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競寶

成都府氣候溫暖,土地肥饒,又兼魚鹽銅銀之利,浮水轉漕之便,自古便稱“天府之國”。兩漢以來,楊雄洗墨,文君賣酒,司馬相如賦詠歌呼,諸葛武侯戰攻駐守,到了隋唐之季,成都繁華猶勝往昔,與長安、揚州、敦煌並稱天下四大名城。

大唐貞觀初年,成都城西玄中觀一帶食肆、茶坊、酒館、雜市林立,又有貨郎沿街叫賣果子、胡餅、胭脂、水粉之類。香塵不斷,遊人如蟻,正是城裏一個喧囂熱鬧去處。玄中觀南邊街角有座爛石橋旁,一麵青布酒望子高高挑出,上繪一個金色葫蘆,迎風招展。一日這酒店裏來了兩位客人,一位年約四旬,身著繭綢袍衫,生得圓麵大耳,頗為富態;另一位是個少年,廣額粗眉,寬鼻大口,正是進京趕考的許觀。

這富態中年人進得店來並不落座,從懷中掏出一封帖子遞給酒保,酒保看了躬身道:“原來是錦州陸爺到了,請稍待片刻。”轉身走進內堂。這富態中年人這才尋了張桌子,興高采烈招呼許觀坐下道:“許兄弟,這胡商寶會每三年才舉辦一次,你這次真是大有緣法,正好碰上。”

這富態員外姓陸名淮,是錦州的大行商。智興寺本是陸家香火院,一日陸淮去寺中祭祀,有和尚說起許觀遇人贈銀得以應舉之事,心想:“聽說漢朝有個朱買臣,也是樵子出身,後來運達官至丞相長史,名傳天下。這許觀有此巧遇,想來也是個有造化的。我去長安買賣,不如帶了這少年同去,隻當押上一注,日後他若能高中,也算是結識在先。”待見到許觀,這一老一少都覺分外投緣,便一道出發。陸淮走南闖北,見聞頗廣,一路上講些各地風物人情,許觀聽得津津有味,也不覺路遙。這日到了成都府,陸淮安置好貨物伴當,忽對許觀說:“小兄弟,你可曾聽說過胡商寶會一事?”許觀道:“隻知胡商多有豪富,這胡商寶會卻不曾聽過。”原來唐代珍寶行業多為西域商賈經營。時人形容不相稱的諺語有“窮波斯,病醫人,瘦人相撲,肥大新婦”一說,窮竟能與波斯不相稱,胡商之富實已深入人心。

見許觀不知胡商寶會,陸淮道:“此乃胡人舊俗,賽寶大會上眾人各呈寶物,可供交易。如今這寶會已不僅限胡人,許多行裏的老號都會派人攜寶參與。所示寶物最珍奇者胡商商會的行頭往往還另有嘉獎。今日在成都府正巧有場寶會,小兄弟如是無事,同去開開眼界可好。”許觀少年心性,喜好新奇,自是欣然欲往。兩人便離了下處,陸淮帶路往玄中觀南邊這家酒壚而來。

二人在店中坐定,許觀四下打量,見店麵狹小,牆壁斑駁,陳設也甚是簡陋,心想:“莫非胡人寶會就在這小酒館裏?”陸淮瞧出他心思,隻是微笑不言。過了許久,那酒保走了出來,對陸淮點頭道:“二位請隨我來。”

酒保將二人引到一間廚房之中,灶上爐火正旺,上麵擱著一口大鐵鍋不住冒氣,也不知煮的什麽東西。酒保取了根燒火棍,在爐火裏撥弄了兩下,往後退開。隻聽轟的一聲,眼前連灶帶鍋都陷入地下,露出牆上一個半人高的大洞來。酒保取出塊木板搭在地上,示意兩人進去。許觀見了暗暗心驚,陸淮笑著低聲道:“這寶會樹大招風,所以每次都會選在隱蔽地點。你且跟我來。”說罷彎腰向洞裏鑽去,許觀也跟著探身進去。

洞的另一頭是一條不長的甬道,兩側石壁上各鑲了四個青銅獸頭,獸頭口裏都含了顆純白色的珠子,放出柔柔熒光用作照明。甬道盡頭是一扇石門,陸淮伸手推開,二人走了出去隻覺眼前一亮,豁然開朗。隻見麵前一間巨大石廳,當中擺了三張方桌,桌旁各坐了數人,周圍又散放了一圈圓墩,也已盡數坐滿。石廳四角各置一盞碩大的葫蘆形陶燈,將大廳照得通明。石廳鑄銅為頂,鎏金其上,四壁都雕有鳥獸花卉,真是奇偉瑰麗,美輪美奐,與入口處的小酒壚相比好似兩重天地。

二人走到近處,許觀見這群人裏許多高鼻深目果然不是中土人士,也有不少漢人參雜其中,大都衣著華貴,珠光寶氣,顯然也是些豪闊商賈。一名坐在牆邊圓墩上的商人認出了陸淮,起身道:“陸員外怎麽才到,難道帶了什麽驚世駭俗的寶貝來?”陸淮哈哈一笑道:“梁公,你老弟那點家當哪敢到這裏現眼,我也隻為開眼而來。路上耽擱,便到遲了。”那梁姓商人點點頭,指著身旁兩個空著的圓墩道:“既然如此,趕緊落座,餘事稍候再聊。莫錯過了好戲,剛才已比過幾輪了。”

此時東首方桌旁站起一人,朝眾人作了個四方揖,朗聲道:“列位請了,小弟乃江陵寶瑞閣的薛品海。適才看過勃律國的紫玉琉璃杯,果然大開眼界。小號碰巧也收了件琉璃器,請大家品評一二。”說話這人二十六七歲年紀,一身白色錦袍,麵如冠玉,豐神俊朗,是個人才出眾的美男子。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也是一襲白衣,雙手捧了個托盤立在他身後,托盤上高高放了件器物,被一塊淡黃綢布蓋著。薛品海伸手揭下綢布,隻見托盤上露出一尊湖綠色琉璃淨瓶,器身橢圓,兩側有耳,燈光之下,更顯得晶瑩剔透,翠綠欲滴。

薛品海接過托盤,端至中間方桌席上一名紅袍胡人老者麵前道:“請公識鑒。”紅袍老者拿起琉璃淨瓶仔細端詳了半晌道:“也算難得了。這琉璃瓶有些來曆,應該是太原府蘇家第三代的人物所製。”薛品海聞言麵上一喜,道:“我果然不曾走眼。”紅袍老者將琉璃瓶遞給身旁一名中年胡商道:“你們也看看。”這琉璃瓶便在席上眾人手中傳看,所到之處都是一陣嘖嘖讚歎之聲。

許觀看到這裏,低聲問陸淮道:“這太原府蘇家很有名嗎?”陸淮點頭道:“太原蘇家是琉璃名匠,祖上傳有琉璃製作之技,天下無雙,傳到今日已是第五代。隻是蘇家所製器件多供於大內,況且琉璃易碎,難以傳世,因此坊間流傳的蘇家琉璃極少。尋常人擁有一件蘇家第五代所製的器物已是如獲至寶,這件淨瓶若是蘇家第三代所製,可當真珍貴的緊了。”旁邊那梁姓商人也插話道:“寶瑞閣這兩年好生興旺,如今看這薛少東家果然眼力不俗。據說薛少東家身後那白衣少年是他胞弟,叫作薛閱山,年紀雖小卻也是聰穎不凡。”

琉璃瓶此際已傳到西首方桌,突然席上傳來一陣大笑。眾人聞聲看去,西首方桌旁站起一人,二十出頭年紀,身披一件名貴的黑貂裘,頭上束滿小辮,一張紫銅色大臉,樣貌甚是粗豪。這人手裏所握正是那件琉璃淨瓶,見他緩步走到薛品海麵前一字一頓說道:“這是你帶的寶貝?”幾個字說得音調怪異,頗為生硬,顯因是胡人之故。薛品海躬身施禮道:“不敢,正是小號所呈。還請先生見諭。”這人道:“這是什麽寶貝?”薛品海道:“此瓶可稱翡翠琉璃瓶,適才蒙商會行頭大人鑒識,當為太原蘇家第三代所製。”這人道:“原來是太原蘇家啊……”說罷將淨瓶舉起,似要對著燈光仔細觀賞,忽然間雙手用力向下一摔,隻聽哢嚓一聲,這翡翠琉璃瓶已給砸得粉碎。

眾人一時都呆了,均想:“寶瑞閣今日真是晦氣,摔瓶這人定是特來找茬的。”那白衣少年薛閱山已是一步衝了上去,滿臉怒容指著砸瓶胡人道:“你憑什麽砸了我家寶貝!”他比那胡人足矮了兩個頭,卻全然不懼,眉梢眼角盡是一股倔強狠勁。砸瓶胡人並不理會,雙手輕擊兩響,從廳角走出一名漢人,頭戴小帽,生得一對小眼滴溜亂轉,兩撇短須,形貌甚為精幹。那胡人方才大聲發話,隻是這次講的嘰裏咕嚕全是胡語。戴小帽那漢人咳嗽一聲,開口說道:“今日是寶會佳期,大家應該攜帶珍貴寶物前來。若有些尋常器物也帶到這裏,倒不如給砸掉幹淨。”眾人才明白他是個通譯,又聽他繼續說道:“請諸位鑒賞我家主人所帶的太原蘇家琉璃器。”

話音剛落,一名從人端出個木盒放到砸瓶胡人席前。這胡人打開木盒取出一對琉璃瓶放到桌上。眾人看了都是一陣輕聲驚噫,這對琉璃瓶窄口寬腹,造型古樸,比剛被砸掉的翡翠琉璃瓶高出寸許,最奇是每隻瓶內都托了一層黃金,遠遠看去熠熠放光,就好像一對金瓶一般。砸瓶胡人順手提起一隻托金琉璃瓶,也遞給坐在中間方桌席上的紅袍老者。紅袍老者雙手接過,低頭仔細鑒識。

陸淮側頭問那梁姓商人道:“梁公,你看這對托金琉璃瓶莫非是傳說中蘇家第二代所製的……”梁姓商人道:“祇園金瓶?”陸淮點點頭道:“我是隻聞其名。想來要在瓶內托金,需用鐵篦熨烙,才可使金緊貼瓶裏,可看這瓶口如此狹小,鐵篦也伸不進去,何況琉璃又極脆薄,也不敢用力熨烙,這金瓶如何製成,真是匪夷所思。”梁姓商人道:“聽說蘇家第二代裏有位奇人叫作蘇小手,這金瓶便是他的傑作。”陸淮道:“且說來聽聽。”梁姓商人道:“傳說蘇小手是蘇家第二代裏難得的巧匠,隻是身有殘疾,生來就是個侏儒。蘇家覺得他難以繼承琉璃技藝,便送他去青州龍興寺學武,以期治療疾病,強健身體。誰知蘇小手在寺裏居然學成了一門極厲害的金剛指力,後來將這路指法用在琉璃製作中,竟成了一代大匠。”許觀問道:“這對金瓶便與他的金剛指功夫有關了?”梁姓商人道:“正是。聽說蘇小手是先將金箔用銀筷壓入瓶內,再倒入水銀,左右滾動而後倒出。蓋因水銀柔軟且沉重,可將金箔壓在瓶壁上。然後他再伸臂入瓶,用手指將金箔壓實。他天生是個侏儒,手臂細小方能探臂瓶中,又因他習有金剛指力,運力可剛可柔,收控自如,才可使這金箔熨貼瓶壁。”許觀道:“無怪這瓶兒如此珍貴。這位蘇師傅在寺中待過,便將托金琉璃瓶命名為祇園金瓶,想來是用佛經中給孤獨長者黃金鋪地的典故吧。”梁姓商人點頭道:“這位小兄弟所說正是這金瓶名字的由來。”

原來世尊釋迦牟尼當年在王舍城說法,有位給孤獨長者自舍衛國來,因見佛陀而生大歡喜,便發心請佛陀往舍衛國去。佛陀許之,令其歸家啟建精舍。給孤獨長者尋到祗陀太子有座園林,清淨嚴潔,便請太子讓渡。太子不願,為難道:“若能以黃金遍鋪此園,我方賣之。”不料給孤獨長者果真以黃金鋪地,祗陀太子為其所感,遂與長者共建精舍。後世便稱此精舍為祇園,這托金瓶以祇園為名,亦有黃金雖貴佛法難聞之義。

梁姓商人又道:“蘇小手篤信佛教,隻作了四尊祇園金瓶就返回龍興寺出家了,從此隻製菩薩造像,不再製琉璃器物。後世也再沒有這托金琉璃瓶了……”陸淮嗬嗬笑道:“琉璃和黃金倒還好說,卻上哪兒再找個會金剛指的侏儒去?”

三人正說話間,中間方桌席上那紅袍老者已站起身來,果然開口便是:“這瓶應是蘇家的祇園金瓶。”眾人聽到“祇園金瓶”四字,又是一片驚呼。那砸瓶胡人叉手胸前哈哈大笑,大為得意。許觀小聲問陸淮道:“這砸瓶的胡人是什麽來曆?”陸淮道:“這個我也不知了,梁公可曾見過此人?”梁姓商人搖搖頭道:“此前從未見過……”此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這人叫阿史那婆羅門。是突厥國的王子。”

三人急忙轉頭,見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材瘦小的老人。這老人身著青布大袍,右眉梢上有一點小痣,一對眸子黑如點漆炯炯有神,手拄一根七節竹杖倚在牆邊。許觀忙站起,讓出圓墩對這老人道:“老人家請坐。”這老人微微笑道:“可多謝小哥了。”便大馬金刀坐下,陸、梁兩人見這老人見識廣博,都不敢怠慢,忙自薦一番。這老人點頭道:“好說,好說。”許觀立在側旁,瞥見這老人麵色黝黑,左手因拄杖露出一段手腕來,腕上戴了件酒紅色瑪瑙手環,肌膚卻是皓如白玉,心中微微奇怪。

此刻阿史那婆羅門提起一隻祇園金瓶走到薛品海麵前道:“這瓶還你。”薛閱山上前接過金瓶也往地上一砸。薛品海驚道:“小弟,不可……”卻哪裏還攔得住,隻聽嘩啦一聲,這世間罕見的祇園金瓶已變成一堆琉璃碎片,大廳裏一時惋惜聲歎息聲四起。薛閱山瞪著阿史那婆羅門道:“誰稀罕你的東西。你砸我們一隻瓶,我也砸你一隻。大家算扯平。”阿史那婆羅門哈哈大笑道:“好小子!痛快!痛快!”

中間席上那紅袍老者站起身來道:“阿史那王子,這祇園金瓶是你今日赴會要呈的寶物嗎?”阿史那婆羅門搖頭道:“不是,不是。這瓶子不算什麽好寶貝。我的寶貝在那裏。”說罷用手一指,眾人都不禁麵麵相覷,原來他所指的竟是裝祇園金瓶的那方木盒。梁姓商人道:“古人賣櫝還珠,遺為笑談。莫非這王子不識這對金瓶,反把那木盒當成珍寶了?難怪他見瓶給砸了也不心疼。”陸淮搖頭笑道:“那木盒是不是珍寶我不知,隻曉得今日有上萬兩的銀子給人砸成一地碎片了。”

阿史那婆羅門走到木盒近前,麵向眾人又說了一番突厥語。那通譯解釋道:“諸位隻道那祇園金瓶為蘇家第二代的名匠蘇小手所製,是珍稀無比的寶貝,原也不錯。不過金瓶和這寶盒比起來,就當真不值一提了。下麵我家主人為諸位演示這寶盒的妙處。”這番話說完,滿場人鴉雀無聲都盯著那木盒,均想:“原來他連金瓶的來曆都知道,那木盒果然來頭更大,且看究竟有什麽玄虛。”

阿史那婆羅門先將木盒合上,伸手在盒蓋上劃了幾下,口中喝道:“大家請看。”隻見盒蓋上生出一團荷葉狀的小小雲彩來,這朵雲彩飄到離地七八尺高處就不再上升,雲裏緩緩現出幾個人影。眾人定睛看去原來雲上是一班樂師各抱琴瑟,正在奏樂。側耳聽聞,樂聲嫋嫋,忽而湍急清越,忽而和緩沉鬱,一會兒如怨如慕,一會兒如泣如訴,繁音殊調,蔚為大觀。雲中又有一個女子翩躚起舞,裙帶飛舉,飄飄似仙。一曲奏畢,雲上人影次第隱去,這朵雲彩也緩緩收攏,漸漸收入那木盒之中。舞影雖歇,餘韻未了,眾人都看得癡了,忽聽啪的一聲,原來許觀身旁那瘦小老人直盯盯看著那木盒太過入神,手中竹杖不知不覺滑落到了地上。

見眾人眼神裏盡是驚歎豔羨,阿史那婆羅門更是得意,中間席上的紅袍老者對眾人道:“此次寶會,阿史那王子所呈寶物是樂舞寶盒,還有哪位有寶物要呈的?”眾人都自忖所帶器物遠遠不及,良久無人搭言。阿史那婆羅門走到薛家兄弟麵前道:“你們還有寶物和我比嗎?”薛品海道:“殿下藏寶之豐非小號可比。”薛閱山卻道:“誰說沒有,我還有寶貝呢。”說罷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來。

薛品海微慍道:“小弟,莫再胡鬧,你哪還有什麽寶貝。”阿史那婆羅門劈手奪過那小瓶,舉起一瞧是個連蓋的古舊小瓷瓶,釉麵暗淡無光,外壁顏色青紅相間,似有些雜亂花紋。再仔細看去才見瓷瓶外壁上又鏤出許多小格,除卻一個小格外每格裏都嵌了一片小瓷片,瓶壁上的雜亂花紋便由這些瓷片組成。薛閱山見小瓶被奪走,衝上前去想從對方手中搶回來,可是人小個矮,阿史那婆羅門將小瓶舉起,他便再夠不著。

阿史那婆羅門將小瓶放在耳邊晃了晃,聽到瓶裏沙沙作響,想拔那瓶蓋打開看看瓶裏裝了什麽東西,不料使盡力氣也拔不出這小小瓶蓋。原來瓶壁上所嵌的瓷片便是開蓋之鎖,唯一的空格是留給瓷片回轉移動所用,這些瓷片組成一幅完整圖案,瓶蓋方能打開。隻是瓷片眾多,又隻留有一個空格,將任意兩片拚湊到一起已是大費周章,拚出圖案則更是艱難無比。阿史那婆羅門哪知其中奧秘,又使勁摳了摳瓶口,那瓶蓋還是紋絲不動,不由得心頭火起,大聲罵道:“這是什麽怪東西!”將小瓶往地上又是狠狠一摔。眾人都紛紛搖頭,隻道地上又要多出一堆碎瓷片了。

卻隻聽當的一聲,小瓶落地發出的聲響竟好似一件金鐵之物擊在石上。這小瓶非但不碎,反高高彈起。薛閱山躍身而起,一把將瓶搶下,牢牢攥在手心回到兄長身邊。薛品海接過小瓶,滿腹狐疑問道:“小弟,你從何處得來此瓶?”薛閱山道:“大哥,你還記得我們上月乘舟途經虔州,突遇一場暴雨嗎?”薛品海道:“似有此事,遇到暴雨又如何?”薛閱山道:“雨過之後,你去城中進貨。我便留在船中。當時我忽然望見河岸沙灘上有一塊地方,熱氣蒸騰,高達數丈,便離舟登岸上前細看。結果在亂石之間見到這個小瓶,覺得是個罕物,就收了起來。”薛品海道:“怎一向未聽你提起。”薛閱山道:“因為瓶上個機關我始終猜不明白,拾到這瓶許久一直沒能打開瓶蓋,怕你笑話,便一直不曾提及。”

薛品海甚是無奈,隻覺對這個弟弟無計可施,歎了口氣也不知說什麽好,又瞅了瞅小瓶道:“我也不識此瓶,還是請行頭大人鑒識吧。”便將小瓶送到紅袍老者手中。紅袍老者接過小瓶擱於桌上,將麵貼著瓶壁仔細察看,又與身旁幾人低聲商討許久,才直起身來長舒一口氣,對眾人道:“諸位可還有寶物要呈?”見無人敢應便道:“幸得諸位襄助,今日寶會盛況更勝往昔。眾家所呈寶物真是琳琅滿目,光彩照人,叫人難以取舍。我等仔細商議,最終卻都覺此次寶會魁首……”未等他說完,阿史那婆羅門已是仰麵大笑,得意洋洋,顯是覺得寶會魁首非己莫屬。誰知這紅袍老者最後所說竟是:“最終卻都覺此次寶會魁首並無疑義,當為江陵寶瑞閣!”

此言一出,大廳裏轟的一聲好似炸開了鍋,阿史那婆羅門憤怒驚異自不待言,薛家兄弟也是一臉茫然。紅袍老者麵色鄭重,手指著這小瓶徐徐道來:“此瓶乃是至寶。相傳西海之上有島名叫白民國。這小瓶便是白民國國寶,因戰亂已丟失了多年。白民國王曾下令求此寶,稱尋到者可拜為國相。”薛閱山聽到此處問道:“這瓶原來是白民國國寶,不知又有何用處?”紅袍老者道:“此瓶名喚長生瓶,是用上古年間白民國一種叫作乘黃的靈獸之角所製。乘黃隻生於白民,其狀如狐,角長於背上。故老相傳,若有人能騎在乘黃背上便可得兩千年長壽。乘黃今已絕跡,不可複見。但據稱這長生瓶裏實藏有長生奧秘,故成白民國國寶。隻是如今白民國已盡為海水吞沒,這瓶中奧秘便無人知曉了。”

紅袍老者話音剛落,阿史那婆羅門走上前去一把握住那長生瓶,薛閱山怒道:“你這廝是要明搶嗎?”阿史那婆羅門貴為王子,哪曾聽過這般言語,心中大怒,揮拳便朝薛閱山衝去。眾人見他氣勢洶洶,都替薛閱山捏了把冷汗,不料阿史那婆羅門奔出兩步卻突然踏空,咕咚一聲摔了個大跟頭,剛爬了起來,才邁得一步竟又摔了一跤。眾人都覺好笑,隻見他站起滿臉通紅,大聲用突厥語咒罵,雖然通譯不作翻譯,也知他是在咒罵有人暗算。

阿史那婆羅門正罵得興起,許觀旁邊的瘦小老人猛然站起身來,將手中七節竹杖一晃,從中抖出一根數丈長的金蛇長鞭來。他手腕輕甩,長鞭靈蛇吐信一般撩向阿史那婆羅門雙腿,這突厥王子雖站在原地竟被他這一鞭又掀倒在地。瘦小老人見一擊命中,嗬嗬一笑,甚是得意,道:“不聽話,再讓你摔幾跤。”隻見他將長鞭在空中劃了個大圈,鞭頭一昂,又奔阿史那婆羅門而去。眼見這一鞭又要擊中,阿史那婆羅門身前已多了一人,手舞鐵杖接過這一鞭。金蛇長鞭掠在鐵杖上,瘦小老人隻覺得手上劇震,軟鞭險些被強奪過去。定睛看去,擋在阿史那婆羅門身前的是條魁偉胡人大漢,生得豹頭環眼,鷹鼻卷須,一對虎目,顧盼生威。瘦小老人扁了扁嘴,知道厲害,軟鞭倒轉不再攻阿史那王子,忽然卷起桌上的長生瓶,收鞭回手將瓶揣入懷裏,長鞭又擊向石廳角落的四盞陶燈,隻聽不多不少四響陶器破裂聲,燈火盡熄,大廳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這下石廳裏亂作一團,黑暗之中,隻聞尖叫聲、呼喊聲此起彼伏。好容易才重新掌上燈火,走出幾個衛士模樣的人四下查看,那瘦小老人早已不知所蹤。紅袍老者皺著眉頭對薛品海道:“今日之事,實在對不住公子,請隨我歸去再作計議。”又對眾人道:“叫諸位見笑了,大夥兒先出廳去吧。”眾人聞言爭先恐後從那甬道湧出,一時間這破舊小酒店裏竟擠滿了衣衫華麗的富商巨賈。過了一頓飯工夫,許多人慢慢散去,剩下的人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有的說寶瑞閣太過倒黴,一日之間失卻了兩件寶物;有的說那長生瓶裏裝有長生靈藥,薛家兄弟年歲其實已經不小,全靠這長生靈藥續命駐顏;還有的說那瘦小老人沒準是阿史那王子一夥,故意串通好了搶走長生瓶。許觀越聽越覺好笑,不欲再聽,轉頭見陸淮還在與眾人絮絮寒暄,便與他約了夜裏再回客棧相會,獨自一人走了出來。

許觀離了那小酒壚,沿著玄中觀的院牆向西信步而行,不到三五十步,望見路口立了一座大酒樓,門外豎根朱紅望竿,懸了麵酒旗,寫著五個大字“朝沽成都酒”,走到樓前細看,雕簷下掛了麵金字匾額,上書“如意樓”三字。一陣微風吹過,陣陣酒香撲鼻。許觀大半日不曾飲食,便入得樓來。有個店夥迎了出來,唱了個喏,說道:“實是不巧,小店這會兒正好滿座,客官若要待客,便須稍候。若隻一人,樓上還有一個空座,隻是恐要與旁人拚桌。”許觀道:“隻我一人,拚桌也無妨。”店夥便引他到樓上一個憑闌座位。許觀走到闌幹前忽然從旁轉出一人,手持酒杯撞在他身上,濺了許觀一身酒水。那人忙道:“啊喲。可對不住。”許觀道:“不妨事。不妨事。”一麵抬眼看去,隻見持杯這人是個少女。十六七歲年紀,身著豆青色短襦,領口翻出一條白狐裘,發上束了根銀色絲帶。一張瓜子臉白裏透紅,雙頰上各有個淺淺梨窩,眉黛青青,笑眼彎彎。這女郎見許觀瞧她,也定睛來瞅許觀。許觀與她目光相接,麵上一紅,不敢再看,低頭忽瞥見她左手腕上戴了件瑪瑙手環,發出淡淡酒紅色光暈。許觀心中一動,又抬頭仔細看去,見這女郎右眉梢上果然生了一點小痣,禁不住驚道:“哎唷!原來你是……”這女郎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伸出食指比在自己口唇前示意他噤聲,低聲道:“好小子,也給你讓個座兒吧。這次好沒禮數,怎的又不叫我老人家了。”

許觀道:“原來你……你……你便是適才用鞭子偷了人家寶物的老先生。”那女郎微慍道:“第一我是大小姐不是老先生。第二這瓶子本不是寶瑞閣的,我也不是偷他們寶物,反是救他們兄弟性命呢。”許觀自小生在窮鄉陋邑,從未與年青女子打過交道,見這女郎突然生嗔,伸手撓了撓頭,一時窘住也不知說些什麽好。那女郎見他一副呆頭呆腦模樣,又覺好笑,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啊。”許觀道:“我是錦州人士名叫許觀,你呢?”這女郎不答又問道:“你為什麽會來這胡商寶會,也是來賽寶的嗎?”許觀道:“我隨一位朋友來的。他是錦州的行商,前往長安買賣,途經成都知道有此寶會,便攜我同來開眼。”女郎點點頭道:“原來如此。”過了片刻,又道:“我叫小宴,也要回長安去。”

兩人正說著話,忽聽樓梯聲響,走上數人相貌凶惡,各配刀劍,正是胡人寶會上的幾名衛士。這幾人上得樓來,立在酒樓角處環視四周,似乎正在搜查盜寶之人。

一名衛士忽然走到一位老者身後猛地用手一扳他肩頭,那老者嚇了一跳,手上的盛的湯水灑了一身。這衛士仔細端詳了一番,哼了一聲,鬆開這老者又四下張望,尋查是否還有可疑人物。許觀心下惴惴,小宴卻滿不在乎,提起桌上的酒壺給許觀和自己都滿滿斟了一杯,道:“成都府就數這如意樓的劍南燒春還算地道,你也嚐嚐。”許觀舉杯飲了,隻覺這燒春酒入口甚是辛辣,回味卻甘美醇厚,果然是好酒。小宴見他依言飲酒,很是歡喜,也端起杯來飲了一口。此時那幾名衛士都轉身下樓而去,顯是沒能認出小宴就是那盜寶之人。許觀靠在闌幹邊向下觀望,見這夥衛士出了酒樓又去別處巡查了。

小宴忽然放下酒杯,問道:“你既然說我偷了人家東西。剛才那些衛士經過,你為何不出聲相示?”許觀一愣,道:“那幾個人看起來很凶,你給他們抓去恐怕……不過你拿別人東西,總是不好,將來還是還給人家吧。”小宴哼了一聲,道:“憑那幾個家夥就能拿住我?是我放了他們一馬呢。”又正色道:“便說與你知吧。這瓶子若不是被我取了,薛家那兩兄弟隻怕都活不過今晚,你以為阿史那婆羅門那許多寶貝都是怎麽來的?”許觀倒抽了口冷氣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小宴道:“也不說這些無趣之事了。你怎麽到這裏來的?往長安去是要趕著考狀元嗎?”許觀也不隱瞞,將遇到盧孟生贈銀得以應舉之事簡略說了些,小宴聽了嘖嘖稱奇道:“江湖上盡是費盡心機騙別人錢財的,似這般大把銀子散與旁人的,隻聽說過還真沒見過。”又問道:“你一個人外出應舉,不掛念爹娘嗎?”許觀道:“我沒見過親生爹娘,生出來便被扔在雪地裏,全虧義父義母養育,如今他們也都過世了。”小宴“哦”了一聲道:“原來你也沒爹沒娘,是個苦孩子。”兩人邊飲邊聊,小宴絕口不再提盜寶之事,隻是天南海北侃侃而談。許觀聽來才知她遊曆頗豐,曾至突厥、新羅等國,見聞竟似比陸淮還要廣博幾分。小宴講到在大海中曾遇巨魚大如牛犢,又有魚生有雙翼如同飛鳥;西域沙漠之中還有座山丘,寸草不生卻火焰連天,終年不息。許觀聽罷歎道:“我讀《山海經》,常道書中許多奇山異水、珍禽怪獸都是前人杜撰,原來天下之大果然是無奇不有。”小宴道:“我隻道這些事兒是我頭一個見呢,原來書裏早就有記了。”許觀又問:“你怎麽讓那突厥王子連摔兩跤的?”小宴道:“那個叫做丈人咒。”許觀奇道:“什麽叫丈人咒?”小宴笑道:“你若是見到老丈人,該當如何,自然是拜倒磕頭吧。丈人咒就是叫人摔倒的法術。”許觀道:“原來這麽厲害,學會了這咒語豈不是誰也不用怕了。”小宴搖搖頭道:“這是個小法術,隻能對付阿史那婆羅門這種尋常人,遇到真正厲害的家夥就不管用了。”

兩人說說笑笑,聊得投機,不知不覺天色已晚,許觀想起還與陸淮有約,便起身會過鈔與小宴出得店來。酒樓門前不知從何處緩緩行來一頭小胖青驢,生得通體滾圓,皮毛油光水滑,頸上係了個銀鈴,一路搖頭晃腦行來叮叮當當響個不停。小宴伸手牽過青驢,一按轡頭輕輕躍上,朝許觀拱了拱手道:“有緣他日再見吧。”說罷飄然而去。許觀立在店門口看見她側坐在驢背上雙腳微**,一人一騎漸漸行得遠了。直到再也望不見她,聽不到鈴鐺響,才緩緩朝投宿的客棧而去。

許觀回到客棧中,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清晨,陸淮早早起身叫伴當裝點了貨物,一行人徑投城東碼頭,打算從水路出川。行到錦江之畔,忽然間天空烏雲遮掩,落了些微微細雨,不多時這場雨漸大起來。正在慌忙登船,陸淮忽然大叫道:“啊呀!不好!我的寶貝落在客房了。”眾人忙問他丟了何物,陸淮道:“是個兩寸見方的金絲楠盒子,我平日都放在枕邊。今日起得急,忘記帶了。”便要急著往客棧趕,許觀見雨大,忙攔住他道:“員外,我替你去取。”許觀有波月石在身,不多時便到了客棧,問了店家才知陸淮果然落了個木盒在店中。許觀取了木盒,謝過掌櫃,本該趕回碼頭,卻不知怎的又走到如意樓下,站在店門口呆呆出神。如意樓裏的店夥見他站了許久,都道這人愛在街上淋雨必是瘋了。有個店夥認出他是昨日的主顧,出來衝他招招手道:“客官,您老別在雨地裏站著,還請快進來坐吧。”許觀這才回過神來,擺了擺手緩緩返向城東。

到了碼頭,陸淮已等了多時,見他帶了木盒回來,欣喜萬分,打開瞅了一眼就揣進懷中,說道:“小兄弟,你去客棧的時候,我又接了單生意。有位客人也去長安,船上還有些空,我便允了捎她同去。隻是她還有些行李腳力,你的客艙需隔出一半來。”許觀道:“自是無妨。”陸淮道:“你也來見見她……咦,她剛才在這裏,又不知去哪裏了?”忽聽得一陣鈴鐺響聲,許觀回頭凝望,見雨中行來一頭小胖青驢,驢上坐了名女子,頭上戴了頂鬥笠,瞧不見麵容。這女子衣衫都已淋濕了,卻渾不在意,隻任這驢兒信步徐行。許觀忙走近了觀瞧,這女子恰也抬起頭來,隻見她一對眸子璨如水晶,嘴角兒似笑非笑一臉頑皮神色,卻不是小宴是誰?許觀見了又驚又喜,大步雲飛迎上去,一時又說不出話來,過了良久,才道:“怎麽是你?你與我們結伴同行,這可太好了!”陸淮看看許觀,問道:“你原來認識這位姑娘?”許觀便將昨日在如意樓相識之事,除了小宴盜寶一節外,盡數說了。

陸淮聽了,將許觀領到一旁,嘿嘿笑道:“小兄弟,這個便叫緣分了。你此去長安,若是沒中狀元,娶個媳婦兒回家也硬是要得。你這一把押得十足穩賺啊。”說罷又是哈哈大笑。許觀麵上一紅,道:“員外說笑了。”陸淮兀自笑個不停,轉身往船上走,不料樂極生悲,沒走出兩步就撲通一聲摔了一跤。他隻道雨天地滑,爬了起來剛剛站穩,誰知不及邁步便又摔了一跤。許觀知是小宴作怪,急忙對她說:“你放過陸員外吧,他隻是說笑罷了。”小宴見他著急,格格笑道:“他若再亂嚼舌根,今日少說還得拜個十次八次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