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入廢城
我醒來時,女孩已經不在屋子裏。這是上午,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像加了一層棉被,無論是我所經曆的黑夜還是我所講述的黑夜都已不再。
咖啡女孩的屋子裏隻有一張床墊,我記得女高中生睡在上麵,我是靠坐在牆邊,和咖啡女孩一起,抱著膝蓋說話。我喝了一杯熱茶,我對茶過敏,喝少許一點就睡不著,我頭腦清醒地講了很多話,但咖啡女孩告訴我,這不是茶葉,而是一種蘆葦的葉子。聽到這個,睡意當頭而來,天快亮時,我趴在自己膝蓋上睡了過去。
這個睡姿簡直要把我的頸椎骨弄斷,我站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踱步,搖頭晃腦放鬆脖子。低頭時,發現床墊上有一張紙條,是女高中生留給我的。
我走了,謝謝你,還有你的女朋友。隨身聽裏那張Lush的唱片我借走了。
另外從你口袋裏掏了一百塊錢。我經常會去倉庫區聽搖滾,來找我。
我把紙條塞進口袋,想了想又掏出來,揉成一團從窗口扔了出去。我走進廚房找吃的順便將咖啡女孩的箱子拖過來頂著房門,防著它再次被風吹上。
廚房在過道對麵,正對著衛生間的門,同樣是兩戶人家合用。咖啡女孩曾經帶我來這裏參觀過,非常破舊,與時光沒有任何關係的破1日,倒是能折射出使用者的強大破壞力,並且像一個史前的雙頭怪物,有兩個煤氣爐,兩隻水壺,兩套鍋碗瓢盆,兩個電冰箱。
她的冰箱裏什麽都沒有,連冷氣都沒有,我餓慌了,打開對麵的冰箱,那兒儲備豐富,但主人顯然不是精於家政的人,因為他把火腿香蕉方便麵等等不需要冷藏的東西一股腦兒都塞在了冷藏室裏。我拿出一盒桶裝方便麵,又拎過一個熱水瓶(管它是誰的),泡開,五分鍾之後揭開蓋子,吃了個半飽,再將紙桶連同殘羹一起扔到樓下,托的一聲巨響,毀屍滅跡。
咖啡女孩還沒有回來,我回到走廊裏,一種沉入寂靜沼澤的感覺再次包圍了我。我走到樓道口,向下看了看,水泥砌成的樓梯上有淡淡的陽光,灰黑色蒙塵的玻璃窗那兒照進來的,在每一個樓梯轉彎口都有著相似的格子陰影。不知誰家將一個瓦盆放在窗台上,其中的植物已經完全枯死,剩下一段稈子,以及龜裂的泥土。這個瓦盆好像有一種魔力,讓我看了很久。
我需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最簡單的那種,既不思考也不判斷的事務。咖啡女孩的屋子裏隻有一張床墊,除了**之外,一切都被預先免除了,這讓我想起監獄或者是按摩房。我去了趟衛生間,辦完事之後,看著那個髒得像出土文物一樣的抽水馬桶,決定給她洗馬桶。既為了她,也為了鄰居家的那碗方便麵。
程序很簡單,打水,找到半包深藏在馬桶後麵的潔廁粉,調開了,用刷子猛刷。每一個邊邊角角都不放過,力爭使它煥然一新,我一邊洗馬桶一邊哼著“Ladykiuers”,像一個快樂的清潔工。半小時後,馬桶光潔如新,我滿意地籲了口氣,站直了身子。手上的皮膚由於浸在化學品中,變得滑膩而浮腫,我在水龍頭上衝幹淨手,回到咖啡女孩的房間,把她的箱子踢開,拉上門,離開。
我去第五街。
T市的中心地帶,到處都是工地,拆到隻剩骨架的多層樓房,像剃頭推子平推過一樣的平房,巨大而密集的土坑,連根拔起的大樹,某一棟高層樓宇像穿套頭毛衣一樣逐漸向下延伸的玻璃幕牆,連片的工地圍牆上無不刷滿各個建工集團的名號。場麵很奇異,一座新的城市正在拔地而起,更新,更快,更溫暖。
公交車停在一個荒涼的站頭上,司機回頭對我喊:“你到站了!”上車之前我曾經問過他,第五街在哪一站下,我滿嘴普通話顯示出了外地人的身份,這位一看就是勞模的司機滿有把握地說:“到站我會喊你的!”結果,我下了車之後,發現周圍沒有任何車站的標誌,沿著道路全是掘開的土,行道樹像經曆了暴風雨般齊刷刷倒下——我壓根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站。
五分鍾之後,我在開膛破肚的街道上遇到一個殘疾人,他坐在一輛自製輪椅上,該輪椅的輪子顯然是用自行車車軲轆做的,故此兩個輪子的鋼絲數量不一樣,左輪是曾經的前輪,右輪是曾經的後輪。殘疾人戴著一副電焊墨鏡,手臂上還綁著個紅臂章,看不出什麽來路。我走近了才發現,紅臂章上用毛筆寫了兩個梭子蟹一樣的歪字:指路。
他隔著墨鏡注視著我。
我問他第五街在哪裏,他用手遙遙一指。穿過一片圍牆(圍牆中我猜是廢墟),沒有道路,隻有方向。
“給我兩塊錢。”他說,“我就告訴你。”
我掏出兩塊錢硬幣,放在他手心。他的手立刻指向另一個方向,“看見前麵的崗亭了嗎?左轉,一直走,看到一個公共廁所,不要轉彎,繼續走,有很多大蓋帽和推土機的地方就是。”
“拆了?”
“還沒有,正在打。”
“懂了。”我說,“你這紅臂章是怎麽回事?戴紅臂章問路還收錢?”
“我私營的,紅臂章顯得比較有公信力,自己做了一個。這一帶拆得厲害,生人到這兒沒有不迷路的,要不是戴個紅臂章,哪個外地人肯來找我這個癱子問路?”
“你應該去火車站,掙得多。”
“那是人家的地盤,我去過,被人拆了車輪子,我一個癱子扛著兩個輪子和一把椅子,從火車站爬回來的。慘不慘?”
“慘。”
“弱勢群體啊,我連群體都找不到,我弱勢個體。”
我指指他的墨鏡,問:“這個多少錢,也賣給我。”
“二十塊。”
我遞給他二十。他把墨鏡摘下,這時我發現他有一隻眼睛是瞎的,凹入眼眶,他用獨眼看著我。
“你現在的樣子更慘了,”我說,“開玩笑的,別生氣。”
“在南邊滾地雷滾的。”他說,“開玩笑的,別當真。”
沿著低矮的建築工地圍牆向前走,我一再地跨過倒斃在地的樹幹和枝權,透過墨鏡,看到一個深綠色的世界,陽光被過濾,整個像暴雨來臨前的景色。
按照獨眼癱瘓的指路者所說的,我走過一個公共廁所,那兒的牆上沒有通常寫著的“男”和“女”,而是兩個殺氣騰騰的大字:拆,拆。走到了第五街上。街景荒涼,好像西部片裏的某個場景。有個雜貨店在街口,已經被敲掉了半堵牆,還在堅持營業,櫃台裏坐著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少年。我買了包煙,問他:“前麵是筒子樓吧?拆了嗎?”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說:“你現在趕過去還來得及。”
無論如何,在你的青少年時期,保持冷漠是個好習慣,你犯不著對一個照顧你幾塊錢生意的人太熱忱。我拿了煙,一邊抽著一邊往6號那邊走,直走到場子裏。我當時沒有意識到,他是在看我的墨鏡。
我說它是場子,因為它已經不再是純粹的居民區了,裏裏外外堵滿了人。小區被一道並不是很高的水泥圍牆攔起來,有一扇鐵門可供出入。這會兒人都堵在鐵門口,另有一部分站在街上,背對著我,攔成人牆狀。在人牆對麵的五十米外,同樣浩浩****的拆遷隊,金戈鐵馬,戰旗飄揚,肅立在陽光下。
我沒時間多看,擠開人群,穿過鐵門向裏走去。小區裏站滿了人,看這架勢很快就要開打。我數了一下,一共八幢筒子樓,都是建造於六七十年代的房子,其外形和咖啡女孩的住所非常相似,隻是格局小了點。由於拆遷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展開,地上全是碎磚亂瓦,圍牆破了幾個大洞,各處都刷滿了“拆”字。有一個柴油桶裏正在燒橡膠輪胎,我所聞到的焦糊味,正是來自這裏。我略感幸運,要是晚來那麽幾天,恐怕這地方就被推平了。
我扒開人群,找到了1單元樓,門洞口全是老幼婦孺,堵在那兒,我進不去。有人衝我喊:“滾出去!滾出去!”我沒理會,把煙掐了,這時我發現事情出了點岔子。
我隻有一個並不具體的地址,我不知道斜眼少年住在哪一層哪一戶,也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房子大概很快就要從地球上消失。作為一個勢單力孤的業餘偵探,我必須在眾目睽睽之下調查案子,這有點說不過去。
我找了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低聲問:“小朋友,你們這兒有沒有一個高中生,是個斜眼。”我想做一個斜眼給他看,但我戴著墨鏡,就算了吧。小孩看了我半晌,忽然大哭,喊道:“這兒有個奸細!他要找斜眼!”說完撒腿就跑。我不明就裏,抬起頭看,已經被七八個婦女圍住,其中有人說:“早就注意到你了,快滾到你同夥那裏去!”我說我哪有什麽同夥,立刻有兩個男人過來,左右架住我,生拉硬拽到人牆那兒,再架出去,把我往前一丟,引來哄堂大笑。
我向遠處張望。一塊大空地,都推平了,停著兩輛帶抓鬥的履帶車,也是灰頭土臉鏽跡斑斑。這種車子,你很難搞清楚它到底是民用的還是軍用的。履帶車後麵站著三種人,戴安全帽的,穿迷彩服的,架著墨鏡的。安全帽最多,都是些建築工,看熱鬧似的躲在最後麵;迷彩服較少,都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麵色凝重地圍在履帶車旁邊;架墨鏡的最少,僅有十幾個人,其相貌外形各異,都叼著煙。我差點笑出來,我的樣子和墨鏡們非常相似。
電喇叭在喊我:“回來,回來,還不到時候!”人群對我發出一陣噓聲。我就像身陷兩軍陣前的誰誰誰,與兩派全無關係,也不知道該往哪邊跑。墨鏡本來是為了擋臉,此時卻令我萬眾矚目。舉著電喇叭的是個上唇留著胡子的墨鏡男,穿一件爛糟糟的皮夾克,站在五十米開外對我大吼。我試圖退回人牆,被人踹了回來,這樣我隻能向墨鏡們跑去。剛跑到位,舉電喇叭的胡子重重地在我頭上拍了一巴掌,罵道:“亂跑個逑啊!”我捂著頭回答道:“上廁所去了。”胡子對我吼道:“後麵呆著去!”我走到後麵時,有個和我年齡相仿的迷彩服拍了拍我肩膀,很友好地說:“當心點,不要亂跑,第五街這裏全是下崗的,他們正想找人墊背呢,落單了讓你死得難看。”
那是下午,太陽偏西,但還在我頭頂,白晝正在逐漸消逝。我躲在人群裏抽煙,冷眼看著他們的舉動。胡子一直在看太陽,這讓我聯想起古戰場的將帥,古代沒有手表。與此同時,胡子不停地打手機,手機上當然有時間,但他好像是對太陽的位置更敏感。我不無悲涼地想,今天竟遇到了一個如此古典的流氓。對麵的居民換了一班,男人們撤下去,一批女人上來,雙方都沒有實際的行動,在太陽下麵耗著。胡子夾著雙腿在原地踏步,很像是尿急的樣子。過了一會兒他果然跑到牆邊,拉開褲子尿尿,身後的人也都跟過去尿,幾十個人一起尿尿的樣子頗為壯觀,也引來對麵的嘲笑。我預感到事情就要開始了。準幹事之前都得把自己尿幹淨才行。
居民們在對麵聊天罵娘,女的打毛線,男的搬來一張折疊式麻將桌,開始打露天麻將。與之相比,拆遷人員這邊顯得沉悶而嚴肅,畢竟是客場作戰。胡子尿完了,回到抓鬥車旁邊,又打手機。
我問那個迷彩服:“社區裏還有這麽多人,真用推土機推過去?”
迷彩服說:“咦?你剛出來混的,這都不知道?這玩意隻能用來嚇唬嚇唬他們,不是推房子,是推圍牆的,推平了,把路都掘開了,把水電都給斷了,白天黑夜地在旁邊開工,他們就隻能搬走了。”
“冷兵器時代的圍城戰。”我讚歎道。
“其實都沒用,人要是遇到拆遷,都會比平時堅強一百倍。我見得多了,一幢房子裏隻要有一個堅強的,你就不能把房子給推平,關鍵時刻還得靠我們。這片街道上全都是我們打跑的,斷水斷電有什麽用啊。他們都是下崗的,飯都吃不飽,對水電的需求很低的。這種人餓得久了,會產生幻覺,以為窮人是這個社會的管理階層,他們隻有挨了打才會明白,今天的世界是誰做主。”
我點點頭,佩服,我想看看他們怎麽收場。
胡子收起手機,命令抓鬥車開向小區圍牆。車子轟轟地啟動,迷彩服和安全帽們微微弓著身子,跟著向前走,有點像古德裏安將軍指揮的坦克戰,對麵是斯大林格勒缺兵少將僅僅擁有輕武器的蘇軍戰士。蘇軍戰士們推開麻將桌,全都站在第一線,磚頭瓦片雨點般地飛過來。這場麵我見過,我們和Lon的裝修工打仗也是這樣。聽見有人喊:“不許推我們的圍牆。警察來啦!快去報警!”抓鬥車繼續向圍牆開去,一片轟鳴,一片稀裏嘩啦,和我說話的迷彩服腦袋上挨了一磚頭,血流滿麵地撤了下去。蘇軍戰士中衝出幾個老太太,往圍牆邊一躺,喊道:“有種就壓過來!”抓鬥車停了下來,德軍戰士和蘇軍戰士近距離扭打在一起,卓婭和柳德米娜們尖叫。瓦西裏和伊萬諾夫被一群海因裏希圍住了痛打。打麻將用的折凳像風箏一樣飛上了天,一名戴墨鏡的黨衛軍戰士被絨線針戳中了私密部位,慘叫著穿過人堆向街道上跑去,大概是去掛急診了。
戰局在三十秒鍾之內就向著衝鋒的一方傾斜,大部分的墨鏡都還沒有動手,迷彩服已經將局麵控製住了,人群退回了小區裏,躺在地上的老太太並不能成為抓鬥車的障礙,她們被抬起來,但並沒有被放下,她們就被三五個人抬著,既不能反抗也不能自殘,緊跟著,抓鬥車像武俠小說中的化骨綿掌,輕輕地拍向圍牆。溫柔的國家機器僅僅是擦碰了這個違章建築,它便應聲倒下。
迷彩服和墨鏡們歡呼,手一鬆,老太像沒抓穩的蘿卜一樣掉在地上。戴安全帽的農民工喜出望外地舉著鐵錘鐵鍬奔向圍牆的殘骸,仿佛是豐收季節奔向稻浪滾滾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