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8章 艾莉亞

艾莉亞的縫衣針又歪了。

她懊惱地皺起眉頭,看著手裏那團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後又偷偷瞄了瞄和其他女孩坐在一起的姐姐珊莎。

每個人都說珊莎的針線功夫完美無瑕。

“珊莎織出來的東西就跟她人一樣漂亮。”

有次茉丹修女對她們的母親大人這麽說,“她那雙手既纖細又靈巧。”

當凱特琳夫人問起艾莉亞的表現時,修女哼了一聲答道:“艾莉亞的手跟鐵匠的手沒兩樣。”

艾莉亞偷偷環視房間四周,擔心茉丹修女會讀出她的思想。

但是修女今天可沒把心思放在她身上,她正坐在彌賽菈公主身旁,臉上堆滿笑容,口中連聲讚美。

先前當王後把彌賽菈帶來加入她們時,修女就說她平生可沒這種福氣,可以指導公主針線女紅。

艾莉亞覺得彌賽菈的針線也有點歪七扭八,但是從茉丹修女的甜言蜜語中聽起來,旁人絕對想不到。

她又瞧了瞧自己的活兒,想找出個補救的法子,最後還是歎了口氣,把針線擱到一邊去了。

她沮喪地看看自己的姐姐,珊莎正一邊巧手縫紉,一邊開心地說閑話。

羅德利克爵士的女兒小貝絲·凱索坐在她腳邊,認真地聆聽她所說的一字一句。

這時候,珍妮·普爾剛巧湊在她耳旁不知說了些什麽悄悄話。

“你們在說什麽呀?”

艾莉亞突然問。

珍妮露出吃驚的表情,隨即咯咯笑了起來。

珊莎一臉羞赧,貝絲也麵紅耳赤。

沒有人答話。

“跟我說嘛。”

艾莉亞說。

珍妮偷瞟了那邊一眼,確定茉丹修女沒有注意聽。

恰好彌賽菈說了點話,修女隨即和其他仕女一同放聲大笑。

“我們剛剛在說王子的事。”

珊莎說,聲音輕得像一個吻。

艾莉亞當然知道姐姐指的哪一個王子,除了那個高大英俊的喬佛裏還會是誰?

先前晚宴的時候珊莎和他坐在一起,艾莉亞則自然而然地得坐在另外那個小胖子旁邊了。

“喬佛裏喜歡你姐姐喲。”

珍妮悄聲道,語氣中帶著自豪,仿佛這件事是她一手促成似的。

她是臨冬城總管的女兒,也是珊莎最要好的朋友。

“他跟她說她很漂亮。”

“有一天他會娶她作新娘子。”

小貝絲雙手環膝,用一種如夢似幻的語調說,“然後珊莎就會變成全世界的王後囉。”

珊莎很有禮貌地臉紅了。

她臉紅起來還是很漂亮,她不管做什麽都漂漂亮亮,艾莉亞一肚子不滿地想。

“貝絲,不要這樣瞎編故事。”

珊莎糾正身旁的小女孩,同時輕輕撥弄她的發絲,好讓自己的話聽起來不那麽嚴厲。

她轉向艾莉亞:“好妹妹,你覺得小喬王子怎麽樣?

他實在是個很勇敢的人,你說是不是?”

“瓊恩說他看起來像個女孩子。”

艾莉亞回答。

珊莎歎了口氣,繼續手中的針線活。

“可憐的瓊恩,”她說,“作私生子的難免嫉妒別人。”

“他是我們的哥哥。”

艾莉亞回嘴,卻說得大聲了。

她的聲音劃破了塔頂房間午後的靜謐。

茉丹修女抬起眼。

她有張細瘦的臉,一雙銳利的眼睛,還有一張薄得幾乎看不到唇的嘴,這張臉仿佛生來就是用於皺眉生氣似的。

這下她立刻皺起眉頭來了。

“孩子們,你們在說些什麽呀?”

“同父異母的哥哥,”珊莎輕柔而準確地糾正她,同時朝修女露出微笑,“艾莉亞和我剛才正在說:今天能與公主作伴,真是件快樂的事。”

茉丹修女點頭:“沒錯,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莫大的榮幸。”

彌賽菈公主聽到這樣的恭維,有點遲疑地笑了笑。

“艾莉亞,你怎麽不織東西呢?”

她問,隨即起身走來,漿過的裙子在身後沙沙作響。

“讓我看看你織出了什麽。”

艾莉亞好想扯開嗓子大聲尖叫,都是珊莎把修女給引過來的。

“喏。”

她邊說邊無奈地交出“成果”。

修女仔細檢視著手中的織錦。

“艾莉亞、艾莉亞、艾莉亞,”她說,“這樣不行啊!

你這樣完全不行啊!”

每個人都在看她,這真是太過分了。

珊莎很有教養,不會因為自己妹妹出醜而展露嘲笑,但珍妮卻在一旁竊笑,連彌賽菈公主也一副憐憫的模樣。

艾莉亞隻覺得眼裏充滿淚水,她倏地從椅子上站起,往門的方向衝了過去。

茉丹修女在她背後叫道:“艾莉亞,你給我回來,你再走一步試試看!

我會把這件事告訴你母親大人。

竟然在我們公主麵前做出這種事,你可把我們的臉全丟光了!”

於是艾莉亞在門邊停下腳步,咬著嘴唇轉過身,眼淚卻已經流下臉頰。

她勉強對彌賽菈微一鞠躬:“公主小姐,請恕我先告退。”

彌賽菈朝她眨了眨眼,轉向身旁的仕女們尋求協助。

但她雖然猶疑不決,茉丹修女可是斬釘截鐵:“艾莉亞,你要上哪兒去呀?”

艾莉亞瞪著她,“我去幫馬兒裝蹄鐵。”

她甜甜地說,並從修女臉上的驚訝表情中得到一絲滿足。

語畢她旋身離開房間,以最快的速度飛奔下樓。

上天真是太不公平,憑什麽珊莎就擁有一切?

有時候艾莉亞會這麽覺得。

自己出生的時候,珊莎已經兩歲多了,早已沒有任何東西剩下來。

珊莎精於縫紉刺繡,又能歌善舞,她會吟詩作詞,又懂得如何打扮;她奏起豎琴撥弦宛轉,搖起鍾鈴悅耳輕靈。

更糟糕的是,她還是大美人一個。

珊莎自母親那兒繼承了徒利家族的玲瓏頰骨和濃密的棗紅秀發,艾莉亞則活像她父親,發色深褐,黯淡無光;臉形細長,陰霾不開。

珍妮老愛叫她“馬臉艾莉亞”,每次遇上她就學起馬兒嘶叫。

想到自己唯一做得比姐姐好的事情就是騎馬,她越發難過起來。

不過珊莎不擅長管理家務,對數字也向來一竅不通,倘若哪天她真嫁給喬佛裏王子,艾莉亞希望他最好有個好管家,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娜梅莉亞一直在樓梯底部的守衛室裏等著她。

一見艾莉亞的身影,她立刻跳將起來,艾莉亞開心地笑了,就算全世界沒人愛她,最起碼還有這隻小狼。

她們上哪兒都形影不離,娜梅莉亞晚上就睡在她房間,蜷縮在床腳下。

若非母親不準,她原本想把小狼一起帶去針線室。

到時候看看茉丹修女還敢不敢批評她的活兒。

艾莉亞為她鬆綁,娜梅莉亞則熱切地舔著她的手,她有雙黃色的眼珠子,陽光一照,亮得就像兩枚金幣。

艾莉亞用傳說中率領子民橫渡狹海的戰士女王的名諱為小狼命名,自然也引起了不小的**。

珊莎呢,不消說,把她的小狼叫做“淑女”。

想到這兒,艾莉亞扮了個鬼臉,緊緊地抱著小狼。

娜梅莉亞舔了舔她耳根,癢得她咯咯直笑。

茉丹修女這時一定已經派人通知她母親大人了,所以她若是直接回房,一定會被逮個正著。

艾莉亞可不想被逮著,她心裏有個更好的點子。

現在剛好是男孩子們在校場上練習比試的時間,她想看看羅柏親手把勇敢的喬佛裏王子打成鼻青臉腫的模樣。

“來罷。”

她朝娜梅莉亞低語,隨即起身邁步飛奔,小狼緊跟在後。

連接主堡和武器庫的密閉橋梁上,有扇窗子可以將整個校場盡收眼底,她要去的就是那地方。

等她氣喘籲籲地跑到目的地,卻發現瓊恩已經靠坐在窗欞上,一隻腳無精打采地翹起頂著下巴。

他聚精會神地注意著下方的打鬥,直等到他自己的白狼站起來朝她們迎去方才回過神來。

娜梅莉亞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白靈已經長得比其他幾隻狼都要高大,它嗅了嗅她,輕輕地咬了一下她的耳朵,然後返身趴下。

瓊恩狐疑地看著她:“小妹,你這會兒不是該上縫紉課麽?”

艾莉亞朝他扮個鬼臉。

“我想看他們打架。”

他笑道:“那就快過來吧。”

艾莉亞爬上窗台,在他身邊坐下,下麵校場上的鏗鏘響聲頓時傳入耳中。

可令她大失所望的是,在場子上比畫的隻有年紀比較小的幾個男孩子。

布蘭全身上下穿著護具,看起來活像被綁在一張羽毛**。

而托曼王子本來就胖,這一模樣更是渾圓無比。

他們正在老羅德利克爵士的監視下,揮舞木製鈍劍相互攻擊。

老爵士是城裏的教頭,身材高大魁梧,有一把氣派非凡的雪白胡須。

十幾個在旁圍觀的人正為兩個小男孩加油打氣,裏麵喊聲最大的就是羅柏。

艾莉亞看到席恩·葛雷喬伊站在羅柏旁邊,穿著黑色緊身上衣,上麵繡有他的金色海怪家徽,臉上則掛著一抹嘲諷的輕蔑。

兩個比武的男孩子腳步都不太穩,艾莉亞推測他們可能已經打上好一陣子了。

“看到沒有,這恐怕比做針線活兒要累喲。”

瓊恩表示。

“可也比做針線活兒要好玩多了。”

艾莉亞回嘴。

瓊恩咧嘴一笑,伸手過來撥弄她的頭發。

艾莉亞臉紅了,他們一向很親,在所有的孩子裏,就數瓊恩和她遺傳到父親的長臉。

羅柏、珊莎和布蘭都長得比較像徒利家的人,就連小瑞肯也是笑容可掬,發紅似火。

艾莉亞小時候,還曾經害怕自己也是個私生子。

她害怕的時候就去找瓊恩,因為瓊恩總能讓她安心。

“你怎麽沒跟他們一起下場子?”

艾莉亞問他。

他淺淺一笑,“私生子沒資格跟王子過招,”他說,“就算練習,也隻有正室的孩子可以傷他們。”

“噢。”

艾莉亞覺得好生尷尬,她早該想到這點才對。

在同一天裏,她第二次感歎生命的不公平。

她看著自己的小弟揮劍朝托曼砍去。

“我打起來不輸布蘭,”她說,“他才七歲,我已經九歲了。”

瓊恩以一副小大人的姿態打量著她:“你太瘦啦,”他挽起她的手,量度她的肌肉發育,然後搖頭歎氣,“小妹,我看你連把長劍都舉不起,更別說是揮舞格鬥了。”

艾莉亞抽回手,很不服氣地瞪著他看。

於是瓊恩又伸手撥弄她的一頭亂發。

兩人靜靜地坐在一起,看著布蘭和托曼互相兜圈子。

“你看到喬佛裏王子了嗎?”

瓊恩問。

她原本沒有看到,但仔細一瞧,便發現他站在廣場後方高大石牆的陰影裏,身旁圍繞著她不認識的人,他們穿著蘭尼斯特家和拜拉席恩家的製服,大概都是年輕侍從吧。

人群裏還有幾個年長的,她猜多半是成年騎士。

“你瞧瞧他外套上的家徽。”

瓊恩提出。

艾莉亞一看,隻見王子外衣上繡了一麵華麗無比的盾牌,毫無疑問是極為精巧的手工。

這盾牌被分為左右兩半,一邊是代表王室的寶冠雄鹿,另一邊則是蘭尼斯特家族的怒吼雄獅。

“蘭尼斯特是個驕傲的家族,”瓊恩說,“本來他衣服繡上王族的家徽就夠了,但是他卻把母親那邊的家徽也繡了上去,而且還和王室的紋章平起平坐。”

“女人也很重要呀!”

艾莉亞不禁反駁。

瓊恩嗬嗬笑道:“小妹呀,那麽你也應該有樣學樣,把針線活學好,然後將徒利和史塔克兩家的徽章都繡在衣服上。”

“繡一匹嘴裏叼魚的狼麽?”

她想想就覺得好笑,“那樣看起來好蠢。

更何況,又不準女孩子上戰場打仗,那她要家徽做什麽用?”

瓊恩聳聳肩:“女孩子有家徽卻不能拿劍作戰,私生子能拿劍卻沒家徽可繡。

小妹,世上的規矩不是我定的,我也無能為力呀。”

下方廣場傳來一聲大喊,隻見托曼王子倒在翻飛塵土裏打滾,想站起來卻力不從心,外加綁的那堆皮墊護甲,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隻翻過身的烏龜似的在那兒掙紮。

布蘭正高舉木劍,站在他旁邊,準備等他一站起來就立刻補上一劍。

“住手!”

羅德利克爵士吼道,他拉了托曼一把,協助他站起來。

“打得很好。

路易、唐尼斯,幫他們把護甲脫掉。”

他環顧四周,“喬佛裏王子,羅柏,你們要不要再來一場?”

羅柏身上雖然還流淌著前一場比試的汗水,卻迫不及待地踏步向前:“樂意之至。”

喬佛裏聽到羅德利克爵士的傳喚,這會兒也從先前所在的陰影裏走進陽光下。

他的頭發在太陽照射下亮如金箔,但臉上卻掛著一副百無聊賴的神色。

“羅德利克爵士,這都是小孩子把戲。”

席恩·葛雷喬伊不禁放聲笑道:“你們倆是小孩子沒錯呀。”

“羅柏是不是小孩子我不知道,”喬佛裏說,“但我可是堂堂王太子,我不想再跟姓史塔克的家夥拿木頭玩具揮來揮去了。”

“小喬,你中劍的次數可比你揮的次數要多。”

羅柏道,“你怕了麽?”

喬佛裏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噢喲,好恐怖。”

他說,“咱們的老戰士發話哩。”

蘭尼斯特家的侍從聞言便笑。

瓊恩皺眉看著場子上發生的事。

“喬佛裏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渾球。”

他告訴艾莉亞。

羅德利克爵士若有所思地撚撚那撮白胡子,“那請問您有什麽想法?”

他詢問王子。

“我要真刀真槍地打。”

“沒問題,”羅柏立刻吼回去,“你會後悔的!”

教頭伸手按住羅柏的肩膀,要他冷靜。

“用真劍太危險,我隻準你們用比武時的鈍劍。”

喬佛裏沒答腔,卻有一個身軀高大,半邊臉有著明顯灼燒痕跡的黑發男子推開旁邊的人,擋在王子麵前:“爵士先生,這可是你的王太子,你算什麽,有何資格要他不準用這不準用那?”

“克裏岡,我算臨冬城的教頭,你最好牢牢記住。”

“你們這兒是專門訓練女人的嗎?”

帶燒傷的高個子問,他渾身肌肉,壯得像頭牛。

“我訓練的是騎士,”羅德利克爵士口氣銳利地說,“等他們長大成人,技巧足夠純熟,我自會讓他們使用真正的武器。”

帶燒傷的男子轉頭問羅柏:“小子,你幾歲?”

“十四歲。”

羅柏應道。

“我十二歲就殺過人,告訴你,我用的可不是鈍劍。”

艾莉亞看得出羅柏的自尊心已然受創,正火冒三丈,快要按捺不住怒氣。

他對羅德利克爵士說:“讓我用真劍罷,我可以打敗他。”

“不,用鈍劍打。”

羅德利克爵士回答。

喬佛裏聳聳肩:“史塔克,我看你就等長大之後再來跟我較量好了,不過也別等到走不動了才來喔。”

蘭尼斯特的人又是一陣哄笑。

羅柏的咒罵響徹整個校場。

艾莉亞吃驚地捂住嘴巴。

席恩·葛雷喬伊捉住羅柏的手,沒讓他朝王子衝去,羅德利克爵士則憂心忡忡地撚著胡子。

喬佛裏裝模作樣地打個嗬欠,然後轉身對他弟弟說:“走罷,托曼,遊戲時間結束了。

讓孩子們留下來繼續玩吧。”

此話一出,蘭尼斯特的部屬們笑得更開心,羅柏也罵得更大聲。

羅德利克爵士氣得滿臉通紅,席恩則是緊緊地抱住羅柏,直到王子一行離去之後才肯鬆手。

瓊恩目送他們離去,艾莉亞則看著瓊恩,他的臉沉靜得有如神木林中那泓冷泉。

最後他爬下窗台:“好戲結束了。”

他彎下身子搔搔白靈的耳後根,小狼也站起身,向他靠過去撒嬌。

“小妹,你最好還是快回房去。

茉丹修女一定正等著修理你,你躲得越久,到時候處罰就越重,弄不好她會叫你織一整個冬天的東西,等到春天冰雪融化,我們就會發現你冰冷的屍體,而縫衣針還牢牢地握在結冰的手裏喲。”

艾莉亞聽了完全笑不出來。

“我最討厭女紅!”

她激動地說,“真不公平!”

“這世上沒有公平這回事。”

瓊恩應道,他又撥撥她的亂發,起身走了,白靈安靜地跟在他後麵。

娜梅莉亞正準備跟去,走了幾步回頭才發現主人沒跟來。

於是她隻好很不情願地朝反方向去。

事情比瓊恩料想的還慘,因為等在她房裏的可不隻是茉丹修女,而是茉丹修女和母親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