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毒 丸

並州大都督府,後堂。

陳鬆濤氣急敗壞地在後堂裏埋頭踱步,旁邊站著幾名手下,一個個噤若寒蟬,提心吊膽地等著主子發話。陳鬆濤嘴裏嘟嘟囔囔,似乎在自言自語:“範泰死了,我折損了一員大將啊。袁從英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他不是離開狄府了嗎?啊?怎麽又跑到藍玉觀去了?你說!”兩眼精光四射地對著一個手下怒吼。

手下哆哆嗦嗦地答道:“屬下不知。”

“廢物!”陳鬆濤一甩袍袖,“好在我及時趕到狄府,當著狄仁傑的麵截下了狄景暉,才算阻止了他們父子交談案情,否則還真不好說是否會讓狄仁傑推斷出真相來,那樣就麻煩了。不過,總算狄景暉還在我的手裏,料定狄仁傑也不敢輕舉妄動,嗬嗬,投鼠忌器嘛。而今的當務之急是要除去袁從英,留著他後患無窮。”

“大人,袁從英在藍玉觀一戰中已經身負重傷,隻要能夠找到他,結果他的性命應該不難。”

“可他現在已經離開了狄府,去向不明,怎麽才能找到他呢?”

這時,旁邊的一個手下湊上來說:“大人,今天上午狄仁傑派出沈槐去藍玉觀以後,監視狄府的人看到狄忠急急忙忙地出去跑了一趟。我們的人跟上了他,發現他去的是城郊的一個客棧。”

“哦?他去幹什麽?”陳鬆濤忙問。

“小的們去客棧打聽了,夥計說昨天有個男人帶著一個小孩子住進了這個客棧,不過今天一早就走了。聽夥計的形容,那個男人很像是袁從英,小孩倒像是韓斌。”

“什麽?袁從英竟然和韓斌在一起,這可是樁大麻煩!”陳鬆濤驚得麵色大變,連忙又問,“查清楚袁從英離開客棧後去了哪裏嗎?”

“夥計也不知道了。”

陳鬆濤十分失望,正在發呆,那名手下又得意地接著道:“不過當時屬下想著,也許他們還會回去,故而就派了人守在那裏,結果還真有收獲。”

“哦?快說!”

“晌午時候,那個小孩韓斌居然偷偷摸摸地跑回了客棧,到他們原先住過的房間裏頭摸索了半天,似乎是取了樣什麽東西,就又跑掉了。小的們一路跟蹤,發現他躲在城東土地廟裏頭。屬下想,袁從英一定還會去找他,所以就囑咐手下不要打草驚蛇,隻將那裏團團圍住,打算守株待兔。”

陳鬆濤大喜過望:“你做得很好!這是個絕佳的機會!如果這次能把袁從英和韓斌同時滅口,諒他狄仁傑縱然有再大的本領,也無力翻天了。”他喊過那幾個手下,吩咐道,“你們分頭行動,一方麵繼續嚴密監視狄仁傑的動靜,另一方麵增加人手包圍城東土地廟。客棧也不要放過,還要留些人在那裏繼續監視。剩下的人留駐都督府,狄景暉這邊千萬不能有什麽差池。等解決了袁從英和韓斌,也就是我和狄仁傑直麵相對的時候了。”

城東土地廟。

天色漸漸黯淡下來,又一個夜晚要來了。秋天已近尾聲,嚴冬即將光臨,天也是暗得越發得早。韓斌一個人躲在破敗的土地廟裏,隻覺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害怕,幾乎要哭出來了。下午他偷偷跑回臨河客棧,是為了去取一樣落在那裏的、比性命還重要的東西。早上被袁從英帶來土地廟時,他剛剛醒來,還有點兒病後的迷糊,完全忘記了自己藏在客棧櫃子下麵的東西,等袁從英離開土地廟後才想起來,隻好一個人又跑回客棧去取。他不是個嬌生慣養的孩子,從小就頗有些膽量,但不知道為什麽,此時此刻蜷縮在昏暗的土地廟裏,卻感到莫名的緊張和恐懼。他的小身體不停地哆嗦著,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害怕,嘴裏不停地念叨著:“你快來呀,快來呀,快來呀……”念著念著,眼睛不知不覺地潮濕了,周圍變得愈加模糊,似乎有鬼影憧憧,又似乎正變幻出噩夢中的景象,他驚叫一聲緊緊閉上眼睛,再也不敢睜開。

突然,韓斌感覺肩膀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摟住了,有人在用低沉溫和的聲音叫著他的名字:“斌兒,你怎麽了?害怕了嗎?”韓斌的心狂喜地猛烈跳動起來,趕緊睜開眼睛,正碰上袁從英關切的目光,淚水頓時奪眶而出,歡叫了聲:“你總算來了!”猛地紮向他的懷裏。

袁從英向後一仰,靠在土地爺神像的底座上,一邊拚命擋住韓斌不讓他往自己的胸前撲過來,一邊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把他摟到自己的身邊。兩個人一起坐倒在地上,韓斌暈頭轉向地抬頭朝袁從英看,才看見他滿臉的汗水,還有唇邊滲出的鮮血,大叫道:“啊!你、你怎麽了?”

袁從英搖搖頭,一時說不出話來,但還是竭盡全力用左手把韓斌按住,好半天才微笑著說出一句:“勁頭還真不小。你要是真撲上來,咱們兩個可就同歸於盡了。”

韓斌又驚又怕,直勾勾地瞪著袁從英,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袁從英隻輕聲道:“別怕,沒事的。你先別動,讓我歇一會兒。”

說著,他把頭靠到牆上,閉起眼睛。韓斌依偎在他的肩頭,身子一動不敢動,眼睛卻在上上下下地仔細搜索,一下看見了袁從英胸口上那支被削斷的箭身,頓時嚇得吸了口涼氣,眼淚又湧了出來。

袁從英睜開眼睛,側過頭來看看他,笑道:“一個男孩子,還這麽愛哭。”

韓斌擦著眼淚,嘟囔道:“是你嚇人嘛。”

袁從英道:“嗯,是我不好,嚇到你了。”

說著,他坐直身子,側耳聽了聽周圍的動靜,皺眉道:“斌兒,今天你出去過沒有?”

韓斌吞吞吐吐地回答:“沒、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

袁從英點點頭道:“那就好,可為什麽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不過,再待一會兒應該沒問題。”他又瞧瞧韓斌,微笑著說,“幫我一個忙,好嗎?”

“嗯。”

袁從英伸手把滾在一邊裝著衣服的包裹拿過來,從裏麵抽出件白色的袍衫,“嘩啦”兩聲,撕下兩根布條。他將其中一根團了幾下,做成個布團,交到韓斌的手上,說:“斌兒,你聽好了,現在我要把胸口的這支箭拔出來,拔出來的時候會出很多血,所以你要用這個布團馬上把傷口堵住,做得到嗎?”

韓斌緊緊捏著那個布團,連連點頭,眼淚卻又滾了出來。袁從英輕輕擦了擦他的臉,低聲道:“不該讓你做這種事的,可沒有別的辦法……好了,別怕,我盡量快。”說完,他用左手牢牢捏住露在外麵的箭身,咬了咬牙,向外猛地一用力,那支箭被拔了出來,大片血沫頓時從傷口湧出。韓斌整個人往前一探,堵住傷口,兩個人又一齊倒在地上。

土地廟裏麵一片寂靜,聽不到任何聲響,倒在地上的兩個人都沒有再出聲,隻是一動不動地躺著,好像都陷入了昏迷,又好像隻是睡著了。就這樣靜靜地過了好一會兒,袁從英才伸手按住布團,輕輕地捅了捅韓斌,低聲問:“喂,沒嚇暈過去吧?”

韓斌這時方能騰出手來,一邊抹眼淚,一邊回答:“誰說我怕?是你自己暈了。”

“我有嗎?”

“有。”

袁從英不說話了,摟著韓斌又躺了一會兒,才道:“斌兒,扶我起來。”

韓斌“嗯”了一聲,費力地把袁從英扶著坐起來,靠在牆上。

袁從英把另一根布條遞給他,說:“用這個包紮,盡量裹緊點兒。會嗎?”

“會。”

韓斌拿起布條開始裹,弄了好一陣子,搞得滿頭大汗,才算把傷口包紮好了。等他忙完,兩個人互相瞧著,都大大地舒了口氣。韓斌跪在袁從英的麵前,小心翼翼撫摸著傷口邊的布條,仰頭看著袁從英蒼白的臉,輕輕地問:“你疼嗎?”

袁從英也輕聲道:“還好,多虧有你在。”

韓斌想了想,又問了一遍:“真的還好嗎?那你剛才為什麽會暈過去?不是因為太疼了嗎?”

袁從英摸了摸韓斌的腦袋:“不是,是因為我老了。”

韓斌嘟著嘴道:“你哄我,你才不老。”

兩人又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袁從英朝緊閉的廟門偏了偏頭:“斌兒,去看看外麵天黑了沒有?”

韓斌跑到廟門邊,湊著門縫往外看了一會兒,又跑回到袁從英的身邊,報告道:“還沒全黑,不過到處都陰森森的,風好大,怪嚇人的。”

“我們還是得離開這裏,我總覺得不安心。”袁從英的臉沉下來,顯得異常蒼白。

韓斌眨了眨眼睛:“離開?你能走嗎?”

“現在不能,可是等到天全黑以後,我們必須走,不能走也得走。”

韓斌有點糊塗了,問:“那怎麽走啊?”

袁從英溫和地看著韓斌,輕聲道:“所以你還要幫我一個忙。”

“好,你說。”韓斌感覺自己很有用,很重要,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腰。

袁從英看著他的樣子,輕歎了口氣,說:“我太累了,我要躺一會兒。不用很長時間……”他停下來,微微喘息著,繼續說,“過後我就能走了,帶著你走。可是從現在開始,你必須守在門邊,時刻注意外麵的動靜。如果聽到什麽,或者看到什麽,你就馬上來叫我。我應該不會睡著,但是假如我睡著了,你隻要看到天全黑下來,就立刻叫醒我,然後我們就走。”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都聽不見了,但一雙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韓斌的臉,最後又竭盡全力說出一句,“一定要照我說的做,懂嗎?”

看到韓斌拚命點頭,袁從英這才往後一靠,合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又睜開眼睛,發現韓斌還跪在自己身邊發呆,便抬起手指了指門,韓斌忙跑到廟門邊,回頭瞧瞧,袁從英朝他微微一笑,慢慢躺了下去。

韓斌趴在廟門上努力地往外望著,能看到的隻有幾蓬枯草在風中搖擺,還有遍地的泥沙被大風卷起,到處都是灰蒙蒙的。他隔著門縫往天上看去,天上沒有雲,也沒有西沉的落日和初升的圓月,隻有一大片陰沉暗淡的天空,過一陣子就變得更加陰沉一些,大概不久就會變成漆黑。

韓斌在門邊坐下來,沒有看到什麽特別的,也沒有聽到什麽特別的,心裏空落落的,又覺得有些緊張,很想立即跑回袁從英的身邊,守在他那裏。可知道不能這麽做,這樣做他會生氣……韓斌不由又朝躺在地上的袁從英望過去,他的側臉看上去是多麽像自己的哥哥啊,韓斌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下回要是能見到嫣然姐姐,一定要問問她,她是不是也這樣想,可是這還用問嗎?她一定會說,對啊,多像啊……韓斌把頭埋到臂彎裏,對哥哥的思念一下子向他襲來,他那顆小小的心痛得受不了,便悄悄地無聲哭了起來。

哭了很久,他才想起來自己的任務,趕緊朝門縫外看,眼前已經是黑黢黢的一片,就在他哭泣的這段時間裏,天完全黑了。啊!韓斌在心裏驚叫了一聲,趕緊跑回到袁從英的身旁,張開嘴剛想喊,又停下了。土地廟裏此時已黑得什麽都看不清了,但是韓斌覺得,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這張沉睡中的臉——他看上去多累啊。

韓斌忽然做了一個決定,不叫醒袁從英,很快他就會為了這次自作主張後悔的,但現在他還有些得意,覺得自己第一次可以替別人做一次主。在袁從英的身邊又坐了一會兒,韓斌也開始犯起困來。要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保持清醒本來就不容易,何況他昨晚上還剛剛生了病。迷迷糊糊地,韓斌在袁從英的身邊躺了下來,眼皮慢慢粘到一處,掙紮著張開來,最後還是被困倦打敗了。

韓斌開始做夢了。像許許多多次做夢一樣,他又夢見了自己和哥哥在一起,嗯,還有嫣然姐姐。他們三個在藍玉觀前的熱泉潭邊,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他盯上了空中飛舞的一隻綠色蜻蜓,正在努力地和蜻蜓鬥著心眼、比著速度,無意中一瞥,卻看見哥哥和嫣然姐姐坐在一塊兒,他想去嚇他們一跳,就悄悄地湊過去,可是他看見了什麽?為什麽哥哥在哭呢?呀,他的啞巴哥哥真的在哭啊,哭得那麽傷心,嫣然姐姐好像也很哀傷的樣子,眼淚一滴滴地落下來。然後他看見,嫣然姐姐從脖子上取下一條金閃閃的鏈子,抓過哥哥的手,把鏈子放在哥哥的手心裏,她說:“我知道你的心,可我的人我的心都已經給了別人了,不能再給你。這條金鏈,是我父母留給我的唯一紀念,現在我就把它送給你,讓它天天陪著你,你就當是我在你的身邊吧。”哥哥嗚嗚地叫著,抓住嫣然姐姐的手不肯放,可嫣然姐姐還是站起身來跑開了,隻留下哥哥對著手中的金鏈子,哭了很久、很久。韓斌呆呆地站在一邊看著哥哥哭,不知道是該過去安慰他,還是該遠遠地跑開。蜻蜓早就飛得沒影兒了,陽光是這麽暖和,照著哥哥也照著自己,眼前的一切都是金燦燦的……

突然,韓斌被人猛地搖醒了。他一個激靈從地上跳起來,立即看到袁從英蹲在自己麵前,煞白的臉上那雙眼睛亮得嚇人,緊盯著他好像要把他吃了似的,啞著嗓子一字一句地問:“你為什麽不叫醒我!”

韓斌知道自己犯錯了,但他不明白袁從英的神情為什麽那樣恐怖,他求饒地抓住袁從英的胳膊,帶著哭音說:“我看你睡得那麽熟,我、我……”

袁從英滿臉怒氣地瞪著他,忽然一把將他攬到懷裏,用盡全力抱緊他,輕聲道:“你呀,你闖了大禍了。”

韓斌感覺到袁從英的身體在微微顫抖著,但是他的胳膊又是那麽有力,說的雖然是抱怨的話,語調卻是那麽溫柔,聽上去倒更像在安慰人。韓斌還是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隻是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麽原先陰冷刺骨的土地廟裏突然變得暖和了,周圍熱烘烘的,耳朵邊還有劈劈啪啪的聲音在響,那是什麽聲音呢?

韓斌把腦袋擱在袁從英的肩上,聽到他又輕輕地對自己說:“斌兒,我們有麻煩了。但你不用害怕,不會有事的。我保證。”

“嗯。”韓斌答應著,依舊稀裏糊塗的,隻覺得身體暖暖的好舒服,可是心底裏卻升起隱隱約約的恐懼。他朝廟門看過去,好像從門縫裏瞥見一道紅光,周圍似乎也變亮了,他突然有點兒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了。“啊”了一聲,韓斌把頭埋在袁從英的肩頭,他再不敢看,也不敢想了,隻是拚命摟住袁從英的脖子,把整個身子蜷縮到他的懷裏。

土地廟裏的溫度在迅速地升高,劈裏啪啦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了。袁從英突然用力推開懷裏的韓斌,對他大吼了一聲:“找那支箭,快!”

韓斌被他推得倒退了好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趕緊又一骨碌爬起來,在地上到處找剛才被拔出來的那支斷箭。袁從英也從地上抓起那件被撕掉一大片的白色袍衫,又開始“嘩啦啦”地猛撕,很快就撕出了好幾根長布條。他把這些布條一根連一根地打起結,一會兒就連成了長長的一條。

韓斌在地上找到了那支還沾著血的斷箭,趕緊撿起來遞到袁從英的手中。袁從英把箭身係到了布條的一端,拉了拉,足夠結實了,才站起身來,朝四下看了看。在土地爺掛滿蜘蛛網的泥像前,有一個滿是灰塵的供桌,供桌上有一個銅香爐,裏麵的香灰早被倒掉了,盛了滿滿一爐的水,是袁從英早上為韓斌儲存好,準備讓他口渴時候喝的。袁從英拿起這個香爐,朝韓斌招了招手,韓斌馬上跑到他麵前,卻不料袁從英拎起香爐就往他的頭上倒。

韓斌給冰冷的水淋得直打哆嗦,水滴滴答答地順著腦門往下淌,他也不敢吭聲,咬著嘴唇連連眨巴眼睛。袁從英將剩下的一些水澆到了自己的頭上,便把香爐扔到地上,拿起那根頂端係著箭的布條,走到土地廟中間,往後牆的最上麵看。那裏有一扇木窗,關得嚴嚴的,上頭也掛滿了蜘蛛網。韓斌跑到他的身邊,仰頭看著他。

袁從英低聲說道:“斌兒,咱們準備走。你先讓開。”韓斌閃到一邊,袁從英甩了甩布條,猛地一擲,斷箭直接刺穿了木窗板,隻留下布條在裏麵。袁從英立即用盡全力,把布條死命往下一扯,這扇年久失修的木窗竟被他整個拉脫了框,砸落在廟內的地上,朝外的一麵上全是熊熊燃燒的烈焰。一方夜空頓時出現在他們的眼前,隻是這方夜空再也不是平時那片寧靜的黛藍色,而是被周遭的火舌所包裹,呈現出令人心悸的豔紅,炙熱的空氣變換著妖異的形狀,使得這方夜空變得那麽模糊、鬼魅,遙不可及。

突然,韓斌感到自己被一下子抱了起來,他聽到袁從英大聲吼道:“抱緊我!”

他立即伸出雙臂,死死地環抱著袁從英的脖子,整個身體都貼牢在袁從英的身上。袁從英一手抱著韓斌,一手握著若耶劍,一步跨上供桌,又一步躍上土地爺神像的肩頭,再一步便高高地躍起,帶著韓斌從那方唯一的逃生之窗飛過。刹那間,韓斌隻看到眼前紅光閃過,全身都能感覺到突如其來的高溫,鼻子裏呼吸到灼人的熱氣,就在他覺得馬上要窒息的一瞬,他們重重地落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滾出了好遠。

韓斌從袁從英的懷裏摔了出來,但他立即掙紮著從地上挺起身來,回頭一看,整個土地廟已經成了一片火海,屋頂開始倒塌,大片的火焰跟著斷裂的橫梁砸向廟裏,可他自己身上幹幹淨淨的,沒有一點火星。

韓斌剛想回頭找袁從英,就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快跑!”

他一扭頭,袁從英一把拉住他的手,帶著他朝遠離土地廟的方向飛快地跑起來。他們像飛一般地躍過倒塌的院牆,跑入廟後的那片荒草叢,繼續沒命地往前狂奔。

韓斌跑著,臉上身上被枯草的草杆紮得生疼,可是他不管,他緊緊攥著袁從英的手,氣喘籲籲地用他所能使出的全部力氣往前衝著,忽然腳下一絆,他朝前重重地摔了個大跟鬥,他伸出手去抓袁從英,可是撲了個空。

韓斌發現不對勁了,一直伴隨在他耳邊的急促腳步聲停下了。他連忙抬頭,看見袁從英一動不動地站在自己的身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韓斌也往前望去,那裏有些人,還有些馬,都站得整整齊齊的,朝他們看著。韓斌的心猛地一沉,不自覺地往袁從英的身邊靠過去,袁從英伸過手來輕輕攬著他的肩,就那麽靜靜地站著,不動也不說話。月亮升起來了,白茫茫的光灑在荒草上,風吹過來,他們的麵前泛起一片銀色的波濤,那麽靜謐,那麽安詳。

終於,對麵有人說話了:“真沒想到,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們還能逃出生天。太不容易了。看來今天我們沒有白等。”

韓斌覺得過了很久,才聽到袁從英的回答,可是他的聲音聽上去竟是那樣悲傷,更像是在自言自語,他說的是:“為什麽一定要逼著我在孩子麵前殺人?”

然後,袁從英蹲下身子,拉過韓斌,輕輕地對著他的耳朵說:“閉上眼睛,我不說就不要睜開。”

韓斌點頭,緊緊地閉起眼睛,感覺自己又被穩穩地抱了起來。

接下去發生的事情韓斌全都沒有看見,他隻知道袁從英一邊抱著自己,一邊揮動著若耶劍,衝進了對麵的人馬中間。他的耳朵裏,各種聲響頓時混成一片,刀劍相碰、人喊馬嘶、慘叫、怒吼,所有的一切都好像發生在片刻之間。

隨後他們便躍上了一匹馬,那馬長嘯一聲後飛馳起來,韓斌依然緊緊閉著眼睛,耳朵裏麵的各種雜音都漸漸遠去了,代之以呼嘯的風聲、急促的馬蹄聲,還有沉重的呼吸聲。又不知道過了多久,馬由疾馳轉為慢步,周圍變得十分安靜,韓斌覺得一直緊緊摟著自己的那隻手鬆開了,他不由得睜開了眼睛,發覺自己橫坐在一匹馬上,他們已經進入一片黝黑的樹林裏麵,周圍除了樹木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或人。

他驚喜地叫起來:“我們跑出來了!”

身後的人沒有回答,韓斌回過頭去,正好迎著袁從英朝他軟軟地倒了下來。韓斌嚇壞了,拚命用力抱住那倒下來的身子,可是畢竟人小力氣不夠,兩個人同時摔到馬下。袁從英還沒有完全失去知覺,努力掙紮著想撐起身子來,可是再也無法從身體裏麵找到一點點力量,劇烈的疼痛占據了四肢百骸,他也無法抵抗了,隻好任憑疼痛侵吞掉最後的一絲清醒。

韓斌用盡全力抱住他,搖晃他,大聲喊:“別這樣啊,你醒醒!我們還要走呢!”袁從英張了張嘴,想回答他一句,可是沒有發出聲音,反而是鮮血從嘴裏湧出來,接著便一頭栽在韓斌的身上。

韓斌把袁從英拖著靠在一棵樹上,自己一下便跪在他的身邊,全身哆嗦著,眼淚流滿了稚嫩的麵龐,太行山道上讓他永生難忘的情景再度出現在眼前。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還要經曆一次同樣的痛苦,隻覺得心縮成了一團,痛得就快要死掉了。終於,這孩子下定了決心,抖抖索索地從懷裏掏出個紙包,打開來,顫顫地捏起個圓圓的小藥丸,把它送到袁從英的嘴邊,在他的耳邊輕輕地說:“哥,哥,好哥哥,你吃吧,吃下去,就不難受了。”

袁從英昏昏沉沉地把藥丸吞了下去,韓斌靠在他的身邊,緊緊地摟著他的身子,一聲不響地等待著,不停地流著淚,把袁從英胸前的衣襟哭濕了一大片。

城南,狄景暉宅邸。

陳秋月冰冷的語調在一片靜穆的屋子中響起來,她麵無表情地述說著,似乎在說一個與自己全然無關的故事:“魏王武承嗣任並州牧的時候,父親就成了他的親信。其實,這也不算是什麽太大的秘密。畢竟,能夠在並州這樣的北都重鎮擔任多年長史,執掌並州的一概軍政要務,如果沒有魏王的深刻信任,是不可能的。隻是父親行事一貫謹慎,在場麵上從未顯露過對武家的特別仰仗,反而和眾多親近李唐的官員也保持了不錯的關係。當初,他把我嫁給景暉,也是出於這個考慮。但是私底下,父親早已同魏王相互合作,一點點將並州的大小官員都換成了武氏親信。大約五年前,魏王窺伺太子之位久而不得,便暗中圖謀,意欲向聖上兵諫,如果聖上不肯,甚至作好了謀反的準備。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父親把腦筋動到了景暉的身上。”

“景暉?”狄仁傑喃喃。

陳秋月含淚點頭:“是的。彼時,景暉已經是富甲一方的商賈,尤其是他經營藥材,因此不論是他的財富本身,還是他手中所握有的救死治傷的珍奇藥材,都令父親和他的同謀們覬覦不已。父親對景暉多有試探,從景暉的言談中感覺到他的桀驁不馴,甚而對您也多有不滿,便覺得有了可乘之機,於是就叫媳婦去說服景暉,讓他一起參與魏王的陰謀,還許以事成之後,或官封王爵,或助他獨霸整個大周藥市。總之,是對景暉百般利誘,妄圖將他拉下水。”

狄仁傑聽到這裏,點頭道:“嗯,恐怕陳鬆濤這樣做,還有我的原因。畢竟,將景暉拉下水,也就等於擒住了我的臂肘,好歹毒的計策啊。”

陳秋月道:“是的。可是我父親萬萬沒有料到的,景暉竟斷然拒絕了他的全部提議。這個結果完全出乎我父親的意料,令他十分懊惱,又驚又怕,更擔心這麽一來,景暉反而會將他們的圖謀報告給您。但是,景暉也沒有這麽做,他對我和我父親承諾說,他自己對於李武之爭實在沒有半點兒興趣,所以隻要我父親的行為不傷害到您,他便可以聽之任之,也不會對您透露一絲一毫。隻是從那以後,他便對我日漸冷淡,卻與恨英山莊的陸嫣然越走越近,後來甚至公開出雙入對,完全不顧媳婦的臉麵,令媳婦我也徹底寒了心……”

狄仁傑長歎一聲,搖了搖頭,並沒有搭話。

陳秋月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繼續道:“阿翁,實際上,媳婦所知道的也就是這些了。自從五年前的事情以後,不僅景暉對我心生厭惡,我父親也對我多有責備,怪我收不住丈夫的心,沒有本事讓景暉與我們同心同德,從此便不再向我透露他的計劃,隻在需要我出力的時候,才吩咐我做事情罷了。可是,景暉與我既然早已貌合神離,隻不過維持個夫妻的臉麵,我的話對他也起不了什麽的作用,他在做什麽,我也隻是隱隱約約地有些感覺罷了。我這個做妻子做女兒的,早已經被自己的丈夫和父親雙雙拋棄掉了。”她從鼻子裏輕輕地哼出一聲,冷冷地道,“阿翁,秋月早已經了無生趣,若不是實在舍不下一雙兒女,我,我……”她說不下去了,隻是呆呆地坐著。

狄仁傑端詳著陳秋月,並不想說什麽寬慰的話,實際上也沒什麽寬慰的話可以說。他默默地走到門口,背對著陳秋月,低聲道:“秋月,你所說的這些非常重要,謝謝你。”說完,便邁步出了門。

陳秋月淚眼迷茫地望著老人的背影,臉上現出如釋重負般的表情,嘴角邊甚至掛上了一抹冰冷的微笑,隻是這笑容仿佛來自於另一個世界,將她與紅燭閃閃的屋子隔開。

這一切,對於她來說,終於要到盡頭了嗎?

狄仁傑和陳秋月談完後,並沒有馬上離開狄景暉的宅邸,而是來到狄景暉的書房中,就著桌上的筆墨紙硯,飛快地修書一封。叫過狄忠,囑咐了幾句。狄忠連連點頭,拿著書信出了門,很快又返了回來,向狄仁傑匯報:“老爺,已經找妥當的人把書信送出去了。您就放心吧,這裏暫時還沒有人監視,嗬嗬,不像咱們府上,已經給圍成個鐵桶了。”

狄仁傑點頭,道:“景暉已經讓陳鬆濤收監,這裏隻住著陳秋月,他自然不會派人來監視自己的女兒。不過,這裏的仆役中一定有不少陳鬆濤的耳目,我和陳秋月談話的事情,估計陳鬆濤已經知道了,說不定他正在往這裏趕呢。好吧,既然他要來,咱們也該走了。狄忠,回府!”

“是!”

狄忠伺候著狄仁傑上了馬車,一行人離開狄景暉的宅邸向城北的狄府而去。狄仁傑端坐在車中,掀起車簾往天上望望,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懸著,映著出奇靜穆的夜色,隻是這夜色似乎與平日有些不同,深邃幽藍的天際遠端,隱隱約約地仿佛能看到些許紅光。狄仁傑皺起眉頭,久久地眺望著這不多見的一抹嫣紅,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難以形容的牽掛和擔憂,還有深深的不祥之感,瞬時令他全身冰涼。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了聲:“狄忠,你看,那是怎麽回事?”

“啊?”狄忠連忙順著狄仁傑手指的方向望過去,“老爺,看著似乎,似乎是……”

“似乎是什麽?”狄仁傑喝問。

“似乎是火光。”

“火光,火光?”狄仁傑重複了幾遍,“狄忠,你看那是什麽方向?”

“老爺,看著像是東麵,應該是城東頭。”

“嗯,那就不是臨河客棧,臨河客棧在城北……城東,會是什麽事情呢?”突然,狄仁傑下了決心,吩咐道,“狄忠,咱們過去東麵看看。”

“老爺,都過四更天了,您……”

“哎,哪來那麽多話,去彎一下,要不了多少時間。”

一刻鍾後,狄仁傑的馬車就來到了城東土地廟前。土地廟依然在熊熊燃燒著,裏長指揮著人在滅火,周圍聚起一些百姓,正在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狄忠將狄仁傑扶下馬車,覺得狄仁傑的胳膊不停地哆嗦著。狄忠也很緊張,咽了口唾沫,道:“老爺,我過去問問。”

“嗯。”狄仁傑覺得喉頭幹澀,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一會兒,狄忠匆匆跑回來,道:“老爺,是個荒廢多時的土地廟,平日裏從沒有人來,今天也不知怎麽就走了水。”他觀察著狄仁傑的神情,猶豫著加了一句,“老爺,我問過了,這裏麵確實沒人,您別擔心。”

狄仁傑搖了搖頭,徑直朝土地廟走去。狄忠急得拉住他的袖子:“老爺,那裏還救著火呢,您過去太危險了,別過去,我求您了。”

狄仁傑停下腳步,仰頭對著熊熊的紅光,眯起眼睛看了很久,方才轉身對狄忠道:“走,咱們到周圍看看。”

狄忠攙扶著他,兩人圍著土地廟轉了個大圈,一直轉到了廟後的荒草叢。有火光的映襯,荒草叢倒是能看得很清楚。狄仁傑慢慢朝荒草叢的深處走過去,突然,他的身子猛地一晃,狄忠趕緊扶住他,順著他的目光,看見前麵大片的荒草被踏得倒伏在地,還有整片整片的血跡,濺得到處都是,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沒有屍首沒有傷者沒有兵刃。

很顯然,這是一個已經被打掃過了的戰場,能帶走的都帶走了,隻有流出來的鮮血無法收走,將荒草染成斑駁的紅色。

“老爺!”狄忠緊緊攙著狄仁傑的胳膊,眼淚在眼眶裏麵直打轉。

“別急,別急。”狄仁傑低聲說著,踏在血跡之上,一步步堅定地往前走著,邁了幾步,腳下突然踢到樣東西,撿起來一看,是塊鑄鐵馬掌,已經被血染成鮮紅。狄仁傑指著馬掌上的一個刻印給狄忠看。

狄忠輕輕念道:“並!啊,這是官軍的馬。”

狄仁傑點點頭:“嗯,這就是官軍在此製造慘禍的最好證據。百密一疏,他們的戰場終究還是打掃得不夠幹淨。”

慢慢地,他們走出了荒草叢,前麵是大片樹林,一眼望不到頭。血跡、足跡和馬蹄印在此分成了多路,而且雜遝不清,再也無法繼續跟蹤下去了。

狄仁傑輕輕拍了拍狄忠的肩,低聲說道:“從英沒事,這裏有過激戰,而且所有的足跡都是往遠離土地廟的方向,就說明火沒有困住他。而從英隻要能戰鬥,就沒有任何人能打敗他。我相信他,一定會堅持住。”

狄忠抹了把眼淚,重重地點頭。

狄仁傑轉身道:“咱們現在就回去。回府之後,你立刻帶上府中的家丁再來此地搜索。”

他走了幾步,又扭回頭看著荒草叢上的血跡,緊咬牙關,低沉地道:“我必須回去了。再過一個時辰天就該亮了,到時候有人會來找我,這一切也該結束了。”

城南,狄景暉宅邸。

陳鬆濤匆匆忙忙地走進陳秋月的房間,看見女兒又坐在椅子裏發呆,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發狠道:“難怪狄景暉不想回家,看看你現在這副樣子,死人都比你好看。”

陳秋月毫無反應,連眼珠都沒有轉一下,如果不是鼻翼輕輕地扇動,她的這張臉也確實和死人一般無二了。

陳鬆濤也拿她沒辦法,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換了稍稍緩和的語氣問:“狄仁傑來過了?他來幹什麽?”

陳秋月冷冰冰地回答:“您把他的寶貝兒子都抓起來了,他來找我有什麽奇怪的?”

“嗯,那你看他的情緒怎樣?是不是已經方寸盡亂了?”

陳秋月連眼皮都沒抬,依然用那副空洞平淡的語氣答道:“他倒沒多說什麽,就是一再說不相信景暉真的有罪,還問我有沒有機會去探視景暉。”

“哦?那你是怎麽回答的?”

“我說一切全憑爹爹做主,我也沒有什麽辦法。”

“那他就走了?”

“就走了。”

陳鬆濤皺起眉頭思忖著,臉上的表情將信將疑。

陳秋月突然抓住父親的手,語氣急促地道:“父親,我求你了,千萬不要傷害景暉。他畢竟是我的夫君,是我那兩個孩子的父親。您已經快成功了,就饒了景暉的性命吧。”說到這裏,她撲通一聲跪倒在陳鬆濤的麵前,兩隻手死死地攥著陳鬆濤的袍服下擺。

陳鬆濤“咳”了一聲,掰開陳秋月的手,氣急敗壞地說:“你幹什麽!瘋了嗎?我什麽時候說要殺狄景暉了?再說事到如今,你我與狄仁傑、狄景暉已經不共戴天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就算我殺了狄景暉,那也是必須的。秋月,難道你想要我死嗎?我看你簡直是神魂顛倒理智盡失了,真是令我心寒。我告訴你,隻要有需要,我隨時會殺了狄景暉,你就幹脆當他已經死了吧!”

陳秋月又撲上去拉父親的衣袖,聲嘶力竭地嚷著:“爹,讓我去看看景暉,去看看景暉好不好?我求你了,求你了……”

陳鬆濤重重地將陳秋月的手甩開,轉身走出房門,從門內傳出陳秋月淒慘的哭號。

“什麽!”陳鬆濤聲色俱厲地吼起來,“這麽多人,抓不住一個重傷之人和一個小孩子?你們這些飯桶,居然還有膽子回來複命!”

“屬下們確實沒想到,袁從英會從廟後的窗戶裏逃走。那扇窗戶離地足有兩丈來高,他居然能帶著一個孩子從那裏逃走,確實是匪夷所思啊。本來在廟後安排的伏擊人手就比較少,大隊人馬都在前門堵著呢,袁從英從後麵逃走,遭遇的僅僅是小隊人馬,所以他一通猛殺才得以脫身。大人,此事確實是屬下無能,但事已至此,還請大人示下,接下去該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繼續全城搜索。隻要見到他們就殺,再令各城門守衛嚴加防範,隻要是一個年輕男子帶著個小孩子的,全都要仔細盤查。”

“是!”

太原城,東門內的樹林中。

韓斌緊緊地依偎在袁從英的身邊,周圍是這麽的靜,他把耳朵牢牢貼在袁從英的胸前,能夠清楚地聽到那顆心的跳動,這堅韌的聲音讓他感到很安全,這孩子現在什麽都不怕了,隻管等待著。終於,天空中響起悠遠綿長的鍾聲,這是五更二點的晨鍾,雖然月亮還升得高高的,太陽的影子也見不著,但畢竟新的一天到來了。

隨著鍾聲,韓斌感到袁從英的身體動了動,他一下子抬起頭來,正對上袁從英的目光。那麽清亮銳利的目光,平靜溫和中卻帶著一絲疑慮。韓斌知道這疑慮來自哪裏,便勇敢地挺起腰來,準備好麵對袁從英的問題。

袁從英開口了,聲音依然嘶啞低沉,卻十分有力。他直視著韓斌的眼睛,慢慢地問道:“斌兒,你剛才給我吃的是什麽?”

韓斌從懷裏掏出紙包,小心地打開來,捧給袁從英看。紙包裏麵是許多顆深褐色的小藥丸。袁從英隻看了看,又重新注視著韓斌的臉,問:“這是什麽?你從哪裏得來這些?”

韓斌深深地吸了口氣:“我知道隻吃一回沒關係的。我看到你那麽難受,那麽疼,就像我哥哥那樣,我受不了。所以……”他的眼淚又慢慢流了下來,語氣一下子急促起來,“這就是害死我哥哥的東西,也是害死藍玉觀裏很多人的東西,我也不知道它叫什麽。是狄三郎和嫣然姐姐弄來的,他們讓哥哥和我把這些藥丸摻在糕裏頭,給藍玉觀裏的人吃,說是好東西,要看看效果。可是……後來就出事了。”

他顫抖起來,袁從英默默地把他摟住,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腦袋。

韓斌繼續說著:“這東西剛開始吃的時候會覺得特別精神特別舒服,什麽樣的痛都能治,什麽樣的病都會覺得好了。狄三郎和嫣然姐姐很高興,說是找到了包治百病的仙藥。但是後來卻發現不對勁,這藥吃上了就不能停,一停下來就渾身難受,骨頭痛得在地上打滾,還會越來越嚴重。狄三郎和嫣然姐姐就讓我們不要再給他們吃這東西,還找來人守著藍玉觀,不讓他們出去,說想辦法給他們治,可最後也沒找到辦法。有些人就那麽死掉了,死的時候樣子可怕極了,拚命地叫喊掙紮,好像都是活活痛死的。狄三郎和嫣然姐姐沒有辦法,隻好又給他們吃這藥,吃一次能管一兩天,然後就又不行了,還得再吃。本來嫣然姐姐說好不讓我和哥哥碰這東西的,可我哥哥總想為嫣然姐姐做些事情,什麽都願意為她做。所以,剛開始嫣然姐姐說要試試這藥的效果時,他自己就偷偷地吃上了。結果,結果……”韓斌抽抽搭搭地說不下去了,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哇”的一聲猛撲到袁從英的懷裏,號啕大哭起來。

看見韓斌還在那裏抽噎,袁從英將他從地上抱了起來,托上馬背,自己也翻身上馬,低下頭貼著韓斌的耳朵說:“男孩子應該勇敢,好了,不要再哭了。現在我送你去個絕對安全的地方。你剛才說什麽?這藥能管一天?還是兩天?”

“我也不知道,大概一天吧。”

“行,抓緊時間一天也夠用了。再說,你這裏不是還有很多嘛。”

“啊,不行!”韓斌嚇得臉色大變,回過身來死命揪住袁從英的衣服,“不可以吃第二次的,不可以的!”

袁從英笑了笑:“傻孩子,放心吧。我明白的。”說著雙腿一夾,用劍身輕輕一拍馬屁股,那馬仰天長嘶,高高揚起前蹄,像箭一般地躥了出去。

東城門的守城兵卒,聽到晨鍾敲完最後一響,方才欣欣然打開城門。天氣越來越冷了,離太陽升起來還有一個多時辰,外頭更是凍得連鬼都齜牙,趕早進出城門的人這幾天已經絕了跡。兩個守城兵卒百無聊賴地往城門兩側一站,正尋思著如何打發這段難熬的時光,卻驟然覺得眼前白光一閃,待他們兩個反應過來,就隻能看到一匹馬絕塵而去的背影了。

兩人目瞪口呆地向城外的方向傻望了半天,才互相嘟噥道:“怎麽跑得這麽快,簡直是見了鬼了。”

這已經是袁從英第四次走上去藍玉觀的路了。**這匹從敵人手中奪來的馬竟是少有的良駒,跑起來如同行雲流水一般,既快又穩,騎在馬上隻聽見耳邊的風聲呼嘯,眼睛被淩厲的寒風吹得幾乎睜不開。不過這也沒有關係,這條路他現在不用看都不會走錯了。最重要的是,身上不覺得冷,不覺得痛,隻有取之不盡的力量和永不枯竭的勇氣……突然,他猛地一拉韁繩,馬匹再次振蹄長嘶,藍玉觀的絕壁就在眼前了。

袁從英跳下馬,牽著韓斌的手慢慢轉入絕壁。一切都如他所推測的那樣,這裏空無一人,一片寂靜,如果不是滿地流淌的血跡,誰又能猜出幾個時辰前,在這裏還發生過一場慘烈的戰鬥。此刻,這個地方又被所有的人遺棄了,仿佛從來就隻是一個渺無人跡的空山幽穀。袁從英帶著韓斌輕輕踏過滿地的血汙,穿過熱泉潭前的空地,站到了最小的那間丹房門前。袁從英深深地吸了口氣,一模一樣的月光,從整整五天之前的那個夜晚一直照耀到此刻,而在他自己的身上,卻已經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竟使得五天之前的回憶,都宛如隔世一般了。

韓斌眨著眼睛不說話,袁從英也不等他回答,就把他牽進了小屋,翻開木榻,掀起覆蓋在洞口的蓋板,自己先跳了下去,然後回身伸出雙臂,把韓斌也抱了下去。劃亮一個火撚,袁從英領著韓斌踩著窄窄的石階往上走,兩人都沒有說話,爬完長長的百多級台階,眼前就是那個寬闊平坦的大洞穴,耳邊是嘩啦啦的瀑布流水聲,從瀑布後麵透出細微的亮光。黎明到來了。

袁從英在韓斌麵前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笑著說:“好了,現在你安全了。我要走了。”

韓斌不說話,隻是死命地摟住袁從英的脖子,牢牢地貼緊他。袁從英便讓他這麽抱了一會兒,才把他的小手掰開,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來,放到韓斌的手中,那東西一動便閃出光來。

袁從英笑道:“這是你的武器,第一次見麵時我沒收的,現在還給你。萬一有什麽事情,你就用它來保護自己。不要手軟,要像第一次對我那樣。”

韓斌把那東西扔到地上,還是伸手過來緊緊抱住袁從英。

袁從英輕輕說:“斌兒,你就在這裏等著,要有耐心。等著我,即使我來不了,我也會讓那位老爺爺來找你。如果是他來,你也要像對我一樣,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不管有沒有對我說過的,全都告訴他。如果你想為你的哥哥報仇,如果你想救你自己,如果……你還想幫助我,就一定要照我說的做。”

他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等到韓斌的回答,便又笑了笑,輕聲道:“斌兒,你給我吃藥丸的時候,叫我什麽?怪好聽的,再叫一聲給我聽,好不好?”

韓斌把頭靠到袁從英的肩上,袁從英感到肩頭頓時變得濕濕熱熱的,然後便聽到很輕的一聲:“哥哥。”

“嗯。”袁從英含笑應著,又加了一句,“下回再見到我,也要這麽叫,以後一直這麽叫。”

“好的。”

從瀑布後麵透過來的光線越來越亮了,袁從英最後一次輕輕推開韓斌的身體,正色道:“斌兒,藥丸你都放好了嗎?”

“放好了。”

“再給我看看。”

“哦。”韓斌把紙包掏出來,袁從英打開看看,又小心地包好,遞還給韓斌,“不要放在身上,在這裏找個地方藏起來。除了我和那位老爺爺,其他人誰都不能給。”

“我知道。”

袁從英站起身來,沒有再和韓斌道別,便急匆匆地循著那條窄小的石階走了下去。等他再次站到藍玉觀前的空地上時,眼前已是霞光萬道,一輪紅日在絕壁後噴薄而出,他抬起頭直視這輪新升的朝陽,雙目頓時被光芒灼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眼淚已經悄悄地落滿了麵頰,倒也不用去擦抹,更不需要掩飾,因為這裏除了他之外一個人都沒有。既然想哭就哭個痛快吧,今天之後,這一生便都不用再流淚了。

在清晨的冽冽寒風中,袁從英閉起眼睛,靜下心神,細細感受著一副毫無負擔充滿力量的軀體所能帶來的全部勇氣和信心。雖然明知這種感覺是虛假的、暫時的,卻還是讓他熱血沸騰興奮不已。如果有需要,他真的不在乎像韓銳那樣死去,隻要能夠用好自己所剩下的全部能力,去幫助他願意舍命守護的人。

想到這裏,袁從英情不自禁對自己嘲諷地笑了笑:願意舍命去守護,卻不願意放棄那一點點驕傲,就為了這點兒驕傲,自己一定狠狠地傷了狄大人的心。但是他並不感到後悔,他所擁有的本來就不太多,付出的時候又很大方,到今天也快給得差不多了。可就算是付出一切,總還是要為自己保留最後的一些什麽,那麽就保留這點驕傲吧,睿智如狄大人,終歸會理解的。

太陽很快地升高,袁從英跑出絕壁間的夾縫,找到那匹意外得來的好馬,倍加愛惜地梳理了下馬的鬃毛,便縱身上馬再次向並州飛馳而去。要做的事情還有太多,而時間很緊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