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回字封條

“葉小姐,你是不是經常來這裏?我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兩扇門上,原先應該貼著封條,閑雜人不允許亂闖的,對不對?”這是異術界的常識,每設立一道門,必定得以符咒封之,而封條上的鎮煞、咒文、詛印、封籙截然不同,往往會設置上對貿然揭去封條者的殺招。

這一點上,中國異術高手的做法與埃及法老王的手段,有異曲同工之妙。

“對,曾經貼著一組‘回’字形的封條,不過已經被我揭掉了——”

我忍不住“啊”了一聲,雖然極力壓製著內心的激動,驚變的臉色,仍然嚇了葉溪一跳:“怎麽了?我做錯什麽了?”

她的表情很無辜,大概以為自己隨手一揭,就像揭掉電腦前的即時貼記事條一樣。

無知者才能無畏,不是異術界的人,永遠無法想像那些符咒的重要性。

我抓著她的手腕,低叫了一聲:“跟我走,別說話,你怎麽不早說?”不再聽她分辯,幾乎是大力拖拽著,頭也不回地奔向八卦陣的出口。驟然間,我的貼身襯衫都被後背上的冷汗濕透了,頭皮也陣陣發麻。

“沈先生——”她還想說什麽,我迅速抬手捂住了她的嘴。

隻過了三秒鍾,我們已經站在三樓的樓梯口位置。

我長出了一口氣,用力抹去額頭大顆大顆的汗水,懊惱自己看到那扇門時為什麽沒早問她一聲。“回”字形封印,已經是異術界最至高無上的手法,封條出手時,塗抹的不是金箔明礬糨糊,而是施術者的鮮血。

如同鎖孔灌銅汁一樣,“回”字形封印,也代表了施術者永不翻案的決心。

“沈先生,難道那些封條碰不得?”葉溪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

我們同時轉身,向著入口處的長廊望著,那些納蘭小舞的照片也像瞬間便能活動起來一樣,弄得到處鬼影憧憧。

我舉手按下開關,燈光立刻消失了。

“葉小姐,我們下樓吧。聽我的勸,讓雅蕾莎離開這裏,否則對大家、對她肚子裏的胎兒都沒有好處。”這是我最後的忠告。

做為一個婦科醫術高手,我深知一點,母體內的胎兒成形初期,最容易吸收外部射線、意念、靈魂之類看不見的東西。

在地球上數百個宗教認知中,胎兒所經曆的生命力萌生過程,就是一個人類由生入死,由死轉生的契合點,所以,此時的胎兒會無限接近冥冥中飄**著的人類腦電波。隻要有足夠強度的腦電波輻射被胎兒吸收,等到他的腦部結構形成時,就會留下這些腦電波的記憶,以為自己是這個腦電波的主人。

前生記憶、借腹還魂這些看似詭譎莫名的靈異現象,就是以上理論的直觀反應。

我感受到了八卦陣裏困住的某些“髒東西”,一旦它們破陣而出,雅蕾莎肚子裏的胎兒將是首當其衝的寄宿體。

“可是……雅蕾莎說過,她喜歡這裏,一進入別墅,靈魂就好像得到了永遠的解脫釋放。沈先生,她是經曆過殘酷的戰爭洗劫的人,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唉,如果能在港島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來,也是我平生做過的最大的好事。”

我們沿樓梯向下,葉溪仰起臉,憂心忡忡地望著我。

一樓來的燈光,自下而上,給她的全身打上了略顯虛幻的光影。那一刻,她的純真善良,讓我不得不為之感動。

“在戰後的伊拉克土地上,我看到過越來越瘋狂的民族仇恨,有幾次汽車炸彈襲擊,就發生在我們居住的賓館門口,震天巨響、血肉橫飛,民眾漠然的目光——沈先生,相信每一個具有正義感的人,都會對那種毫無希望的日子感到絕望。如果能成功地拯救戰火過後的下一代,給他們良好安定的生活,這才是重建那個國家的希望。”

葉溪的話,要比任何國際電台上的輿論套話更打動人心。

人之初,性本善。

我同意她的觀點,拯救孩子,就是拯救未來,所以更希望雅蕾莎遠離這裏。

“葉小姐,我去向雅蕾莎提出轉移的建議,相信天下任何母親為了自己的孩子,都會做最明智的選擇。”

我的手不停地感受到欄杆上的盲文,恍然驚覺,這些文字,是跟八卦陣裏的符咒連為一體的,同樣起到連環禁錮的作用。

“沈先生,請實話告訴我,你以為那保險櫃裏到底藏著什麽?”她在二樓停住了腳步,態度堅決地盯著我的眼睛。

我兜了個小小的圈子:“葉小姐,這是葉家的產業,那裏有什麽,你該比我更清楚,對不對?”

她鬱悶地在欄杆上輕拍了一下,有些無奈地搖頭:“你的邏輯沒錯,但我從伊拉克回來時,那保險櫃就已經存在了。我跟小姨的感情最好,她的死對我打擊很大,但爸爸隻告訴我,她是為了鑽研一項學問,殫精竭慮而死,三樓上懸掛她的照片,隻是一種紀念——直覺告訴我,小姨的死,一定與那個保險櫃有關。沈先生,你相信不相信直覺?”

我點點頭:“相信。”

納蘭小舞的照片上所表現出來的種種神情,足以證明,她跟八卦陣的封印有莫大關係。如果不是葉溪突然提到了“回”字形封印,我會走近去,把那張捧著金魚缸的照片仔仔細細地看清楚。

那是距離保險櫃最近的一張照片,從異術封印的角度來看,能夠給被封印者施以“當頭棒喝”的震撼力量,也是最關鍵的一道關口。她手裏捧著的,應該是一種殺傷力巨大的法器才對。

“那些白色的東西究竟是什麽?”我迷惑不解。

“那個怪夢,從我有沙漠裏的奇遇之前,就屢次做過,到現在,越來越頻繁,所以,我才有強烈地打開保險櫃的衝動——”

我忽然明白了,她今天登門拜訪,一半是為了古怪的雅蕾莎,另一半,大約也有請我幫助答疑解惑的意思。不過,她的話裏有個明顯的漏洞,第一次見保險櫃,是她從伊拉克回來之後,怎麽可能在沙漠裏就夢到它?

脫離了樓上的恐怖環境後,葉溪的觀察力重新變得冷靜敏銳,立刻察覺到了我的疑惑。

“沈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我的困惑也恰恰在此,為什麽會夢到一個從未見過的保險櫃呢?而且裏麵的東西,更是駭人聽聞之極?我無法解釋,也許隻有打開它,才能去掉這塊心病。”

一樓大廳裏,傳來小北煩躁的踱步聲,戰靴在木地板上不斷發出“噔噔噔噔”的動靜。

“葉小姐,還記得所羅門王銅瓶和魔鬼的故事嗎?漁夫感受到了魔鬼的**,才會下意識地揭掉了瓶塞上的封印,放出了魔鬼——”

葉溪悚然變色,我猛的意識到自己舉的這個例子雖然恰當,卻不該在這種環境裏說出來。

“魔鬼?沈先生,你也感覺到了?保險櫃裏有魔鬼存在,小姨的靈魂被魔鬼攫取了,所以,才會突然死亡?”

我橫跨一步,搶在她的前麵下樓,同時溫和地微笑著:“葉小姐,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那隻是一個比喻而已。”

今晚我們談了太多關於魔鬼的話題,這已經超出了我的醫生職責。

暗夜談鬼神,本來就不是明智之舉。

小北筆直地挺立在沙發前,仰麵盯著我,眼神鋒銳如刀。

我忽然覺得心弦一顫,他站立的姿勢看起來那麽熟悉,仿佛是我從前的某個故人,他鄉重逢一樣。正是有了這種奇怪的感覺,我才在樓梯上稍稍停頓了一下,思想一陣恍惚。

葉溪也跟著停住,驟然叫起來:“怎麽……突然間好冷?”

我立即警醒,回手環住她的細腰,精神變得高度集中。

就在黑暗的最深處,仿佛有種詭異的力量,不斷盤旋舞動著,像是一道即將決堤的洪流,奔騰洶湧著,覬覦著可以衝毀突破的缺口。

陽消陰長,正是我的失神,陰氣才瞬間長途奔襲而來,被葉溪首先感覺到。當我重新冷靜下來時,那陰氣自然而然又無聲消退。

男人的陽剛之氣,是衝散陰邪的最佳武器,在這一點上,小北具有與我完全相同的力量。

“沒事了,沒事了,不好意思。”葉溪在我臂彎裏掙紮了一下。

小北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小溪,我們該走了。”

下了樓梯之後,意外地發現雅蕾莎竟然端坐在沙發上,眼神憂鬱地盯著對麵的壁爐。葉溪偷偷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好像有話要說。

我扭頭望了她一眼,從她閃爍的眼神中,明白了她無法言說的意思。

“雅蕾莎,這裏的房子太安靜了,不適合胎兒的發育。所以,從一個醫生的專業角度出發,我希望你能換一個居住環境,你看好不好?”我說的是實情,獨處的孕婦,最容易患上孕期憂鬱症,過於靜僻,更會大大增加患病的可能性,直接影響到胎兒的成長。

雅蕾莎站起來,禮貌地向我躬身行禮:“謝謝沈先生,不過,我之前向葉小姐表示過了,實在享受不了港島市區的車聲嘈雜,還有霓虹燈的視覺汙染。我喜歡這裏,不想離開,請不要再勉強我了。”

她的動作,柔緩得體,規規矩矩,即使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官宦人家小姐,也不過如此。

葉溪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哦?那樣……沒問題,隻要你願意,怎麽樣都可以的。”

雅蕾莎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再次鞠躬道謝。

出了樓門,小北大步走向鵝卵石小徑盡頭的一輛黑色三菱越野車,那種外表彪悍威武的車子,與他的衣著氣質非常相配。此時,我非但對他毫無敵意,而且有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沈先生,這已經是雅蕾莎第五次鄭重表示不肯離開別墅了。”葉溪悶悶地長歎。

大廳裏的燈光從我們身後漫射過來,被拖長的影子奇怪地一直向前投去。夜已經深了,四周沒有一點車燈人影,安靜之極。

小北按了遙控器,三菱車的四扇門同時彈開,前後所有的車燈也瞬間大亮。特別是車頂的四隻探照燈,發出的光柱,筆直地向前射出,氣勢驚人。

“那是三菱公司二零零五年的最豪華款式,爸爸送給小北的生日禮物。”葉溪的解釋,又一次觸動了我的神經。

“葉小姐,小北的生日,是不是中國農曆的正月初一零時零分?”我脫口而出。一切出於直覺,雖然隻是第一次見到他,我卻總覺得有種難以言說的親切感,即使他對我的態度始終並不友好。

葉溪搖搖頭,輕輕笑起來:“怎麽可能那樣巧合?他是爸爸收養的孤兒,生日定在進入葉家的第一天,按照中國農曆,應該是二月十三。”

她清了清喉嚨,靠近我,聲音壓到最低:“沈先生,剛才在一樓,我再次模模糊糊感覺到,那是另一個雅蕾莎,而不是我所熟悉的原來那個,同樣衣著、同樣相貌,但是骨子裏已經成了另一個人。隻是最令我苦惱的是,這種感覺,無法捕捉,時有時無。”

雅蕾莎站在落地窗前的影子,始終投映在小徑上,與我們的影子並排鋪散著。

“我相信自己的感覺,特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相同的感覺時。”她再次認真地重複了一遍。

“唰”的一聲,我們身後的燈光消失了。

葉溪握著我的右腕,惶惑不安地低語:“沈先生,我們都很清楚,即使是世間最相像的雙胞胎,都不能百分之百地相同,總會有一點點微小差別。我懷疑世界上有兩個雅蕾莎,分別在不同的時段出現,但是……但是我明明隻帶了一個人入境……”

她用力攥緊了垂在胸前的頭發,又揮手撩開,很明顯被自己的問題繞住了,無法解脫。

我轉回身,別墅已經重新沉浸在黑暗裏。

“葉小姐,我相信你的第六感,但我們可能需要更多的證據來證實這一點,至少在我剛才的把脈過程中,沒有絲毫跡象能夠顯示出雅蕾莎的異常。也許我們應該繼續保持聯係,隨時溝通——”

公平地來看,以葉溪的智慧水平,絕不會像某些愚昧無知的沙漠遊民一樣空穴來風,盲目地自欺欺人。

葉溪頹然長歎:“好吧,隻是這個問題困擾我實在太久了——”

其實,三樓上的八卦陣,同樣帶給我極大的困擾。

上個世紀末期,港島最有名的陰陽師、有‘天開眼’之稱的歐陽九九曾經說過一句震驚天下的話:“道消魔長,人心不古。邪惡的力量,就像看不見的瘟疫,隻要人類的防範稍有放鬆,就會悄然出現,從一棟樓、一條街開始,迅速席卷一個村落、一個街區,直到把港島這片花花世界全部吞噬。如果天意定數是人力可以抗拒的,那還能被叫做‘定數’嗎?隻有人人懂陰陽,知善惡,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才會構建出完美和諧的社會,讓邪惡的力量,無從下手。”

這些話,曾被刊登在《港島日報》上,做為新世紀展望的主要言論之一。

邪惡幽靈的悄然入侵,一直是全球各地電影編劇們熱衷的選題,隻是在銀幕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超級英雄們,從來沒有出現在現實世界中。

要想徹底根除三樓上的禍患,最直截了當的方式,就是去找葉離漢,因為一切的曆史根源,答案都掌握在他手裏。當然,目前最要緊的,是保護好雅蕾莎,讓胎兒免於受陰氣的荼毒。

小北不耐煩地敲了敲喇叭,發出“嘀”的一聲。

葉溪皺皺眉:“沈先生,小北被爸爸縱容慣了,言語衝撞,請你不要見怪。我心裏還有很多話,想要跟你細談,我們能不能再約個時間——關於府上那塊石頭,到底是被關伯藏起來了,還是……”

我笑著搖頭:“葉小姐多心了,關伯不是小氣吝嗇的人。”

那塊石頭的確是被人偷了,下手的或者是方星、或者是對麵樓上窺探的人。怪事接二連三地發生,我的注意力更多地關注在梁舉的死因上,一直期待找出那個“十根脈搏”的孕婦,所以才與葉溪盤桓在一起整整大半天。

葉溪幽幽地長歎,然後皺著眉苦笑:“這麽多奇奇怪怪的事趕在一起,可惜沒有人能做為見證,再傳出去,又被別人指斥為異端胡說了。沈先生,你能否告訴我,雅蕾莎的身體到底有沒有什麽異常現象?”

小北又敲了兩聲喇叭,在靜夜裏分外刺耳。

葉溪不悅地搖著頭:“沈先生,上我的車,咱們回去。”隨即,故意熱情地牽著我的手腕,走向自己的車子,先替我開門,等我坐進去,又“砰”的一聲關門,車子鑰匙在她手指上甩來甩去,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

我靜下心來,仔細觀察著那棟小樓,從外表結構,根本看不出什麽異樣,靜靜地矗立在滿眼蒼翠綠樹之中。

葉溪上了車,不理會小北惱怒地再次敲響了喇叭,發動引擎,緩緩向前滑了出去。

“葉小姐,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雅蕾莎的脈搏,毫無古怪之處。她是一個極其正常的孕婦,胎兒與母體同樣健康。”我的態度非常認真,對自己的醫術更是絕對有信心。

“哦?那麽,是我多疑了?還是梁醫生弄錯了?”車子轉上大路,但她故意控製著車速,從後視鏡裏觀察著緊跟上來的三菱車。

我望著車窗外不斷掠過的白玉蘭花燈柱,不期然地想起梁舉半夜三更來的電話,當然也很希望是有人弄錯了,那麽就不會出現梁舉的慘死事件。

“一定是某個環節出了問題——葉小姐,也許你應該請一位高明的陰陽師,把別墅裏的陰氣破除掉。目前別墅裏的環境,很容易傷害到無辜的胎兒,那樣簡直就是無形的犯罪了。哦對了,我在前麵路口下車,不必勞你遠送。”

實質上,我很想一個人靜一靜,把腦子裏的千頭萬緒稍加整理。長期以來,我養成了一邊散步一邊思考的習慣,工作效率要比悶在書房裏高出數倍。

葉溪有些意外,甩了甩頭發,露出一絲挫敗的神情:“沈先生討厭我?”

我淡淡地笑著搖頭,無言地轉臉向著車窗外。

如果葉溪與小北之間有什麽男女感情上的抵觸,我無意介入,更不想被她利用來進一步激怒後者。

我下了車,清冷的夜風吹來,頭腦立刻變得清醒無比。

“沈先生,改天給你打電話,再見。”葉溪的手伸出車窗,做出依依惜別的樣子,惹得三菱車的喇叭暴怒地連響了數聲,隨即緩緩地停靠在身邊。

小北搖下車窗,孤狼一樣冷冷地盯了我一眼,隨即車窗關閉,三菱車的引擎轟響起來,飛奔而去。

這個表情,又一次帶給我某種熟悉的感覺。

我攏了攏頭發,在記憶裏用心搜索著,去始終找不到與這張臉相吻合的人物:“他到底是誰呢?難道是我記事之前的玩伴——”這大概是唯一的解釋了。我能夠記住所有與自己接觸過的人,不管是一麵之緣還是普通病人,並且過目不忘,隨時可以叫出他們的名字。

下車的位置,距離我的住所大約有五公裏,走完這段路,耗費的時間會在一小時之內,恰好能把幾點疑惑考慮清楚——

既然談到孕婦,就絕對會提到胎兒的性別問題,但從梁舉的電話開始,就從來沒提到這一點。他反複不停地敘述著“十根脈搏”的奇異之處,卻絕口不提胎兒的性別,仿佛那個小生命,隻是一場戲劇裏的刀具。

“是他太激動忘記了?還是心思隻在母體上麵,完全忽視了胎兒才是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