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幻物有很多種。對我來說,除了品嚐過一次大麻之外,迷幻搖滾、酒精、睡到半夜起來抽煙,都有著不同的致幻效果,具體來說,迷幻搖滾是散步式的幻覺,酒精是狂奔,半夜醒來抽煙則像是駐足於十字路口。

發燒是另一種形式的幻覺,那就像是被內部的力量拋出去,不知道會飛行多久,也不知道會掉落在哪裏。這讓我想起了鍋仔那封著名的遺書,天空中飛行的石子答案或許就在小石子最終墜落的地方。

我帶著燒去找咖啡女孩,她仍舊是坐在空屋子裏唯一的床墊上,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那天你到底帶上門了嗎?”

“什麽帶上門?”

“那天你擦了馬桶,去了拆遷工地,混了飯,噢對,還有一個女高中生住在我這兒,早晨走了。你還記得嗎,我說過你出門時候忘記關門了。”

“那天發生的事情真多啊,非得借著這些特殊事件,我們才能記起一些平淡無奇的事情。”

“我不要你在這兒抒情,你到底關上門了嗎?”

我用力拍我的額頭,這件事即便在當時都想不起來了,像一粒鹽溶化在海水裏,無影無蹤,不可追尋。我說我正發著燒呢,腦子是一條彎彎曲曲的死胡同,什麽都想不清楚了。“丟什麽東西了?”

“什麽都沒丟,倒是多了些東西。”

“什麽?”

她從枕頭下麵拿出一個小紙包,從練習本上撕下來的白紙,打開,裏麵是一堆鉸下來的指甲,半透明的,很細碎,看不出是誰的。當然,我從來沒有在她房間裏鉸過指甲。

“這不是我的。”我說。

“也不是我的。”

“有可能是那高中生的。”

“那姑娘塗著那麽黑的指甲油你沒看見?”

“真沒注意到。”

“早說你是個不合格的偵探。”

“我在發燒呢。”我說,“也就是說,有人趁我沒關門的時候,到你房間裏來剪指甲,然後,什麽都沒碰就離開了,也沒關門。對嗎?”

她站起來,從包裏掏出身份證,走出去,把門帶上了。片刻之後,房門哢嚓一聲被推開,是她用身份證撬開的。“看,就這麽容易。”

“換把防盜鎖吧。雖說你房間裏沒什麽東西可偷,但賊不空手,你不在家還好辦些,萬一在家就慘了。”

“這不用你提醒我。問題是哪個賊會跑到我這兒來剪指甲?”

“賊都是超乎常理的。你這個賊可能是個剪指甲的狂人,不如把這堆指甲送到警察局去吧,也許正好是某個流竄犯的呢。”我有氣無力又滔滔不絕地說。

她沒理會我,繼續說:“這個人是在窗口剪的指甲,都在窗台上,剪得很碎。那天天氣不錯,你是上午走的,我是傍晚回來的,下午是個空白點。他可能是在下午陽光很好的時候,對著光線剪指甲,然後把剪下的指甲歸攏在窗台上。”

“模擬得相當像回事,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偵探。”

她從窗口回過頭來,緩緩地說:“我想大概是我姐姐來找我了。”

她給我倒了一杯涼水,之前做咖啡女招待的感覺又回來了。她從旅行箱裏拿出一盒藥,說是退燒片,讓我吃了,然後就可以講一些不願意講的事情給我聽。

“退燒片吃下去一個小時之內就能發汗,讓你舒服一點,我這兒隻有一盒了,都給你。”說著把藥盒子塞到我的口袋裏,“一天最多五粒,不可多服,多喝水,少抽煙。附近所有的藥房都有賣退燒片的,但不一定都是這種,記得不要混著吃,會腎虧的。”

“記住了。”

“我來講故事給你聽,比井的故事更可怕的一個。”她說。

井就在我爸爸的廠裏。我爸爸是那家工廠的工程師,搞機械的。

我姐姐把我推井裏那次,我爸爸得到的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答案,我說是姐姐推我下去的,我姐姐說是我自己瘋跑了掉下去的。對我爸爸來說,要麽就是我姐姐在撒謊,要麽就是我在撒謊,不,我不僅僅是撒謊,我沒必要把這件事的責任推到姐姐頭上,那麽就是我產生了幻覺。

不幸的是我姐姐從來不撒謊,至少她的謊言從來沒有被戳穿過,而我從小就有幻覺。我睡著的時候會突然坐起來,說死去的外婆在對我說話。我會看見隔壁的人在做不好的事。學校組織去動物園春遊,別的小孩都對著猴籠子起勁,我呢,蹲在樹叢邊,愣說有猴子在裏麵。我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出了名的幻覺女孩。

如果是你,你會信誰呢?兩個女兒,一個十二歲,一個八歲,一個品學兼優,落落大方,一個迷走在現實和虛幻之間,眼圈總是青的。你一定也會選擇相信那個比較可靠的。

那你就反證了我是個精神病。

我和我姐姐關係很正常,雖然不是很要好但也絕對沒有不好,她是個有距離感的人,比較高傲,我是個悶葫蘆,如此而已。後來發生了一點變化。

這件事過去了好幾年,因為當時年紀太小,我自己的記憶也模糊了,盡管我說是姐姐推了我,但由於她和我爸爸都一口咬定是我產生了幻覺,很長時間裏,連我自己都認為那是幻覺。隻有卡在井裏的恐懼感,太深刻,深刻到淹沒了其他的記憶。再後來,我長大了一點,可以稍微理性地思考這件事了,我找不到姐姐有什麽動機推我下去。什麽事情都要講動機,對不對?在簡單的事實之下總是有著複雜的原因,對不對?她沒有理由殺我,或者再極端一點地說,如果她想殺我,在此後那麽多年的時間裏,她有充裕的時間動手,再來一次。但是沒有,她沒有動手做這件事。

直到我十六歲那年看到了她的日記本。

那時她念大學,日記本在她的學校裏。有一年五一勞動節我媽媽帶著我去南京看她,她和我媽出去逛街了,我躺在她床鋪上,從枕頭下麵摸出了那本日記。其實不是日記,她好像是一個暮年的人,在寫回憶錄,把二十年來經曆的事情摻雜了當時發生的事寫在一起,很像一部先鋒派的日記體小說,有很到位的風景描寫,不知所雲的對話,人物都是按照某種節奏出場退場的。她把過去和現在的日常生活按照小說的節奏重新排列。

在她的日記中我看到了一個故事。

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妹妹總是能產生幻覺,夢見死去的外婆,她們那個無神論的父親根本不信這一套,但偏偏她們的母親是個堅定的有神論者。妹妹把外婆在夢裏說的話轉述給母親,母親就會去張羅著給外婆燒紙錢。姐姐覺得受到了冷落,姐姐羨慕妹妹的幻覺,有一天姐姐偷偷地告訴母親,自己夢見外婆了。但母親根本不相信姐姐。母親大概也知道,幻覺,隻能是唯一的,就像你不能同時找兩個巫婆跳大繩。

日記裏的故事很吊詭,姐姐真的有幻覺嗎?沒說。也許有,因為姐妹的基因是相似的;也許沒有,也許姐姐隻是妒嫉妹妹受到了母親的關注所以模仿妹妹。總之,最後的結果是姐姐把妹妹推到了一口井裏,妹妹死了。

這是一個用第三人稱寫的故事,很有意思,我當時想,說不定可以發表呢。隻有我知道這件事到底有多可怕。

我見到我姐姐時,問她:“那個姐姐妹妹的故事,是怎麽回事?”我那年十六歲,如果我再長大一歲就不會問這麽愚蠢的問題了,我會把這件事按死在心裏,但我當時竟然有點義憤填膺。於是,我姐姐微笑著說,那隻是她近期在寫的一個小說素材,小說都是謊言。她笑歸笑,那表情恨不得想殺了我。她當然知道那日記裏都寫了些什麽,除了井的故事之外還有她和兩個男人同時上床之類的故事,她盡可以告訴我那都是小說,但我不是她的讀者,我是她妹妹。

我明白了,在我和她之間有一場角力,類似拔河。但並不是真實和謊言之間的角力,而是幻覺和謊言,兩者對峙。真相,在中間。誰贏了,真相就歸誰。

回家的路上,我問我媽,小時候姐姐也夢見過外婆,她告訴過你嗎?我媽說,還真有這件事,不過我媽根本就不信。我問她為什麽不信,她竟然說,靈媒這東西還是要相信比較小的那個孩子。我靠,就這麽一個理由,令我無言以對。

這件事之後,說起來也奇怪,我身上所謂的幻覺部分漸漸消失了,我變成了一個比較正常的人。大概青春期過去了,身上那種製造幻覺的激素也就沒有了。我聽說精神分裂完全就是一個內分泌的問題。

第二年我姐姐從大學畢業回來,我們又住在了同一個房間裏。她在電信局找到了一份工作,大學期間還曾經在什麽刊物上發表過幾個短篇小說,當然,沒有那個關於幻覺和井的故事。幾個短篇小說和一個電信局的差事差不多就是她讀大學所有的成就,這已經足夠讓我爸爸覺得榮耀了。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喜歡她的小說,家長裏短,磕磕絆絆,工作以後她總算會寫一抹城市的夜色了,陸續又發表了一些東西,小有名氣。小城市的美女作家。有一天我去一個高中同學家裏,他在大學裏讀中文係。他竟然是我姐姐的讀者。我和他聊起,我說我一點都不喜歡她的小說,曆數了種種缺點,我那個同學就把她寫的一個關於幻覺和井的小說拿出來給我看,那就是我在她日記上看到的故事,她確實把它寫成了小說,寫得更豐滿了,但仍然沒有說出姐姐幹這件事的動機。我那個同學說:“她其他小說都寫得不錯的,這篇尤其好,是她的成名作,難道你以前沒看過嗎?”我問他:“姐姐殺妹妹的動機何在?”他說:“這不需要寫出來。”

我把這篇小說拿給我爸爸去看了,我是帶著報複的動機的,這麽多年我爸爸並不喜歡我,他隻喜歡我姐姐。我這麽做,有點呼應我姐姐的意思,當年她不也在我媽麵前聲稱自己夢見外婆了嗎?我們各自做著報複的事,打破我爸爸的幻覺,或者是增加我媽媽的幻覺。那時我媽重病住院,已經快不行了,我隻能去折磨我爸爸。我爸爸顯然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篇小說,他看完了什麽都沒說,做菜的時候把自己的手切下去一大塊。他很幽默地對我說:“菜刀也是一種井。”

那天吃飯,我姐姐知道了這件事。她很直截了當地說:“你有被迫害妄想症,你應該去治治了。”我分毫不讓地說:“既然你誠實而正常,為什麽不把你的成名作拿出來給家裏鑒賞鑒賞,還等我去翻故紙堆?”

在她的小說裏,所有的都是謊言,或者所有的都是實話,隻有妹妹死掉了是一個謊言,僅僅是一個謊言便抵消了所有的真相。我用她的小說去和她對質是件極其愚蠢的事,因為小說也是一種陷阱。但我也有我的井,她不肯把這篇小說拿出來給我們看,這就是她的失策,盡管這個井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它管用就可以了。我姐姐無法回答,最後她隻能說:“我就是怕這個小說刺激了你的腦神經。”我爸爸這時總算說了一句公道話:“你妹妹不是精神病。”不過他畢竟是寵愛我姐姐,又被我媽的病情弄得筋疲力盡,他到底還是做起了和事佬,讓我們都忘記這件事,誰都不要爭了。

這怎麽可能?兩個成年女人之間的仇恨是任誰也勸解不了的。我們在飯桌上劇烈地爭吵,相互嘲笑,她說我是精神病,我說她是變態。吵翻了,桌子上的菜都掀了,我爸爸躲自己屋裏,結果接到個電話,說我媽媽在醫院病危。

媽媽就是那天走的。肝病,病毒進了腦子裏,什麽人都不認了,拖著拖著終於走了。她死了,我和姐姐之間剛挑起的戰火隻能暫停。但是我做了一件非常瘋狂的事,我在吃豆腐飯的時候把這個小說拿給了家裏所有的親戚看,假如沒有我提醒,親戚們差不多都快忘記我曾經掉在井裏的事情。這下我姐姐坐不住了,她瘋了,把我的頭按在我媽的骨灰盒上,抄起一個花瓶,後麵的親戚一擁而上把她拉開。就這一下,她輸了。

我離家出走之前去看過那口井。那次為了救我,把井掘開了,成了一個漏鬥形的大坑,為了防著有人掉下去,就把這廢井給填平了。很多年過去了,廠都快倒閉了,變成一個記憶的遺跡,我找到了井的位置,那裏已經變成了花壇,種著一圈冬青樹。我沒敢走進去,我知道那個漏鬥還是存在的。我在花壇邊站著,走過來一個老工人,我就問他,當年是不是有個女孩掉進去過。老工人說,對的,掉進去死了。我說沒死,救上來了。老工人就說,明明記得是死了嘛,女孩的爸爸是廠裏的工程師,反正就是死了。我無言以對,我想要是我姐姐在這裏就好了,這個謎底其實是我死了,正如她在小說中設定的那樣。我們可以不用爭執了。

後來我就走了。

我姐姐有個非常奇怪的習慣,她構思小說的時候會剪指甲,因為這個,她的指甲永遠都留不長,稍微長出來一點點就會被她剪掉。她喜歡站在窗台上剪,剪完了,風吹過來,碎指甲自然就被吹落到不知什麽地方去了。

我當然不是因為她而離家出走的,不完全是,還有其他原因。但她一廂情願地認為,我是因為她而走的,她覺得我真是幻覺得無可救藥了。我出去得久了,出走變成了遊**,到處打工,沒什麽目的,偶爾還會回家看看我爸爸。我媽死了以後,我爸變成了一個佛教徒,念佛吃齋,非常虔誠。我問他,在井的事情上,他到底相信誰的說辭?我爸說:“答案在神明那裏。”

我爸爸還告訴我,以後少回來。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姐姐不會放過我。假如我的確是被她推到井裏的,則我這輩子都不會安生,她一定會來找我的。反過來說,假如我的確是產生了幻覺,則可以證明我是一個妄想症患者,我這輩子還是不得安生。

這故事有趣嗎?

“我感覺你還是很正常的,思考問題的方式都很正確。”我說。

“你這個話,已經把自己預設在正常人的位置上了。”

“好吧。”

“問題在於指甲。懂嗎?假如我是個精神分裂,那我的判斷就是錯的,我姐姐不會來找我,這堆指甲不是她的,那可能就是我自己剪的放在了這裏。但我竟然不記得了,我在我不記得的情況下模仿了我姐姐做過的事。我不但曾經是個精神分裂,而且,繼續是個精神分裂。”

“如果你沒有精神分裂那就是你姐姐來找你了。”

“她構思小說的時候會剪指甲,那麽她難道會站在我的窗口構思小說?你猜猜看她在構思什麽?”

我想了想說:“謀殺也需要構思,對嗎?”

“對。”

“推理無效,存在太多的假設。”我努力啟動著頭腦裏的發動機,“比如,即使你是個精神分裂,即使你是在幻覺中被你姐姐推到了井裏,她仍然可能來殺你,謀殺的動機各種各樣,謀殺者也有各種可能性的。又比如,即使你姐姐曾經企圖殺過你,但這堆指甲並不一定就是她的,可能也是你的,可能你仍然存在幻覺。你的推理鏈上有太多的必然性,卻忘記了偶然性才是驅動宇宙運轉的法則。”

她默然不語。我說:“其實,想知道你姐姐是不是來殺你,最簡單的辦法是打個電話回家,問問你爸爸,這兩天她在不在家。她要是在家,當然就排除了嫌疑。”

“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就是T市人,那口井也在T市,我爸爸和姐姐現在離我隻有三公裏遠。”她說,“這個故事就發生在這裏。”

我開始出汗,發燒的沉重感消退下去,腦袋稍微清醒了些,但身體卻有一種步入雲中的感覺。我取過她手裏的茶杯,到廚房去倒了點水,穿過走道,回到房間裏。一杯喝完覺得還不夠,又去倒了一杯。

“今晚上住在這裏吧。”她說。

“你就是不請我住,我大概也走不回去了。不過很難說可以保護你,隻能擺擺炮,做個標靶,一錘子敲死了我,你就可以逃掉了。這也不錯。”我仰麵朝天倒在她的床墊上,“偶然性萬歲。我得睡會兒,我不行了。”

“睡吧睡吧,睡醒了再說。”

“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麽冷靜的妄想症患者呐。”我說。

我的頭挨在枕頭上,在柔軟的枕芯深處有一股力量將我的意識向下拖拽,靈魂出竅,但不是向上飛騰,而是被什麽東西抱著,一股腦兒地沉入了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