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5章 艾德

來訪的隊伍如同一條由金、銀和鋼鐵交融而成的璀璨河流,浩浩****湧進城堡大門。

他們為數一共三百,由驕傲的封臣與騎士、誓言騎士[1]和自由騎手所組成。

冰冷的北風拍打著他們頭頂高舉的十數麵金色旗幟,上麵繡了象征拜拉席恩家族的寶冠雄鹿。

隊伍中有不少奈德熟悉的麵孔。

一頭亮眼金發的是詹姆·蘭尼斯特爵士,臉帶燒傷的是桑鐸·克裏岡。

他身旁的高大男孩一定是王儲,而他們身後那個畸形矮子則毫無疑問是“小惡魔”提利昂·蘭尼斯特了。

然而那個走在隊伍前列,由兩名雪白披風禦林鐵衛隨侍左右的人,在奈德眼裏竟像個陌生人……

一直到對方翻身跳下戰馬,發出熟悉的洪鍾呐喊,然後一把抱住他,差點把他全身骨頭拆散,他方才認出來者是誰。

“奈德!

啊,見到你真好,尤其是看到你那張凍得發紫的臉。”

國王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他一番,然後朗聲笑道,“你真是一點都沒變。”

要是奈德也能對他說同樣的話就好了。

十五年前,當他們並肩為王位而奮戰時,這位風息堡公爵是個麵容修整幹淨,眼神清澈,讓懷春少女夢寐以求的精壯男子。

他身高六尺五寸,如巍然巨塔,在眾人之中鶴立雞群。

當他身披戰甲,頭戴雙叉鹿角巨盔,則成了個名副其實的巨人。

他的力氣也不輸巨人,他慣用的那柄鐵刺戰錘連奈德都隻能勉強舉起。

在那些歲月裏,皮革和鮮血的氣味就如貴婦身上的香水,和他如影隨形。

如今香水卻當真和他如影隨形了。

他的腰圍也變得和身高一樣驚人。

奈德上次見到國王,始自九年前的巴隆·葛雷喬伊之亂。

當時雄鹿與冰原狼的旗幟齊飛,七國軍隊合力征討那自立為鐵群島之王的領主。

勝利之夜,兩人並肩站在葛雷喬伊家族陷落的堡壘大廳裏,勞勃接受叛軍首領的降書,奈德則將其幼子席恩收為養子,之後勞**碼胖了八石。

如今雖有一團粗黑如鐵絲的胡子遮住他肥胖的雙下巴,卻沒有東西可以掩蓋他突出的小腹和凹陷的黑眼圈。

但勞勃終究是奈德的國君,而不僅僅是朋友,所以他隻說:“陛下,臨冬城聽候您差遣。”

此時其他人紛紛下馬,城裏的馬夫過來照料馬匹。

勞勃的王後,瑟曦·蘭尼斯特帶著她年幼的孩子們走進城裏。

他們乘坐的輪宮乃是一輛巨大的雙層馬車,以油亮的橡木和鑲滾金邊的金屬搭建而成,由四十匹駿馬共同拖拉,因為太寬,隻得停在城門外。

奈德在雪地裏跪下,親吻王後手上的戒指,勞勃則像是擁抱自己失散已久的妹妹般地擁抱了凱特琳。

接著孩子們被帶上前來,彼此正式介紹過後,得到雙方家長的讚許。

正式的見麵禮儀剛結束,國王便說:“艾德,帶我到你們家墓窖去,我要聊表敬意。”

奈德就愛他這點,都過了這麽多年,他依舊對她念念不忘。

於是他叫人拿來提燈,一切都盡在不言之中。

王後開口反對,她說大家打清早起就在趕路,這會兒人人又冷又倦,應該先稍事休息,要看死人也用不著這麽急。

她話說到這裏,隻見勞勃冷冷地盯著她,她的孿生弟弟詹姆便靜靜地握住她的手,她也就沒再說下去。

奈德和他幾乎快不認得的國王一同往地下墓窖走去。

通往墓窖的螺旋樓梯非常狹窄,所以奈德打著燈走在前麵。

“我原本以為我們永遠也到不了臨冬城了,”勞勃邊下樓邊抱怨,“南方住久了,成天聽人說我的七大王國如何如何,很容易就忘記你的領地和其他六國加起來一樣大。”

“陛下,相信您這趟旅途一定很愉快吧?”

勞勃哼了一聲,“一路上到處都是沼澤、樹林和田野,過了頸澤後連間像樣的旅店都找不著。

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麽廣袤無邊的冷野荒蕪,你的子民都躲哪兒去了?”

“多半是害羞不敢出來吧。”

奈德打趣道,他感覺得到一股寒意自地窖席卷而上,有如幽深地底的冰冷氣息。

“在北方,國王可不是天天都見得著的。”

勞勃又哼了一聲,“我看他們是躲在厚厚的積雪底下去了吧!

奈德,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這兒還冰天雪地!”

國王邊下樓邊伸手扶著牆壁,穩住身子。

“晚夏降雪在北方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奈德說,“希望沒給您帶來什麽困擾,夏末的雪通常都不大。”

“這叫做不大?

異鬼才相信!”

勞勃罵道,“那等到冬天你們這要冷成什麽樣子?

我光想想就渾身發抖。”

“北方的冬天很冷很苦,”奈德承認,“但史塔克家族會熬過去的,這麽多年來我們不是一直都熬過來了嗎?”

“你真該來南方看看,”勞勃對他說,“趁夏天還沒結束好好見識一下。

高庭的原野放眼望去盡是金黃玫瑰。

水果甜熟到會在你口中爆開,有甜瓜、蜜桃還有火梅,我保證你絕對沒嚐過這麽甜美的東西。

你待會兒就知道了,我這次給你捎了點過來。

就算在風息堡,當熱風吹起,天氣熱得你幾乎無法動彈。

奈德,你真該看看南方市鎮的模樣!

遍地繁花,市集裏的食物車載鬥量;夏季的葡萄酒不但好喝,而且便宜得不像話,光聞聞市場裏的酒味都會醉。

人人都豐衣足食,喝得醉醺醺,吃得肥嘟嘟。”

他咧嘴笑道,又用手拍了拍自己的啤酒肚。

“奈德,還有南方的女孩子啊!”

他的眼裏煥發著光芒,高聲叫道,“我敢跟你保證,隻要天一熱,女人的矜持就全不見了。

她們會直接光著身子,在城堡附近的河裏裸泳。

就算上了街,也是熱得穿不了毛衣皮衣,所以有錢的就穿絲織短袖,窮一點就穿棉質的。

不過隻要一流汗,衣服貼著皮膚,根本就和脫光光沒兩樣。”

國王開心地笑著。

勞勃·拜拉席恩向來是個物欲旺盛、很懂享受的人。

這一點他沒有變,但是奈德沒法不注意到國王為聲色娛樂所付出的代價。

當他們抵達樓梯底端,進入墓窖的深沉黑暗時,勞勃已經氣喘籲籲,呼吸困難,在燈光照映下麵紅耳赤了。

“陛下請進。”

奈德恭謹地說,然後將燈籠繞了個半圓。

黑影鬼祟潛動,搖曳的火光照上腳底的石板,左右顯現出兩兩成對的花崗岩柱,一直延展向遠處的黑暗。

曆代逝者端坐石柱間的石製寶座上,背向牆壁,身後靠著存放遺體的石棺。

“她在最後麵,就在父親和布蘭登旁邊。”

他領路在前,穿梭於石柱間的過道,勞勃被地底的陰寒凍得直打哆嗦,默然無語地跟隨其後。

墓窖裏總是冷的,他們走在史塔克家族曆代的死者之間,足音回響在偌大的陵墓裏。

曆代臨冬城主注視著他們,緊閉石棺上的雕像刻有他們生前的容貌,巨大的咆哮冰原狼石雕則蜷縮於他們腳下。

他們並列而坐,用再也看不見的眼睛注視著永寂的黑暗。

生者的走動仿佛驚動了他們,牆壁上輪換著竄動的黑影。

根據傳統,凡是曾為臨冬城之主的石像膝上都要放置一把鐵製長劍,以確保含恨的複仇怨靈被封印在陵墓裏,不致到陽間肆虐。

其中最古老的早已鏽蝕殆盡,原本放置寶劍的地方如今隻剩紅褐鐵鏽。

奈德不禁捫心自問,這是否意味著那些幽魂如今可以恣意興擾城堡?

早先的臨冬城主堅毅剛強一如他們腳底下的土地,在龍王尚未渡海來犯的日子裏,他們不向任何人低頭,自封為北境之王。

奈德停下腳步,舉起油燈,陵墓仍然持續向前延伸,沒入黑暗,然而之後的都是空位,沒有封上,那是等待死者的黑洞,等待著他和他的子女。

奈德想到這裏就不舒服。

“在這兒。”

他對國王說。

勞勃靜靜地點頭,跪了下來,低頭行禮。

眼前共有三個並肩排列的石棺,奈德的父親瑞卡德·史塔克有張嚴峻的長臉,當年的雕刻師傅把他的神韻掌握得很好,隻見他莊嚴地坐定,石指緊緊握住膝上橫躺的寶劍,然而當年傾國的劍都救不了他。

在他兩旁較小的石棺裏,則是他的子女。

布蘭登死時不過二十,他就在和奔流城的凱特琳·徒利成婚前不久,被“瘋王”伊裏斯·坦格利安二世殘忍地絞死。

他父親被迫全程目睹愛子慘死的經過。

其實布蘭登才是臨冬城真正的繼承人,他既是長子,又是天生的領袖。

萊安娜香消玉殞時年方十六,還是個童心未泯的女孩。

奈德全心全意地疼愛著這個妹妹,勞勃對她的愛尤有過之。

她原本是要當他新娘的。

“她比這漂亮多了。”

一陣沉默之後,國王開口。

他的眼光仍眷戀在萊安娜臉上,不忍離去,仿佛這樣便可以將她喚回人世。

最後他終於站起身,步履卻因肥胖而顯得有些不穩。

“媽的,奈德,真有必要把她葬在這種地方麽?”

他的聲音因為憶起的悲痛而嘶啞起來,“她不該與陰暗為伍……”“她是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人,”奈德平靜地說,“她屬於這裏。”

“她應該安葬在風景優美的山丘上,墳上種棵果樹,頭頂有陽光白雲與她為伴,有風霜雨露為她沐浴。”

“她臨終前我就在她身邊,”奈德提醒國王,“她隻想回家,長眠在布蘭登和父親身邊。”

他至今還偶爾能聽得見她死前的囈語。

答應我,她在那個彌漫血腥和玫瑰馨香的房間裏朝他喊,奈德,答應我。

遲遲不退的高燒吸走了她全部的力量,當時的她氣若遊絲。

但當他保證將信守諾言時,妹妹眼裏的恐懼頓時一掃而空。

奈德記得她最後的微笑,還有她如何緊抓他的手,隨後離開人世,玫瑰花瓣自她掌心傾瀉而出,沉暗而無生氣。

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麽,他全都不記得。

當人們找到他時,他仍然緊緊抱著她了無生氣的軀體,哀慟得難以言語。

據說最後是那個矮小的澤地人霍蘭·黎德將她的手自他手中抽開,奈德自己一片茫然。

“我一有機會就會帶花來看她,”他說,“萊安娜她……

一直很喜歡花。”

國王摸了摸她的臉頰,手指溫柔地滑過粗糲的岩石表麵,好似在愛撫活生生的戀人。

“我發誓殺雷加為她報仇。”

“你已經殺了他。”

奈德提醒他。

“隻殺了一次。”

勞勃滿腹酸楚地說。

兩個死敵當年在三河交匯處的沙洲淺灘上碰麵,熾烈的戰火在他們四周蔓延。

勞勃手持他的鐵刺戰錘,頭戴鹿角巨盔;坦格利安王子則全身黑甲,胸鎧上用紅寶石鑲成象征家族紋章的三頭巨龍,烈日照耀下有若熊熊烈火。

兩人鏖戰不休,三叉戟河的河水在戰馬鐵蹄下染成血紅,直到最後勞勃的戰錘擊碎了對手鎧甲上的三頭龍,粉碎了鎧甲下的軀體。

奈德趕到現場時,雷加已經倒臥河中,氣絕身亡;雙方士兵則在水裏爭搶從他鎧甲上掉落的紅寶石,激起翻飛水花。

“每晚在夢中,我都要殺他一次。”

勞勃道,“就算再殺他個一千遍,他還是死有餘辜。”

奈德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又一陣沉默後,他說:“陛下,我們該回去了,王後正等著呢。”

“王後王後,就算異鬼抓走她又如何?”

勞勃尖酸地喃喃道,但他還是蹣跚腳步,沉重地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還有,你要敢再叫我一聲陛下,我一定把你梟首示眾。

咱們之間可不隻是君臣而已。”

“我不敢忘。”

奈德靜靜地回答。

眼看國王沒有答話,他便問,“跟我說說瓊恩的事。”

勞勃搖搖頭:“我這輩子沒看過一個人病情惡化得那麽迅速。

為了慶祝我兒子的命名日,我們舉辦了一場比武競技,當天見了他,你一定會認為他健康得能長命百歲。

但兩個星期之後他就死了,得的病像把烈火,活活把他給燃盡。”

勞勃在一根石柱邊停下來,正好站在一個死去已久的史塔克族人麵前。

“我好敬愛那個老人啊。”

“我們都一樣。”

奈德停了一會兒,“凱特琳很為她妹妹擔心,萊莎還好嗎?”

勞勃的嘴角苦澀地扭了扭,“坦白說,一點也不好。”

他頓了頓,“奈德,我認為瓊恩的死把那個女人給逼瘋了。

她已經帶著兒子逃回了鷹巢城。

我是不希望她這麽做的,我本來打算把他過繼給凱岩城的泰溫·蘭尼斯特。

瓊恩既沒有兄弟,又隻有這麽一個兒子,我怎麽能讓個女人家獨自撫養他長大呢?”

奈德寧可把孩子交給毒蛇撫養,也不願意交給泰溫公爵,但他沒說出口。

有些舊傷永難愈合,隻需簡短幾字,就會再汩汩流血。

“她剛失去丈夫,”他小心翼翼地說,“或許做母親的害怕再失去兒子吧,況且那孩子年紀還小。”

“六歲,成天病懨懨,這種人是新任鷹巢城公爵,諸神饒了我罷。”

國王咒罵道,“泰溫公爵以前從沒收過養子,萊莎應該覺得光榮才對。

蘭尼斯特家族曆史悠久,勢力又大,可她竟然連考慮都不肯考慮,也沒得到我準許,就趁著月黑風高不聲不響離開了。

瑟曦差點沒氣炸。”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你知道嗎?

那孩子的名是照著我取的,叫勞勃·艾林。

我發誓要保護他,怎麽能讓他母親就這樣把他偷偷帶走呢?”

“不如讓我來收養他,你意下如何?”

奈德說,“萊莎應該會同意。

她年輕時和凱特琳很親,她來這兒也會比較有家的感覺。”

“我的老友啊,你是個好人。”

國王回答,“隻可惜為時已晚。

泰溫公爵既然同意收養,如果又把那孩子轉到別的地方,對他是種侮辱。”

“我關心的是我外甥的幸福,我不在乎蘭尼斯特家族高不高興。”

奈德表示。

“那是因為你晚上不用陪蘭尼斯特家的女人睡覺。”

勞勃放聲大笑,笑聲在墓窖裏回**,在拱形屋頂上反射,那笑容則是濃密黑虯髯裏的一條白線。

“嗬,奈德,”他說,“你還是老樣子,太嚴肅了。”

他伸出巨大的手臂環住奈德的肩膀,“我本想過幾天再跟你談這件事,但你既然提起,就現在說罷。

來,我們走。”

他們朝墓窖的出口走去,穿梭於石柱之間,兩旁的史塔克死者空洞的眼神仿佛正跟隨他們的腳步。

國王依舊摟著奈德:“你一定想不透,隔了這麽多年,為什麽現在我才到臨冬城來。”

奈德確有幾個可能的猜測,但他沒說出來。

“我看,想來和我作伴?”

他故作輕鬆地說,“不然就是絕境長城的緣故。

陛下,您一定要去看看,在城牆上親自走一遭,再和守軍談談。

守夜人部隊如今已沒有過去的盛況,班揚說……”“相信我很快就有機會當麵和你弟弟聊聊,”勞勃道,“至於絕境長城,已經在那兒多久了?

八千多年了罷,再撐個幾天應該沒問題。

我有更要緊的事要跟你說,如今時局緊張,我需要信得過的得力助手,就像瓊恩·艾林那樣的人。

他既是鷹巢城公爵,又是東境守護和禦前首相,要找到合適的替代人選可不容易。”

“他兒子……”奈德開口。

“他的兒子會繼承鷹巢城公爵爵位,以及麾下領地所有稅賦。”

勞勃打斷他,“就這樣了。”

奈德大吃一驚,錯愕地停下腳步,轉身麵對國王,脫口便道:“艾林家族世代擔任東境守護,這是個世襲的職位啊。”

“等他長大成人,我再考慮要不要交還給他。”

勞勃說,“然而我首先要打算的是今年和往後的幾年。

奈德,六歲的小男孩沒法統率軍隊。”

“這頭銜在承平時期不過是個榮譽職,就讓那孩子保留這個稱號吧。

就算不為了他,為了他那一生為國鞠躬盡瘁的父親,這也是應該的。”

國王聽了不大高興,把手從奈德肩膀上抽了回來:“瓊恩鞠躬盡瘁是他職責所在,他本來就該對他的君王效忠。

奈德,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這點你應該最清楚。

但那孩子可不是他父親,一個稚齡幼兒治理不了東方。”

他的語氣緩和下來,“不說這些了,我有更要緊的事跟你商量,而且這次我不準你跟我爭辯。”

勞勃緊握住奈德的手肘,“奈德,我需要你幫忙。”

“陛下,我永遠任您差遣。”

他雖然很擔心國王的下一步,卻不得不這麽說。

勞勃好像根本就沒聽他說話,隻自顧自地續道:“想想我們一起在鷹巢城度過的那幾年……

媽的,好一段快樂時光!

奈德,我希望你能再次陪在我身邊,我希望你能南下到君臨與我共商國是,不要一個人躲在世界的盡頭,毫無用武之地。”

勞勃望向遠處的昏暗,突然像個史塔克族人般憂鬱地說:“我向你發誓,坐在鐵王座上管理國政,比奪取王位要難上千倍。

法律仲裁是件累煞人的事,清算國庫更麻煩。

還有那些沒完沒了的平民百姓,我成天坐在那張該死的鐵椅子上聽他們怨東怨西,聽得我腦筋麻木,屁股酸痛。

每個人一開口就是要錢,不然就是要土地或法律仲裁。

全是些滿口胡言的家夥,偏偏我的大臣貴婦們也好不到哪裏去。

我身邊都是些白癡和馬屁精,奈德,這真會把人逼瘋的。

他們要麽稀裏糊塗,要麽故意說謊。

有時候我睡覺,還真希望咱們當年在三叉戟河吃了敗仗。

啊,我不是說真吃了敗仗,隻是……”“我了解。”

奈德輕輕地說。

勞勃看著他:“老朋友,我想也隻有你能夠了解。”

他麵帶微笑,“艾德·史塔克大人,我將任命你為國王之手,即禦前首相。”

奈德單膝跪下。

他並不意外,除了這個原因,勞勃還會為了什麽千裏迢迢北上呢?

禦前首相是七大王國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要職,他將代表國王發號施令、運用權威、統禦三軍、執掌司法。

遇到國王缺席、生病或其他突發事件,他甚至會坐上鐵王座,直接統治國家。

勞勃等於是將王國交到他手中。

而這,卻是他最不想要的。

“陛下,”他說,“恐怕我的能力不足以勝任此等要職。”

勞勃高興地發出一聲佯裝不耐的咕噥:“我要真為你著想,早讓你退休啦。

我是打算讓你來治理國家,帶兵打仗,而我自己呢?

痛痛快快地吃喝玩樂,嫖個過癮。”

他拍拍肚皮,嘿嘿笑道,“你知道那句形容國王和首相的諺語吧?”

奈德當然知道。

“國王做夢,”他說,“首相築夢。”

“有個跟我上床的漁家女孩告訴我,他們中下層百姓有個更妙的比喻:國王吃席,首相拉屎。”

此話一出,他仰頭狂笑,回音響徹黑暗,四麵八方的臨冬城死者卻似乎很不以為然地冷眼旁觀。

當笑聲終止,奈德仍然單膝跪地,眼睛上揚。

“媽的,奈德,”國王抱怨,“你好歹也跟我一起笑一笑?”

“有人說這裏的冬天太冷,人若是笑了,聲音會凍結在喉嚨裏,直到把人活活噎死。”

奈德平靜地說,“或許這就是為什麽我們史塔克家的人甚少有幽默感。”

“跟我一起到南方去,我一定讓你再露笑顏。”

國王向他保證,“你既然幫我得到了這張該死的鐵椅子,就該幫我保住它吧。

我們注定是要並肩治理國家的。

倘若萊安娜還活著,我們就該是聯姻手足,名副其實的兄弟了。

嗬嗬,好在現在也不遲,我有個兒子,你有個女兒,我家小喬和你的珊莎會把兩家結合在一起,就好像當年的萊安娜和我。”

這個提議卻真嚇了奈德一跳:“可珊莎才十一歲。”

勞勃不耐煩地揮揮手,“已經大到可以訂婚啦,結婚等過幾年再說。”

國王微笑,“你這渾球,還不快站起來說好。”

“陛下,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耀與喜樂。”

奈德回答,接著他露出遲疑,“可也太讓我措手不及,能否給我點時間考慮?

我要告訴我妻子……”“好,好,當然沒問題,去跟凱特琳說罷,好好想清楚。”

國王伸出手,拍了拍奈德的手,然後把他拉起來。

“別教我等太久就是,你也知道我沒什麽耐性。”

一時之間,艾德·史塔克心中充滿了一種山雨欲來的恐懼,畢竟寒冷的北國才是真正屬於他的故鄉。

他看看四周石像,吸了口墓窖的冰冷空氣。

他隱約可以感覺得出身旁曆代先祖的目光,他知道他們正側耳傾聽,他知道凜冬將至。

注釋:[1]誓言騎士:庇依在其他貴族門下的騎士,發下誓言為其效勞,故稱誓言騎士。

多半為有騎士稱號,但無封地的小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