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20章 瓊恩

刀劍鏗鏘響徹廣場。

瓊恩穿著黑羊毛衫,外罩皮革背心和鎖子甲,內裏汗如雨下。

他向前進逼,葛蘭腳步不穩地後退,笨拙地舉劍格擋。

他剛舉劍,瓊恩便猛力一揮攻他下盤,擊中他的腳,打得他步伐踉蹌。

葛蘭向下還擊,頭上卻挨了一記過肩砍,將他的頭盔打凹。

他又使出一記側劈,結果瓊恩撥開他的劍,然後用戴了護腕的手肘撞擊他的腹部。

葛蘭重心不穩,狠狠地跌坐在雪地裏。

瓊恩跟上砍中他的腕關節,痛得他慘叫一聲丟下劍。

“夠了!”

艾裏沙·索恩爵士的話音如瓦雷利亞刀鋒裂空。

葛蘭揉著手道:“這野種把我手腕打脫臼了。”

“假如用的真劍,野種早已挑斷你的腿筋,劈開你的腦袋瓜子,砍斷你的雙手了。

算你走運,我們守夜人不隻需要遊騎兵,也需要馬房小弟。”

艾裏沙爵士朝傑倫和陶德揮手道:“把這頭笨牛扶起來,他可以準備辦喪事了。”

其他的男孩攙扶葛蘭起身,瓊恩脫下頭盔,結霜的晨氣吹在臉上,感覺很舒服。

他拄劍而立,深吸一口氣,容許自己短暫地享受勝利的喜悅。

“那是劍,不是老人的拐杖。”

艾裏沙爵士尖銳地說,“雪諾大人,您可是腳痛?”

瓊恩恨透了這個綽號,打從他練劍的第一天起,艾裏沙爵士便這麽叫他。

其他男孩子有樣學樣,現在人人都這麽稱呼他了。

他將長劍回鞘。

“不是。”

索恩大跨步朝他走來,脆硬的黑皮革甲衣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他約莫五十歲,體格結實,精瘦而嚴峻,一頭黑發已有些灰白,那雙眼睛卻如瑪瑙般炯炯有神。

“那是怎麽回事?”

他質問。

“我累了。”

瓊恩承認。

他的臂膀因為不斷揮劍而感到酸麻,如今打鬥結束,剛留下的擦傷也開始痛了起來。

“這叫軟弱。”

“可我贏了。”

“不。

是笨牛他輸了。”

一個旁觀的男孩在偷偷竊笑。

瓊恩很清楚自己絕不能頂嘴。

雖然他擊敗了每一個艾裏沙爵士派來對付他的對手,卻還是得不到應有的待遇。

教頭的嘴邊隻有嘲笑和譏諷。

瓊恩暗自認為,索恩一定是討厭他;不過話說回來,索恩更討厭其他男孩。

“今天就到此為止。”

索恩告訴他們。

“我對飯桶可沒什麽耐性。

假如哪天異鬼真打過來,我倒希望他們帶上弓箭,因為你們隻配當靶子。”

瓊恩跟著其他人返回兵器庫,孤零零地走在中間。

他一直都孤零零的。

一起受訓的小隊約有二十人,卻沒有一個稱得上是朋友。

多數人長他兩三歲,打起來卻連十四歲羅柏的一半都比不上。

戴利恩動作敏捷,但很怕挨打;派普老把劍當匕首來使;傑倫弱得像個女孩子;葛蘭遲鈍又笨拙;霍德攻勢雖猛,可總是沒頭沒腦。

瓊恩越是和這些人交手,就越鄙視他們。

進到室內,瓊恩把入鞘的劍掛回石牆的鉤子上,刻意不理睬其他人。

他有條不紊地解下盔甲、皮衣和汗濕的羊毛衫。

長長的房間兩端,鐵火盆裏的煤炭熊熊燃燒,但瓊恩仍止不住發抖。

此地,寒意總是如影隨形,想必數年之後他便會忘記溫暖的滋味。

他穿上日常的粗布黑衣,倦怠感突然排山倒海般朝他襲來。

他找條板凳坐下,手指摸索著係上鬥篷。

好冷啊,他一邊想,一邊回憶起臨冬城的廳堂,那裏有溫泉終年流貫壁壘之間,仿如人體內流淌的血液。

黑城堡裏沒有暖意,隻有冰冷的牆壁,和更加冷漠的人。

除了提利昂·蘭尼斯特,沒人對他提過守夜人部隊竟是這幅光景。

那侏儒在他們北上途中把事情真相告訴了他,但那時已經太遲了。

瓊恩不禁懷疑父親知不知道長城守軍的真正情形。

他一定知道,想到這裏他更覺心痛。

就連叔叔,竟也這麽把他遺棄在這世界盡頭的冰冷寒荒。

他原先所認識的那個個性溫和的班揚·史塔克,到這裏完全變了個人。

他是首席遊騎兵,整日與莫爾蒙總司令,伊蒙學士和其他高級官員為伍,而將瓊恩丟給壞脾氣的艾裏沙·索恩爵士。

他們抵達長城三天後,瓊恩聽說班揚·史塔克將率領六名手下深入鬼影森林巡查。

當天夜裏,他在城堡的木造大廳中找到叔叔,央求他帶自己一道去。

班揚直截了當地回絕了他。

“這可不是臨冬城,”他邊用刀叉切肉邊對他說,“在長城守軍裏,想得到什麽樣的待遇,就得證明自己有什麽樣的本事。

瓊恩,你還不是遊騎兵,你隻是個稚氣未脫,身上還殘留著夏天氣味的小鬼。”

瓊恩愚蠢地爭辯:“到明年命名日我就滿十五歲,”他說,“很快就要長大成人了。”

班揚·史塔克皺眉道:“在艾裏沙爵士判定你成為守夜人部隊的漢子之前,你都隻是個小鬼,隻能是個小鬼。

假如你以為仗著自己史塔克家人的身份,就可以坐享其成,那就大錯而特錯。

我們宣誓入伍時,早已斷絕一切身家背景。

拿你父親來說,雖然他會永遠在我心中占據一席之地,但如今這些人才是我的手足兄弟。”

他拿匕首朝身邊的人比畫兩下,指指這些飽經風霜的黑衣戰士。

翌日拂曉,瓊恩起身目送他叔叔離去。

叔叔手下一名高大而醜陋的遊騎兵一邊裝配馬鞍,一邊高唱歌詞猥褻的曲子,吐出的氣息在清晨的冷氣裏蒸騰。

班揚·史塔克對他是滿臉笑容,對自己侄子卻沒好氣。

“瓊恩,你要我說多少遍?

你不能去,等我回來我們再找時間談談。”

瓊恩看著叔叔牽馬走進隧道,向北而去,不禁想起提利昂·蘭尼斯特在國王大道上告訴過他的事,腦海裏接連浮現出班揚·史塔克倒臥雪地,血跡斑斑的情景。

這個念頭令他反胃。

我究竟成了個什麽人?

之後他在孤單的臥室裏找到白靈,把臉深深地埋進他厚厚的白毛皮。

既然他注定孤單,他便要化寂寞為力量。

黑城堡沒有神木林,隻有一間小小的聖堂和醉醺醺的修士,但瓊恩實在無心向神明禱告,管他是新神還是舊神。

他心裏認為,倘若諸神真的存在,想必也是和這裏的嚴冬一樣殘酷無情罷。

他想念自己真正的兄弟:小瑞肯想吃甜食時眼瞳閃閃發亮的神情;羅柏是他最旗鼓相當的對手,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和玩伴;固執又充滿好奇心的布蘭,不論瓊恩和羅柏做些什麽,他總想插一腳。

他也想念兩個妹妹,甚至包括那個自從懂得“私生子”的意思之後,就隻肯以“我的同父異母哥哥”來稱呼他的珊莎。

至於艾莉亞……

這個老是磨破膝蓋,滿頭亂發,不然就是鉤破衣服,一股牛脾氣的瘦巴巴小東西,他想念她的程度甚至超過羅柏。

艾莉亞和他一樣,永遠與環境格格不入……

但她總有辦法讓瓊恩會心一笑。

此時瓊恩願意付出一切,隻換取能和她重聚片刻,再撥弄她的亂發,再看她扮起鬼臉,再聽她和自己心有靈犀地說出同一句話。

“小雜種,你把我弄脫臼了。”

瓊恩抬眼朝那充滿怒意的聲源望去。

葛蘭臉紅脖子粗地高高站在他麵前,身後還有三個跟班。

他認出生得既矮且醜,還有副難聽嗓音的陶德,新兵們都叫他癩蛤蟆。

瓊恩想起另外兩個家夥是五指半島地方逮著的強奸犯,被尤倫帶到北方來的,不過他忘記名字了。

他想盡辦法不和他們說話,他們全都是生性殘忍的惡霸,從不知榮譽為何物。

瓊恩霍地起身。

“你如果好好求我,我很樂意幫你把另一隻手也打斷。”

葛蘭今年十六歲,整整比瓊恩高出一頭。

他們個頭都比他大,但嚇不了他。

他在校場上早就教訓過每一個人。

“說不定斷手的是你哦。”

其中一名強奸犯道。

“有種你便試試。”

瓊恩伸手拿劍,但對方中的一人抓住他的手,扭到背後。

“你老讓我們難看。”

癩蛤蟆抱怨。

“咱們沒打照麵以前,你們就夠難看啦。”

瓊恩告訴他們。

抓住他手的男孩用力往後一擰,劇痛立刻直穿腦際,但瓊恩依舊不吭一聲。

癩蛤蟆向前逼近幾步。

“咱們小少爺生了張碎嘴,”他說。

他生得一雙小而亮的豬眼睛。

“小雜種,是不是你娘傳給你的啊?

她是做什麽來著的,敢情是個婊子?

告訴我她花名叫啥,搞不好老子幹過她幾回嘞。”

他咧嘴笑道。

瓊恩像條鰻魚般地用力一扭,後腳跟朝抓住他的男孩**狠狠踢去。

身後傳來一聲慘叫,然後他便掙脫了。

接著他朝癩蛤蟆撲過去,一拳把對方打得翻過長板凳,他窮追不舍,跳上對方胸膛,兩手掐緊脖子,使勁往地麵撞。

兩個五指半島來的家夥拉開他,粗暴地把他摔倒在地,葛蘭開始踢他。

瓊恩正要滾離他們的拳打腳踢,隻聽一個洪鍾般的聲音劃過兵器庫的陰霾:“通通給我住手!

馬上停手!”

瓊恩爬起來,唐納·諾伊怒視著他們。

“要打架到場子裏去打,”武器師傅說,“別把你們的恩怨帶進我的兵器庫,否則別怪我插手。

相信我,你們不會喜歡的。”

癩蛤蟆坐在地上,小心翼翼摸摸後腦勺,隻見手指上全是血。

“他想殺我。”

“是真的,俺親眼看到的。”

其中一名強奸犯說。

“他把我的手給打斷了。”

葛蘭邊說邊舉起手給諾伊看。

武器師傅瞟了他手腕一眼,“我看隻是擦傷,頂多扭到,伊蒙師傅那裏有的是好膏藥。

陶德,你跟他一塊去,頭上的傷注意一下。

其他人回營去。

雪諾留下。”

瓊恩重重地坐回長板凳,不理睬其他人離去時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向他保證事情沒這麽容易解決。

他的手一陣抽痛。

“守夜人需要每一份力量,”待他人都離開後,唐納·諾伊道,“甚至像是癩蛤蟆這種人。

殺了他,你也沒什麽光榮可言。”

瓊恩怒火中燒。

“他說我媽是——”“——是個婊子。

我聽到了。

那又如何?”

“艾德·史塔克公爵才不是會去逛窯子的人,”瓊恩冷冷地說,“他的榮譽——”“——免不了他在外麵生出個私生子,不是麽?”

瓊恩氣得渾身發冷。

“我可以走了嗎?”

“我說可以你才可以。”

瓊恩恨恨地盯著火盆中升起的白煙,直到諾伊伸出粗壯的手托住他下巴,把他的頭粗暴地扭過來。

“小子,我跟你說話的時候看著我。”

於是瓊恩看著他。

武器師傅的胸膛寬闊得像個酒桶,肚子更是大得驚人。

他的鼻子又寬又扁,那一臉胡子好似從來沒刮。

他的黑羊毛外衣左襟用一個長劍形狀的別針係在肩頭。

“光嘴巴上說說,你媽也不會變成婊子。

她是什麽樣的人,就是什麽樣的人,和癩蛤蟆怎麽說有何幹係。

話說回來,咱們部隊裏還真有些人的娘是婊子。”

我媽可不是,瓊恩倔強地暗想。

他對自己的母親一無所知,艾德·史塔克絕口不提關於她的事情。

但他經常夢見她,次數頻繁到他幾乎可以拚湊出她的容貌。

夢中的她出身高貴,美麗動人,眼神慈藹。

“你以為自己是大貴族的私生子,就特別難受?”

武器師傅繼續下去,“告訴你,傑倫那家夥是個六根不淨的教士的野種。

卡特·派克是個酒館女侍的兒子,結果現在人家是東海望守備隊長。”

“我不在乎,”瓊恩道,“我才不管他們怎樣,我也不管你或索恩或班揚·史塔克或是誰誰誰怎麽樣。

我恨死這地方了。

這裏……

這裏好冷。”

“是啊,又冷又苦又險惡,這就是長城的景況,也是這裏守軍的寫照,絕不像你奶媽所說的睡前故事。

哼,去他的睡前故事,去你的奶媽罷,事情就是這樣子,而你一輩子都跟我們其他人一起,注定要待在這兒了。”

“一輩子。”

瓊恩苦澀地重複。

武器師傅可以拿一輩子來大做文章,因為他見過世麵,經曆過大風大浪。

他是在風息堡之圍中失去了一條胳膊後才加入黑衫軍的,在那之前他是國王的大弟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鐵匠。

他足跡遍布七國,吃過山珍海味,嚐過女人的甜美,打過不知幾百場大小戰役。

據說勞勃國王在三叉戟河上殺死雷加·坦格利安那把戰錘,正是唐納·諾伊所鑄造。

他已經做過瓊恩永遠也不可能做到的事,等到年過三十,卻因一記輕微的斧傷發炎潰爛,最後不得不截掉整隻手。

也就是在他成了殘廢,這輩子的幸運已經結束的時候,唐納·諾伊才來到長城。

“是啊,雪諾,一輩子。”

諾伊道,“或長或短,操之你手。

照你現在這種態度,早晚會有弟兄半夜割了你喉嚨。”

“他們才不是我弟兄,”瓊恩駁斥,“他們恨我,因為我比他們優秀。”

“錯了,他們恨的是你高高在上的優越感。

他們眼中的你,是個城裏來的、自以為是小少爺的雜種。”

武器匠靠近來,“記住,你不是什麽大人少爺,你姓的是雪諾,不是史塔克。

而現在,你不但是私生子,還是個惡霸。”

“惡霸?”

瓊恩差點說不出話。

這指控實在太不公平,氣得他喘不過氣來。

“是他們四個先來找我的麻煩。”

“他們四個人在場子裏都被你羞辱過,說不定怕你怕得要死。

我看過你練劍,跟你比畫那不叫練習,要是你使的真劍,他們已經死上好幾回了。

你很清楚,我很清楚,他們也很清楚。

你完全不留情麵地羞辱他們,難道你覺得這樣很值得驕傲?”

瓊恩遲疑了。

他打贏的時候的確頗感驕傲,難道他不應該麽?

武器師傅連這麽一點點喜悅也要剝奪,還讓他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麽。

“他們年紀都比我大。”

他防衛性地說。

“他們是比你年長,也比你高壯。

不過我敢打賭臨冬城的教頭一定教過你如何對付比自己高大的人。

他是誰,某位老騎士?”

“是羅德利克·凱索爵士。”

瓊恩小心答道。

他覺得對方話中有話。

唐納·諾伊向前靠,幾乎要貼上瓊恩的臉。

“小子,你想想罷,這兒的人在遇上艾裏沙爵士以前沒一個受過正式訓練。

他們的父親是農民、車夫還有盜獵者,是鐵匠、礦工或船上的槳手。

他們的打架技巧是從甲板上,從舊鎮和蘭尼斯港的暗巷裏,或從國王大道路邊的妓院、酒館中學來的。

他們或許相互耍耍棍子,但我跟你保證,這裏麵沒幾個買得起真劍。”

他一臉冷酷的表情,“所以雪諾大人,你倒是告訴我,打贏這些人真的很爽麽?”

“不要這樣叫我!”

瓊恩激動地說。

但他的怒意已沒了力氣,突然間隻覺得慚愧和罪惡感。

“我不知道……

我以為……”“好好想一想,”諾伊提醒他,“不然就準備枕著匕首睡覺。

行了,你回去吧。”

瓊恩離開武器庫時,已近中午。

太陽撥開雲層,露出臉來。

他轉身背向陽光,將視線抬至長城,看著城牆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藍光。

雖然已在此生活了好幾個星期,可每當他目光觸及這番景象,依舊不禁渾身顫抖。

無數世代的風沙汙泥,早在城牆上留下印痕,宛如一層覆蓋的膜,以至於城牆有時變成了淺灰色,猶如陰霾天際……

但當晴日裏天光直射,長城又仿佛有生命般閃閃發亮,如同一道橫斷半天的藍白絕壁。

當初他們在國王大道上遙遙望見長城時,班揚·史塔克告訴瓊恩這是人類所造最龐大的建築物。

“毫無疑問也是最沒用的。”

提利昂·蘭尼斯特嬉笑著加上一句。

然而隨著距離漸漸拉近,連小惡魔也沉默下來。

若幹裏之外便可清楚地看到這條橫亙北方地平線的灰藍直線,毫不間斷地向東西兩邊延展,直到消失於遠方,好像在宣告:這裏便是世界盡頭。

待他們終於見到黑城堡,卻發現那不過是這麵廣大冰牆下的木造城樓和石砌高塔,看起來簡直就像散布雪地的玩具積木。

黑衫軍的古老堡壘遠不如臨冬城,甚至稱不上是座像樣的城堡。

它沒有城牆,無法抵禦來自東西南三方麵的攻擊,守夜人部隊關心的隻有北方,而高聳在黑堡北邊的正是絕境長城。

長城高近七百尺,足足是它所庇護的要塞上最高的塔樓的三倍。

叔叔說城牆之寬,足以讓十二名全副武裝的騎士並肩共騎。

巨大的弩炮和怪獸般的投石機守衛著城牆,行走其上的黑衣軍渺小如同螻蟻。

如今站在兵器庫外向上看去,瓊恩感受到的震懾絲毫不亞於當日在國王大道上初見之時。

絕境長城就是如此,有時你會忘記其存在,一如你對頭頂長空和腳下大地司空見慣,不以為意,但有時又仿佛是舉世間唯一真切的存在。

它比七大王國還要古老,每當瓊恩站在城牆下抬頭仰望,總是覺得頭暈目眩。

他可以感覺到雄渾繁厚的冰層向他重壓而來,仿佛城牆崩塌要將他掩埋。

瓊恩隱約知道,倘若哪天長城真的陷落,整個世界必將隨之瓦解。

“牆外是什麽,真叫人猜不透,對吧?”

一個熟悉的聲音道。

瓊恩轉過頭。

“蘭尼斯特。

我沒看到——我的意思是說,我以為這兒隻有我一個人。”

提利昂·蘭尼斯特全身裹滿毛皮,活像隻小熊。

“乘人不備好處多多,你永遠也不知道會學到些什麽。”

“從我這兒你能學到什麽?”

瓊恩問他。

自他們的旅途結束之後,他便很少看到這侏儒。

提利昂·蘭尼斯特是王後的弟弟,自然受到貴客般的款待。

莫爾蒙總司令讓他住在國王塔——說得好聽,其實已有一百年沒國王住過了——和他同桌用餐。

蘭尼斯特白天在長城上騎馬,晚上則與艾裏沙爵士、波文·馬爾錫和其他高階官員飲酒賭博。

“唉,我走到哪兒學到哪兒。”

這矮子用一根粗糙的黑拐杖指著長城,“我常說……

怎麽前人千辛萬苦才把城牆蓋好,後人立刻便想知道牆的另一麵有什麽?”

他歪著頭,用那雙大小不一的古怪眼睛看著瓊恩。

“你也不例外,對不?”

“我看沒什麽特別。”

瓊恩道。

他好想跟隨班揚·史塔克一同出外巡獵,深入鬼影森林,好想與曼斯·雷德的野人交鋒,守護王國免於異鬼侵襲,但自己心裏想要什麽,還是別說出來的好。

“遊騎兵說牆外不過就是樹林、山脈和結凍的湖泊,一片冰天雪地。”

“還有害人的古靈精怪呐,”提利昂說,“可別忘了,雪諾大人。

否則大夥兒幹嗎這麽大動幹戈?”

“不要叫我雪諾大人。”

侏儒揚揚眉毛。

“難道我喜歡被人叫小惡魔?

一旦別人發現綽號對你的殺傷力,這綽號就跟定你啦。

既然他們愛給你起綽號,你就大大方方地接受,最好還裝出樂在其中的樣子,那他們就再也傷不了你了。”

他舉起拐杖指指前方。

“哪,跟我走走。

他們這會兒應該在大廳裏弄那難吃的湯了,我正想喝點熱的。”

瓊恩也餓了,所以他走在蘭尼斯特身邊,刻意放慢腳步以配合侏儒笨拙而古怪的姿勢。

風勢漸大,他們可以聽見周圍木屋嘎吱作響。

遠處,一道被遺忘的厚重窗戶反複劈砰。

一堆雪從屋頂滑下,落在他們身邊,發出低沉的撞擊。

“沒見你的狼呢。”

蘭尼斯特邊走邊說。

“訓練的時候,我把他拴在舊馬房那邊。

他們現在把馬都關在東邊的馬廄,所以不會礙著他。

其他時候他都跟著我,我睡在哈丁塔。”

“就那座連城垛都塌掉的塔,是嗎?

那塔下麵的廣場都是碎石頭,整個還歪歪斜斜,跟咱們高貴的勞勃國王酒醉後一個德行。

我以為那些塔早就廢棄不用了。”

瓊恩聳聳肩道,“反正沒人管你睡哪兒。

這些古堡幾乎都荒廢了,愛睡哪裏隨便你。”

黑城堡曾經擁有多達五千名全副武裝、鞍馬齊備、仆從如雲的戰士。

如今卻隻剩十分之一的數量,建築也紛紛淪為荒頹廢墟。

提利昂·蘭尼斯特的笑在冷空氣裏蒸騰。

“那我就請你老爸務必在你那座塔垮塌之前,多抓幾個石匠過來。”

瓊恩聽得出話中的嘲弄意味,卻無法否認那是事實。

守夜人一共沿長城建了十九座雄偉要塞,如今隻剩三座仍有部隊駐守:高聳的東海望在強風吹拂的灰暗海濱,影子塔堅毅地佇立於長城邊陲的群山之中,黑城堡則位於兩者之間,地處國王大道盡頭。

其他堡壘早已被人遺忘,現在都成了孤獨的鬼城,冷風颼颼吹過黑窗,死者幽靈遊**其中。

“我一個人住比較好,”瓊恩固執地說,“其他人很怕白靈。”

“他們倒聰明。”

蘭尼斯特說。

他隨即轉變話題,“最近大家都在議論你叔叔,他是不是出去太久了?”

瓊恩憶起自己失望之下的幻想,那幅班揚·史塔克倒臥雪地的景象,立刻撇過頭去。

侏儒很擅察言觀色,他可不想讓他瞧見自己眼中的罪惡感。

“他說會趕在我命名日前回來。”

他坦陳。

但他的命名日早在兩周前便已悄無聲息地來了又去。

“他們是去找威瑪·羅伊斯爵士,此人的父親是艾林公爵的封臣。

班揚叔叔說他們會一直搜索到影子塔,一路深入群山。”

“聽說近來有不少遊騎兵好手失蹤。”

他們一邊登上大廳的階梯,蘭尼斯特一邊說,接著嘻嘻笑著打開門。

“也許古靈精怪今年特別餓罷。”

廳堂內,雖然爐火熊熊,仍舊感覺地方寬敞,寒氣逼人。

烏鴉棲息於高敞的木天花板上,在眾人頭頂嘎嘎叫著。

瓊恩從廚子手中接過一碗肉湯和大塊黑麵包。

葛蘭、癩蛤蟆和其他幾人坐在最靠近火爐的長凳上,彼此粗聲笑鬧咒罵。

瓊恩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後在大廳的角落挑了個位子坐下,遠遠離開其他人。

提利昂·蘭尼斯特坐在他對麵,一臉狐疑地嗅著濃湯。

“大麥、洋蔥、胡蘿卜,”他喃喃念道,“這些煮飯的到底知不知道蕪菁不能當肉啊?”

“這是羊肉濃湯耶。”

瓊恩脫下手套,探手到湯碗溢出的熱氣裏取暖。

聞到肉香他口水都流了下來。

“雪諾。”

瓊恩認得艾裏沙·索恩的聲音,但這回話中卻有種他從前沒聽過的語氣,他轉過頭。

“司令大人要見你。

現在就去。”

一時之間瓊恩嚇得不敢動彈。

為什麽總司令要見他?

難道他們有了班揚的消息,他胡亂揣測,叔叔一定是死了,他的想象果然成真。

“是我叔叔的事嗎?”

他衝口而問,“他平安回來了嗎?”

“司令大人可不習慣等人。”

艾裏沙回答,“而我更不習慣下了命令還要聽野種問東問西。”

提利昂·蘭尼斯特霍地跳下長凳,站起身道:“夠了,索恩,你嚇著他了。”

“蘭尼斯特,你少管閑事,在這兒你沒資格說話。”

“在朝廷裏就不一樣嘍。”

侏儒微笑,“我隻消幾句,你下半輩子就準備當個孤苦老人,別想再訓練小毛頭了。

快告訴雪諾熊老找他幹嘛,到底是不是他叔叔的事?”

“不是。”

艾裏沙道,“完全兩碼子事。

今天早上有信鴉從臨冬城飛來,帶來他弟弟的消息。”

他更正道,“應該說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布蘭,”瓊恩倒抽一口氣,掙紮著起來。

“布蘭出事了。”

提利昂·蘭尼斯特伸手擱在他臂膀上。

“瓊恩,”他說,“我真的很遺憾。”

瓊恩幾乎沒聽到他的話。

他撥開提利昂的手,大跨步穿過廳堂,到門邊時跑了起來。

他一路衝過積雪,狂奔至司令官堡壘。

守衛讓他通過,他三步並作兩步奔上塔頂。

等衝到總司令官麵前,瓊恩已經滿身大汗,喘不過氣來。

“布蘭,”他說,“信上說布蘭怎樣了?”

守夜人軍團總司令傑奧·莫爾蒙是個壞脾氣的老人,一把灰胡子,頂著個大光頭。

他正拿玉米粒喂食停在手上的烏鴉。

“我聽說你識字。”

他把烏鴉揮開,它拍著翅膀飛到窗邊,然後蹲坐下來看著莫爾蒙從腰際抽出一張卷好的紙交給瓊恩。

“玉米,”它刺耳地叫道,“玉米,玉米。”

瓊恩的手指在已拆封的白蠟印記上摸索,順著冰原狼的輪廓。

他認出這是羅柏的字跡,但隨著閱讀,信本身卻模糊旋轉起來,他方才明白自己在哭。

透過淚水,他拚湊出信上的意思,抬起頭。

“他醒了。”

他說,“諸神讓他活過來了。”

“但也殘廢了。”

莫爾蒙道,“小子,我很遺憾。

把信讀完罷。”

他把視線移回信上,但上麵寫什麽已經不重要了。

什麽都不重要了。

布蘭活了下來。

“我弟弟活下來了!”

他告訴莫爾蒙。

總司令搖搖頭,拾起一把玉米,吹聲口哨。

烏鴉立即飛上他肩頭,叫道:“活了!

活了!”

瓊恩滿臉笑容,手中握著羅柏的信奔下樓梯。

“我弟弟活下來了!”

他告訴守衛。

他們互看一眼。

他跑回廳堂,發現提利昂·蘭尼斯特剛吃完東西。

他一把抓住小個子的腋下,將他抱到半空轉圈。

“布蘭活下來了!”

他喊。

蘭尼斯特一臉驚訝的表情。

瓊恩放下他,把信塞到他手中。

“這裏,你自己讀。”

其他人聚集過來,好奇地看著他。

瓊恩看到葛蘭站在幾尺之外,一隻手上綁著厚厚的羊毛繃帶。

他看起來既焦慮又不安,一點都不凶惡。

於是瓊恩朝他走去,葛蘭見狀立即後退,同時舉手說:“小雜種,你離我遠點。”

瓊恩微笑道:“把你手腕弄成這樣,我很抱歉。

以前羅柏也用同樣的招式對付我,雖然用的是木劍,可七層地獄,真他媽的痛。

我想你的傷勢一定更嚴重。

這樣罷,如果你願意,改天我來教你如何克製這招。”

艾裏沙·索恩爵士聽到了這句話。

“喲,雪諾大人這下想搶我的位子啦。”

他冷笑道,“我看教狼變魔術都比教這些笨牛容易。”

“艾裏沙爵士,我就跟你賭。”

瓊恩說,“我倒是很想看白靈變魔術。”

瓊恩聽見葛蘭嚇得倒抽一口冷氣。

四周一片死寂。

接著提利昂·蘭尼斯特捧腹大笑起來。

鄰近餐桌上三名黑衣弟兄也跟著笑。

笑聲快速散播,連廚師們也忍不住加入。

梁木上的鳥群被笑聲驚動,最後連葛蘭也咯咯笑了起來。

隻有艾裏沙爵士從頭至尾沒有將視線從瓊恩身上移開。

待笑聲漸止,他一臉陰沉,右手握拳。

“雪諾大人,你犯了一個很嚴重的錯誤。”

最後,他用對仇人的口吻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