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教授”的筆記

匹茲堡警察局遭“忍者”突襲事件後的第三天,“教授”被發現自殺死在了阿舍克立夫精神病院他自己的囚室中。驗屍官確定,他是用一個塑料袋悶死了自己。在他的遺物中,人們在一本《聖經》的最後一頁,發現了五個用黑色墨水手寫的名字:傑克·丹尼爾斯、伊恩·麥卡錫、傑森·格雷格、尼古拉斯·顧以及他自己的名字:基爾戈·特勞特。每一個名字上都被打上了一個叉,下麵則記錄了一個詞組“time-quake”,以及一串數字與字母的組合,那看上去像是一組用戶名和密碼,但沒人知道究竟用在哪裏。

“最初,我以為我是被挑中的‘幸運兒’,被上帝授予最慷慨的禮物。通過‘時震’,我可以成為世界上唯一能夠預測市場的人,雖然之前我對股票、期貨之類的東西一竅不通,但一旦你能預測未來,那種東西就會變得毫無秘密可言。我開始想像,在擁有了大把的鈔票之後我的生活會變成怎樣——周遊世界?不,對於那種事情來說,我已經太老了。或許我會在溫暖的南方買一棟帶碼頭的海邊別墅以及一艘遊艇,然後在酒櫃中存滿足夠喝十年的各種烈酒。哈,那還是我讀大學時候的夢想,但糟糕的是,甲板上不會有比基尼女孩,也沒有穿著下擺變幻不定的雪紡長裙的妻子,帶著孩子,不會有人與我分享這些。當六年前安吉拉用一場漫長而痛苦的離婚訴訟官司將我活生生撕成兩半之後,我就再沒對愛情這樣東西抱有過什麽幻想。在那之後我也約會過幾個女人,但結果一次比一次糟糕。如今,我對那些連黃色笑話都聽不明白的老女人已經沒有任何興趣,而年輕女孩們,對於我這把老骨頭來說已經太過危險了。難以想像,如果我辭掉在大學的工作,我的生活還會剩下些什麽——天哪,我寫這些幹什麽……”

“我有時會想,既然我能夠將‘未來’的記憶帶回‘時震’之前,並改變它,那麽存在於我‘記憶’中的那個‘未來’,又算什麽呢?或許隻有T.S.艾略特的一句詩才能恰如其分地描述這一狀況:‘此刻與過去,或許都在未來之中,而過去也包含了未來。’我想我需要認真考慮一下是否要將我的發現公之於眾這個問題——即使那將為我帶來一座諾貝爾獎杯——我無法想像當每一個人都獲得改寫曆史的能力時,這世界將發生怎樣的變化。我猜如果真的出現那種情況,或許隻有祈禱上帝真的存在,才能讓人類社會免於崩潰。但從另一方麵說,我又有何權力把這一發現從人類那裏奪走?或許情況並不會那麽糟也說不定。為什麽是我要作出選擇?如果想當然地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唯一察覺‘時震’的人,也未免太天真了。我看我暫時還是不要想這樣的問題了,我的學生邁克爾帶了一些中國茶葉給我,我想泡些茶應該能幫我擺脫這些煩人的思緒。”

“我家後院有一棵老樹,我不是植物分類學家,叫不出它的名字,我隻知道它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就被種下了。自上世紀五十年代城市郊區化的潮流開啟以來,它幾次從地產開發商的手中幸免於難,如今它已經是整個社區中最‘老資格’的居民了。我小時候,我的父親曾在樹上為我搭建了一個樹屋,經過這麽多年樹枝的拉扯,樹屋已經支離破碎,但釘在樹幹上用來攀爬的階梯依然是完好的。於是社區中的孩子們總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試圖爬上去,留下一個屬於自己的記號什麽的。後來,我不得不養了一條大丹犬來看守那棵樹,嚇跑那些想要爬樹的孩子。

“丹尼是街對過格林伍德家的孩子,或許是因為哮喘的緣故,他長得比同齡人都要瘦小,也從沒見他和社區裏的孩子一起打籃球和棒球。他總是穿著全套的運動服,卻也隻能坐在場邊看台上。他也和其他孩子一樣,總是試圖找機會爬上我屋後的樹屋,但每次都被我那條叫做‘鮑比’的狗嚇退。他或許是社區所有孩子中唯一一個從沒爬上過那個地方的了。最近的一次,那些孩子中最頑皮的一個,西蒙,從他媽媽的藥箱中偷了兩粒安眠藥出來,混在肉中喂‘鮑比’,好讓丹尼趁狗睡著的時候爬上樹屋。但或許是人類的安眠藥對狗不起作用,或是藥力不夠,丹尼隻爬了兩級,‘鮑比’就醒了過來,對著他狂吠——他被嚇得摔了下來,還尿了褲子,那讓他成為了同學中的笑柄,一個禮拜都抬不起頭來。

“然後,‘時震’發生了,時間倒退了9天。我想,或許我該幫幫這個孩子。於是在他們準備給我的狗下藥的那天,我早早就將‘鮑比’牽進了屋內。

“然而事情並未沿著我預想的路線前進,而是演變成了一場悲劇,小丹尼在樹屋上刻自己名字的時候,踩到了一塊朽爛的木板,從樹頂摔了下來,摔斷了三根肋骨,右腎受損,髖骨也碎成了四塊。而我,則將麵臨一場50萬美元的賠償官司。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時震’的危險,我稱之為‘第一次衝擊’。從此,我必須提醒自己十分謹慎,才能避免‘時震’毀掉我的生活。但我依然不願意相信,其實‘時震’並非福祉,而是上帝的懲罰。”

“3月11日,這天,你們可以從報紙和電視上看見‘金伯莉內衣店招牌倒塌事故’的報道。位於傑弗遜路和第七大道交叉路口的金伯莉內衣旗艦店在重裝霓虹燈招牌時,因為吊裝繩索斷裂,那個巨大的金屬框架內衣模特從三層樓的高度砸在了人行道上。‘在這個鬧市中繁忙的路口,這起嚴重的事故奇跡般地並沒有造成人員傷亡,隻有幾名路人受到了驚嚇,而在掉落的招牌被移走之前,幾名顧客被短暫地困在了店中。’相信人們記得的會是這樣的報道。但我腦中還有另一個版本:‘少女被掉落的招牌砸死’。在‘時震’發生之前的同一次事故中,我親眼目睹那個女孩被掉落的巨大內衣模特砸中,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為血腥的一幕,她的身體從左肩開始裂開,上半身幾乎被金屬框架切成兩半,在店中選購內衣的女士們至少有一半昏了過去。事實上,首先趕來的救護車拉走的是那幾位仍未清醒過來的脆弱女士,而不是地上可憐女孩的屍體。

“時間倒退後的一個月中,我都糾結於是否要通知那個叫做艾米莉亞的女孩關於招牌事故的事。最終,在事故發生的前一天,我用公用電話給她打了個簡短的匿名電話,給了她一個簡單的警告,並在她有任何回應之前掛斷了電話。我很小心,那台公用電話離我家和我工作的大學都有至少十個街區,以免我被卷進這場事故的調查中。第二天,我仍舊途經那條路線,在經過金伯莉內衣店門前時,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四周,沒有發現艾米莉亞的身影。那倒是給我自己惹來了一些麻煩,我隻顧著找人,而忽略了招牌落下的時刻,當我反應過來時已經晚了。為了躲避從我頭頂落下的招牌,我不得不逃進了金伯莉內衣店中。招牌封死了大門,當救護車、記者和攝像師同時趕來時,我忽然尷尬地發現,我是唯一一個被困在內衣店中的‘男性顧客’,那個記者還采訪了我。哦,媽的!那之後一整個學期,女同事們都對我敬而遠之,學生們盛傳我是偷女性內衣的性變態,至於鄰居們,即使我在周末的家庭聚會中對整件事作了解釋,家長們也不再允許孩子們接近我的家了。

“雖然事情被搞成了那個樣子,但令人欣慰的是,我還是成功地救了那個女孩。但緊接著,我就在周末報紙的社會與罪案版上看到了她死亡的消息。警方在城郊某個被廢棄的倉庫中發現了一具年輕女屍,屍體四肢被折斷,然後被塞進了一個廢棄油桶中,死者被證實是之前失蹤的十六歲女孩艾米莉亞·林克萊特,據她的父母稱她在失蹤前曾接到過一個神秘電話……

“天哪!事情開始變得很不對勁,非常不對勁!”

“在畢業四十周年的高中同學聚會上,我見到了卡爾·曼寧。在高中的時候,他是個不招人待見的書呆子,當我們在討論啦啦隊長究竟是巨蟹座還是獅子座的時候,他會跟你講獅子座流星雨什麽的。我還清楚地記得,他不知從哪裏郵購來了一套‘高中生核電站模型’。結果搞砸了,導致全家人接受了兩個多月的輻射病治療,州警疏散了他家周圍兩千米之內的居民,穿得像宇航員一樣的專家和聯邦調查局、國土安全部的特工在他家和醫院病房進進出出,最終他們隻好把房子拆了,在上麵建了個水泥墩子。

“而卡爾現在是總統科學顧問了。

“‘如果是全宇宙的能量呢?’我問。隨後,我向他解釋了關於‘宇宙瞬間收縮’的想法。我看到他臉上吃驚的表情,卡爾或許驚異於我這樣一個文科生會有如此有趣的想法。他思考了半晌,給了我一個有趣的回答——那種事情的確可能發生,出於某種我們尚無法理解的原因,宇宙自發地回到前一個狀態,然後沿著一個與‘以往’不同的路線前進。根據混沌理論,下一個現象是‘湧現’的,並無嚴格的因果規則,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改變曆史’是可能的。但即使那種事發生,也依然遵循宇宙既定的規律。比如,當宇宙收縮之後再次膨脹到收縮前的那一點時,熵必然會變得更大,因為如果不是那樣,宇宙膨脹速度的減慢將會被觀測到。但現在人類並沒有發現到任何宇宙膨脹速度減慢的跡象。實際上,他解釋道,熵增是整個宇宙的基本規律,混亂、毀滅、死寂將是不可逃脫的命運,而像人類這樣局部熵減的例子是很特殊的。在宇宙收縮這樣尺度的熵變中,人類社會這個局部熵減係統也將服從整個宇宙的走向,也就是說,如果人類滅亡之後,宇宙收縮了,我們也無力扭轉自己的命運。

“‘也就是說,事情隻能變得更糟?而任何改善的企圖都是徒勞的?’我問道。

“‘可以這麽說吧。’卡爾回答。

“我想他說得沒錯,所有‘時震’發生後的爛事兒,都可以由這個理論得到解釋,那個中了彩票後失蹤的保險推銷員,恐怕也沒有搬去聖塔菲的海邊別墅,而是發生了什麽不幸的事情——那恐怕是自我意識到‘時震’存在以來,最讓人沮喪的消息。‘時震’真的是上帝的鐵錘。不,不會再有什麽諾貝爾獎了,關於‘時震’,我必須守口如瓶,一旦消息傳出去,被更多的人知道,‘審判日’將提前到來。”

“這是我第四次發現‘時震’前後死亡的消息不一致——原本死於意外的人在‘時震’發生後死於謀殺。那個隱蔽於‘時震’背後的連環殺手,他顯然比我更了解‘時震’的本質。既然讓命運朝更美好的方向前進的嚐試隻是徒勞,那麽幹脆就讓它變得更黑暗、更混亂好了。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殺害那些無辜的人,而什麽也做不了。

“不,其實我並非什麽也做不了——我無法搭救那些受害者,但至少我可以除掉那個凶手。讓‘時震’再多一個犧牲者,我想宇宙是不會介意的。當然,我得先找到他才行!”

“我並非馬修·斯卡德或哈裏·勃什那樣的傳奇偵探,也不是FBI行為分析小組的犯罪專家,我從未受過尋人、跟蹤、偵破方麵的訓練,在警界也沒什麽人脈,我甚至連持槍證都沒有。但不要小看一個文學教授——因為安吉拉是個數碼專欄作家的緣故,我一直都很熟悉那些高科技的小玩意兒,雖然她是個出軌的妻子、毫無同情心、錙銖必較的前妻、一個漂亮但深具毀滅性的女人,但我一直都很愛看她的數碼專欄,即使離婚後也一樣。我知道要到哪裏去購買那些最新的跟蹤監視設備——針孔攝像頭、微型攝像機、無線麥克風、存儲監控數據的小型磁盤陣列服務器、GPS追蹤器……我的另一個優勢是,我知道對方的存在,而對方卻對我毫無防備。他甚至會拒絕承認我這樣一個人的存在,以尋求心理上的安全感。他會告訴自己,其他所有察覺‘時震’存在的人都會因為改變命運的**而自尋死路。如果我是他,我也會這樣自己騙自己。

“我開始關注每天報紙上的‘死亡報道’,每一條都要看十幾遍,直到爛熟於心為止。我原以為,隻要能通過‘時震’鎖定潛在的受害者,尋找到那個連環殺手並不是很困難的事。但事情遠不是我預料的那樣簡單。拋開那些什麽都沒有發生,卻依然耗去我大量精力的‘時震’不談,即使成為研究樣本的‘時震’,如果倒退的時間太過短暫,我甚至還沒來得及找到那名受害者,他(她)就已經遇害;而那些留出足夠時間,讓我可以找到那名將在不久後死去的‘潛在受害者’的‘時震’,我拙劣的跟蹤技巧也很難發揮作用。事實上,有很多次因為跟蹤受害者,我都險些為自己惹禍上身,而竊聽更是無從談起。我曾試圖在他(她)慣常的出沒路線中布下高清攝像頭作監視之用——那很容易,就像好萊塢電影中演的,隻要你身穿舊貨店淘來的製服,開一輛噴著市政工程承包公司標誌的廂式貨車,就沒有人會起疑心。但那些號稱‘高清’的攝像頭所拍出的圖像,隻有白天還勉強能看,到了晚上圖象質量就下降到幾乎完全無法分辨,至於那些能夠在夜晚使用的紅外線監視係統,不單需要許可證才能夠購買,其昂貴的售價與複雜的安裝步驟,也不是我能夠承擔的。

“我收集起那些受害者的名單和背景資料,在書房空出一麵牆來將這些資料按照線索圖匯總起來。自那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在周末舉辦過家庭聚會,也不再出席在鄰居和同事們家中舉辦的聚會。我接到的邀請越來越少,直到再也沒有人邀請我出席任何聚會,在他們眼中,我想必已經變成一個性格孤僻的變態了。凶手幾乎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行凶的機會,有些受害者的屍體很快就會被找到,而有些受害者,就會一直‘失蹤’,雖然他們的屍體從未被發現,但我知道他們一定已經不在人世。那些很快被找到的屍體,全部都是被利落的手法殺害,比如被扼死,或是被割斷喉嚨,屍體上並沒有被侵犯或是折磨的痕跡,我相信這些受害者隻是凶手的‘練習對象’;而那些令他真正感興趣的受害者,往往都會‘失蹤’很久。有些被藏匿在很隱蔽處的屍體,隻是因為偶然的機會才被發現(如被綁在後備廂中沉入河中的19歲墨西哥裔男孩胡安·塞吉奧·曼努埃爾)。隻有那些受害者才能真正揭示凶手恐怖的黑暗人格——他們通常都被侵犯和虐待,屍體上能找到被長時間折磨或骨折的痕跡。為此,我從圖書館借閱了大量關於犯罪心理學與連環殺手側寫的書籍,試圖描繪凶手的心理肖像。但迄今為止,這些工作收效甚微。

“以上這些,還並不是整件事最讓人難以忍受的部分。

“在進行調查工作的每一分鍾,我都在挑戰自己半輩子以來的道德準則——明知那些人即將被謀殺,但我卻無法給予警告——任何形式的卷入都有可能把我自己也搭進去。一方麵,我希望能夠有更多有效的樣本可供研究;而另一方麵,每次‘時震’發生,我都要祈禱別再發生連環謀殺,讓那些可憐的人就那樣在事故中死去好了。天,即使是奧德修斯的境遇也會比我現在好過些。在我完全崩潰之前,我想我必須盡快結束這一切,無論是成功,還是最終放棄。

“直到貝拉,那個妓女——她原本應該死於吸毒過量——失蹤之後,我開始意識到我之前的追蹤方法根本不管用。‘死神’——在知道他的真實姓名之前,我需要一個代號,暫且就這樣稱呼他好了——偏愛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孩子:年輕的妓女、被毒販利用的學生、非法移民的孩子……他們死亡率很高,而且居無定所,生活毫無規律,極難被追蹤。我必須改變方法,才有可能找到他。

“我從犯罪心理學教材那裏學到,連環殺手有很大幾率會回到犯罪現場,環境刺激能夠延續他行凶時的快感。但‘死神’相當謹慎,他不會冒那種風險。不過,除了他的行凶現場之外,還有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現場——‘時震’發生前的事故現場。對於他來說,那能夠激發同樣的想像。他相信除了他之外,沒有人會知道那些‘現場’的存在,他不必為了躲避警方的監視而借著黑夜匆匆回到‘現場’享受片刻歡愉,而可以在白天去,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甚至坐下來喝杯咖啡,直到快感完全消失為止。‘時震’後,在每一個‘事故現場’提前布下攝像頭監視,將是我最後的嚐試——那值得賭一賭。”

“整個監視計劃耗費了我10個月的時間,我為此購買了6塊大容量硬盤來存儲所有的監視視頻。最終,我確信我逮到他了。那個家夥出現在每一次謀殺後的‘現場’視頻中,他四十出頭,灰發,白人,無論是相貌、身材還是衣著都很平凡,但每一次都顯得很享受的樣子,混蛋!他經常開不同的車,有時是福特金牛,有時是豐田凱美瑞,有時是克萊斯勒賽百靈,總之就是那種在美國最受中產階級歡迎的大轎車。我查了所有的車牌號碼,他的確夠謹慎,所有這些車都是租來的。

“10月9日,天氣剛剛有些轉涼,而我也等來了揭穿‘死神’身份的最佳時機,又一個女孩‘失蹤’了,隨後,他開著一輛雪佛蘭景程出現在了‘事故現場’的監視錄像中。這次他真的買了甜甜圈和咖啡,倚在車邊吃完了所有東西後,又待了十分鍾才走。如果我能以最快的速度租到那輛車,我確信我能夠在車上取到他的指紋——從錄像上看,他沒有戴手套。第二天,我請了一天假,一大早就來到他最常光顧的那家阿萊莫汽車租賃公司。我對接待員表示,我想去他們的停車場看看,挑一輛自己中意的車,他欣然同意。”

“停車場差不多有一個橄欖球場那麽大,停著大約三十輛汽車——大多數是那種大轎車。我從停車場的最東麵走到最西麵,又走回來——媽的,那輛雪佛蘭不在,我有點不知所措了。接待員微笑著問道,沒有一輛您看中的嗎?我再看看,我含混地回應著。他站在原地,直到我走出五米開外,然後掏出褲兜裏的手機打了個電話。

“當‘死神’向我走來時,我完全僵住了——他臉上掛滿笑容,休閑夾克也換成了筆挺的套裝和鋥亮的皮鞋,但我依然一眼認出,向我走過來的這個人與八次出現在‘現場’監視錄像中的凶手是同一個人。我倒吸了一口冷氣,然後極力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點兒。他伸出手,與一個我追蹤三年之久的殺人魔握手是我這輩子幹過的最讓人惡心的事兒。‘傑克·丹尼爾斯,這裏的負責人,有什麽能幫到你?’

“‘馬克·韋伯,’我胡亂報了個名字,既然我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那就沒必要再登記駕照租車了,‘我隻是想要租輛車,沒什麽大事兒。’

“‘真的嗎,韋伯先生?我的同事說你在這兒兜了好幾圈,我看你是在找某輛車吧?’

“不妙!看來我已經打草驚蛇了,在他識破我之前,我必須離開這兒。‘你猜怎樣?我看我是不會在你們這兒租車了,你的態度可真夠嗆!’我一邊抱怨著,一邊往外走。

“‘你究竟在找什麽?你是私家偵探嗎?馬克·韋伯!’我推開停車場與辦公大樓之間的玻璃門,身後傳來他的質問——在說那個名字的時候,他用了重音,顯然他已經識破了我給的假名字。

“他媽的,老狐狸!我必須盡快離開這兒。”

“說起來,這第一次交鋒,我幾乎算是屁滾尿流,一敗塗地。但事情不能就這麽完了,我繞了一個大圈子,在確認身後沒人跟蹤之後,我繞回了停在阿萊莫汽車租賃公司門口往西兩百米的我的車上。反正今天也已經請了全天的假,我決定監視這家公司。

“事情比我預想的更順利——事後回想起來,實在是太過順利了,這是讓人放鬆警惕的那種順利。隻等了差不多十分鍾,我就看到那輛雪佛蘭景程駛出了公司大門。那家夥一定是急著去處理屍體,我敢打賭,失蹤的受害者屍體還在那輛車的後備箱裏。即使沒有屍體,也能找到足夠多的證據——血跡、毛發、衣物纖維……我來得太快,他一定還沒來得及清理幹淨所有的證據。

“天開始下雨,在那種季節裏,雨很快就下得很大,雨點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音足以蓋過引擎聲。我開始擔心自己的車技在這種雨天裏能不能跟上‘死神’的車,但他在前麵開得不緊不慢,看上去並不著急。我跟著他開了約莫有十英裏,我們開上了通往福特皮特大橋的坡道,過了橋,就是通往城外的福特皮特隧道,他開始提速——不行,一旦出了城,就是公路巡警的管轄範圍了,天知道在這種天氣他們要多久才能趕到,在路曠車稀的高速公路上,我很難攔得住他。不如趁橋上車流還算密集的時候截住他,他就跑不掉了。對,製造一起交通事故把他攔下來,隻要嚴重到需要呼叫警察和拖車,他就完蛋了!

“我確認了一下安全帶已經係緊,然後猛地一拉方向盤,變到左邊車道,與此同時,我右腳將油門踏板狠狠地踩到底,轉速表的指針猛地擺向右邊,引擎的尖嘯聲又重新蓋過雨聲,我的車開始接近前方的雪佛蘭,我咬緊牙關,當我的車超過雪佛蘭大半個車身的時候,我開啟了右轉向燈,然後向右打了一圈方向盤。

“那次車禍完全偏離了我的計劃——我一路跟著‘死神’,以他的警覺,應該早已發現我了,在撞擊之前,我已經打了右轉向燈,警告他我要撞他了,他一定會明白我的意思,他應該立即刹車才對。但我完全沒聽見刹車聲,雪佛蘭以六十英裏的時速一頭撞進我的車的右半邊,我右邊的車窗立即粉碎,後視鏡被撞得嵌進了擋風玻璃,那令擋風玻璃碎成了蛛網狀,車子被撞得翻了個個,我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世界翻轉過來,變得支離破碎,被撞翻的車子用頂蓋滑行著,越過一根車道,然後撞上了橋當中的水泥隔離帶,彈出的安全氣囊將我懸空的身體重重地擊回座椅上。

“我不知道我失去知覺了多久,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趕來的救援人員還沒來得及把我拖出車子,我摁開安全帶的鎖扣,頭就重重地撞在了車頂上,我的視野一片模糊,左肩與左臂除了劇痛之外就再沒有其他知覺——肯定是有骨頭斷掉了。我喘息著,小心地調整身體的姿勢,等待視線清楚一點。車子的右半邊幾乎被撞扁了,我不可能從那邊出去。我強忍著左半邊身體的劇痛,掙紮著用右手打開了左邊的車門——這時,有人來幫我了。

“雖然經曆了中度腦震**,但我依然可以確定,當時我沒有聽到刹車聲,現場勘察也沒有發現刹車印,這也是警方沒有認定我對這起交通事故負全責的原因——警方的機械師認為那輛雪佛蘭的刹車可能出了狀況,並且不排除人為損壞的可能。換句話說,他們懷疑那可能是一起謀殺。但那已經不可能被證實了,因為車子已經被徹底撞毀了。

“當時,他們把我拖出車子,抬上擔架,我央求著急救人員,把我推近那輛雪佛蘭,他們告訴我,還是別去看的好,但是我堅持要去看看。他媽的,雖然這根本是在玩命,但我究竟還是扳倒你了,你這魔鬼!

“雪佛蘭引擎室的左半邊就像風琴一樣折疊了起來,隻有原來的一半長,駕駛者被卡在已經變形的駕駛室中,滿身是血,腦袋耷拉著,看來已經斷氣了。消防隊員正在用鱷魚剪把方向盤剪斷,試圖把他弄出來。但是,半個方向盤已經嵌到他的胸腔裏去了。

“我的心迅速沉了下去。

“他根本不是傑克·丹尼爾斯,他是金發!

“我上當了!我害死了一個無辜的人!

“在被推入救護車前的最後一瞬,我回頭看了一眼雪佛蘭彈開的後備箱,裏麵空空如也。

“我的肩胛骨骨裂,左上臂骨折,肋骨也斷了一根,臉上縫了22針,還有中度腦震**。我在醫院躺了兩個禮拜,其間,警察來了兩次,那與其說是‘了解情況’,不如說是盤問——直到確定我的確與雪佛蘭的駕駛者沒任何瓜葛,才算罷休。他們並沒提到關於上午在租車公司發生的那些事兒。顯然傑克·丹尼爾斯對於我早上的‘光顧’隻字未提,他絕不想與警察扯上任何關係。

“出院的時候,我的左手依然吊在肩膀上,疼得要命。我被告知要先去警局一趟,處理一下交通事故的善後工作,然後可以‘領回我的車’。那一堆害死了一個無辜者的鋼鐵垃圾,就讓它留在那裏好了——不,別推卸責任,基爾戈·特勞特,害死人的是你!

“我拖著傷痛、疲憊與懊喪混合的身軀回到家裏。打開門,一股腐臭與血腥撲鼻而來,幾欲讓人作嘔。我摁開電燈,映入眼簾的是‘鮑比’已經幹枯的屍體和地板上棕黑色的血跡。我關上門,衝進洗手間,單手扶著馬桶大吐特吐,直到隻能吐出清水為止。

“他殺了我的狗!

“我回到客廳中,電視機上用透明膠帶貼著一張紙,上麵用粗黑的字體打印著一句話:‘別他媽的跟我玩遊戲,你玩不起!’

“這算是一次警告,同時也意味著,我們彼此都已經知道了對方的存在。

“那張字條和狗,意思很明顯——他希望把我嚇退。而如果我知難而退,並且也沒有恰好在某次‘時震’前發生的事故中不幸死掉的話,他也不準備對我下手。

“或許我真的會被嚇退——如果他沒有殺我的狗的話!”

注:文中所有關於匹茲堡市的地理狀況,均為作者杜撰,請勿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