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入廢城

第五街一帶,第一次去那裏還能坐公交車,第二次連公交車都繞著走了,我再次被扔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場所,背靠一座正在裝修的大廈,對麵則是一片瓦礫,死城般荒涼,隻有幾個拾荒者拎著蛇皮袋在廢墟上逡巡。

我穿過馬路,沿著瓦礫之間似是而非的道路向廢墟深處走去。

直到我畢業時,小白依然音訊杳無。我已經買好了去南京的火車票,尋找小白這件事,不管付出了多大的代價,現在我隻能放棄了,餘下的事情就留給學校和警察去做吧。

但我還是在這個下午去往第五街,我說不清自己是去找人呢還是散漫的遊逛,我有一種不到黃河不死心的念頭,關於那個斜眼少年。那天我混在拆遷隊之中吃晚飯時,曾聽一個頭上包了紗布的家夥說,有個斜眼的小子從旁邊敲了他一棍子,出手非常狠毒,把他打得血流滿麵。我記住了這件事,我得回來找他。

我既有預謀,同時又漫無目的。

在我拿到畢業證書的第二天,T市的報紙上刊登了一則社會新聞,有一個變態打電話到家教中介要找教師,家教中介找了一個師範大學的女孩子過去,女孩獨自去了。不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麽,她被變態殺死在屋子裏。第二天她的同學發現她沒有回來就報了警,警察上門,凶手已經不在。女孩被放在浴缸裏,死了。

案發地點就在師範學院附近,離第五街也不算很遠。這則新聞讓我無端地想起小白。

我始終認為,那些通過傷害他人的肉體而獲得精神快感的人,就是我所定義的“按鍵人”。最微小的權力也能導致罪惡,如果連這都沒有,幻想的權力同樣可以做到這一點,幻想中的權力被任意放大,他以為自己操縱著一切,事實上隻是一個極端弱智的界麵,一個早就被設計好了的程序,可能複雜,可能簡單,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那個界麵隻需一種固定的行為模式就能完成,不用邏輯,也無需愛或恨。在罪惡行為的兩端,動機,以及必須承擔的結果,對按鍵人來說都是不存在的。

當我走過T市的廢墟,我仿佛感覺到這座城市也被一個按鍵人的手操縱著,在寂靜的表麵下曾經有過的瘋狂過程。

我穿過廢墟,途中所見,盡是些廢磚爛瓦,活像上帝的嘔吐物。我找到了第五街,這裏已經被拆掉了大半條街,平房全都沒了,遠處的筒子樓還在,看上去也混不了幾天了。在走路的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向後看看,有沒有人跟著我。這差不多已經成為我下意識的動作。我想,下半輩子帶著這樣的動作生活,倒也是一件別有風味的事,別人可能會以為我是跳探戈出身的。

筒子樓外麵的圍牆已經**然無存,曾經有過的鐵柵欄大門橫臥在地,四周鬼氣森森的,住戶們早不知去向。我朝那幾棟樓望去,它們呈現出死人般的臉色,在**的天空下僵持著,抗拒著。

“喂。”

我聽到有人在喊我,扭頭一看,是上次那個獨眼的癱子,他正坐在自行車輪改裝的輪椅上看著我,依舊戴著一副墨鏡,不過鏡片換成暗紅色的了。

“你好。”我說。

“要問路嗎?”他說,“一次兩塊錢。”

“你還記得我嗎?我上次找你買過墨鏡。”

“啊,是你啊,你上次就是要找第五街的嘛。”他說,“你記性不錯,還記得我。”

“以你的尊容我想忘記都難呐。”我指著幾幢筒子樓問他,“這兒都拆了?”

“還沒,還有些釘子戶,看,窗口還晾著衣服的就是。不過也堅持不了多久了,戰鬥已經結束了,大部隊撤了,剩下些梅嶺星火,等死吧。”

“喂,我問你個事,”我說,“這地方有個斜眼的高中生,大概和我差不多高,你認識嗎?”

“幹嗎是斜眼啊?”

“斜眼就是斜眼嘛,我管他幹嗎斜眼,我就是要找一個斜眼高中生。”

“沒見過。”他說,“你去五官科醫院,能找到一打斜眼。”

他在和我繞圈子。我說:“問路兩塊錢,問人幾塊錢,你說吧。”

他說:“不瞞你,真不知道,我又不住這裏。”他伸手拍拍我的腰,說:“這片都拆得差不多了,已經斷水斷電,該走的都走了,到了晚上就跟亂墳崗似的。小朋友,我勸你也別在這兒逗留了,到這兒來的都不是什麽好人,回頭把你給劫了也說不定。死在一堆廢磚亂瓦裏,推土機一推,明年挖地基的時候挖出你一根大腿骨,哈哈。”

我也大笑。真是個比井還可怕的玩笑。

癱子緩緩地啟動了他的輪椅,我順勢推了他一把,助他的車輪碾過一塊硌著它的紅磚。他說:“你啊,一臉晦氣,早點走吧。”

我說:“你還會看相?”

“不會看相也看得出你一臉晦氣。”他頭也沒回地說。

我哪能不知道自己一臉晦氣呢,不用鏡子,聞都聞得到晦氣。癱子的話讓我有些心驚,不是因為他嚇唬我,而是感覺他什麽都明白似的。

我繼續在搖搖欲墜的樓房之間遊**,聽到很低的位置有人喊我。我扭頭看,發現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蹲在一塊巨大的水泥砣子旁邊。

“叫你呢。”他說。

他穿著一件白T恤,質地很不錯的水磨牛仔褲,蹬一雙簇新的真皮耐克鞋,鞋麵上連一絲皺褶都還沒有。當他抬起頭來看我的時候,太陽像是迷了他的眼睛,他微微眯眼用一種古怪的表情對著我,臉上有幾道血杠。

“被人打的?”我問。

“沒事,拆遷隊打的,已經快要好了。”他說,“你要找斜眼?”

“是的。”

“他是我鄰居,就住在我對門。”

“他還住在這裏嗎?”

“不知道,我是租房子住的,不熟。就看見有這麽一號人吧,是個高中生,斜眼。我可以帶你上去找他,不一定在的,有可能搬走了。這片地方現在就像戰場一樣,每分鍾都有難民逃出去。”

我指著樓房問他:“哪間房子,指給我看看。”

少年站起來,敏捷地躍過高高低低的土堆,把我帶到最靠南的一幢房子前麵,那是一單元樓,灰黑色的水泥外牆上用白漆刷了樓號,雖已有點模糊,但尚可辨認。他指著頂樓的一個窗戶說:“這是我家。”又帶我到樓對麵,指著一個窗戶說:“這是他家。”我被太陽晃了一下眼睛,四層樓高的房子,窗關得緊緊的,依稀拉上了一道碎花布的窗簾,看不清裏麵有沒有人。

少年看著我,問:“你既然來找人,為什麽不上去找,要在樓下看來看去的?”

我說:“怕他們搬走了,白跑一趟。”

他說:“那你上去找找吧,我也正好回家。”

“你沒搬走?”

“也搬了,落下了點東西,回來拿。”

我跟著他走進一號樓,陽光驟然消失,瞳孔不適應,看到一團黑。我稍稍閉眼,再睜眼時看明白了,這棟樓的格局和咖啡女孩的筒子樓幾乎完全一樣,大概是同一年代建造的房子,一條走廊在中間,兩側都是房間,由於拆遷,很多房間的門都被卸了,可以清楚地看到有些是臥室,有些是廚房,有些是衛生間。我說:“你和他們家合用煤衛?”少年點頭道:“是的。”

樓道裏很髒,堆著各種垃圾,臭氣熏天。少年帶著我向樓上走去,我注意到他那雙新鞋被弄髒了,但他似乎無所謂,兀自向上走。我跟在他身後。他說:“聽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

“對,我是工學院的學生,外地的。”我問,“你呢?還在讀中學?”

“我是旁邊師範學院的,也是外地的,租在這裏。我看上去像中學生?”

“有點兒。”

走到i樓的時候,他小心地跨過了一團黑漆漆的東西,我仔細看才發現是個人,躺在一張破舊的席夢思上,嚇了我一跳。他說:“不要緊,這是個拾荒人,這一帶拆遷以後他就睡在樓裏。趕也趕不走。”我點點頭,拾荒人蠕動了一下,發出輕微的咳嗽聲,我跨過他,聞到他身上傳來的惡臭。我問少年:“這兒什麽時候拆掉?”

“還有些人家不肯搬走,不過看這個樣子,不搬也得搬了,誰願意住在這種地方?已經徹底淪為下水道了。很像是虛擬世界的城市,你看過押井守的《阿瓦隆》嗎?就是那個場麵。”

“沒看過。”

“新片子,很值得一看。”

“有機會我會去看。”

一直走到四樓。

我跟著他向走廊右邊走去,踏過腳下不知所謂的東西,走到盡頭,他用腳尖輕輕點開朝北房間的門,並指著對麵的房間說:“這就是斜眼家。”

對麵是一扇黑色的防盜門,帶貓眼和門鈴,關得緊緊的。我走到門口,想了想,按下了門鈴。裏麵沒有任何動靜。我又去拽防盜門,它有一個L型的門把手,門已被鎖住,我隻能用力拍打它,發出沉悶的哐哐聲。少年說:“看這個樣子還沒搬走,人大概出去了吧。”

他坐在他的屋子裏,有一張破沙發,一張桌子,其餘物品都已消失。裏麵倒是挺幹淨的,除了地上有些煙頭之外。他說:“你進來坐吧。我們或許可以等他回來。”

“謝謝。”

他坐在沙發上,我屁股半搭在桌子上。沉默了一會兒,他說:“你來找斜眼幹嗎?你看上去不像是來過的樣子。”

“找他問點事情。”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把小白的事情說出來,“我有個女同學失蹤了,之前在他家裏做過家教,所以過來問問。”

“人失蹤了,應該報警,讓警察來問。”

“報警沒用,警察來問又能怎樣呢,難道揪著頭發讓他說出女孩子的下落?”

他點點頭說:“說得也是,等這片房子拆平了,想找誰都難了。”過了一會兒又問我,“你以前見過斜眼嗎?”

“沒有。是個什麽樣子的人?”

“嗯,高高瘦瘦的,很沉默,家裏條件好像不是很好,爸媽都是下崗職工,現在在做保安和營業員。他左眼往外斜,樣子很怪。”

他的語速很慢,像是在回憶著什麽事情。我從口袋裏掏出香煙,發給他一根,他把煙叼在嘴裏,我為他點上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隨後,夾煙的右手擱在沙發扶手上,做了一個很漂亮的彈煙灰的動作。隻是第一口煙。

我給自己也點了根煙。

我們聊了不少事情,關於工學院,關於師範學院。我們甚至聊起了最近發生的殺害家教女生的事情,死者正是師範學院的。他給我講了些關於這個女生的傳聞,比如說本來不該是她去,而是另一個女生,比如說她本來約了一個男生一起過去的,但那個男生臨時爽約。諸如此類。

“你們工學院好像也有女生被殺了。”

“有。”

“凶手抓住了嗎?”

“一個抓住了,一個還沒有。”

“殺人的季節到了。”他微笑著說。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也看看我。這時聽到樓下傳來很多人羅唕的聲音,少年說:“拆遷隊來了。”我們從窗口望下去,隻見黑壓壓的腦袋,都是穿迷彩服的。有人大聲招呼道:“就剩二號樓裏還有兩戶沒搬了,兄弟們,今天一定要攻下來。”迷彩服齊聲虎吼,對麵二號樓窗口伸出一個白發蒼蒼的腦袋,與我們的位置水平且正對,向著下麵破口大罵,扔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空啤酒瓶。迷彩服們一聲呐喊,扛著撬棒向樓上衝去。

“也許我們應該撬開門進去看看。”少年說,“被你一說,我想起來了,前陣子聽到他們家裏有人喊救命,拍門,不過馬上就安靜了下來。”

我同意。我在過道裏找到了一根並不是很長的角鐵,試了一下,防盜門極為牢固,角鐵塞不進門縫。他開玩笑說:“要不到樓下找拆遷隊來幫忙?”

“你去?”

“我怕被他們一棍子敲死。”

“繼續撬。”

毫無辦法。

穿過北邊房間的門,穿過北窗,再穿過2號樓南窗,看到對麵樓裏的老頭將更多的玻璃器皿傾瀉而下。迷彩服們已經衝到樓上,老頭回身頂住門,無數鐵棒敲擊著他的防盜門,蒼白的頭顱在黑暗的屋子裏瘋狂地搖擺著,隨後是像衝車轟擊古代城門似的巨響,咚,咚,咚,乳溝時代正在驚心動魄地動山搖中離開、消逝。

少年說:“我去找根粗點的鐵棍。”

我說:“好的。”

他走到過道的另一頭,那邊黑漆漆的看不清什麽,房子裏早已斷水斷電,不可能開燈。我拎著角鐵踢開南邊衛生間的門,那屋子就在斜眼家的隔壁,看到一個髒兮兮的蹲式抽水馬桶,水箱在頭頂上。我拉了一下水閥上的拉繩,水箱發出空洞的聲音,像是有什麽東西掉進了井裏。

這間屋子有一扇窗,緊貼窗戶的是一個搪瓷剝落的浴缸,沿著邊緣有一條醒目的鏽跡。我爬到浴缸上,把頭伸出窗外看了看,離斜眼家的窗戶並不遠,並且和咖啡女孩家一樣,有一條凸出的裝飾條在窗台下方,那邊有一個鋁合金的晾衣架可供攀援。在兩間房子中間,同樣有一根落水管。

大概兩米的距離,這房子和咖啡女孩的看起來就像一對孿生兒。窗外是成片的荒地,更遠處能看到一些新樓和舊房交錯在一起。荒地上鋪滿了陽光。

我從浴缸上跳下來,回到屋子裏。對麵咚咚的巨響聲停歇了下來,忽然之間的安靜,連呼喊聲都沒有了。看來強攻不成用智取,白發老頭對著緊閉的防盜門在說話,聽不清內容,估計是在接受思想教育工作。果不其然,過了一會兒他大喊起來:“你們別想騙我開門!你們這群土匪,滾,滾,滾!”他衝到窗口,繼續向下扔東西,玻璃器皿怕是已經扔完了,他開始扔成捆的舊報紙。下麵有人大罵:“老東西,你想死嗎?”老頭嚎叫:“生的偉大,死的光榮!”下麵人說:“你以為你是董存瑞啊?”過了一會兒大概是有人提醒了,改口道:“你以為你劉胡蘭啊!”

我聽見過道裏傳來金屬拖曳在地上的當當聲。

少年進了屋子,他手裏拿著一根近兩米長的鐵管,很粗。我拎著角鐵站了起來。在某一本古兵器圖鑒上我曾經讀到,日本的武士常佩一長一短兩把刀,在野外他們用長刀,室內則用短刀,因為長刀揮動時會砍在房梁上。我算是體會到了短兵器的優點,角鐵無疑比鐵管更稱手。

他沒有靠近我,說:“我還以為你走了。”

“怎麽可能?”

“用這個試試?”他拄著手裏的鐵管。

“作為撬棒來說,必須一頭敲扁了,圓的不行。作為鐵管來說,好像找不到什麽東西能敲扁它。要不你再去找找有沒有鐵錘。”

“要能找到倒好了,這兒什麽都沒了。”

“那就把鐵管扔了吧,這玩意兒太長,根本擺不開。”

對麵樓裏的老頭用打火機點燃了成捆的報紙往下扔。下麵一片大喊:“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試過從衛生間爬到那邊窗戶嗎?”我問。

“沒有,你想試試?”

我指指自己腳上的涼鞋,“穿這個不行。我們過去看看。”

他率先走進衛生間,我拎著角鐵走進去。我說:“我剛看過了,有一個水泥條可以踩住,到那邊搭住晾衣架就穩了,砸開玻璃窗就能進去。”

他說:“有點遠。”

“手拉住落水管應該可以借力過去,”我說,“要不我弄根保險帶給你拴著?”

“我可以把鞋子借給你。”他看著我說。

我們一起冷笑了起來。

“這要是掉下去了,此時此刻,就是一次完美的謀殺吧。”他說,“你是怎麽看出來的呢?”

“總覺得你不對勁,比如你穿著新鞋子走路的樣子,對麵在打仗你一點也不關心,哦,對了,還有你抽煙的姿勢,我見過你抽煙的,在一個煙雜店門口,那次你在跟蹤小白。唯一不能對號的是你的臉,我不太擅長記人臉,你又是滿臉血杠的。”我說,“你不明明是個斜眼嗎?治好了嗎?”

他說:“有一種斜眼叫做間歇性斜眼,隻要我集中注意力,我還是可以變成正常人的。”他指著自己的左眼,說:“你仔細看著,像變身一樣。”猛然間,他從一個神態如常的少年一下子變成了斜眼,異次元世界打開了大門。他說:“可惜,總不免會精神渙散。斜眼才是我的真身。”

“很好。你要是再敢說一句謊話,我就用這根角鐵打死你。”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