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柏林一入夢, 就看到塞西爾正背對著他蹲在院子裏搗鼓著什麽,長袍的衣擺被他不拘小節地拎起來係在了腰間,方便活動。

他躡手躡腳走過去,正想偷襲拍一下塞西爾的背嚇唬一下他, 結果指尖快碰到塞西爾之前, 對方就敏銳地回過頭來——

一站一蹲的兩個人麵麵相覷, 一時無言。

柏林:。

……差點忘記了,遲鈍的隻有現實裏的小塞西爾, 夢裏的這個要反應靈敏的多。

沒關係, 隻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金翅鳥。

並不在場、正在外快樂地飛來飛去抓魚玩的金翅鳥爪子一抖,機警地左右轉了轉腦袋:?不對勁, 有人想害我。

柏林若無其事地收回手, 露出大大的笑容在他旁邊蹲下來:“你幹嘛呢?”

他好奇地定睛看了看,發現好像是一個簡易的……呃, 看不懂。一堆灰黑色的石磚亂糟糟的堆在不遠處,而塞西爾原本白皙幹淨的手正抓著一塊磚頭,認認真真地抿緊唇往那一摞奇奇怪怪的“砂石堡’壘”上麵擱。

“今天神殿沒什麽事需要我做, 他們的人也不會來。我找點事做。”塞西爾專注地穩定者磚頭之間脆弱的平衡,灰不溜秋的四不像危險的搖晃了兩下,柏林看到塞西爾眼睫眨動的頻率加快了一瞬,似乎屏住了呼吸,手緊張地被柏林平日的小習慣影響,摸了摸鼻尖。

等他放下手,鼻尖上就多了一抹灰。

塞西爾長得好看, 但大多時候都太一本正經了。又或者說他曾經的經曆讓他不像尋常人那樣容易感知到快樂, 外露的情緒也寥寥無幾, 眼下反倒有了幾分這個年齡該有的傻乎乎。

不,他不是傻,他是看著不太聰明。

柏林默不作聲地枕著自己膝蓋看了他一會兒,埋頭深呼吸了一下,將整張臉埋在臂彎裏偷笑,笑完才又重新抬頭。

“你是想要做什麽啊?”

柏林嘴裏問著,眼睛卻落在塞西爾的側臉上。好看的人怎麽都好看,正臉好看,側臉更好看。他從一開始就覺得塞西爾骨相既有西方人的立體感,又不會像嶙峋的峭壁一樣咄咄逼人,今天第一次近距離觀察他,才知道為什麽。

他的鼻梁很高挺,山根起的線條卻柔和。骨頭是鋒利的線條,鼻頭卻是圓潤收斂的。這些矛盾的特質糅雜在一起,就讓他並非純粹的英氣,也不會過度柔和。皺眉的時候顯得淩厲,嘴角放鬆地上挑時,有淡淡的溫柔。

柏林搭在膝蓋上的手動了動,按捺下想要戳一戳對方麵頰的衝動。

他正神遊天外胡思亂想著,沒意識到自己盯著身邊的人看了好半天,直到聽到塞西爾說話的聲音才回神。

“灶台。”塞西爾給出了一個柏林完全沒想到的回答。

“啊?”柏林傻傻地反問:“你自己搭灶台幹嘛?”

塞西爾手上的動作一個不留神,剛剛那堆造型奇奇怪怪、且不符合平衡原理的“堡’壘”,就在兩人的視線中轟然倒塌。

“……”

風吹啊吹,樹葉響啊響,好半天塞西爾才接受現實繼續說。

“給野炊做準備。”他轉過頭看著柏林,嘴唇抿成一條線,本來是很嚴肅認真的表情,但是配合上他現在臉上東一道灰西一道黑的形象,讓柏林發自內心地沒忍住,噗嗤一聲樂了。

塞西爾茫然地看著他眨眨眼:“?”

他顯然誤會了:“抱歉。我知道你說過,野炊是應該去遠一些、有自然風光的地方。但是……”

“庭院很好啊。”柏林眼睛亮晶晶的嘿嘿笑,掰著指頭很是能創造滿足的數,“庭院裏也有樹,有假山,有水,有風,有陽光。別人要是能進來,本來就會把這裏當成好地方,反正我是從遠處來的,就在這弄挺好。”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在看著塞西爾的眼睛,就看到他本來黯淡的眼底明亮了些,微微點頭。

“所以你怎麽會想到要野炊呀?”柏林看塞西爾不像是喜歡這些的性格。

塞西爾繼續跟磚頭較勁,沒立刻吭聲,目光直直落在手上的動作上:“你不是說,我們有機會一起試試。”

柏林摸著下巴回憶,半天恍然想起來了。

他跟塞西爾想到哪說到哪,塞西爾沒多少可聊,他小時候倒是有很多上房揭瓦的故事可以跟對方分享,給塞西爾講了太多有的沒的,飽含他成長過程中的酸甜苦辣,總結起來大概都是能上故事大會的優秀素材。

至於他跟塞西爾講起來的野炊,是柏林小學六年級的事了。

臨近畢業,最後一學期,學校難得做人,給六年級的小學生們單獨爭取了一次春遊機會。而且這一次春遊跟三年級那次還不一樣,是要去更遠更大的公園,還能野炊。

這將是這群即將離校的“高年級”學生最後一次集體活動,將成為他們整個小學生涯的最後一段、放飛美好的快樂記憶。

野炊,老師說就是在戶外自己撿柴、燒火,現場煮東西吃。多酷啊!

很重要,非常重要,至少對柏林來說,他從得知這個消息的第一刻起,就在盼星星盼月亮的期待了。

春遊是一下午,上午還是要上課的。

柏林爸媽忙,中午不回家,在學校吃小飯桌,有老師監督看著睡午覺。

小孩子個頭長得快,他媽沒給他買手表,說很容易就縮水浪費了,等他身高定型了再說,所以他沒法看時間,就找老師幫忙叫醒他。

六年級春遊這事全校都知道,宿管老師也知道,同意的很痛快,但有一個問題。

午休按慣例是到一點五十截止。其他的班級都是一點半集合,隻有柏林所在的班級時間不一樣,班主任說錯峰早出發不堵車,提前半小時。

於是柏林認認真真囉囉嗦嗦了老師好幾回,老師我們班是一點鍾出發哦,千萬不能跟別的小朋友一起叫,會晚到錯過的。

宿管老師擺擺手說知道了,多大點事。

可惜柏林那時候不知道,他小時候太皮了,給宿管老師留下來一種不聽話的搗蛋專業戶的印象。

實際上柏林從來都挺規矩的,就是精力旺盛,午休常常睡不著,雖然不打擾別的同學睡覺,但他自己躺不住覺得無聊,有時候會偷偷帶作業在**寫,或者帶小車模型自己玩——無一例外都被宿管老師沒收了。

那真是一刀切,宿管老師人很嚴肅,不管柏林是學習、自娛自樂、還是睜著眼睛來回翻身,都會被沒收東西,並瞪一眼批評教育。

隻差一道題就寫完了的卷子、新買的很喜歡的圓珠筆,纏著媽媽好久才給買的蜘蛛俠鑰匙鏈……無論是什麽,柏林被收走的東西,一樣都沒有被還回來過,都一去不複返了。

來找宿管老師幫忙提前叫醒的六年級同學有不少,柏林是唯一一個來自三班的。隻有他讓老師叫醒的時間不一樣。

所以他不知道,宿管老師根本沒把他說的話當回事,認為他在騙人,想提前溜出去玩。

柏林一中午都興奮的沒睡著,牆上沒有表,他對時間流速沒有概念,翻來翻去的想,怎麽這麽漫長啊。

他睜著眼躺著努力一動不動,直到宿管老師終於來敲了敲他的床頭,柏林才高高興興地一骨碌爬起來,隻是他迷迷糊糊覺得哪裏不太對,怎麽這麽多人都一起起床往外衝啊?

等他跑到操場上,就看到操場上停著好幾輛大巴車,人山人海的,全是小黃帽。

柏林從這頭跑到那頭,又從那頭跑回這頭,一個熟麵孔也沒看見。

他傻眼,努力數了好幾遍大巴車的數量,才確認少了一輛。

他們班的車已經走了。他午休中途鼓起勇氣在宿管老師巡邏經過時、問了兩次有沒有到一點啊,老師都說沒到。

迷茫的柏林感覺被全世界丟下了。

他第一次感覺到這個世界上那麽熱鬧,卻好像把他排除在外了。全年級的同學都湊在一起很興奮很開心的笑,隻有他自己無措地站在人群外,不知道哪裏才是他該去的地方,他熟悉的同學和老師在哪。

這給柏林帶來了巨大的失落和落差。

由於性格活潑開朗,喜歡跟柏林玩的同學一直都很多,他是班上擁有最多朋友的人,身邊永遠都有人一起大笑,他從來都沒機會感受孤單。

這是第一次,周圍的人都有同伴,成群結隊,他們是一個班級和集體,他們有自己的歸屬,而他身邊空無一人。

各班的班主任老師忙得焦頭爛額,沒人注意到柏林。

柏林一直都是很大方的人,他難得沉默地難受了一會兒,主動去找了隔壁班的班主任,跟對方說他們班的人都不在,老師說一點集合,可能已經走了。

二班的班主任很忙,他管自己班的學生都管不過來,一聽柏林是三班的,隻匆匆潦草地安撫了他一下,看他一眼頭疼道,那你既然知道是一點,怎麽不早點來呢?

柏林張了張口,剛想解釋宿管老師弄錯了時間,二班班主任就被叫走了。他走之前跟柏林說你在這等一下,我一會兒回來。

直到所有班級的同學陸續有序上車,柏林還孤零零站在原地,二班班主任才一拍腦袋,急匆匆地趕過來,跟柏林說你跟我們班一起走吧。

座位滿了,柏林一個人坐在最前排導遊坐的位置,整個二班的人隻在他上車的時候對他行了注目禮,就沒有然後了,沒人主動跟柏林搭話,柏林想扭頭找人聊聊天,老師說不好好坐不安全,倒著坐會摔倒,還有可能暈車。

老師是好意提醒,但柏林明顯感覺到老師對他比較陌生,相較對自己班同學的親近而言,比較疏離。柏林不想給老師添麻煩,想著到了就好了,就能找到自己班的人了。

路程上那兩個多小時,柏林沉默地老老實實坐在最前麵,聽著背後的嘈雜笑聲,和拆零食吃的哢嚓聲,頭一次感覺到格格不入的滋味。

他本來也可以很開心的跟朋友一路一起大聲唱歌,他在腦海裏設想過好多次了。

沒想到這段煎熬,在進了公園大門之後,仍然沒結束。

柏林一進去就想脫離二班去找自己班的人,反正他經常自己跑出去玩,但是老師不同意。他給三班打了個電話,說你們班的柏林被落下了,跟著他們一起來的。

問題來了,公園很大。提前半小時到達的三班已經走到很裏麵去了,他們才剛進門。

聽不見電話那頭的聲音,柏林不知道班主任怎麽回答的他被落下這件事。他想,班主任很喜歡他的,一定會來找他。

然後他看到二班老師為難地抿了抿唇,答應了一聲掛了。

在柏林期待的目光中,二班老師說,你就跟著我們一起玩吧,都一樣的。

大概是柏林的表情愣愣的,二班老師耐心解釋了兩句,大體意思是這裏太偏遠了,你不能獨自離開大部’隊,老師帶你來了就得對你負責。雖然你也不小了,但萬一碰上個壞人或迷路出事了怎麽辦。三班離門口太遠了,你班主任也沒法拋下全班人過來找你,隻能就這麽玩了。

二班老師又說了一遍,放心,跟著二班一起,都一樣的。

柏林沒心沒肺的長大,第一次有心事。他想說點什麽,開口前看到二班老師在頻頻往自己班裏的學生那看。

然後他就沉默地跟在二班的尾巴後頭,走了一下午。

以柏林活潑招人喜歡的個性,他很容易就能加入到某個小團體中去,顯得不那麽形單影隻。但是這一路他莫名的提不起心情,有同學看他孤單問他要不要一起吃零食,柏林都禮貌地搖頭拒絕了。

或許是期待太大,蒸發成泡沫時才更空落落的,喜歡熱鬧的柏林,當下就想一個人待會。

小學六年級,柏林人生中首次開始思考一些對他來說有些深沉、且難理解的事。

公園很大,二班和三班果然錯開了,從頭到尾都沒碰上。

野炊泡湯了。柏林有點傷心,他找了塊沒那麽髒的大石頭坐,看二班的同學們忙忙碌碌,手忙腳亂的撿柴火,大呼小叫地玩打火石,被烤東西的煙嗆的直打噴嚏,沒有參與。

這一天全程沒有跟自己班的人碰麵,柏林第二天一到校,就看到教室裏熱熱鬧鬧,都在熱火朝天地討論昨天幹的這事那事,看到柏林進來,他們依然熱情,跟柏林說你昨天沒來真是可惜了,你不知道我們當時……

柏林插不進去話題,也有點垂頭喪氣,不想開口。但大家都很開心,他不想掃興,就跟著很高興地笑。

好奇怪。他在班裏的時候一直都是人群的中心,可是這一次他沒一起去,他們沒有他也還是玩得很開心。柏林第一次發現,他以為他對這個世界、對其他人是很重要的,但是沒有他,其實也不影響什麽。

他們喜歡跟他一起玩,但不是必須有他在。不管有他沒他,他們要做的事還是會做,也隻是遺憾他沒有參與,卻沒有問他昨天過得開不開心。

沒有任何一個人,是不可取代的。

柏林那時候在想什麽呢。

他年紀還太小了,他想不到複雜的表達方式,他就是希望能有一個,無論什麽情況都會第一時間想起他,見不到他的時候會掛念他,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快樂會變得無限大,他不在的時候不會忘記他。他希望有這麽一個人。

書本上說,人是一座孤島。

太高深了,小學尚未畢業的柏林懵懵懂懂的,不理解。

他單純地想,大巴車我錯過了,野炊我浪費了。

要是在我錯過大巴車的時候,能有一個知道我還沒來,寧願下車一起被留下也要等我的人,就好了。

能為了他放棄野炊——他想要這樣偉大的友情。

而現在,眼前的人沒有為他放棄野炊。

他帶著童年落灰很久的遺憾,要帶他回到那一天,在落滿陽光的庭院裏,為他堆起一座很醜很醜的灶台。

不是隻有一起放棄才能給他安慰,他要讓他重新擁有。

“你為什麽不用神力啊?”

柏林一聲不吭地看著塞西爾:“你是不是這輩子都沒做過手工。”

“可以用神力來。”塞西爾繃著下巴,神情專注地砌磚,“但是你說動手做會更有趣,我想試試。”

他手上的動作沒有停頓,淡聲道:“以後萬一沒有神力了,也依然可以做想做的事。”

柏林半天沒吭聲。

看似專心致誌地塞西爾其實一直在關注著柏林。

他知道柏林在看他,隻是不想拆穿。

這樣他的視線就能停留的久一點。

看得越久,越不會輕易忘記,要每一天都入夢裏來。

直到察覺柏林沉默的太久了,塞西爾才轉過頭去看他怎麽了。

然後就看到柏林忍俊不禁地笑啊笑。

他不知道的是,他臉上的灰亂糟糟的,像一隻紋路很潦草的花貓。

“笑什麽?”

“沒什麽啊!”

不能提醒他,柏林轉過臉去深呼吸偷偷笑,不想讓他擦掉。

笑了半天,柏林摸著下巴感覺自己多少有點不對勁。

完蛋。

他竟然覺得這個人……怪可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