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始的地方結束

二〇〇一年六月,我,夏小凡,以一個畢業了的大學生的身份被有關部門押上汽車,遣送回我的原籍麥鄉。因為我在T市沒有辦理任何暫住證明,而我本人的學生證也於畢業那天作廢了,學校不會再來保我。我對他們說,我能找到其他人來保,但他們微笑著告訴我,先回麥鄉再說,那兒有一個收容所等著我,我會住在那裏,然後等著別人出錢贖我出來。這是一個固定的流程,非常簡單,按手續辦就可以,不會有人打我,也不會有人為難我,前提是我要老老實實、盡快找人來贖。

後來我搞明白了,被遣返回麥鄉,並非因為我是麥鄉人,這不是一次定向的返鄉旅遊,而是因為T市的收容中轉站就設立在麥鄉。我被押上了一輛破舊的大巴,沿著公路向西駛去。同車有很多人,老老少少,甚至包括孕婦。沒有人說話,沒有人要求喝水,沒有人想到要上廁所。

沿途的景色既熟悉又陌生,河灘和農田,撈沙的碼頭,水泥廠,農村常見的小樓房。黃昏時,車子進入麥鄉地界,看到有人在燒麥秸,星星點點的火光鋪滿了大地。公路顛簸起來,燒麥秸的煙霧很重,大巴像是駛入了雲中,很久很久,外麵什麽都看不清,隻有隱約的火光。

天快要黑時,大巴駛入了麥鄉市的郊區,但它並沒有進入市區,而是拐入了一條很窄的水泥路,兩旁是高大的加拿大一枝黃花,在六月裏長得茁壯而茂密,覆蓋了所有可能的空間。T市的收容中轉站就在這條路的盡頭,大巴駛入一扇大鐵門,圍牆裏麵是一幢白色的房子,有點像教學樓的樣子。一盞射燈忽然亮起,照著大巴,在幾個人的指揮下,我們有序地走下車,到管理處去登記。

“這裏有沒有一個斜眼的年輕人?有沒有一個少了四根手指的家夥?”我問管理處的人。他沒有回答我。我走出管理處時,看到連片的加拿大一枝黃花,已經占據了牆頭和屋頂。這確實是我曾經熟悉的風景,並且在這個場合下看來更為酷烈了。我又回到了麥鄉。

我對咖啡女孩講的最後一個故事就是關於麥鄉的。

很多年以前我生活在麥鄉,那時候它是縣城,到一九九七年才變成縣級市。和所有的縣城一樣,沒什麽特別可以描述的,我的理想也和同齡人一樣,初中升入高中,高中能考上T市的大學就算不錯了。那是九〇年代。盜版CD賣三十塊錢一張的年月。

我父親是麥鄉一家農機廠的廠長,當地為數不多的國有企業之一。這在麥鄉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

我很早就認識小白,她和我一個學校,比我低一屆。她長得很美,擁有D罩杯的胸圍,當然那是後來的事情了,中學的時候她還沒那麽出挑。她的父親是農機廠的工人,大家都叫他老白。他們家和我家住在一棟樓裏,農機廠分配的房子。那棟樓裏的人對我都很客氣,包括白家的人。

老白很沉默,老白的老婆也差不多,都是那種沒什麽本事但比較厚道的人。我對老白的印象很好。最初我父親在廠裏管行政,負責分配房子,這是個得罪人的活,十歲那年我記得有一群人衝進我家,把我父親的腦袋按在抽水馬桶裏,要他分房子。當時是老白把我父親從馬桶裏拽了出來,喝退了那些人。也因為這件事,我父親對老白不薄,一直比較照顧他。

我母親在縣醫院做醫生,有頭疼病,老白曾經給她搞來一些據說是很名貴的中草藥,盡管我那位學西醫的母親對中藥不屑一顧,但還是回贈了他們家好多東西。後來我聽說,父親給老白換了一個比較舒服的崗位。

我很喜歡小白,人們都知道白家有一個美麗的女兒,性格溫柔,非常懂事。後來到了初中時,她漸漸地顯露出了一些缺點,她身材不太高,腿短了點,胸圍卻比一般女孩更為可觀。我母親曾經說過,這姑娘的臉遺傳了她的父親,身材卻遺傳了母親的,有點可惜了。但我依然喜歡她,我經常去她家裏玩,也曾經約她去釣魚,去看電影。當時鄰居說,看,夏家的兒子和自家的女兒早戀了。

我們都沒什麽朋友,這樣挺好的。我吻過她,僅僅是吻過。那是高一的時候。

我十六歲那年,農機廠瀕臨倒閉,很多工人下崗。那幾年麥鄉的諸多企業都陷入了類似的困境,廠長在賣廠,工人在賣血。我父親的情況,當時我不是很清楚,後來知道他也在幹著相同的事情。我們家搬到了新房子裏,我穿上了嶄新的耐克鞋,有名牌山地自行車,擁有一台眾人羨慕的niscman。

那年小白的母親遭遇車禍,她死得很慘,被汽車拖行了很遠,遠得你難以想象的距離。肇事車輛逃之夭夭,三天後被抓獲,是一輛貨運卡車,已近報廢的貨色。司機一貧如洗,雙眼血紅,除了賠一條命給白家,再也沒有別的辦法。

那階段我曾經陪著小白散心,她從那時候開始就喊我“夏大哥”,一直喊到大學。

不久以後。農機廠開始編製下崗職工名單,拿很少的下崗補貼遣散回家。經曆過那個時期的人都知道是怎麽回事。我記得老白曾經到我家來過一次,拎著當年秋天新上市的大閘蟹和一瓶五糧液,一份大禮。老白求我父親不要讓他下崗。

我父親答應了。

但是翌年元旦老白仍然出現在下崗職工的名單上,我不知道父親何以如此絕情,後來他們告訴我,農機廠其實已在籌備著破產,所有的職工都要下崗,誰先誰後根本就是無所謂的事情。他們告訴我:“你爹就是個混蛋。像你爹這樣的個個都是混蛋。”

我當然知道。

我還和小白見麵,見麵也談到老白下崗的事情,她從不埋怨我父親。她身上有一種很奇怪的品質,絕少會讓她去埋怨別人。她問我考哪所大學,我說憑我的爛成績,大概隻能考考大專了。她說:“你考什麽學校我就考什麽學校。以後還能常見麵。”

那年春節,我父親大年初一在廠裏值班。當時工廠停下,廠裏沒有人,我父親獨自在辦公室看過期的報紙。老白走了進來,他用一個痰盂套住了我父親的頭,用一把剔骨刀在他胸口紮了六刀。血濺得到處都是。行凶之後,他反穿著棉衣走出廠門。

他回到了家裏。幾乎是同時,廠裏的門衛發現了我父親的屍體,第一個電話是報警,第二個電話打到了我家。門衛不是心理醫生,他很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母親:“夏廠長被人殺了。”講完又添了一句,“老天有眼啊。”

很久以來,我一直無法理解老白。為什麽他要行凶殺人?下崗已成事實,殺人並不能改變什麽。但這個問題不如另一個問題更為費解:為什麽他要把一個痰盂套在我父親頭上?

是為了阻止我父親叫喊?

是為了讓我父親無法辨清方向?

是為了當年他把我父親從抽水馬桶裏拽出來?

無從考證。

老白成了英雄;我父親因為被殺而獲得了一筆保險賠償,夠我讀完大學;我母親於兩年後改嫁;我於一九九八年考取T市工學院,一九九九年的秋天,我在學校裏詫異地看到了小白,我們相對無語。

那個殺人之夜,我母親接到電話並癱倒在沙發上的時候,我猶不知事情的原委,隻感到一陣寒意,預感到出了大事。這時有人敲門。我去開門,小白站在門口。

她告訴我:“我爸爸把你爸爸殺了,剛才他跳樓自殺了。”

這是我對咖啡女孩講的最後一個故事。現在我回到了麥鄉,我不知道她在哪裏,我答應了要去找她,恐怕很難完成這個任務了。這個故事我對她說用一刻鍾的時間可以講完,事實上我講了很久很久,那天我從醫院把她送到火車站,整個路上我就在講這個故事,現在它結束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