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諫王

眾人見她故弄玄虛,都覺好笑,均想這樣緩慢無力的拳,漫說一拳就是一百拳一千拳又與敵人何損。隻見小宴揮拳到阿赫莽麵前忽然變拳為掌,在他麵前憑空扇了兩扇。誰知這一扇之下,阿赫莽竟忽然彎下腰來,氣息急促,麵帶痛楚,最後似乎連氣也吸不上來,砰的一聲倒在地上。

無一人能料到小宴輕輕一揮,便能製服阿赫莽,眾人麵麵相覷,又是驚喜又是詫異,一時間教場內外竟是聲息全無。過了片刻,主將台上夔州刺史站起身來,大聲喝彩道:“好啊!”轟的一聲,暴雷般的叫好聲喝彩聲頓時響徹四方。

許觀忙奔到小宴麵前,滿臉喜色道:“小宴,沒想到這丈人咒這麽靈,你真打敗這突厥武士了。”小宴笑著低聲道:“這人道行這麽深,丈人咒哪裏管用。偏巧我去年在西域一家客棧裏見過他與人爭鬥,他力氣既大武藝又高,可就怕一樣東西。”許觀道:“他怕什麽啊?”小宴道:“他和別人相鬥的時候,忽然聞到了花粉,當時就涕淚橫流,倒在地上,好像身中劇毒一般。適才我向範芸姐姐借了點花粉塗在手上,在他麵前晃了晃,這家夥果然就聽話躺下了。”許觀聽了道:“原來人家用花粉喚蝶,你用花粉驅鬼。”小宴嘻嘻笑道:“你要不要也聞聞。”舉起小手來也往許觀麵前比劃。

忽聽當的一聲,阿赫莽勉力一撐鐵杖又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狠狠看了小宴一眼,轉身緩緩向外走去。將台上團練使喝道:“給我拿下了!”一隊軍校圍了上去,待靠近阿赫莽身前,卻隻聽“啊喲”“啊喲”二聲,跑在最前的兩名小校已被他揮臂震飛了出去,剩下的軍校都不敢再上前,眼見著他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強敵既退,教場中又是一陣歡呼。眾人簇擁著小宴和許觀到演武廳前見過眾官,少不得一番誇讚遜謝。隻是除了許觀,人人都不明白阿赫莽為何能被輕輕一扇擊倒。問到此節,小宴便道阿赫莽和李抱金相鬥已然耗盡氣力,才能被自己擊敗,眾人聽了又是稱讚李抱金一番。小宴見李抱金對敵時威風凜凜,此時範芸扶他站在一邊,倒似一隻玉蝶停在隻溫順的雄獅旁,便上前打趣道:“李校尉,你隻道自己在教場上流血流汗不易,卻不知範芸姐姐剛才都急到暈過去呢。”範芸麵上通紅,低下頭微笑道:“妹子亂講什麽,我站久了乏力自有些頭暈,誰為他急暈了?”

夔州刺史定要大張筵席,款待二人,小宴推辭不脫,小聲對許觀道:“這些當官的囉嗦的很,若是留下不知要被纏到幾時。你把那寶貝石頭揣上了,一會兒我說走,你拔腿就走,不許停留。”許觀點頭應了。小宴與範芸、李抱金等人道過別,朝眾官道:“我們兩人本是路過,今日能和大家一同對敵,實是有緣。日後若得閑時,再來相會,咱們就此別過了。”說罷牽住許觀的手輕輕一帶,許觀會意發足便走。眾人見眨眼之間,兩人身影一晃已是不知去向,都道:“想來這兩位是龍女和善財童子下界呢,專門來解夔州這場危難的,難怪有這等神通。”夔州刺史忙吩咐巧手丹青繪下了神仙真像,後又有民眾仿繪了藏在家中,此後小宴和許觀的畫像便在夔州被時加祭祀,卻是後話。

許觀與小宴趕回客棧時,天已發白,正撞上陸淮起身叫店家安排茶飯。陸淮隻道這對少年人深夜幽會此刻才回,心中暗笑,衝著兩人一通咳嗽。小宴對陸淮笑道:“陸員外,你身子不舒服嗎?怎麽咳得這麽厲害?”許觀卻是滿臉通紅又不知從何解釋。

一行人離了夔州,東經歸州,過了夷陵便棄舟登岸,折向北行,沿途一路貨殖。這一日來到了長安城下,已是初春時分。唐長安城自隋開皇年間興建,唐初又屢加修築,及至貞觀初年,帝都氣象,更臻恢宏。許觀隨眾人行在城中,隻見樓台錦繡,人物風流,羅綺耀眼,簫鼓聲喧,果然是世間無雙形勝,天下第一國都,直把個蜀中少年看得眼花繚亂。

眼見天色將晚,眾人行到城西崇賢坊,尋了間叫作連升老店的客棧安歇。安頓好貨物伴當,陸淮便領許觀與小宴來到不遠處的張家樓。這張家樓位於西市之中,是長安城裏有名的酒樓,三人入得樓來要了幾樣時新果菜,兩碟胡餅,一鬥西市腔酒。飲過幾杯,陸淮道:“小兄弟,如今距春闈尚有些時日,長安城裏賞玩之地甚多,何不遊曆一番。”許觀還未及答話,忽聽旁邊桌上一人暴喝道:“店家,你好欺負人!偏俺不是客,你就不來照顧,是何道理?”聞聲看去,隻見一個清瘦後生,眼似銅鈴,顴骨高聳,身著一件粗布長袍,滿麵都是怒容。有個小二連忙迎上去道:“今日客人眾多,不想慢待了客官。若要用酒用飯,但請吩咐就是。”那後生道:“俺一路行來,沒有洗腳,且端些幹淨熱水來用用。”小二賠笑道:“客官說笑了。咱們這張家樓是京城馳名的酒樓,隻賣酒賣食,客官若要洗腳,還須尋家客棧才是。”那後生道:“既如此,你取些酒來,溫過了給我。若有肥美牛羊之類,也一並上些。”小二道:“不知客官用多少酒?”那後生一指陸淮這桌,向小二道:“他們用多少酒?”小二道:“他們是三位客人,隻要了一鬥酒。”那後生道:“與我先上五鬥吧。”陸淮等三人聽了都是一驚,小二更是嚇了一跳道:“客官,你一個人如何能喝完五鬥酒?”那後生冷笑道:“還不夠俺飲個半醉呢,隻是俺這幾日節飲,隻用五鬥罷了。”聽到這裏,小宴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許觀忙捅了她一下,那後生倒好似並未聽見。小二搖了搖頭,自去暖了五鬥酒來,又取過一隻大碗,放在桌上。

那後生自斟了滿滿一碗,端起來閉上眼睛嗅了一嗅,滿臉都是喜色,然後一仰脖子飲幹。他自斟自飲,不一會兒工夫已喝了一鬥有餘,又喚小二取了個銅盆來,將剩下的酒都倒在裏麵。那後生踢脫雙靴,伸腳到盆裏洗濯。店裏其他客人見了無不驚怪,許觀與小宴見他行為奇特,也是暗暗稱奇。那後生卻旁若無人,邊洗邊念道:“腳丫啊腳丫,你隨我東奔西跑好不可憐,今日也嚐嚐這美酒滋味吧。”他洗了一陣,翹起腳來晾幹,踩著靴子晃晃悠悠便往外走。

小二忙上前攔住,哈腰陪笑道:“客官還請把酒錢給結了吧。”那後生伸手在懷中掏了掏,卻不見掏出銀錢來,對小二道:“先記在帳上,俺下次還你。”小二聽了急道:“本店概不賒欠,你若是沒錢,為何又要點了許多酒菜?”那後生道:“說了日後一並算錢給你,還聒噪什麽。”小二發作道:“你莫非是存心來鬧事的?先是糟蹋了好酒來洗腳,又想吃白食嗎?”那後生大怒,一把將小二推倒在地。小二坐在地上大叫大嚷起來:“來人哪!這混混兒吃白食還打人啊!”不多時四五個店夥已衝過來將那後生圍在中間,推推搡搡便要動手。

許觀見那後生定要吃虧,忙起身攔住幾名店夥道:“莫要動手,且算在我帳上。”又對那後生道:“這位兄台若不著急走,請來同飲幾杯如何?”那後生打量了許觀一眼道:“好啊。我本來也沒有喝夠。”待那後生落座,通過姓名,才知他姓馬名周,字賓王,是清河茌平人士,本為博州助教,隻因貪杯醉酒惹惱了博州刺史,才客遊長安。馬周又連飲了三大碗酒,高談闊論,與許觀說些《詩經》、《春秋》,兩人飽讀詩書,你一言我一語都是機鋒典故,聊得甚是快慰。

陸淮又問了馬周些時局之感,馬周答道:“國之興亡,不由積畜多少,唯在百姓苦樂。如今徭役眾多,民眾兄去弟還,遠者往來五六千裏,春秋冬夏,無有休時,實非積德累業之道。”陸淮道:“聽說當今聖上也知徭役繁重,曾恩詔減省。有人諫請征發百姓修固長城以防突厥,便為聖上不納。”馬周道:“突厥之事又有不同,實當發兵圖之。”許觀道:“卻又為何?”馬周道:“突厥恃強好戰,屢屢寇邊,為我大患,故當必圖。”陸淮道:“然何以可圖?”馬周答道:“其一,聽說那頡利可汗縱欲逞暴,誅殺忠良,親近奸佞。主上殘暴,必失人心。其二,頡利疏其族類,多用胡人。大軍一臨,必生內變。其三,漢人早年入北方避亂者甚眾。近來多自相嘯聚,占據山險,大軍出塞,必然響應。有此三者,若再得天時相佐,突厥便可取之。”許觀聽了,隻覺他識見精到,暗自佩服,不由歎道:“足下如此人才,卻不見容於博州刺史,實在可惜。”馬周笑道:“俺一人際遇,何足道也。隻是臨天下者,以人為本。欲使百姓安樂,唯在刺史、縣令。如今朝廷獨重內官,縣令、刺史頗輕其選,常為京官不稱職者,或以武夫積軍功而任,所以百姓難安。”又酌了幾杯,馬周告辭道:“許兄弟,今日叨擾了。俺就住在西市竇家店,改日俺來作東與幾位再飲。”

許觀起身送馬周出了樓,見他去得遠了,方才回轉。小宴在旁道:“這位賓王兄好不小氣。博州刺史得罪了他,他便說天下的刺史、縣令都不稱職。”許觀道:“他才學廣博,見識過人,實是不凡呢。”小宴道:“不知比許公子如何?”許觀道:“我自然是遠遠不及。”小宴抿嘴笑道:“公子好謙呢。我卻知道他有樁能耐定遠不及你。”許觀道:“什麽能耐?我怎不知?”小宴道:“撒腿開溜的能耐啊。這個是舉世無雙,誰也比不上你。”兩人說說笑笑,回到席上,陸淮見他二人親近,嗬嗬笑道:“小宴姑娘也是長安人士吧。何不帶許兄弟在城中轉轉。”小宴想了想,對許觀道:“我住在城東平康裏,你願隨我去看看嗎。”許觀道:“好啊。”於是擱了一錠碎銀在桌上,向陸淮道過別,攜了小宴往外走。陸淮卻是心頭一怔,有句話兒想說與許觀,連忙追出。誰知他兩人揣了波月石走得極快,陸淮趕到酒樓門口早已蹤影不見,隻得倚門笑道:“還未及第便去平康裏,少年人哪曉得風月無邊啊。”

許觀與小宴離了西市,徑向東行,不多時到了一處所在。許觀見房舍低矮破舊,巷道彎曲狹窄,不似長安城中其它街衢寬直勻整,又有不少民夫模樣的漢子蹲在街角,都是蓬頭精腿,滿麵塵灰,便問小宴:“咱們已到了平康裏嗎?那些漢子是什麽人?”小宴道:“這裏叫作爛泥曲,在平康裏以西。那些人都是雁戶,常居於此。”許觀道:“什麽叫作雁戶?”小宴道:“他們在鄉下吃不飽,便到長安尋活路,若是在城裏攢下了錢便又回去,豈不是與那冬去春回的大雁一般,因此叫作雁戶。”許觀歎道:“民匱於食,則流庸不還。賓王兄道國之興亡,不由積畜多少,唯在百姓苦樂,確是良言。”小宴哼道:“才與他分開就念叨個沒完,待別人不見你這般上心。”許觀一呆,也不知她為何無端生氣。夜暖風和,兩人都默不作聲,並肩緩緩而行。

又行了一陣,已到了平康裏西南,眼前巷弄與爛泥曲又不相同,兩行都是清幽院落,粉牆盡處,柳絮紛飛。小宴在一處小院前停下,隻見花木扶疏,門庭清雅,烏門上鑲了塊銅牌上有“燕婉”二字。小宴拾起門環輕叩三下,過了一會兒,兩扇烏門吱呀呀打開,走出一名青衣小鬟手裏提了個紅燈籠,瞅見小宴揉了揉眼睛,凝目又瞧了片刻,又驚又喜道:“我沒看錯吧,小宴姐姐,是你回來了!”小宴笑道:“阿巧,你又長高了。五娘好些了嗎?”阿巧道:“托福。她可算沒給你氣死。”又看了看後麵站著的許觀,小聲道:“姐姐出遊兩載還帶了位俊俏姐夫回來,真在可喜可賀啊。”小宴罵道:“小油嘴,看我不打你。”作勢要打,阿巧連忙討饒,笑成一團。鬧了一陣,小宴又問:“惜夢在嗎?”阿巧道:“不巧她今日不在館中,她若在便好了,興許見了你一高興就能忘了那些煩心事兒了……”小宴道:“什麽煩心事?”阿巧道:“還不是因為……唉,這事兒說來話長。先進來吧,兩年不見大夥兒不知有多少話要與你說呢。”

阿巧在前,引兩人進了小院。許觀遊目四顧,見這院中疊石作山,引泉注池,碧紗窗外杏花半開,四麵亭下紅魚優遊,人曆其中,宛然入畫。行了幾步,不由心中喝彩:“原來小宴住的地方有這般好景致。”三人穿過一條曲廊,進到後院一間廂房之中,小宴對許觀道:“你在這裏歇會兒,我去去就來。”說罷便與阿巧走了出去。許觀留在房內,見房頂吊了盞紅紗燈,燈上繡有鴛鴦戲水;正中擺著張紫檀木玲瓏小床,旁設兩張月牙凳,都鋪著團花絲墊;牆角設了張香桌兒,桌上青綠銅爐裏正燃著一爐好香。東首是張仕女屏風,隔開了旁邊的廂房;西首牆壁上掛了幅字,書有“人生如露”四字,字跡疏放妍麗,再看落款題的是“褚遂良書”。許觀曾隨義父研習書法,知道褚遂良是當世大家,正要湊近仔細觀看,忽聽窗外人聲嘈雜,腳步聲不絕,遠遠有個女子的聲音傳來:“王爺到了,大家小心伺候。”

許觀靠近窗邊,側身往外觀瞧,見一名中年男子走過,此人年約四旬,身穿紫袍,腰束金帶,一張國字臉,雙眉入鬢,頷下留了部長髯,儀態雍容。這紫袍男子緩緩走進隔壁的廂房,頓時傳來一陣女子的歡笑聲,他身後跟著的兩名衛士守在門口,分立左右。許觀走到仕女屏風旁,透過縫隙往隔壁廂房望去,不禁心中一動,見這紫袍男子笑吟吟坐在軟榻上,雙臂各環抱了個美貌女子,一名小鬟正在一旁彎腰倒酒。左首那女子一身絳衫,體態豐腴,隻聽她鶯鶯嚦嚦說道:“王爺許久也不來看咱們,莫非又領兵打仗去了嗎?”紫袍男子笑道:“我如今哪還有什麽仗打,便有仗打也是在你們這燕婉園裏。”右首那女子身著淡青短襦,生得清雅秀美,在一旁輕笑道:“怕是王爺一來,我們這兒才有仗打吧。”紫袍男子道:“為何啊?”右首女子道:“王爺一來,大夥兒都爭著搶著相見,豈不是得先打一仗嗎?”紫袍男子聽了哈哈大笑,在她臉上輕輕一掐道:“若是打嘴仗,我可打不過你。”屏風裏三人正在調笑,屏風外許觀卻是心頭微微一沉:“莫非這裏是一處煙花行院,小宴難道是……”正胡思亂想間,忽聽門外衛士稟道:“啟稟王爺,代州都督張公瑾求見。”紫袍男子“噫”了一聲,說道:“請他進來吧。”不多時,走進一人,肩寬腰闊,方口大耳,黑麵微須,三十來歲年紀,見了紫袍男子施禮道:“代州張公瑾見過趙郡王。”聽到這裏,許觀一驚,心道:“這紫袍人竟然是名聞天下的趙郡王李孝恭!”

趙郡王李孝恭,世稱淩煙閣開國第二功臣,武功之盛,唐初宗室之中除卻太宗無人能及。隋義寧元年,孝恭即詔拜山南道招慰大使,出巴蜀進擊朱粲,收服三十餘州,故蜀中子弟無人不知這位趙郡王。許觀側耳附在屏風上,隻聽孝恭嗬嗬笑道:“張都督,哪陣風把你吹來了,趕快坐下,陪我飲上幾杯。”張公瑾道:“多謝王爺。下官此行,尚有他事相稟。”孝恭道:“急什麽,先飲酒。”兩人對飲了兩杯,孝恭喚坐在左首那絳紗女子唱了支小曲,又飲了五六杯後輕拍雙掌,兩名女子和那小鬟都退了出去,方才對張公瑾道:“張都督此番遠來尋我,究竟所為何事?”張公瑾道:“王爺可知,突厥霜旱雪災。”孝恭道:“哦。那又怎地。”張公瑾道:“王爺,此乃天賜良機啊!此時我大唐再不伐突厥,隻恐時機錯過,日後悔之晚矣。下官肯請王爺一同勸諫陛下發兵。”隔壁許觀聽了張公瑾所言,心道:“原來他也覺得要討伐突厥。”卻聽孝恭道:“張都督是昔日秦府重臣,此等軍機大事何故來問小王。”張公瑾倒頭拜倒道:“公瑾所為者,大唐社稷,天下蒼生也,懇請趙郡王相助。”孝恭見張公瑾雙目含淚,其意甚誠,扶他起身道:“非某不願相助,隻是見疑之身,安敢再談天下事。”玄武門之變,唐太宗李世民誅殺建成、元吉而登帝位。孝恭與建成過從甚密,且既為宗室又有統率之才,自為太宗所忌,在登基之後曾被太宗短暫拘押,故此自謂“見疑之身”。張公瑾見孝恭隻顧推托,心中一急,大聲道:“王爺,荊州城裏飲血酒那個李孝恭今何在!”此語一出,孝恭眼中精光一盛,轉瞬之間神色又歸於平靜,隻淡淡道:“這些舊事,還提它作甚。”

原來武德七年,孝恭曾任元帥討伐江南反王輔公祏,兵進荊州時宴請諸將。席間孝恭命取水與諸將分飲,誰知水倒在碗中都變為鮮血,眾人無不驚懼,以為凶兆。孝恭卻麵不改容,舉止自若,起身舉杯道:“我等既無愧於天地,諸公何故憂懼。輔公祏惡貫滿盈,今日碗中之血便是他授首征兆!”說罷一飲而盡。眾人見他豪氣衝天,無不欽服,軍心乃安,方能日後大敗輔公祏,平定江南。張公瑾重提此事,自是盼能激起他英雄豪氣,共同勸諫太宗攻打突厥,誰知孝恭竟好似沒有半點火氣,全然不受他激,張公瑾隻得長歎一聲,躬身道:“下官失禮,先行告退了。”待他退到門口,卻聽孝恭道:“公瑾,貞觀元年,突厥便遇雪災,其時蕭瑀宰相諫請出兵突厥,卻為陛下不納。你若隻道突厥若有雪災便可討伐,如何能說動陛下?”張公瑾聽了大喜,忙轉身拜倒道:“求王爺為我大唐百姓念,指點迷津。”孝恭正要開言,隻聽砰的一聲巨響,一柄大鐵錘破窗飛射而入,朝張公瑾腦後砸了過來!

張公瑾抓起麵前的小凳,身形疾轉掄起小凳朝擲來的大鐵錘砸去,啪的一聲,小凳給砸得粉碎,大鐵錘來勢卻是不減。張公瑾俯身一讓,大鐵錘已飛到孝恭麵前。許觀險些失聲驚呼出來,卻見大鐵錘硬生生停在孝恭鼻尖前半寸之處,原來鐵錘柄部已給張公瑾牢牢攥住。又聽啪啪兩聲,兩團物事落到房中,仔細看去,竟是守在門口的兩名衛士,不知幾時被人打暈擲了進來。張公瑾怒氣勃發,一掄大鐵錘,大聲喝道:“什麽人暗中偷襲,有膽子出來較量!”話音未落,窗外跳入一人,身材高大,黑衣蒙麵,手裏也提了柄大鐵錘,朝張公瑾直撲過來。張公瑾喝道:“好小子!”踏前兩步,揮動鐵錘迎了上去,當的一聲巨響,二錘相交,火星四濺,兩人都是悶哼一聲,各自退開。張公瑾隻覺虎口發熱,手臂微麻,心道:“好家夥,世上竟有如此神力之人!”

張公瑾曾在玄武門之變中獨力關閉宮門,阻擋建成、元吉的追兵,也是位大力將軍,與這蒙麵人過了幾招,已知對手手段高強,連忙喊道:“王爺,我先擋住此人,你快走!”可這二人錘法都大開大合,威猛剛烈,兩柄大鐵錘已舞成一團黑氣,籠罩著這小小廂房,隻聞叮叮當當之聲不絕,桌椅、床榻、茶壺、酒壇都已被打得稀爛,孝恭便是探身也會被掃中,要逃出去談何容易。兩人又鬥了十招,猛然間轟的一聲大響,張公瑾手中的大鐵錘飛了出去,將牆壁穿了個大洞。原來張公瑾膂力終究遜了一籌,硬接了對方十餘錘後,鐵錘再也拿捏不住,脫手飛出。那蒙麵人逼上兩步,一晃手中鐵錘,盯著孝恭與張公瑾。張公瑾歎了口氣,對孝恭道:“王爺,公瑾無能……”不等他說完,孝恭遞了個酒杯給他,哈哈笑道:“此酒甚好,莫糟蹋了。”張公瑾接過酒杯,一仰脖子喝幹。孝恭轉身對那蒙麵人冷笑道:“李孝恭一生殺人無數,此刻方死也已遲了。隻可惜不曾戰死在沙場之中,卻死在不敢留名的鼠輩手裏。”

那蒙麵人也不接口,又上前一步,舉起大鐵錘,眼看就要擊了過去。忽然撲的一聲,旁邊的仕女屏風倒落下來,正砸在蒙麵人身上。那蒙麵人一驚,隻見屏風後站了個少年,手裏捧了個花瓶,望見自己便猛擲過來。張公瑾瞧出蒙麵人分心,疾衝上前朝蒙麵人心窩便是一拳。那蒙麵人不躲不避,雙手齊揮,右手搖動鐵錘將飛來的花瓶擊個粉碎,左手探掌拍去正接過張公瑾這一拳。張公瑾與他手掌一抵,隻覺一股剛猛之極的大力襲來,震得胸口微微發熱,退了一步方才站穩。

原來許觀在隔壁廂房內聽到張公瑾與孝恭的對答,知道這兩人都是國之棟梁,卻眼見便要遭不幸,不由慈悲心動,心想無論如何要傾盡己力相救,當下也不管自己不通武藝,就近抓了個花瓶在手,又一把推倒屏風。蒙麵人瞧見許觀,呆了一呆,此時窗外一根金蛇長鞭風馳電掣般攻到,正擊在蒙麵人胸口。一個婀娜清秀的人影閃了進來,這人身手甚是敏捷,飛身擋在許觀身前。許觀定睛看去,認得正是小宴,連忙叫道:“小宴,這人厲害的緊,你快走啊!”小宴望著他雙眼,低聲罵道:“呆子。”又轉身對那蒙麵人道:“這位耍錘子的大爺,燕婉園可不是舞刀弄槍的地方。”那蒙麵人看了看小宴和許觀,伸出手來指了指張公瑾與孝恭,忽然縱身躍出窗去。小宴本在全神貫注迎敵,不料對方竟憑自己一句話便退了下去,忙搶出門外,隻見庭院裏月色溶溶,草蟲輕鳴,那蒙麵人卻已不知去向。

後麵孝恭與張公瑾也走了出來,向許觀與小宴道謝,又問他二人名姓。許觀施禮道:“學生許觀,錦州人士,是來長安應舉的。”孝恭道:“原來是蜀中子弟,難怪聽你口音耳熟。”張公瑾道:“下官這就去追查刺客。”孝恭搖搖手道:“追不上了。咱們把突厥的事兒說完,你說此刻出兵,除了突厥遭受雪災,咱們還憑什麽能打贏人家?”張公瑾支吾道:“這個……”許觀想起馬周所言,插口道:“學生大膽,適才也聽到王爺與都督商討攻伐突厥之事。學生有個朋友叫作馬周,於此事也有些淺見。”孝恭微笑道:“說來聽聽。”許觀便將馬周所言突厥可取的三點緣由轉述一遍,張公瑾聽了一拍大腿道:“說得好!”孝恭也點頭道:“說得不錯,不過突厥可取,還有三點緣由。其一,漠北薛延陀諸部原屬突厥,今已反叛。其二,頡利與其侄突利、拓設,其子欲穀設皆不睦,諸將怨叛。其三便是公瑾所說的雪災霜旱。突厥羊馬凍死,部眾饑饉,實為可乘之機。”張公瑾聽了,又朝孝恭深施一禮道:“多謝趙郡王指點,公瑾必擇機上言這六點突厥可取之由,諫請聖上發兵成此不世之功!”孝恭手擎酒杯,一指許觀與小宴,笑道:“罷了,罷了。今日咱們都要謝這對少年人,不是他們出手相救,隻怕再也喝不到這美酒了。”張公瑾道:“正是。隻是不知這刺客是何許人也,又是誰派來的。”正說話間,忽然窗外一陣嘈雜。張公瑾驚道:“莫非那刺客又回轉來了。”隻聽有個女子聲音道:“啟稟王爺,房丞相夫人來了。”孝恭臉色微微一變,對眾人道:“隨我出去迎她。”許觀見孝恭麵對刺客談笑自若、瀟灑自在,不知為何聽到這房夫人的名字就神色生異,稍覺奇怪。

出得房外,隻見庭中站了個老婦,身後立了兩個侍女,都是短打裝扮。這老婦手裏拄了一根描金鳩杖,肩挺腰直,精神矍鑠,隻是麵如冰霜,又眇了一目,令人一見便生出幾分畏意。這老婦見到孝恭施了一禮道:“趙郡王安好。”孝恭道:“房夫人免禮,你怎麽到燕婉園來了?”房夫人道:“說來慚愧,拙夫深夜不歸,隻得四處找尋。不知王爺可有見過?”孝恭咳嗽兩聲,答道:“適才還見過,隻是玄齡今日來得不巧,他中意的那位姑娘不在館中,隻得早早離去了。玄齡走時還怒氣衝衝,將這窗子都打爛了,此刻還不曾回到府上嗎?”房夫人聽了,臉色鐵青,一頓手中鳩杖道:“多謝王爺見諭,我見到那老奴定要敲他幾十杖。”說罷氣衝衝轉頭便走。待房夫人走出後院,張公瑾再也忍不住,哈哈笑個不止,說道:“房玄齡這位夫人是有名的醋壇子,最是厲害不過。王爺這番促狹,可夠他喝上好幾壺了。”

兩人相顧大笑了一陣,孝恭對許觀與小宴道:“你們要什麽?”許觀一愣,也道:“我們要什麽?”張公瑾道:“你們立了大功,王爺問想要什麽。許觀,你可要官職、金帛嗎?”孝恭點頭道:“你們但有所求,我力所能及,無不允可。”許觀想了想道:“學生的那位朋友馬周,實有大才,還請王爺提攜。”孝恭道:“好,選賢與能,不為己謀。你倒有古人之風。”又問張公瑾道:“如今哪裏有職缺,可教馬周除授的?我觀他所發突厥可圖之議論,倒也是個人才。”張公瑾道:“今日左右監門衛中郎將常何對下官提起他府上少個參事之人。”孝恭對許觀道:“你教馬周去找中郎將常何便是。”又對小宴道:“小姑娘,你又有什麽心願?”小宴搖了搖頭道:“我沒什麽可求你的。我若真有個心願,你又未必能做到。”張公瑾道:“小姑娘,這位是趙郡王千歲,你且將你的心願說來聽聽,天下他辦不到的事,倒也不多。”小宴淡然道:“好吧,現下我還想不到,日後想到再與王爺說吧。”孝恭笑道:“倒似我求你了。”轉身對張公瑾道:“今夜真是熱鬧。公瑾,我們也散了吧。”張公瑾躬身道:“恭送王爺。”孝恭點了點頭,將手中酒杯輕輕擱在窗台上,不再多言,飄然而去。但見月華如水,瀉在房中,倒在地上的兩名衛士兀自昏睡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