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喚蝶

舟兒順江而下,這日到了夔州地界。大江東去,至此盡為夔門收束,水流澎湃,如千軍萬馬般咆哮而過,聲威駭人。夔門南北,兩座高山刺天,一座赤紅,一座銀白,淩江相峙,雄姿凜凜。客船之上,陸淮見許觀看兩岸風景看得入神,便解說道:“這兩座高山,紅色的叫赤甲山,銀色的叫白鹽山,都是此地名勝。”小宴在旁道:“員外,既有美景,咱們同去遊玩一番可好?”陸淮道:“夔州山水最是雄峻,隻是我這老頭子可登不動山了,販了貨物還是去賭坊裏耍上兩手最安逸。你們若是初來,倒真該四處走走。”小宴道:“十賭九輸,還是遊山玩水好。”陸淮忽道:“許兄弟,上次有勞你替我取回了那楠木盒子,你可知盒子裏裝的是什麽?”許觀搖搖頭,陸淮掏出木盒輕輕打開,從中彈出兩粒象牙骰子來。陸淮一把抄在手中,哈哈笑道:“這便是我的寶貝了!十賭九輸,那是旁人,我四歲起便與商幫兄弟耍錢,還真是贏多輸少。”

到了城中,陸淮自去商行買賣,許觀與小宴問過當地人,方知觀賞夔門景色,最佳所在是城東十裏外的白帝山。兩人都值少年,正是貪玩年紀,便商量好一同前往。小宴的青驢坐不得兩人,正要去問店家借馬,許觀想起盧孟生留下的波月石,便道:“我也有匹腳力。”小宴道:“你幾時帶了,怎不見你騎過。”許觀將波月石貼身佩戴,攜了小宴走到街上,拉住她小手發足向東奔去。小宴隻覺腳下生風,兩側房舍飛似的往後退去,片刻間二人已到了城東數裏之外。

來到白帝山腳,許觀才停下腳步,小宴將他的手一把甩開道:“原來你學過道術,卻不早說。”許觀奇道:“什麽道術?”小宴道:“你若不會道術,怎懂得神行之法?”許觀將波月石摘下遞與小宴道:“這塊石頭也是那位恩公所贈。貼身戴上,就如同騎馬。”小宴接過石頭,端詳許久也瞧不出來曆,便道:“原來你還有這好寶貝,在成都賽寶的時候不見你拿出來。”許觀道:“恩公所贈,怎好在人前賣弄。”又指著山上森森樹木道:“白帝城是三國時劉玄德托孤之處,山上想必古跡甚多,若要觀賞,咱們就慢慢爬上去吧。”

白帝山是座紫色丘陵,本不甚高,不多時二人爬到山頂。臨風遠眺,水隨天去,漫漫暮色無際。近處寒樹煙光,山腰如帶;遠處夔門天險,雄踞雲天一線之間。江上煙波盡收眼底,二人相視一笑,都覺心中喜樂安寧。觀望良久,許觀見小宴欠了欠身子,似有寒意,便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說道:“我們回去吧。”兩人正要下山,忽然山後傳來一陣喧鬧啼哭聲。

小宴搶先往喧嘩處奔去,許觀隨後跟來,轉過一條山道,隻見一處山坳裏一個七八歲年紀的小女童正坐在地上大聲哭個不停。旁邊站了個丫鬟一臉焦急,不知如何哄這女童才好。小宴見了,走上前去彎下腰對那女童微微一笑,道:“小妹妹,你叫什麽名字?是誰帶你來的啊?”那女童抬頭看了她一眼,一張小臉上掛滿了淚珠,抽泣道:“我叫阿寶,姐姐帶我來的……嗚嗚嗚……姐姐不見了……”那丫鬟朝小宴和許觀襝衽一禮道:“奴是夔州判司府上使女,陪了兩位小姐來此遊玩,不想與大小姐走散了。二小姐在此啼哭,擾了兩位遊興實是不當。”小宴點點頭,又對這女童道:“阿寶,你為什麽哭啊?”阿寶揉揉眼睛道:“姐姐不見了……姐姐給我的蝴蝶也不見了。”小宴道:“阿寶乖,這冬天裏上哪兒去找蝴蝶啊?”阿寶聽了,哇的一聲,又哭鬧起來。正無計可施間,忽聽那丫鬟歡叫道:“大小姐,可找到你了。”

許觀轉身看去,一名二十出頭的女子衣衫飄動,從山蔭道上娉娉婷婷走了過來。這女子身著淡黃色錦衫,生得清麗秀雅,鵝蛋臉兒上一對鳳眼,膚色甚是白皙。阿寶奔了上去,一把拽住錦衫女子衣角道:“姐姐,我的蝴蝶不見了,再給我一隻!”那錦衫女子道:“阿寶,你這孩子好不聽話,到處亂跑,險些給丟了呢。”她所說語句雖是訓斥,聲音卻溫雅柔媚,令人倍覺親切。阿寶撅著小嘴,搖著錦衫女子身子道:“不嘛!不嘛!人家就要蝴蝶,姐姐再給我一隻!”那錦衫女子搖了搖頭,歎道:“你這孩子,真拿你沒辦法。”從懷中取出一個扁扁的小銀盒,打開盒蓋,許觀與小宴聞到一陣淡淡幽香,見錦衫女子從銀盒中倒了些粉末在手上,然後走近上風處的一塊大石,輕輕躍了上去,雙手拍掌口中念念有詞。小宴在許觀耳邊輕聲道:“這姑娘身法不錯啊,卻不知她是否真能再喚來蝴蝶。”不多時竟果真飛來兩隻蝴蝶停在她手上,阿寶見了歡呼雀躍,連忙伸手捉過蝴蝶,捧在手心。小宴湊近看去,見這兩隻蝴蝶尾部寬大且有尾脈,雙翅仿佛薄絹織就,淡白底上又綴有朱紅與烏黑的斑點,五彩繽紛,果然叫人愛不釋手。

這一眼直看得小宴豔羨無比,心想:“居然還有這麽好玩的把戲。我若能學來,日後閑時也能喚些蝴蝶來玩豈不甚好。”便上前向那錦衫女子施禮,通過姓名才知這女子是夔州判司府上的大小姐,名叫範芸。小宴問道:“時值嚴冬,不知姐姐如何能喚來蝴蝶?”範芸道:“我九歲那年,患了場大病,家中請了許多大夫診治都不見好,後來請到一位茅山道長用針灸術治了一月,又教我習武強身,過了半年才慢慢好了。因見我喜歡蝴蝶,這位道長得閑時便教了這喚蝶的小法門。”小宴道:“這便是了。”許觀道:“小宴,你也認識那位茅山道長嗎?”小宴道:“我不識得,隻是聽說茅山是個神仙住處,山中有高人能招喚生靈,馭使鬼神。這喚蝶之術若是傳自茅山倒也不奇了。”又問道:“我見姐姐喚蝶之時,塗了些粉末在手上,不知是什麽寶貝香粉嗎?”範芸道:“哪裏是什麽寶貝香粉,是花粉而已。那位道長曾說道行高深之人使這招喚之術,隻需念動咒語即可。隻因我所學極淺,每次喚蝶還需塗些花粉在手上。”小宴拍手笑道:“姐姐若是不說,我還當是百花仙子下界呢,不然如何能在冬天裏喚來蝴蝶。”

正說話間,山道間慌慌張張跑來一人,身著青衣小帽,小廝模樣裝束,範芸認得是家人範喜。範喜見了範芸急道:“大小姐莫要遊玩了。今日城中三軍操演,不知從哪裏來了個胡人鬧事,還打傷了幾名軍士。判司大人也因此給刺史喚到教場去了,臨行前吩咐我來請小姐還家。”範芸道:“什麽人能鬧出這麽大動靜,快引我去見爹爹。”別過許觀小宴道:“隻得改日與兩位再敘了。”說罷叫丫鬟抱起阿寶,急匆匆跟著範喜去了。見範芸一行去得遠了,小宴皺著眉,喃喃自語道:“有個胡人生事,莫非是成都寶會上的突厥人……”許觀忽道:“若想去看那鬧事的突厥人,便去看看,隻是你卻不可鬧事啊。”原來許觀見她沉吟,知道以她心性必想去看個究竟。小宴被他說中心意,笑吟吟道:“那可少不得又要勞累許公子的腳力了。”

兩人回到城中問明路徑,稍作停歇,便奔北門外演武教場而去。此時紅輪西墜,天色已暗,來到北門卻見教場內外被百十個火把照得如同白晝。場外黑壓壓擠滿圍觀百姓,場內密匝匝站定五營兵丁;演武廳前列有刺史、長史、司馬、判司大小官員,主將台側站了團練使、牙將、校尉、旅帥眾多將校。台上令旗磨動,畫角聲震,三軍整肅,教場一時靜寂,無人敢作高聲。教場中央果然立了一人,身材高大,手提鐵杖,兩道目光好似寒星冷電,斜睨台上眾官。

許觀一見這人不由心中一驚,原來此人生得豹頭環眼,一部絡腮卷須,耳上穿了個銅環,正是在成都寶會上擋在阿史那王子身前接過小宴一鞭那人。小宴湊到許觀耳邊輕聲道:“我去找她。”許觀隻道她要去找那大漢,嚇了一跳,忙拽住她手道:“可不許去。”小宴笑著搖搖頭,手指著西北角落,許觀隨她手指看去才見範芸站在人群之中,範喜抱著阿寶也跟在身後。兩人朝西北方擠了過去,好容易挨到範芸近前,正要說話,忽然一聲炮響,金鼓齊鳴,一騎戰馬從東南方門旗下飛奔而出。見塵頭起處,這騎戰馬已來到主將台前,馬上一人翻身下鞍,將手中大槍戳在地上,朝台上唱了個大諾,道:“末將不才,願與這人比試。”台上刺史道:“他已傷了我幾名軍士,你且小心。”這員將得了令,轉身走到那胡人大漢麵前道:“某乃夔州振威副尉譚虎臣,請教閣下大名。”胡人大漢應道:“我叫作阿赫莽,是突厥頡利可汗帳下俟斤。”這人說話字正腔圓,口音純正,“突厥頡利可汗”六字說得清清楚楚,台上眾官聽了卻都是暗暗心驚。

突厥本是遊牧於金山一帶古族,勃興於隋末,到唐初已控北方萬裏之地,東自契丹、室韋,西盡吐穀渾、高昌諸國,皆為臣屬。武德九年,太宗即位,突厥頡利可汗便進兵至渭水便橋之北。唐太宗與房玄齡等六人輕騎至渭水,隔水相責。大軍繼至,頡利可汗見唐軍旌甲蔽野,軍容嚴整,方才請和訂盟,引兵退去。雖然頡利可汗與唐訂盟,暫時退兵,可突厥屢屢入寇,邊境少安,實為唐之大患。阿赫莽自稱來自突厥頡利可汗麾下,譚虎臣一聽之下,便即凜然道:“你既在突厥為官,不在漠北陪著可汗,為何來此生事?”阿赫莽道:“我突厥阿史那婆羅門殿下在成都府丟了一隻寶瓶喚作長生瓶,風聞寶瓶到了夔州,諸位若能獻出此瓶,我便離去。”聽到阿赫莽提及長生瓶,許觀和小宴忍不住相視一眼,均想:“原來此人是為了長生瓶而來,且聽他還說些什麽?”隻聽譚虎臣道:“你不見了東西,我如何知道丟在哪裏?”阿赫莽道:“不是貴邦盜賊眾多,這寶瓶如何會丟。不見寶瓶,諸位拿出一萬兩金子來賠也成。”譚虎臣怒道:“原來你存心消遣,想要金子先吃我一槍。”說罷綽槍便朝阿赫莽紮去。

阿赫莽身子略側,讓過一槍道:“夔州若有人能勝我,這金子不要也罷。”手中鐵杖一抖,朝譚虎臣掃了過來。他這根鐵杖如小兒手臂般粗細,杖首鑄成火焰形狀,擊出時挾帶風聲,威猛無儔。譚虎臣忙舉槍封架,當的一聲,槍杖相交,火星四濺。譚虎臣隻覺雙手虎口發麻,險些拿槍不住。阿赫莽右手使杖隨手比劃,又戰了五六合,譚虎臣已是左支右絀,隻有架隔遮攔之功。

此時將台下轉出兩個人來,朝刺史拜倒在地。右首是個高挑個精瘦漢子,唱了個諾,稟道:“卑職與虎臣義同生死,願上陣助戰。”左首一人生得項短脖粗,身形不高卻壯碩結實,滿臉急得通紅說不出話來。夔州刺史低頭看去,見這兩人都是軍校打扮,自己卻是不識。團練使忙上前道:“這兩人都是營內旅帥,右首這人叫作吳淵,左首這人叫作侯霆。他二人與振威副尉譚虎臣是結義弟兄,欲上前相助。”刺史道:“難得你二人義氣。這突厥武士武藝非淺,你們前去助戰須小心在意。”這兩個得了令,各取軍器急奔場中而來。眼見譚虎臣抵敵不住,吳淵遠遠大叫道:“看飛刀!”阿赫莽正鬥間,隻道有人暗算,回身撤步,卻並不見飛刀。譚虎臣尋到破綻,忙跳出圈外,望見吳、侯二人道:“兩位賢弟,你們怎麽也來了。”

阿赫莽見又來了一高一矮兩名軍校,對譚虎臣道:“原來你來了幫手,早該一並上了,何必等到現在。”吳淵一擺手中花槍,罵道:“你這戎狄小兒,好不識抬舉,我們弟兄沙場對陣千軍萬馬也隻三人。待會兒揍得你吃痛,可不要哭爹喊娘。”身旁侯霆卻不多言,雙手掄動開山斧直劈過來。阿赫莽右手杖頭抖動,自下向上挑去,接過這一斧。隻聽當的一聲響,阿赫莽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侯霆已給震退一步。眾人看得分明,侯霆雙手發力掄斧,阿赫莽卻單手挑動鐵杖,二人武藝高下立判。

阿赫莽接了侯霆一斧,點頭讚道:“不錯。你有幾分力氣,我們再來打過。”雙足一點,縱身躍起。借著這一躍之勢,那根鐵杖泰山壓頂般朝侯霆頭頂砸落。吳淵見了這一砸勢道猛惡之極,知道侯霆難擋,忙挺花槍刺向阿赫莽小腹,想逼他回杖自救。阿赫莽身在半空卻並不躲閃,飛起一足踹在花槍上,手中鐵杖仍是砸了下來。侯霆見避無可避,嘿的一聲丹田運氣,手擎大斧雙膀較勁,硬接下這一杖。鐵杖磕在開山斧上,金鐵交鳴一聲巨響,侯霆已給震得虎口崩裂,鮮血直流。阿赫莽借勢向後落下,卻行若無事。侯霆心中驚駭,暗自尋思:“我平日與營中弟兄角力,少有對手,今日隻能勉強接他一杖。以這突厥人膂力之強,夔州軍中除了那人怕是再無敵手了。”譚、吳二人見侯霆站在原地發呆,隻道給阿赫莽震傷了,忙搶上來叫道:“兄弟,你沒事吧!”譚虎臣見他怔怔的也不說話,心中一急,紅了雙眼惡狠狠盯著阿赫莽道:“我跟你拚了!”一抖大槍,衝了上去。侯霆見譚虎臣陡然攻了上去,方才回過神來,叫道:“大哥小心!”舞動大斧,奔上前去夾攻阿赫莽。戰過幾合,吳淵恐他兩個有失,挺起手中花槍,斜刺裏也殺了過來,三人成品字形將阿赫莽圍在垓心。

四人翻翻滾滾廝殺在一處,眾軍士看了無不心驚,眼見己眾敵寡,阿赫莽在槍林斧影中卻如穿花蝴蝶般身形瀟灑,氣定神閑。四人走馬燈般又鬥了七八合,阿赫莽道:“且看誰要哭爹喊娘!”一腳正踹在吳淵胯上,將他踢了個跟鬥,飛出去一丈開外。又聽喀嚓一聲,譚虎臣手中大槍變作兩截,一呆之間腰肋間已給阿赫莽杖尾戳中,隻覺一陣鑽心劇痛,再也直不起腰來。場中與阿赫莽對敵的隻剩侯霆一人,阿赫莽道:“使斧子的,你能再接我幾杖?”侯霆情知不敵,咬牙又硬接了兩杖已是兩臂酸麻,滿手鮮血。眼見阿赫莽鐵杖又要劈頭砸落,侯霆心知再也接不住這一杖,正要閉目待死,忽聽教場外鸞鈴聲近,風馳電掣般一匹黃驃馬衝到陣前。馬上一人手持銅鞭,探臂架開阿赫莽這一杖。鐵杖磕在銅鞭上,崩出一串火星。侯霆抬眼見持鞭這人到了,心中大喜,隻覺雙腿發軟,緩緩坐到地上。原來他適才這場惡鬥已耗竭了全身氣力,隻憑一股悍勇狠勁強撐,如今心頭一寬,竟再也支撐不住了。

這人擋過一杖,也不看阿赫莽,縱馬到主將台前翻身躍下,朝台上刺史拜倒道:“抱金到遲,求使君恕罪。”夔州刺史道:“李校尉來得正好,這突厥武士阿赫莽搦戰多時,索要黃金萬兩,無人能夠勝他。”李抱金點點頭道:“我去會他。”隨即轉身,朝阿赫莽走了過來。此時四周已是一片嗡嗡議論聲,許觀聽身旁一名青年男子道:“李校尉三年前來到夔州,正碰上刺史招募四方武士,結果打遍夔州無敵手。如今算來兩年多都不曾出手了,今日可沒白來,能有眼福見他下場比武。”一名中年漢子道:“你說李校尉和那突厥人比試,誰能得勝?我看李校尉未必能勝那突厥人。”那青年男子道:“李校尉力大無窮,突厥人如何能是他對手!你且睜大眼睛看著吧。”那中年漢子道:“都隻說李校尉通曉十八般兵器,你怎便知他力大?我看那突厥武士也是天生神力。”那青年男子壓低聲音道:“你哪裏曉得,聽說李校尉的母親懷妊時為避瘧病曾逃到家寺院,宿在寺裏的金剛像下,夜裏夢到金剛攜了個孺子相授。後來誕下李校尉來果然能拔山拽牛。”那中年漢子聽了,一臉驚異道:“竟有此事?原來是金剛授子,難怪李校尉一身好武藝。”小宴側耳聽了會兒,轉頭瞥見範芸盯著李抱金,一臉焦急關切,便問道:“姐姐莫非認得此人?”不等範芸答話,阿寶搶著道:“你看姐夫來了!姐夫來了!”範芸滿麵紅暈,伸手輕彈阿寶的腦門道:“阿寶你再亂講!”

教場中阿赫莽見緩步走來這人身軀胖大,麵如淡金,眯著一對細眼,走到自己麵前道:“足下身在五城十二樓,何必與人間較高下?”許觀心想:“五城十二樓在昆侖之墟,是傳說中的神仙居所。說這突厥人身在五城十二樓是什麽意思?莫非說他是神仙不成?”阿赫莽卻吃了一驚,暗想:“這小小夔州居然有人知道我來曆?”原來阿赫莽一身修為學自西域襖教。襖教源自古波斯,信眾崇火。唐初大食國崛起,壓逼波斯,眾多波斯人遁入中原,促使襖教流傳愈廣。傳說襖教設有五城分轄教眾,每城又設十二等級劃分,便稱作五城十二樓。阿赫莽曾在昆侖山襖教大祠研習襖教經典,文事武學、道術蠱術亦有所窺。隻因他藝業超群,位列第三城城主之位,是教中出類拔萃人物,此次遠履中土實懷有莫大雄心。忽聽來人叫破自己來曆,阿赫莽心中一凜,收起輕慢之心道:“我乃突厥人阿赫莽。夔州山水雄奇,果然藏龍臥虎。請教將軍高姓大名?”李抱金道:“我是夔州昭武校尉李抱金,你適才已戰過幾輪,不如歇息一陣養足力氣,你我再交手。”阿赫莽道:“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今夜恰有火把作燭,良朋相晤若有拖延,惟恐興盡。”眾人見這突厥武士忽然談吐雅馴,都暗自稱奇。李抱金道:“既如此,便請指教。”說罷亮出手中一對銅鞭,阿赫莽見這對銅鞭有小茶碗粗細,隻是左手使的那根稍稍長出半寸,心中暗想:“此人若無幾百斤膂力,便使不動這對銅鞭。我這條鐵杖五十八斤重,不知與他這對銅鞭比誰的兵器更沉。”思忖片刻好勝心起,大喝一聲,掄動鐵杖朝李抱金頂門砸來。李抱金雙鞭並舉,架住這一杖,鞭杖相交,當的一聲,眾人耳中都被震得嗡嗡作響。兩人手臂巨震,身子都是一晃,均知今日遇上了平生難逢的勁敵。

此時幾個小校跑上來將譚、吳、侯三人搶了下去。譚虎臣傷得最重,搬運時觸到痛處禁不住叫出聲來。李抱金瞥眼間瞧見,雙目微睜,縱身而起,舞開雙鞭化作一團金光,朝阿赫莽罩去。隻聽當當當當當五響,火星亂崩,一瞬之間,兩件兵器竟撞了五次。鐵杖銅鞭皆是重兵器,兩人使來竟好似輕如鴻毛,招式都輕靈迅捷無比。火光映照之下,兩人以快打快,叮叮當當鞭杖相撞之聲仿佛秋夜豪雨,芭蕉聲急,又好似數把琵琶一同亂彈,嘈嘈切切,鏗鏘不止。兩人各賭平生本事,鬥了八十餘合,不分勝敗。眾人何曾見過這番好鬥,都看得呆了。

小宴見範芸在一旁看得關注,額頭已然見汗,知她憂心意中人安危,微微笑道:“姐姐不必擔心,不出五十招,李校尉應能勝那突厥人了。”範芸喜道:“妹妹,此話當真,你如何得知?”許觀也問道:“這兩人激鬥正酣,你從何認定李校尉會勝?”小宴道:“適才那突厥人若肯歇息,或許還有勝機。”許觀道:“莫非那突厥人已疲乏了?”小宴道:“高手過招,勝負隻在一線。這兩人本事不相上下,可似他們這般打法,以硬碰硬,沒法投機取巧,打到最後便是比誰氣力更悠長。先前幾輪突厥人雖勝得輕巧,可畢竟消損氣力,難當李校尉生力。”三人正說著話,果然聽得場上兵器相撞之聲漸稀,阿赫莽不再用鐵杖硬接銅鞭,隻是躲閃避讓,已全然處於下風。周圍軍士們看了,都是喜笑顏開,彩聲不斷。許觀道:“小宴。你說得果然不錯,看來李校尉快勝了!”小宴卻蹙眉沉吟道:“他隻有招架之功,為什麽還一臉輕鬆自在……”隻見阿赫莽忽然撤步,雙手一搖鐵杖,杖尾激射出一團綠色粉末來正噴在李抱金肩上。李抱金暗叫不好,心道:“射出的必然是毒砂之類。”忙向後躍開,吐納運氣,隻覺周身真氣運轉順暢,並無中毒之像,正待猱身再上,忽見碧色的光華一閃,兩柄短劍已飛到了眼前!

圍觀眾人一片驚呼聲中,李抱金卻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按下,仰天向後傾倒,兩柄飛劍擦著鼻尖嗖的一聲飛了過去,然後一個鯉魚打挺翻身躍起,雙腳又牢牢釘在地上。眾軍士見他露了這手功夫,轟的一聲又是彩聲雷動。人群中隻有小宴叫道:“小心了!”隻見那兩柄短劍好像長了眼睛繞了個圈子又飛回來,李抱金身材胖大,身法卻極靈活,聽到腦後風聲,身子又就勢向前倒去,一倒之間兩柄短劍已從耳邊掠過,眼見他身子就要碰到地麵,左手銅鞭一點地,倏然站起。那短劍卻並不墜地,隻往前飛出寸許,陡然調過頭又紮過來。眼看就要紮進他胸口,阿赫莽伸手一勾,短劍微微一偏朝李抱金肩頭飛去。這次相距太近李抱金再也躲不過去,噗的一聲兩柄短劍已插進他肩頭。範芸見了臉色慘白,身子一軟暈了過去,小宴忙扶她坐到一旁休息。阿寶掙開範喜,撲了上去叫道:“姐姐,姐姐,你沒事吧。”小宴伸手給範芸搭脈,過了片刻道:“你姐姐隻是一時憂心暈倒,並無大礙。”範喜在旁道:“可恨不知這突厥人用什麽邪術傷了李校尉。”小宴道:“那個叫作青蚨劍。”許觀道:“青蚨?莫非是‘青蚨飛去複飛來’的青蚨?”小宴奇道:“原來你也知道,還說不懂道術?”許觀道:“我隻是從書裏看到的。古書裏記有青蚨還錢之事,說青蚨是一種小蟲,其狀如蟬,生於南海。將母蟲與子蟲之血各塗在八十一個銅錢上,花掉子錢,隻要母錢在手,子錢縱在萬裏之外終能飛回。”小宴道:“如果噴在李校尉身上的是青蚨母蟲之血,那兩柄短劍上又塗上了子蟲之血呢?”許觀驚道:“那便不管怎麽躲避,總會被短劍刺中。”

阿赫莽伸手輕搖,那兩柄短劍好似聽到主人呼喚一般飛回到袖中。他又將手中鐵杖朝空中一拋,嗚的一聲這鐵杖將被擲了三四丈高,飛墜而下正落在自己麵前。眾人望去,見這鐵杖雖深**入泥中,卻嗡嗡作響,餘勁不衰,莫不心下駭然。

阿赫莽雙手抱在胸前,仰天喝道:“還有哪位好漢願下場一試?”這一問之下,隻聽見幾麵大旗獵獵作響,教場中數千人竟是鴉雀無聲。眾人皆知李抱金武藝夔州第一,連他也傷在這突厥人手下,哪還有人敢上前挑戰。台上刺史心想若是號令眾軍士一擁而上,這突厥人武藝再強也抵擋不住,隻是他孤身一人前來挑戰,倚多為勝對方如何肯服,正躊躇間,忽聽一個清脆的聲音道:“我來試試。”

許觀聞聲瞧去,嚇了一跳,隻見一個少女眉目如畫,笑靨如花,俏生生立在場下,竟是剛剛還在自己身旁的小宴,也不知她幾時到了教場當中。眾人見一個少女忽然下場向阿赫莽挑戰,一時愕然。過了片刻場外十餘人高聲呼叫道:“姑娘,這可不是兒戲,趕快下去。”“小丫頭,莫要胡鬧!”忽然又見一個人影從西北角一閃而出,原來是個寬鼻闊口的少年人衝進場來。這少年正是許觀,急切切擋到小宴身前道:“誰讓你強出頭的?快快回去!”小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歇會兒看我打這家夥好嗎?”許觀搖搖頭不肯退下,阿赫莽遠遠看著,不知這兩人竊竊私語在搞什麽玄虛,大聲喝道:“你們快讓開了!”小宴不理會他呼喝,對許觀柔聲道:“我勝了他就回來,你不信我嗎。”妙目流盼,盯著許觀。許觀被她看得麵上一紅,隻得緩緩讓開道:“你可要小心啊。”小宴點點頭,走到阿赫莽麵前,輕施一禮道:“這位突厥來的大爺請了。”

阿赫莽朝小宴上下打量了一眼,見是位嬌怯怯的美貌少女,說道:“小姑娘,你是來看熱鬧的吧,快快回家,莫要枉送了性命。”小宴嫣然笑道:“可多謝你了。隻是剛才和你打架的那個大個子欠我錢,結果被你那些飛來飛去的小刀刺中流了許多血,萬一有個閃失,我的錢管誰要去?你說我不出來找你算賬可怎麽成?”阿赫莽見她言語風趣,笑道:“原來是我的不是。他欠你多少錢,算在我帳上好了。”小宴道:“倒也不多,隻欠我一萬五千八百四十兩金子。既然你人好要替他還,那些零頭我也不要了,你隻給我一萬五千兩金子就好了。”說罷伸出手來,一副嬌憨神情。阿赫莽一時給窘住,說不出話來。眾人見阿赫莽一直占盡上風,突然被一個小姑娘用言語擠住,都禁不住哈哈大笑,人群中更有人高喊:“說話算數,快拿金子去啊!”台上眾官本來都在擔心這忽然衝出的女子,也不禁紛紛撚須莞爾。

小宴見哄笑聲中阿赫莽臉上黑氣一現,知他已微微動怒,笑道:“也罷。你我比劃比劃,你若勝我,這一萬五千兩金子我就不要了。”阿赫莽哼了一聲道:“姑娘,拳腳無眼,趕緊退下吧。”小宴道:“你若怕了,不比也成。”阿赫莽搖了搖頭,哭笑不得,耐著性子道:“姑娘想如何比?”小宴道:“你剛戰過幾輪,若是你我對戰,待會兒勝了你,別人也說我占了便宜。”阿赫莽道:“那依你說該怎麽比。”小宴道:“不如我們文鬥好了。我打你一拳,你也打我一拳,都不許躲避,誰若中拳後還能站立不倒,便算誰贏,我先出拳,如何?”阿赫莽道:“姑娘請動手吧。”小宴道:“你可得小心了,大江南北傷在我拳下的英雄好漢可是不計其數。”說罷退後兩步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裝模作樣口中念念有詞,右手捏成個小拳頭,然後緩緩揮向阿赫莽麵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