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18章 布蘭

他不斷下墜,仿佛經過了好多好多年。

快飛吧,一個聲音在黑暗中低語,然而布蘭不知該怎麽飛,所以隻好繼續不斷墜落。

魯溫師傅曾經捏了一個陶土娃娃,燒烤得又硬又脆,為它穿上布蘭的衣服,然後從城樓上扔下去。

布蘭一直記得陶土娃娃摔得粉身碎骨的模樣。

“但我絕對不會摔下去。”

他說,然後繼續往下墜。

雖然四周都是灰蒙蒙的霧氣,看不清地麵究竟有多遠,但他可以感覺到自己掉落的速度有多快,也知道下麵等著自己的是什麽。

即便在夢中,你也不可能永無止盡地這麽一直掉下去。

他知道,他會在落地前的一刹那醒來,人總是在落地前的一刹那醒來的。

那你要是醒不來呢?

那個聲音問。

地麵變得更近了,雖然依舊遙遙無期,相距千裏,但總是近了些。

置身半空又暗又冷,沒有太陽,沒有星辰,隻有迎麵撲來的大地和灰霧,還有這陌生的細語。

他好想哭。

不要哭,快飛。

“我不會飛,”布蘭說,“不會,不會啊……”你怎麽知道?

你試過嗎?

那聲音高亢而尖細,布蘭環顧四周想找出聲音的來源。

他見到一隻烏鴉正隨著他盤旋直落,但保持在他夠不到的距離外。

“救救我。”

他說。

我正在想辦法,烏鴉回答,嘿,你可有玉米?

黑暗在他周圍暈眩地旋轉,布蘭忙把手伸進口袋,抽出來時,金黃的穀粒由他指間滑下,與他一同墜落。

烏鴉停在他手上,開始啄食。

“你真的是烏鴉?”

布蘭問。

你真的在往下墜?

烏鴉反問。

“這隻是一場夢。”

布蘭說。

是嗎?

烏鴉又問。

“我摔到地麵的時候自然會醒的。”

布蘭告訴鳥兒。

等摔到地麵你就死了。

烏鴉說完,徑自去吃玉米。

布蘭低下頭,現在他可以看見白雪皚皚的連綿峰巒,銀色河流在深綠樹林中留下的蜿蜒絲線。

他閉上雙眼,哭了起來。

哭哭啼啼沒用的,烏鴉說,我說了,唯一的辦法就是飛,不是掉眼淚。

這有什麽難?

我不就在飛?

烏鴉騰空飛起,拍著翅膀,繞在布蘭手邊。

“可你有翅膀。”

布蘭指出。

說不定你也有。

布蘭沿著肩膀摸索,想找自己的羽毛。

翅膀不止一種。

烏鴉說。

布蘭看到自己的手腳,好瘦啊,瘦得跟皮包骨一樣。

難道他一直都這麽瘦?

他試著去回憶。

一張臉從灰霧中浮現,閃耀著金色的光芒。

“好好想一想,我為愛情做了些什麽。”

它說。

布蘭尖叫起來。

烏鴉騰空飛起,嘎嘎大叫。

不是那個,它對他嘶聲叫道,忘記那個,你現在需要的不是它,忘記那件事,拋開那個念頭。

它停在布蘭肩頭,啄他,那張亮澄澄的金黃臉孔隨即消失。

這時,布蘭越掉越快,朝地麵急速撲去,灰霧在他耳際怒吼。

“你對我做了什麽?”

他噙著眼淚問烏鴉。

我在教你飛。

“我不會飛!”

你現在不就在飛。

“我在往下掉!”

飛,都是從墜落開始的,烏鴉說,往下看。

“我怕……”往下看!

布蘭往下看,覺得五髒六腑簡直都要融化。

地麵正朝他迎麵襲來,整個世界攤在下方,如同一幅五顏六色的織錦。

每一件事物都清晰無比,他甚至暫時忘卻了恐懼。

王國全境和行走其間的形色人事盡收眼底。

他以翱空翔鷹之姿俯瞰臨冬城,高處觀之,原本高聳的塔樓竟顯得矮胖,城牆則成了泥地上的線條。

他看到陽台上的魯溫師傅,一邊用擦得晶亮的青銅管子觀測天象,一邊皺著眉頭在記事本上塗塗寫寫。

他看見哥哥羅柏在廣場上練習劍術,手中拿著精鋼打造的真正武器,個頭比記憶中更高壯。

他看見在馬房裏工作的那個頭腦簡單的巨人阿多,輕而易舉地把鐵砧扛在肩上,仿佛常人舉起稻束,送往鐵匠密肯的鍛爐。

在神木林深處,高大蒼白的魚梁木正對著黑水潭裏的倒影沉思,樹葉在冷風中沙沙作響。

當它發覺布蘭看著自己,它也自水邊抬起視線,定定地回望他。

向東望,他看到一艘帆船乘風破浪,穿越咬人灣。

他看見母親獨坐船艙,盯著麵前桌上一把沾滿血漬的尖刀。

水手使勁劃槳,羅德利克爵士靠著桅杆顫抖喘息。

一陣暴風正在他們前方形成,那是一團怒吼的翻滾烏雲,充滿無邊的雷霆電閃,但不知怎麽的,他們卻看不到。

他又向南望,隻見三叉戟河的藍綠河水奔湧浩**,他看到父親臉上刻滿哀傷,正向國王苦苦哀求;看到大姐珊莎夜裏哭著入眠;看到二姐艾莉亞靜靜地觀望,把秘密藏在心中。

他們全被黑影所籠罩,其中一個暗影黑如炭燼,還有張獵犬般恐怖的臉,另一個則全身耀眼金甲,美麗宛如陽光。

他們身後站著一個身穿石甲的巨人,更為高壯,當他揭開麵罩,裏麵空空如也,唯有無盡的幽暗和濃濃的黑血。

抬起眼,他的視線越過狹海,清晰地望向自由貿易城邦及彼方宛如綠色汪洋的多斯拉克草原,望向峰巒腳下的維斯·多斯拉克,望向玉海的傳奇之地,望向亞夏之外的陰影之地,魔龍正在那裏初曙的旭日下蠢蠢欲動。

最後他向北望去,看到閃亮如藍色水晶的絕境長城,看到私生子哥哥瓊恩孤獨地睡在冰冷的**,溫暖和熱度的記憶漸漸消逝,皮膚也隨之蒼白堅實。

他眺望長城之外,視線穿過無邊無際、白雪覆蓋的森林,越過結凍的河岸,廣闊的藍白冰河,以及不見任何活物蹤跡的死寂冰原。

他不斷朝北望,望向世界盡頭的光幕,然後穿過那層光幕,朝寒冬之心看去,這時,他不禁害怕得叫出聲來,滾燙的淚水在兩頰灼灼發熱。

現在你知道了吧?

烏鴉端坐在他肩膀上悄聲道,現在你知道為什麽要活下去了吧?

“為什麽?”

布蘭不解地問,他仍舊不停地往下掉,往下掉。

因為凜冬將至。

布蘭看看肩膀上的烏鴉,烏鴉也看著他。

它原來有三隻眼睛,第三隻眼裏充滿一種恐怖的知識。

布蘭再度下望,如今下方空無一物,唯有冰雪、寒冷和死亡,在一片冰凍的荒原上,插滿了鋸齒狀的藍白冰針,正等著擁抱他。

它們如飛矛般朝他射來,他看到上麵掛滿成千個做夢人的枯骨,一陣絕望的恐懼籠罩了他。

“人在恐懼的時候還能勇敢嗎?”

他聽見自己細小邈遠的聲音這麽說。

隨後父親的聲音回答道:“人唯有恐懼的時候方能勇敢。”

就是現在,布蘭,烏鴉催促,你得做出抉擇,若是不飛,就隻有摔死一途。

死亡厲聲尖叫著朝他伸出魔爪。

布蘭伸展手臂,飛了。

看不見的翅膀飽飲長風,充滿空氣,將他帶往高處。

下方可怕的冰針逐漸消退,天頂蒼穹豁然開朗。

布蘭展翅翱翔,這感覺比爬牆還棒,比任何事都棒。

他下麵的世界越來越小。

“我會飛了!”

他開心地叫道。

我知道。

三眼烏鴉說。

它振翅而飛,翅膀拍打著他的臉頰,減緩他的速度,遮蔽他的視線。

他不由得在空中搖擺不定。

接著烏鴉的尖喙狠狠啄進他額頭中央、兩眼之間的地方,布蘭突然感到一陣尖銳的疼痛。

“你幹什麽?”

他尖叫道。

烏鴉張嘴對他嘎嘎叫,那是充滿恐懼的刺耳呐喊,隨後原本籠罩他的灰霧突然開始顫抖旋轉,如同布幔被一把掀開,他這才發現那隻烏鴉赫然是個滿頭黑發的女侍。

他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她,在臨冬城裏見過她,對,是這樣沒錯,這下他記起她了。

接著他明白自己正是身在臨冬城,在某個寒冷高塔房間裏的**,而那個黑發女人失手把一盆水掉在地上。

她顧不上摔破的盆子,徑自奔下樓梯,一邊高喊:“他醒了!

他醒了!

他醒過來啦!”

布蘭摸摸雙眼之間,剛才烏鴉啄的地方還熱辣辣的,但額頭上卻沒有任何痕跡,既沒有流血也沒有傷口。

他覺得虛弱又暈眩,試著想下床,卻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床邊有了動靜,有個東西輕輕跳上他的雙腳,用一雙黃澄澄、像是閃亮太陽般的眸子看進他的眼睛。

窗子敞開,屋裏很冷,但狼身上的暖意卻像熱水澡一般包圍住他。

布蘭方才明白這是他的小狼……

真的嗎?

他長得好大了。

他伸出落葉般顫抖的手摸摸他。

等到哥哥羅柏三步並作兩步跑上高塔,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房間時,冰原狼正舔著布蘭的臉。

布蘭抬起頭,一臉安詳地說:“我要叫它‘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