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身世

第013章 身世

午後,江南小鎮雨紛紛,黑瓦灰牆繚繞出一種滄桑。

忽然,門外響起極有禮貌的敲門聲。爸爸立刻去開門,蘇婉兒也不由得將書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站起身想看看這來人是誰。

原本以為是青瓷的主人,卻不料門打開,半掩的門口站的竟然是陳昭華。黑色西裝,褐色襯衫,位打領帶,一張國字臉全是嚴肅的神色,絲毫沒有平素裏兩人開玩笑時那種隨意與放鬆。

蘇婉兒立刻迎上去,十分驚訝地喊:“四哥。”

是的,陳昭華是陳家老四,別人叫他陳四,她也就在稱呼上糾結。陳昭華反對她叫學長、師兄的。說什麽大學裏,“學長、師兄”之類的都不是好東西,而他是正直無私的人,所以千萬不要用那種稱呼來讚美他。他一本正經的神情讓蘇婉兒笑得彎下腰。於是也依著叫他四哥。

“嗯。”陳昭華回答,卻並沒有進來,而是徐徐閃身在一旁,對後麵的人說:“就是這裏。”

蘇婉兒這才看到陳昭華身後還有幾個人。為首的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頭,但看起來精神矍鑠,頗有英武之氣,那老者也抬眼打量她。老者旁邊有一個黑西裝的中年男子,提著公事包。老者的後麵還有一男一女,看樣子約莫四十來歲,也許五十來歲,蘇婉兒看不出來。那女人穿了米色的大衣,裏麵應該是碎花的旗袍,頭發盤成蝴蝶發髻,綴了細小的珠花,女子眉目裏皆有憂鬱,那張臉有倒像是很熟識的,隻不過搞不清又在哪裏見過。而那男人則是一件黑色的風衣,穿得很周正,神情嚴肅。

莫非這就是青瓷的主人?不過,這些人是跟陳昭華一起出現,上午來的那個男人也沒出現,應該不是。蘇婉兒這樣判斷。

陳昭華對那老者說:“爺爺,就是這裏。”

蘇婉兒一臉驚訝,來人居然是陳昭華的爺爺。

“四哥,這是?”她不由得問,也連忙對那老者恭敬地行禮,說:“爺爺,您好,快請進來坐。”

她一邊說,一邊走過去,想扶老者。不提公事包的男子伸手一擋。蘇婉兒立刻明了這個動作。這陳家是西北世家,陳爺爺軍中威望甚高,身邊有人作這樣的手勢不奇怪。

蘇婉兒很識趣地退到一旁,對爸爸說:“這是我朋友陳昭華以及他的家人。”

爸爸因為木訥也隻是對他們笑笑,就去搬椅子與桌子,招呼人進去坐。

就這樣,陳昭華一行人來到廊簷下坐定。蘇婉兒端了青瓷的茶具出來燒水泡茶。周圍的氣氛有些詭異,誰也沒有說話。而蘇婉兒也不能在這種場合下問陳昭華借錢的事。於是也閉口不說。

當然,更詭異的是陳爺爺竟然一直在打量她,蘇婉兒略一抬頭,發現不僅是陳爺爺,就連那一對男女也是在看她。

真讓人毛骨悚然。蘇婉兒有些厭惡這種審視。

“蘇先生,三年前,我大兒子來見過你,我也跟你通過電話。”陳爺爺忽然說。

“啊!”爸爸低呼一聲。

蘇婉兒覺得事情蹊蹺,不由得看爸爸,隻見他一臉蒼白。

陳爺爺三年前跟爸爸通過電話,陳爺爺的大兒子來見過爸爸。難道自己認識陳昭華都不是一種美麗的巧合麽?

蘇婉兒想要問,但這裏都是長輩,自己不能不懂禮貌,隨意開口,隻靜觀其變。

爸爸一直沒有說話,臉色越發蒼白。陳爺爺語氣平靜,說:“三年前,我跟你說過,因為有些情況,我暫且不能帶她走。如今,該是認祖歸宗的時候了,她畢竟是陳家的血脈。”

蘇婉兒覺得背脊發涼,因為陳爺爺說“認祖歸宗”時,一直在看她,還說她是陳家血脈。她十分驚訝地看著爸爸,爸爸沒有看她,隻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她把目光看向陳昭華。陳昭華卻躲避她的視線,站起身,往旁邊還開著的青瓷作坊走去。

而周遭的人,皆是審視的眼神。蘇婉兒不喜歡這種眼神,隻是礙於爸爸和陳昭華,不好說話,於是放下手中的青瓷茶具,默默坐在椅子上,等待這事情的發展。

周圍一片安靜,隻有江南秋雨淅瀝瀝下個不停,落在瓦上,青黑一片,帶起輕煙。

良久,陳爺爺總算歎息一聲,說:“雖不及錦華,但模樣還算乖巧,就賜字敏,合輩分華。”

他說,然後轉過去對旁邊穿黑風衣的男人和古典旗袍的女人說:“你們細心教導下,應該不會比錦華差多少。”

“是。”男人和女人同時回答,態度恭敬。

“敏華。”老頭衝著蘇婉兒喊。

蘇婉兒知道他在喊自己,卻沒有回答。那女人急了,立刻蹙了眉,說:“孩子,爺爺在喊你,你要有禮貌。”

“我姓蘇,名婉兒。”她回答,因為不喜歡他們的盛氣,以及對爸爸的輕視。

這句回答讓男人和女人同時以眼神凶狠瞪她。她無視,眸光輕飄飄掃過陳爺爺,隻見這頭發全白的矍鑠老頭,臉上全是不悅與威嚴,卻是沒有發言。

又是沉默,家裏的貓也許是餓了,在堂屋裏怯生生地叫。

終於,有人咳嗽打破沉默,那是剛才擋住蘇婉兒的那個男人,他問爸爸:“你想知道你兒子的下落麽?我們幫你查,公安局那邊,不出三天就可以查到。”

“我——”爸爸麵露難色,不知道如何回答。

蘇婉兒卻更不悅,誰都知道自己的哥哥當年是犯了事潛逃的。這都五六年了,杳無音信。若說爸爸不想念,是假的。有好多次,她就看到爸爸一個人看著大哥的照片沉默。

“也許用不了三天那麽久。”那男人說,陳爺爺氣定神閑坐在一旁,拈起一隻青瓷茶杯細細品看。似乎這人暗含威脅的話與他無關。

越是衣著光鮮,越不講道義,降低格調,手段用盡。這幾年,在全國炫富最厲害的大學裏上學,她又不是沒見過。

蘇婉兒唇邊露出一抹諷刺的笑,替爸爸回答:“每個人都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犯了法就要接受製裁。我和爸爸從來不姑息養奸。”

“他罪不及死,不過,也說不定。在法律上換個詞,就是另一番天地。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蘇小姐也算一流學府的學生,這句話應該聽過的。”那男人繼續說,語氣真流氓。

這人真討厭,蘇婉兒眉頭一蹙,眼眸如刀,斜睨著他,問:“你是誰?”

那人神色有些慎然,卻還是學著謙謙紳士,回答:“我是陳家的律師。”

“嗬,律師,你不覺得你真像個逼良為娼的老鴇麽?”蘇婉兒冷笑。

這一句讓在場的人全然一驚。連同一向木訥老實的爸爸也驚訝得張嘴。片刻後,他回過神來,連忙向陳爺爺解釋:“小喬不是這樣的。”

“爸,不用解釋。大哥自己犯事,自己看著辦。”蘇婉兒起身,收拾茶具,並毫不客氣地伸手向陳爺爺伸手要那青瓷茶杯,大有逐客之意。

她這輩子最討厭的事就是威脅,最厭惡的人也是威脅自己的人。

“可是——”爸爸神色猶豫。

“沒什麽可是。如果沒什麽事,我明天一早回學校,大四了,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蘇婉兒回答,將茶具放在托盤上往堂屋裏走。

不想陳昭華站立在堂屋裏,在看一隻青瓷碗。蘇婉兒停住腳步,陳昭華轉過身來,竟然是一笑,那笑容倒如同久不見的日光,蘇婉兒覺得整個暗沉沉的堂屋都明亮了。

“我真是你四哥。你爸爸媽媽當年私奔,你媽媽在長安醫院生的你,沒想到慌亂之下抱錯了。外麵那兩位就是你的爸爸媽媽。”他說,聲音清澈,如同最純淨的藍天。

蘇婉兒沒說話,暗想:難怪那女人的麵相自己覺得熟悉,那不就是跟自己的臉型很相像的麽?那樣昭然若揭的長相,不用親子鑒定,都能肯定那人絕對是自己的媽媽。

陳昭華見她不語。繼續說:“如果我是你,就答應回到陳家。第一,你是陳家的孩子,若不是因為抱錯,你原本就在陳家;第二,你哥哥的事可以得到最好的解決;第三,有陳家的平台,你會有更燦爛的未來,這是你作為蘇婉兒得不到的;第四,你目前需要的錢會立刻解決。識時務者為俊傑,何況這是百利無一害的事情,你個傻妞,怎麽就那麽擰呢?”

他說到後來,眉頭微微蹙起,神色裏有略微的心疼。

一直沉默的蘇婉兒承認他說得在理,將青瓷茶具放到一旁,不緊不慢地回答:“我雖然年紀小,也懂得天上不會掉餡餅,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陳家三年前就知道我的身世,直到如今才興師動眾,不惜威逼利誘。這裏頭要付出的代價,自然不菲。你還真當我是個鄉下傻妞了。”

“其實,你把事情想得複雜了,何必——”陳昭華說,語氣也不覺小聲。

蘇婉兒忽然轉過身,有些咄咄逼人:“三年前,你我相識,是不是預謀?”

陳昭華再度躲避她的視線,默然不語。這態度已經表明答案。蘇婉兒隻覺得心裏悲涼,原本陳昭華與自己的相遇,是生命中不多的溫暖與美好。

“我知道了。”蘇婉兒自語。

“婉兒,我當時聽說你在Z大,恰好是我母校,我又有邀請函在手,所以就回去看看你的。我沒有別的意思。”陳昭華急忙解釋。

蘇婉兒閉上眼,也不想多去計較。有些時候,有些事計較過多是為難自己。她如今要搞清的是陳家為何突然要她認祖歸宗。所以,她緩緩地問:“為什麽選的是今天?”

她語氣忽然變得咄咄逼人,陳昭華一驚,停頓好一會兒,他才說:“有一門聯姻的婚事。”

這這一點,蘇婉兒就已然知曉。她以前挺陳昭華說過,陳家雖是大家族,但到他這一代,女孩子都是稀罕的。有個大姐叫陳子秀,死得早;有個妹妹陳錦華,也跟人私奔了。還有個妹妹,據說不成材,讓老爺子很失望。

那麽,能有聯姻資格的就隻有那個不成材的妹妹和自己。兩害相權取其輕。陳爺爺選了自己。

“婉兒,我知道這事讓你很為難。可是——”陳昭華試圖勸說蘇婉兒,可是隻這一句,他也說不下去。

蘇婉兒卻看得很清楚,目前,這真是唯一的選擇。可以體麵地保住爸爸的老宅和瓷窯,還可能有進一步的發展。至於聯姻的事,走一步算一步。所以,她忽然說:“你不必說,告訴他們,如果你剛才說的這些條件都成立,我答應配合他們。”

“你怎麽突然——”陳永寧十分訝異她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蘇婉兒一笑,說:“沒什麽,你說的不無道理,四哥。”

她最後那一句“四哥”十分婉轉,有點虛假。這讓陳昭華眉頭輕蹙。好在陳家也算世家,一方大佬,陳昭華修養很好,並沒有別的話,抬腳走出弄堂去。

蘇婉兒默然,暗想這事對父母兄長好,也是給自己的機會,即使陳家可能別有所圖,但媽媽說過:人永遠不要以眼前的境況來預知自己的將來。

未來是否金光閃閃,全然在自己一手創造。蘇婉兒有這個信心:給自己一個平台,她能征服世界。

隻是,聯姻的是哪一家?未來的夫君是什麽樣子的?她忽然覺得這像是時光倒退好幾個世紀,仿若是依依呀呀戲台上的故事,盲婚啞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