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事情出了些岔子,應當說,是我太小看搶劫凶殺組的那些家夥了——他們識破了移屍的計謀,找到了一些我留下的痕跡,今後我必須加倍小心才行——那些警察雖然沒聰明到與我相匹敵的地步,但他們的確很厲害。

這座房子很安全,也很安靜,是很適合靜下心來思考的地方,也很適合做一些私密的事情。現在,我需要讓壁爐裏的火焰再旺一點,將房間烘得暖暖地,然後給自己倒一杯純麥芽威士忌。我需要放鬆一下,不必上床,就在沙發裏好了,我需要檢討一下這幾天所發生的事——

搬運屍體時,我穿著全套特衛強防護服,所以可以確信沒有留下任何纖維證據;那種防護服很結實,在搬運過程中,我還特意小心沒有讓樹枝掛破防護服;我套了三雙棉襪子,然後穿上了大一碼的普通防水膠鞋,所以警方對我的身材的推斷也是錯誤的,而襪子已經燒成了灰,膠鞋則扔到了四十英裏外俄亥俄河的深處,他們永遠都找不到。

比較麻煩的車的痕跡——輪胎印,以及被灌木叢刮傷的油漆,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我選擇在克裏夫蘭購買這輛豐田陸地巡洋艦就是為了應付這種情況——購買這輛二手車用的當然是假名。豐田陸地巡洋艦與JEEP大切/指揮官的軸距隻相差十毫米,在換裝了同樣的全地形輪胎後,兩輛車的車胎痕跡幾乎無法分辨——隻需將車子用JEEP的油漆漆成墨綠色,所有的人就都會認為這痕跡屬於一輛JEEP。那些警察和犯罪鑒證小組的家夥們對於三大汽車公司暢銷車型的熟悉程度將製約他們的想象力——得了吧,輪胎、軸距、油漆,全都符合JEEP的數據,誰還會去查是不是一輛豐田?

而避開92號高速更是一個妙著——溪流那邊的92號高速比這邊的139號高速車流要少一半多,很容易就會被監控攝像頭盯上,我選擇了走139號高速,在拋屍地點再往西三十英裏的地方有一個淺灘,開著陸地巡洋艦很容易就能倘過去,然後開上一個斜坡,調頭——半個小時之後我就能到達拋屍地點的對岸。這樣,一個鏡頭都不會留給交通監控攝像頭。

沒問題,計劃依舊很完美,他們沒有任何能夠指向我的證據。

好了,放鬆點,現在是該驗證一下獵取下一個獵物計劃的時間了——想讓我停下來?休想!你不知道嗎?當魔鬼被放出盒子,就不可能再把它塞回去了!調查並不能拖慢我的進度,或許我反而應該把計劃提前一點,給他們一個“驚喜”,這次的“獵物”,比以往都更有意思一些。

想到這裏,他開始興奮起來,他拉開褲子的拉鏈,將手伸進襠部……

由於預算不足的緣故,城郊高速的監控攝像頭並沒有被包括在上一輪的硬件升級中,它們拍下的依舊是低分辨率的黑白圖像。傑森和犯罪實驗室影像處理中心的同事花了大約六個小時看完了所有的圖像,從中辨認出了五輛JEEP大切諾基和指揮官——四輛本地的和一輛掛俄亥俄牌照的,其中四輛由原路返回——但令人惱火的是,最終調查顯示,這五輛車沒有一輛是墨綠色的。

該死,墨綠色不是JEEP的經典顏色嗎?難道現在不流行了嗎?

當傑森在電話裏把這一調查結果告訴麥卡錫的時候,探長馬上意識到,凶手根本沒走那條高速公路,他不是繞了道就是耍了其他什麽花招。

而弗蘭克依舊被困在車輛管理所,對於他這樣一個新手來說,這三百零三個車主的排查任務仿佛無窮無盡。可疑的家夥實在太多了,他無法排除其中任何一個人的嫌疑,一整天過去了,可疑名單依舊超過一百人,如果一個個地去調查,需要兩個多月的時間,而更糟的是,真凶可能未必就在其中。

傍晚時分,麥卡錫聽完兩人的匯報,疲倦地放下電話,他意識到,又一個一無所獲的調查日即將從他指縫中溜走,他猶豫著,要不要抓住那根最後的救命稻草——從“未來”帶來的與案件有關的最後一點記憶,第三個,也就是還沒遇害的那個“受害者”的名字——如果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願這樣做的。與查詢全美犯罪指紋庫和CODIS不同,在新版警局專用數據庫查詢平民檔案會留下記錄,雖然可能性很小,但一旦有人注意到這次檔案查詢,他將不得不向內政部的那些愛找茬的混蛋們解釋,為何他在案件發生之前“恰好”查閱了受害者的檔案——“巧合”這個回答是無法蒙混過關的,而一個“時震”的故事則可能讓事情變得更糟,最壞的可能是,他將徹底丟掉這份工作——為了救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值得嗎?

麥卡錫決定先碰碰運氣,他打開網絡瀏覽器,在Google搜索引擎的搜索欄中鍵入“浜田賀子”和“匹茲堡”這兩個關鍵詞——他能夠記住這個日本名字的拚寫還要感謝他大學裏的日本女朋友,為了她,麥卡錫可沒少受片假名和平假名的折磨——如他所料,搜出的隻是一些不相幹的內容,他又加入了“醫療器械公司”這個關鍵詞,這已經是他所能記得的所有線索了,但是屏幕上依然沒有出現他想要查詢的內容——顯然,接下去即將被列上死亡名單的“第三名受害者”浜田賀子小姐的職位還沒有高到出現在公司網站的“管理層介紹”中,又或者,與許多日裔美國人一樣,她日常所使用的,是另一個英文名字。

無論對於誰來說,這都是艱難的一步,麥卡錫猶豫再三,最終他還是意識到,在一條人命和其他東西之間,他不可能作出第二種選擇。他啟動了那個以盾牌為圖標的信息查詢程序。在與電腦相連的智能卡讀卡器中插入自己的身份認證卡,在“登入”對話框中,他依次輸入自己所屬的警局、警銜、姓名和十六位的身份識別碼,經過幾秒鍾的連線,他的電腦已經與龐大的警局專用數據庫接通,屏幕上跳出一句歡迎詞:

“歡迎,伊恩·麥卡錫探長,請輸入您所要查找對象的:姓名/住址/社會保險號碼/一個電話號碼/其他關鍵詞——其中一個或多個的信息。”

麥卡錫在下方的對話框中輸入“浜田賀子”這個名字,並點選了“本地查找”複選框,然後重重地按下了“回車”鍵。機器隻用了不到零點一秒就顯示出了他要找的那個人——在匹茲堡,隻有一個叫“浜田賀子”的女人,麥卡錫用鼠標點擊她的名字,關於這個女人的一切信息瞬間在他的屏幕上展開。

那是一份長得令人難以置信的信息表,僅供擁有A-12以上權限的執法者及相關人士查閱,不能存儲,不能打印,也無法截屏;除了頭像照片、姓名、別名、國籍、種族、體貌特征、親屬關係、居住地、曾居地、社會保險號碼、駕照、違章記錄、教育及工作簡曆、聯係方式、指紋等常規信息之外,信息表還通過超鏈接和圖表的形式詳細羅列了浜田賀子的工作記錄、財務狀況、三年以內的所去過的城市、可記錄的GPS軌跡、手機及固定電話通信列表、名下車輛與武器登記、醫療史、銀行及信用卡帳號、黨派歸屬、宗教歸屬、社會關係、常用的電子郵箱、即時通信軟件帳號、ebay帳號、BLOG主頁、FACEBOOK主頁、TWITTER主頁、網絡相冊主頁、常用網絡名、經常參與的討論組……天,他做了十五年警察,竟然從不知道警局數據庫中有這樣一份詳細到令人恐懼的數據——他自己是否也有這樣一份數據記錄呢?他試著鍵入自己的社會保險號碼,屏幕上跳出的是一條警告信息,指明查詢這一號碼擁有者的信息需要更高級的A-18及以上級別的授權,他無權查閱。

A-18級究竟是什麽級別,麥卡錫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以“A-12——三級警探”的密級來推斷,A-18級至少需要地區首席檢察官一級的授權才行——甚至需要聯邦一級的授權——想到隻有那些少數最高級別的執法人員才能看到他的詳細信息,麥卡錫才略略鬆了口氣。

能夠搜集詳細到如此地步的個人信息,那該需要多麽強大的觸須啊——然而探長卻從來都沒聽說過FBI匹茲堡分局或是把一個人當兩個人用的匹茲堡警察局有這樣一個專事搜集個人情報的部門。

雖然與案子無關,但麥卡錫知道,他必須解決心中的這個疑問,被人盯上的感覺令人寢食難安。他拿出警局的內部通訊錄,找出了情報與資源部門的頭,喬治·謝潑德的手機號碼。

“你好,請問哪位?”

“嗨,喬治,我是劫凶組的麥卡錫。”

“嗨,伊恩,你好嗎?”

“恩……說老實話,不太好。我手裏有個棘手的案子,在查案的過程中遇到一些問題,需要請教你。”

“說吧,看我有什麽能幫到你的。”

“你知道警局電腦中的那個檔案查詢係統嗎?那個盾牌圖標的。”

“當然,執法者用多向交互查詢信息係統,簡稱CIRIS(Constabulary Inter-Reference Information System),整個局裏的軟件終端都是我們這一組人安裝的,怎麽了?”

“是這樣,我在這個……CIRIS中查詢一個涉案人的資料,資料非常詳盡,這很棒,但是,如果我要查證某條信息,應該去找誰呢?”

“你是說,你懷疑某條信息的真實性,需要向搜集這條信息的人證實,是這意思嗎?”

“是的,就是這樣,我不知道該去找哪個部門,從來沒聽說過局裏有負責類似的事兒的警察啊。”

“嘿,老兄,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嗎,這數據庫裏99%的信息都是機器在互聯網上搜集的,你聽說過數據挖掘嗎?”

“略有耳聞。”

“那最好,不然我還得向你解釋基本概念。總之,這個數據庫並不是警方製作的,專門有公司做這事,他們沒日沒夜地從網絡上搜集各種信息,分門別類,然後做成數據庫賣給需要它們的人,我們警局隻是花錢買個使用權而已。當然,CIRIS又有些不同,它擁有相當多的敏感信息,所以安全級別也很高,為此匹茲堡市政府每年付給我們的信息提供商阿克西莫公司六千萬美元,FBI分局的服務費還要另算——和我們簽合同的是全美第二大信息挖掘公司,他們光在匹茲堡辦公室就有三百人,在政府辦公大樓的地下租有兩層樓的電腦機房,那裏麵存放著強大得令人難以想象的矩陣服務器係統——不然你以為光憑我們部門的幾個蝦兵蟹將外加幾台電腦和服務器就能搞出那麽厲害的一個數據庫?門兒也沒有!”

“那麽或許我能夠去一倘阿克西莫,向他們當麵驗證。”

“夥計,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你不了解信息挖掘的複雜性,隻有上帝才知道你想要的信息源頭在哪裏——你隻有選擇相信它,或是不相信。另外,別去打阿克西莫的主意,那地方比FBI分局的戒備還森嚴。”

“好吧,謝謝你,喬治,真抱歉在吃飯時間打擾你。”

“沒事,伊恩。”

麥卡錫掛掉電話,盯著眼前的電腦屏幕足有三十秒,直到屏幕上的信息弄花了他的眼睛,他才回過神來——他意識到,這已經不是警校教科書上說的那個警察世界了,曾幾何時,查案由依靠偵探的經驗和頭腦變成了一件依賴高科技的事,而現在,他們竟然把它變成了一樁生意。

他搓了搓臉頰,將那些妄想趕出腦海——對浜田賀子的查詢記錄已經寫入服務器中,這已經是無法改變的事了,就讓它變得更有意義一些吧。

麥卡錫在拍紙簿上記下自己所需要的信息——浜田賀子的工作地址、辦公室電話和手機號碼——當他再次抓起桌上的電話,才發覺今天竟然是禮拜天,探長無可奈何地將聽筒放回原處,他意識到,這又是一個被案子毀掉的周末。他整個周末都沒有回過家,而妻子和孩子們也沒有給他打電話,他們已經習慣了沒有他自己度過兩個休息日。麥卡錫帶著愧疚之心撥通了家裏的電話,電話的那一頭傳來妻子勞拉的聲音。

“麥卡錫家,請問哪位?”

“親愛的,是我。”

“嘿,伊安尼。”雖然妻子的聲音帶著疲倦,但聽到有人叫自己這個並不常用的昵稱,麥卡錫心中還是升起了一絲親昵的感覺——隻有家人才能稱呼他為“伊安尼”。

“孩子們都好嗎?沒給你惹麻煩吧?”

“小家夥們都很好,我帶他們去了次外公外婆家,我父母很想念他們的外孫和外孫女。這兩天我加起來開了差不多四百英裏路,把我累得夠嗆。”

“對不起,親愛的,你知道,這該死的案子,不過我向你保證,很快就會過去的,這對我來說是個重要的案子,關係到我的提升。案子一結束,我們就去夏威夷度假,你覺得這個主意怎麽樣?”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勞拉的聲音又再次響起,雖然依然帶著嗔怪,但心情似乎有所好轉:“先顧著眼前的事兒再說吧,你究竟回不回來吃飯。”

“當然,當然……”麥卡錫一邊回應著,一邊最後瀏覽一遍電腦屏幕上打開的窗口,電話那邊妻子的話傳入他的耳朵,振動他的耳膜:“如果你回來,我就上網訂中國菜。”

探長忽然愣住了,就好象被閃電擊中一般——上網訂購,天,我怎麽讓這麽重要的一個線索就這樣從眼皮底下溜走了?他快速滾動著浜田賀子的信息表,很快找到了他想要找的信息——一個相當活躍的ebay帳號,看來這位漂亮姑娘在正職之餘還忙於搞一點副業。

“嘿,勞拉親愛的,等我回來開飯好嗎?我會回來吃的,但眼下我得掛了,我很快回來,愛你!”

麥卡錫掛斷打往家裏的電話,又撥通了傑森的手機:

“嗨,傑森。”

“嗨,伊恩,抱歉,我這兒還是什麽也沒找到,你那兒有什麽進展?”傑森的聲音就和他想象的一樣疲憊,但麥卡錫確信,他很快就會重新興奮起來。

“夥計,還記得第二個受害者嗎?她在ebay上有個賣化妝品和釣具的小店。”

“是的,當然。”

“我覺得我已經知道凶手是怎樣接近受害者的了,通過這個辦法,他能夠快速取得受害者的信任。你覺得這個想法怎麽樣?我在網上買了你的東西,恰好我們都在匹茲堡,於是我提出當麵交貨,對於一個ebay上搭識的買家,雖然他依然是個陌生人,但你的警惕性是不是大大地降低了?”

“天哪,你說得一點兒都沒錯,我們竟然把這一點漏掉了。”

“你去查一查第一個受害者,我敢打賭她也在ebay上賣東西,將兩個帳戶的買家交叉對比一下,或許會有收獲。”

“好,我現在就去。”

在回家的路上,對於“硬幣殺手”挑選受害者的方式,麥卡錫依然有一點困惑——他已經知道了兩點:凶手以體貌特征來挑選受害者;然後從網上來接近受害者,解除她們的戒備;然而,他最初又是怎樣將他選中的女人與某個ebay帳號聯係起來的呢——為了將女兒淘汰下來的iMac電腦處理掉,他本人就曾注冊過一個ebay帳戶,很方便,隻需要一張信用卡,無須提供任何照片,甚至連像駕照上那樣小的頭像照片都不需要——好吧,或許是Google,或許是那些網絡社區……對於這些新潮的互聯網應用,探長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過了趕時髦的最佳年紀了。

開進他所居住的那個社區時,麥卡錫決定暫時不再為這件事傷腦筋——明天找個機會問問弗蘭克那些年輕人好了。等待他的,還有更重要的約會——和家人的,以及和“浜田賀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