝來,妄圖從這攤渾水裏取到各自的利益。今天的大周形勢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凶險啊。”

“大人,那二張隻不過是麵首而已,難道他們會對光複李唐產生不利的影響?”

“麵首又怎麽樣?史上不是沒有從麵首出身,最終篡奪權位的例子。而且,正因為他們是麵首,無才無德,沒有任何根基,一切榮華富貴都是蒙皇帝的恩寵,而當今的皇帝又是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所以他們才會更加焦慮、更加急迫地想要取得權力。因為他們心裏很清楚,如果不趁著皇帝還在世的時候鞏固他們的地位,那麽一旦皇帝賓天,等待他們的恐怕就是比死亡還要恐怖淒慘的命運。種種跡象都表明,最近這幾個月來,二張四處勾連,招兵買馬,加緊活動,似乎正在醞釀一個龐大的計劃。而今天發生在你我身上的事情,應該正是這變化中的一部分。”

“大人,您是說,是二張促使皇帝準您致仕歸鄉的?”

“暫時還沒有確切的證據這樣說,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終於下定決心讓我致仕,一定與最近朝廷裏這些勢力的此消彼長有著密切的關聯。過去這些年,皇帝對我不是沒有猜忌和顧慮,但是根本上她還是信任我的。這就是為什麽這麽多年來,她始終不允許我致仕。因為在她的心裏,始終還是相信我能夠為她分憂,而你又恰恰是我最得力的臂膀,故而這些年來,她對你也一直恩寵有加。當今皇帝是個十分多疑的人,最忌諱的就是大臣之間勾連朋黨,因此我行事一直十分謹慎,從不與朝中的其他重臣交行過密。但是你說說,你這個正三品大將軍,真正的朝廷重臣,這麽多年來一直陪伴在我的左右,算不算我的朋黨呢?”

“大人!”袁從英急得“騰”地站起身來,狄仁傑當作沒有看見,繼續往下說:“這麽多年來,有多少人對你我又忌又恨,但就是因為皇帝的信任和庇護,誰都奈何我們不得。也因此,我們二人才有了這長達十多年的緣分啊。但是今天,皇帝第一次表示了要把你從我身邊調開的意圖,這隻能說明今天皇帝對我的忌憚超過了信任!她不僅要我離開洛陽,離開這個旋渦的核心,她還要我失去你這個臂膀,要你獨自一人來麵對這風雲詭譎的政治鬥爭。所以,我才更不能答應皇帝把你一個人留在洛陽!”

袁從英的臉上,冷峻剛毅取代了方才的困惑神情,他向狄仁傑微微欠了欠身,輕聲道:“大人,是卑職連累您了。”

狄仁傑擺擺手。

袁從英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大人,卑職隻是一介武夫。雖官拜大將軍,但從不統領府兵,也沒有實際的權力,一旦離開了大人,以卑職看來,在旁人的眼裏,卑職未必是大的威脅。卑職今天接過聖旨後就已拿定主意,三個月後回神都時就會求聖上遣我去塞外服役。不論是漠北還是朔西,卑職就去那些最苦最沒有人願意去的地方。卑職覺得,這樣做聖上應該不致再忌憚於我,卑職也可以了卻多年的心願。”

狄仁傑厲聲道:“你想得太簡單了!過去這些年來你跟著我,可是得罪了朝中不少人啊。對這些人來說,你我就是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早欲除之而後快。過去他們不敢動手其實不是因為你我,而是因為皇帝。今天的變故對他們是一個明確的信號,皇帝不再信任我們。那麽,要羅織若幹罪名,將你置於死地恐怕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當年我就是這樣被構陷入獄的。而我如果不是先屈意認罪,再施計托書皇帝上陳冤情的話,恐怕早就死在例竟門內了。但是從英,以我對你的了解,隻怕你是絕對不肯委曲求全,甚而不屑於申訴自保的……我說得對嗎?”

袁從英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注視著狄仁傑。

狄仁傑沉吟半晌,又道:“於我個人,致仕是福不是禍。但是對李唐,我卻不能輕易地拋開我的職責。這次皇帝畢竟給了我們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足夠我們靜觀其變,認清形勢,再巧妙布局。三個月後等你再回洛陽之時,我要你成為插入這個政治旋渦中心的一柄利劍,替我來守護李唐神器,繼續匡複李唐的大業!”

袁從英道:“大人,卑職有一個問題。”

“你說。”

“三個月後我必須留在洛陽,是嗎?”

狄仁傑站在窗前,凝望著深黑色的夜空,緩緩地說道:“從英,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預感到,這三個月中將會發生很多事情,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最終的結果仍然取決於我們究竟是怎麽想的,或者說,取決於你究竟打算怎樣做。”他轉過身來,麵對著袁從英,“恐怕這一次,我要讓你選擇了。”

袁從英動了動嘴唇,卻沒發出聲音,過了一會兒,說出一句:“大人,從英一切都聽您的吩咐,您放心。”

狄仁傑點點頭,長歎一聲,輕輕拍了拍袁從英的手臂,轉身慢慢踱回窗前。他感到,整個身心都被深重的疲憊所籠罩了。今夜他窮盡雄辯之才,隻不過是為了得到這句話。身為一個政治家,他從不相信任何承諾。沒有毫無保留的信賴,沒有生死與共的寄托,這是他必須付出的代價,他付得起。然而今天,在這風雨欲來的危險關頭,他卻如此急迫地需要一個承諾。似乎隻有這樣,他才能心安。可為什麽,此時此刻他感到的並不是心安,反而是心酸……

燭光在窗紙上映出光怪陸離的陰影,不用回頭,狄仁傑都能感覺到身後那雙關注而親切的目光,他強自硬了一個晚上的心軟下來,回過身來仔細端詳著袁從英的臉,那雙眼睛溫暖明亮如昔,隻是眼睛下麵的黑影很深很深。

狄仁傑幹笑一聲:“看看,又讓你陪我熬了一夜。頭還疼嗎?”

袁從英按按額頭:“我還好。大人,您打算什麽時候動身?有什麽需要我準備的?”

“回家嘛,沒什麽需要特別準備的。明天起我還要交接一些閣部的事務,我已讓狄忠收拾行李細軟,領著馬車輜重先行。你我二人輕身簡行,三日之後即可出發。”

“是。”

洛陽,上陽宮,寢殿。

金碧輝煌的龍**,臥著隻老鳳。滿頭銀絲披散下來,被一雙皎潔的手溫柔地摩挲著。忽然,那雙手停了下來,驚喜交加地喊:“陛下,您又長出新的黑發來了。”

“是嗎?六郎啊,你可看仔細了?”武則天微合雙目應道,語氣裏卻也透出隱隱的驚喜。

“當然看仔細了,不信,陛下您自己瞧。”張昌宗輕輕托起那把銀絲,湊到銅鏡前頭。武則天略一偏頭,就能從麵前的銅鏡望到身後鏡子裏反射過來的圖景。在她的寢宮裏,圍繞著龍床,上下前後放置著數十麵大小不一、形態各異的銅鏡,每麵銅鏡後頭高高擎起一盞紅燭,間雜在重重疊疊的紗籠帷幕中。隻要有人遊走其中,每一個動作每一種神態,都會從各個角度映入鏡中,泛著微醺的紅光。

也不知道女皇從這些鏡子中是看得更清楚,還是更模糊了。

這一刻,她似乎是看清楚了。臉上喜氣洋洋的,武則天輕輕撫摸著張昌宗的手,歎了口氣:“六郎啊,你就是朕的姬晉太子。‘白虎搖瑟鳳吹笙,乘騎雲氣吸日精’,朕有了你,就真可以長生登仙了嗎?”

“陛下本來就是天上的神仙。”張昌宗諂媚地笑著,眼神迷離。

“聽聽,這張小嘴可真甜啊。朕問你,你說的那件事情到底進展得怎麽樣了?”

“還請陛下耐心等待,您知道,這事兒要費些工夫的。”

“嗯,朕倒是有耐心,就怕你這小鬼頭不盡力。”

“陛下這麽說六郎,六郎可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武則天一擰他的臉:“死?朕還舍不得你死呢。”

張昌宗噘一噘嘴,滿臉委屈:“臣知道陛下心疼臣,臣不敢死。可是就有人巴不得臣死!”

武則天的臉色一懍:“誰?”

“還有誰?陛下知道的。”

“哦,你是指他。”武則天放緩了語調,“朕不是已經讓他致仕了嗎?今後你就眼不見為淨吧。”

“可他心裏憋著恨呢。陛下,他恨六郎!”

“哼,恐怕你還招不到他的恨吧。”

張昌宗有些急迫地說:“他不恨我,為什麽要在府裏把那件袍子燒掉?”

武則天疑道:“袍子,什麽袍子?”略一思索,她恍然大悟,不禁冷笑一聲,“就是那件集翠裘啊。燒了?有意思。”忽然一挑眉毛,“你怎麽知道的?”

張昌宗一愣:“有、有人告訴我的。”

“有人告訴你?狄國老府裏的事情也有人告訴你?哼,你的眼線不少啊。”

張昌宗的額頭上開始冒汗了,不敢再吭聲。

武則天緊皺眉頭,片刻,才抬眼看了看半跪在身邊、噤若寒蟬的張昌宗,柔聲道:“狄仁傑這幾日就該離開洛陽了,以後關於他的事情就再也不要提了。你先下去吧。”

“是。”張昌宗躬身退下。

“來人。”武則天一招手,一名絳衣女官來到她麵前,口稱陛下。

“取地圖來。”

“是。”須臾,兩名女官一左一右跪在皇帝的麵前,展開一張地圖。

武則天舉起右手,在圖上緩緩畫著圈,食指最後停在了一個地點上——並州,她喃喃自語:“並州,並州,狄仁傑啊,這一回,朕也拿不準了。”她的臉上漸漸凝起了一層厚厚的冰霜。

洛陽,相王府。

相王李旦與狄仁傑坐在王府的書房內,李旦對狄仁傑說:“狄國老這次歸鄉十分突然啊。本王此前怎麽一無所知?”

狄仁傑躬身道:“聖上昨日突然準我致仕,坦白說老臣也覺得有些意外。但此乃聖上降下的天恩,老臣唯有感激。”

李旦道:“狄國老打算幾時動身?”

“三日後便行。”

“這麽快?”李旦略一沉吟,輕輕歎了口氣,“狄國老這一走,朝堂中便缺了一根擎天玉柱,朝中空虛啊。”

狄仁傑搖搖頭:“唉,殿下千萬不要這麽說。大周朝有的是輔國良臣,我狄仁傑除了一顆忠心,也並沒有什麽特別。”

“但最可貴的就是這一顆忠心啊!”李旦感慨地點頭,停了停又道,“狄國老,你既然要回並州,本王倒是有些事情要托付與你,不知道狄國老是否還願撥冗相助?”

“殿下請講,狄仁傑定將竭盡全力。”

李旦皺了皺眉,思索著說:“狄國老肯定知道,並州牧過去幾年一直是由魏王擔任。他一手把持著北都的軍政,早將並州造成武氏的天下。可一年前,由於狄國老的多方周旋,終於說動聖上迎回了廬陵王,並重授太子之位,魏王多年的野心落空,鬱鬱而亡。這並州牧的位置空出來,聖上便授予了本王並州牧銜。”

“是啊,此乃李唐之幸啊。”

“嗯。”李旦仍然緊縮眉頭,“本王就任之後,自然是想盡快接管並州衛戍,掌控住這個重鎮。因並州折衝都尉劉源是魏王的親信,我便找了個名頭將他罷了官,派本王在右衛最信任的將軍王貴縱,接任了折衝都尉之職。哪知道,王將軍上任僅一個月便得了暴病,被送回到洛陽醫治,隻過了短短兩天便亡故了。”

狄仁傑十分詫異:“哦?還有這樣的事情?老臣怎麽沒聽說?”

“狄國老當時不在洛陽,所以對此事並不了解。本王對王將軍的死非常懷疑,曾經動過念頭請狄國老來幫助探查,但當本王向聖上請求時,卻被聖上嚴詞拒絕了。”

“聖上拒絕了?”

“是的。聖上說禦醫已經驗看過王將軍的病況,確是惡疾致命,因此讓我不要疑神疑鬼。還說而今李武兩家隻有和睦才對朝廷有利,對社稷有利,不許我在這上麵再生事端。聖上的意誌一向是不容任何人違背的,於是我便不敢再追究,還按照聖上的意思,沒有再派自己的心腹去接管並州軍務,而是將並州衛府的原左果毅都尉鄭暢提拔成新的折衝都尉。這個鄭暢本來就是魏王的人,現在又和梁王府來往密切,對我隻是虛加周旋,故而我這個並州牧實際上到現在都不能觸及真正的並州防務。”

狄仁傑默默點了點頭,神色很凝重。

李旦接著說:“狄國老,並州的行政長官——長史陳鬆濤,想必您還算熟悉吧?”

“哦,他是老臣的姻親。”

李旦微微一笑:“這個陳鬆濤也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一個人物啊。魏王任並州牧時他便深得信任,現在對我倒也十分恭敬。對於並州衛府的人事變動,他似乎也毫不在意,一副我自巋然不動的鎮定,他自己行事十分小心謹慎,完全找不到破綻,可又對並州的事務一手遮天,水潑不入,實在不容人小覷。”

狄仁傑欠身道:“殿下的這番話,老臣已經聽明白了。老臣想,殿下是想讓我借這次返鄉之際,冷眼觀察並州官府的狀況,以及並州軍政要員的忠誠。”

李旦道:“狄國老,並州對於本朝的重要性僅次於東西二都,過去一直是武承嗣的勢力範圍。現在本王真的很希望能夠好好整頓一下並州的軍政,卻遇到了前述的阻力,本王正一籌莫展。此次國老返鄉,對本王來說實乃一個大大的好消息。請狄國老一定要幫本王這個忙。當然,狄國老既已致仕,本王也不忍讓國老太過操勞,狄國老隻需將所觀察到的情況通報給本王即可。”他猶豫了一下,又道,“陳鬆濤大人是狄國老的姻親,如果國老覺得有所不便,此刻就可對本王言明,本王決不會強人所難。”

狄仁傑微笑道:“老臣的心思,殿下是最清楚的。請殿下放心,老臣定會竭盡全力的。”

並州,郊外,恨英山莊。

秋日的天空比其他季節更顯得高遠空闊。從恨英山莊高大的牌樓看過去,太行山重重疊疊的山峰在雲霧繚繞中若隱若現,群山起伏仿佛一幅潑墨山水,儼然便是所謂的人間仙境了。

隻是這座由漢白玉高高砌起的牌樓十分古怪,兩端飛簷高挑,上麵各頂著一個火紅的琉璃圓球,陽光直射時,琉璃球中間便仿佛有火輪轉動,又酷似一雙充血的眼睛。牌坊周身刻滿吐信的蛇形,每四條蛇一組,圍著一個黑白相間的琉璃八卦圖。整座牌樓沒有莊嚴的氣象,卻顯得十分詭異多姿。右邊立柱自上而下鐫刻著“非人非鬼非仙”,左邊相對則是“不生不死不滅”,坊眼上是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恨英山莊”。

狄忠站在牌樓之下,抻著腦袋看了老半天,還是拿不定主意是進還是退。他身後停著五六輛馬車,也已眼巴巴地等了許久,那幾匹馬都開始不耐煩了,一匹接一匹地鳴響鼻尥蹶子。

一個車夫走上前來,問道:“大管家,您這到底是打算走還是打算留啊?天色不早了,再耽擱下去,今天可就來不及進城了。”

“哦,再稍待片刻,我去送了名帖就走。”狄忠撓撓頭,下定了決心。他稍理了理衣服,幾步躍上台階,來到裹滿白色麻布的大門前,握住獸頭紫銅門閂,敲了三下。

“吱呀”一聲,大門未開,從旁邊的一扇小門裏鑽出個腦袋,問道:“什麽人?”

狄忠上前一拱手:“在下狄忠,我家老爺讓我來給貴莊主人範老先生送名帖。”

“你家老爺是誰啊?”

“我家老爺是並州人士狄懷英,與貴莊主範老先生是舊交。”

“狄懷英?沒聽說過。”那人一身白麻布喪服,上下打量狄忠,又看看停在不遠處的小車隊,問道,“你是從外地來的吧?”

“是,剛從神都洛陽過來,今天就要進太原城。因我家老爺常年在外,這次返鄉,意欲與老友相聚,故而讓我路過貴莊時提前送名帖過來。我家老爺比我晚出發,大概三日以後才能到並州。”

“這就難怪了。”那人道,“你來晚了,我家莊主人已於三日之前故去了。”

“啊!這……”狄忠躊躇著。

“這樣,我替你把名帖呈給我家夫人吧。”

“多謝。”

“請在此稍候。”門關上了。

狄忠退後幾步,站到門前的大柏樹下。舉頭望望,這大柏樹足有五人合圍般粗,不知有多大年紀了。

突然一陣嘈雜聲起,麵前的大道上,從並州方向來了一隊人馬。吵吵鬧鬧的,這隊人馬旁若無人地直衝到莊門前,領頭的是個清俊挺拔的年輕人,一身軍官打扮,站在門前,大喝一聲:“肅靜!”眾人噤聲,他這才上前打門。

“咣當!”這次不是開的小門,而是那扇包裹著白布的大門。

狄忠好生納罕地一邊張望,一邊想著果然是官人氣勢大,一叫就叫開大門,自己平時跟著老爺擺開宰相儀仗,走到哪裏不也是前呼後擁,見者無不恭敬非常,哪像今天……正胡思亂想著,卻不見有人從門裏出來。

卻見那個年輕人閃到一邊,隊伍中另有一個官員模樣的人來到門前,朗聲道:“並州法曹奉大都督府長史之命,求見範夫人。”

“法曹大人。”一個悠悠的女聲從門內傳出,狄忠在旁聽得心頭一顫,這個聲音低低的、柔柔的,有種說不出的醇厚婉轉,不如尋常年輕女子的清脆,卻有別樣的勾人心魄。

法曹略顯尷尬,退後半步,抱拳道:“夫人見諒,因前日有人到大都督府衙門告狀,說範老先生是被人謀殺的。故而長史大人特命本官帶仵作前來,請夫人允我們驗看範老先生的屍身。”

“哦?有人說我的丈夫是被人謀殺的?”

“正是。”

“不知法曹大人能否告訴妾身,是何人出此妄言?”

“這……請夫人明鑒:告狀之人乃是貴莊園丁範貴。”

“範貴?”那女人發出一聲陰慘慘的冷笑,“我道是誰,原來是他。”

隔著白紗,她的一雙眼睛牢牢地盯在法曹的臉上:“妾身有一事不明,還望法曹大人賜教。”

法曹又一抱拳,臉上露出越來越為難的表情:“夫人請說。”

“法曹大人是否已經訊問過範貴?”

“已審問清楚。”

“那麽說,法曹大人應該知道,這個範貴因為私藏山莊的名貴花種被發現,五日前就讓我給遣出山莊了。”

“範貴的確供稱他於五日前離開山莊,回家安頓了老母之後,昨日才到大都督府遞的狀紙。”

“哦?那麽法曹大人又是否知道,我家老爺是三日前亡故的。既然範貴五日前就離開了敝莊,他又怎麽會知道老爺是被人謀殺的呢?難道他能未卜先知不成?”

“這……”法曹一時語塞。旁邊的年輕軍官不慌不忙地開口道:“請夫人莫要急躁。範老先生三日前亡故,並未有人親眼所見,都是夫人的一麵之詞。所以,假設範老先生亡故在五日前甚至更早,而夫人三日前才對外報稱,也不是不可能的。”

女人唰地撩開麵紗,眾人隻覺得眼前豔光四射,趕緊低下頭,臉上都不自覺地微微泛紅。

“這位大人是?”

“末將並州衛府果毅都尉沈槐,奉並州長史之命協理本案。”

“原來是沈將軍。妾身聽剛才沈將軍的話,倒仿佛是坐實了老爺被殺的事,而且還暗指妾身有嫌疑?”

“夫人誤會了。按大周律法,有人報官謀殺,官府必須查實嚴辦。還望夫人諒解,允我們進莊勘查。”

“且慢,妾身還有一問。”

“夫人但講無妨。”

“不知那範貴有否詳陳所謂的謀殺經過?有否指出殺人者是誰?”

“這……”沈槐猶豫了一下,道,“夫人,範貴隻說看到範老先生的喉嚨被利器割開喪生,至於殺人經過他也未曾親眼見到。”

“既然如此,想必他也拿不出什麽真憑實據。”

“夫人,屍身就是真憑實據。如果範老先生的死沒有問題,夫人何不就讓仵作去驗看一回,事實真相便可不言自明。”

沈槐的語氣變得強硬起來:“夫人!誣告謀殺是要拱告反坐的,想必不會有人隨便以身試法。按律,其實今天我們是可以將夫人拘押到官的。然長史大人念及夫人新喪,且範老先生是並州名流,為恨英山莊及主人名聲所顧,才讓我等上門驗屍,請夫人莫再阻攔。”

“沈將軍,並非妾身執意阻攔,妾身隻怕沈將軍和法曹大人就是驗看了,也看不出個究竟,反而誤了我家老爺的大事!”

“什麽意思?”

“沈將軍可知羽化飛仙之說?”

“羽化……飛仙?”沈槐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張豔若桃李而又冷若冰霜的臉。

女人麵無表情,不緊不慢地說:“沈將軍容稟,我家老爺常年潛心修道,前日得一世外真人點撥,已漸入化境。大約半月前,他對妾身說已修煉完成,擇日便可羽化升仙。果然在三日前,於山莊涼亭內坐別塵世。此前他曾特別囑咐,將肉身安置於山莊內的藍田神湯泉水中,以神泉水一刻不停地衝洗塵埃,如此滿百日之後便可飛升仙境。百日之內,肉身絕不可離開神泉,否則立腐,老爺不僅不得升仙,反而會魂飛魄散。故而妾身還請沈將軍回去,稟告長史大人內情後再做斟酌。”

“這……”

“如果沈將軍一定要驗看,那就請在泉邊隔水而看,不知道是否可行?”

沈槐沉吟了一下,道:“既然有此內情,我就回去先稟告了長史大人後再做區處。隻是夫人的說法頗有些邪佞之色,料想長史大人未必會接受。”

“邪佞?沈將軍此話差矣。想我家老爺當年蒙先帝欽賜這座牌樓,並封為藍田真人,難道均是因為邪佞?”

“本將言語不周,多有得罪,望夫人見諒。告辭了。”沈槐無心戀戰,轉身就走。他帶來的一幫人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這邊大柏樹下,狄忠看戲看得腿都站酸了,一見事情了結,趕忙也要走。身後卻被人吆喝一聲:“咳,你過來。”

狄忠扭頭,原來是剛才招呼自己的那個莊丁。那人將一份素箋遞了過來,道:“我家夫人說了,既然狄老爺是故交,本莊誠待舊客來訪。這是夫人的名帖,請轉交狄老爺。”

“多謝。”狄忠將素箋小心藏入懷中,隻覺一股淡淡檀香從懷裏散出來,沁人肺腑。

通體雪白的身影閃入莊門,門隨後關上。

“大夥兒,走嘍。”狄忠吆喝一聲,跳上領頭的馬車,帶著車隊跟在那隊官差後麵,也踏上了去並州的大道。

前頭隊中,沈槐悶頭騎著馬,法曹問道:“沈將軍,我們這麽無功而返,長史大人怪罪下來怎麽辦啊?”

沈槐冷笑一聲:“長史大人並沒有真的要驗屍,怎麽會怪罪?”

“休得多言,本將自有計較。”說著,沈槐突然站住,回頭望向恨英山莊的牌樓,嘴裏嘟囔了一句“不倫不類”,催馬轉身向並州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