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遇仙

彤雲低布,朔風割麵。劍南道錦州城中,店肆多已關門閉戶,路上行人稀少。

此時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一名披著黑色大氅的魁梧官差揚鞭催馬,穿城而過。這騎飛馬奔到城南燈籠巷的一座大宅前停下,官差翻身下鞍急匆匆上前扣門。過不多時,一名身穿管家服色的老人出來應門,見到這官差連忙道:“原來是賈捕頭,眼看就要有場大風雪,快裏麵請。”這賈捕頭也不搭言,徑直走向內廳。

廳外滴水簷下一名小童正搓著手用小爐煮酒。賈捕頭掀起暖簾跨步而入,見東首花梨木軟榻上坐了一人,約莫三十四五年紀,生得白淨麵皮,頜下三綹須髯,對著幾樣菜肴自斟自飲,好不自在。這人見到賈捕頭大喜,起身迎道:“子期,你怎麽來了。這天氣正愁找不到人對飲,快坐下先酌幾杯,解解寒氣。”賈子期道:“不急飲酒,有件要緊事討教,卻怕隔牆有耳。”這人便引賈子期到側廂小廳,待及轉身,賈子期搶上來一把扣住他手腕,低聲喝道:“盧孟生,你好大的膽子!”

原來這川北盧家本是大戶,盧孟生這代,家道雖有跌落卻仍是富足人家。孟生素無大誌,也不汲汲於名利,平生隻好槍棒與求仙兩樣,最愛結交些江湖好漢,方外高人。捕頭賈子期是錦州地方使橫刀的好手,與孟生相識已久。賈子期忽然出手,孟生隻道他有意戲耍,嗬嗬笑道:“子期,原來你愛雪天比試,我們就去後院再比劃比劃。”賈子期卻正色道:“此事當真是你做的?”孟生見他神色堅定,不似做耍,便道:“究竟何事?我著實不知。”賈子期盯著孟生雙眼,過了半晌才緩緩鬆開他道:“前日本地出了件大案,府衙失盜了庫銀一萬兩。”孟生驚道:“竟有此事!卻又為何懷疑是我所為?”

賈子期哼道:“這兩日我們尋查盜賊,不敢有片刻歇息,卻是苦無頭緒。直到今日卯牌時分,一個弟兄在城北查到匹無主馬匹,馬上駝的正是兩口封裝庫銀的木箱,隻是箱子……嘿嘿……自然是幹幹淨淨。至於這匹馬,我卻認得。這馬高頭長身,頭有白章,背有虎紋,不是尋常川馬。方圓百裏隻有一匹,正是你那匹烏孫馬。此事若與你無關,就快牽馬出來與我看!”說罷目光炯炯瞪著孟生。

孟生聽完,呆了半晌才道:“這馬確實不在家中,三日前已經被借走了。”他見賈子期臉上似笑非笑,歎了口氣接著道:“說來原也難教人信,那日我在家中研習《南華經》,突然報有客人來訪。出門相迎,隻見一輛卷簾花車,車上環珮丁冬也不知掛了多少飾物。車前站著四個穿麻衫的少年,見到我神色都頗為恭敬。花車門簾卷起,走出來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子。”賈子期聽到此處,皺眉插話道:“那女子什麽模樣,如何打扮?”孟生道:“那女子身形高挑,生得神清骨秀,隻是臉色極白,似乎經年不見陽光。梳有雙鬟,發上還插了許多花梳,嚴冬天氣隻穿著天青色的衫裙披帛,卻好像並不畏寒。這五人入座後,那女子對我說,仰慕我結交天下英雄、有道之士,特地趕來相會。”賈子期道:“不過是些少年,居然自稱天下英雄、有道之士。”孟生:“當時我也作這般想,心想這些孩子不知從哪裏打聽到我常好招接來往好漢,想來討些錢財,可看他們那輛馬車又不似貧家子弟。”賈子期點頭道:“不錯,然後怎樣?”

孟生道:“那女子又道還聽說我武藝不凡,想切磋一二。我想怎好同這些孩子戲耍,便說互相搏擊恐怕有傷和氣,不如大家演示一番。那女子稱是,就讓四名麻衫少年演示技藝。誰知這四名少年一出手,讓我瞧得目瞪口呆。”

賈子期道:“卻又為何?”孟生:“這四人起身朝我同那女子行過禮,便各自演武。一人縱身一躍,居然身至空中,良久不墜,狀如飛鳥。一人在牆壁上行走如履平地,奔跑跳躍,迅急如風。另有兩人走到院中似要對練,卻相隔大約十步,隻是淩空虛打。”賈子期道:“想必這兩人怕近身肉搏互有損傷,所以隻比招數不比勁力。”孟生道:“我初時也以為如此。這兩人拆了三十招後,一人稱敗,便雙雙歸座。這時兩人身上麻衫竟都已被裂成一綹綹碎布條。原來他們淩空施展拳腳,就能催動力道傷人。這時那女子對我道這四人天資平平,技藝有限,難入方家之眼,便要請我展示。我看完四人技藝,心想這些人莫非不是凡人,否則怎能有這般本事,況且這四人還隻是隨從,那女子更不知有多厲害,我這點粗淺武藝怎敢獻醜,連忙再三推辭。那女子也不多勸,坐了少時,便起身告辭。我送這五人到門口時,那女子說她花車上套的馬匹已乏,想借我府上烏孫馬一用,我便將馬匹借與她,這五人道罷謝就離開了。沒想到竟出了庫銀失盜的案子。”

賈子期聽完點頭道:“原來如此,這案子必是那五人所作。我原也犯疑,你又不缺錢財何必做這亡命勾當。”孟生道:“不教捕頭為難,你先鎖了我去,到府衙我自去與判司說個分明。”賈子期道:“既然如此,我先去趟城西趙家。”孟生奇道:“又去趙家作什麽?”賈子期冷笑道:“你哪裏曉得公門裏的深淺。這案子牽連太大,已驚動了刺史,上下都急盼著結案。如今既有物證,你又饒有家財,到了衙門裏哪容你申辯,必是先嚐上一通軍棍,後逼你湊足那一萬兩銀子,待交足了銀兩再尋個由頭送你上路,往外隻說病死牢中。那趙家世代經營棺材鋪,與我最是交好。我先去替你挑副上好棺材,不教你爛在牢裏,也不枉大家相交一場。”

孟生聽罷,如夢初醒,忙拜倒道:“子期救我!”賈子期伸手將他扶起道:“孟生,我正是為此而來。你在錦州樹大招風,認得你那匹馬的不少,隻怕少時就有人來拿你,是以我一見那烏孫馬就趕來相報,好速圖個計較。常言道:‘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此地已斷不可久留。”孟生道:“賢弟大恩,我如何能報!”賈子期道:“你我兄弟,不必說感恩戴德之言,趕緊安排避禍。”孟生道:“劍閣延祥觀的主持是我舊識,我可去那裏避上幾日,隻是內子去了漢州嶽丈家,回來尋我不著,豈不心焦。”賈子期道:“事在危急,不可耽擱。嫂嫂這邊我自會照料,待你安頓下來,再送她來延祥觀與你相會。你速去劍閣,善自珍重。我這便回去,遇上追兵還可穩他一穩。”說罷朝孟生抱拳一拱,回身便走,孟生忙送到門口。賈子期上馬又道:“險些忘了一事,此去需吩咐下人隻說訪友,免得公人到此捏你個畏罪潛逃的口實。適才聽你所言,那五人手段高明,多半也拿他們不住,我自去尋個死囚來頂罪,待案子結了,風頭平息,你方可回還。”兩人灑淚而別,不在話下。送走子期,孟生哪敢怠慢,連忙卷了些衣服盤纏、金銀細軟,揀了根熟銅棍,牽上馬從後門出宅,臨行又叮囑管家若有訪客隻說外出雲遊,不知幾時能歸。

孟生一路縱馬向北疾行,取金牛道奔劍閣方向而去。他突遭橫事,自是鬱鬱滿懷,隻顧揚起馬鞭猛抽座騎,可憐這馬兒聲聲悲鳴,吃痛狂奔,不消一個時辰便來到梓潼地界的瓦口關。

蜀中盆地,沃野千裏,卻藏於秦嶺巴岷之間,陸上交道隻靠連綿數百裏艱險蜀道連接。這金牛古道修於戰國年間用於秦蜀戰事,正是蜀道主路。自梓潼向北金牛道便連山險峻,越發難走,孟生在山道中放眼望去,絕壁上樹作鷹爪,石如鬼麵,此時北風轉緊,大雪紛落,滿目都是荒天凍地。

正待打馬過關,猛聽得腦後風聲淩厲,孟生急忙縮身俯低,嗖的一聲一支狼牙羽箭貼著頭頂飛了過去。回頭張望,見三十丈開外,四騎飛馬踏雪追來,馬上四人都是一色黑衣,風雪之中甚是顯眼。孟生心中驚駭:“莫非已有官差奉命來捉拿我?”他正驚疑不定,跨下馬匹忽然一聲長嘶,跪倒前蹄,原來這馬後腿、臀上都已各中了一箭。片刻之間,這四名追兵已逼到近前,為首一人一聲呼哨,前麵山路後又轉出了四條大漢,也是一般黑衣短打裝扮,各持橫刀短矛,寒光刺眼。孟生忙離鞍下馬,背倚山壁而立,抄起熟銅棍橫在胸前,朗聲道:“某乃錦州盧孟生,敢問幾位尊姓大名,為何傷我座騎?”

這八名黑衣人已匯到一處,結成一個半圓,緩緩圍了過來。為首一人道:“你盜庫銀的事發了,還想畏罪逃竄麽?”說話這人臉頰瘦削,眼眶深陷,一開口卻是中氣充沛,挾帶風聲在山穀中傳了出去,直震得人耳鼓發麻。孟生道:“莫不是幾位官差大哥?孟生出行隻為尋訪道友,並不知盜銀之事。”另一人道:“快將兵器扔了束手就擒,省得大爺們動手。”孟生有了賈子期叮囑,心想:“果然一入公門深似海,適才若不是我躲閃及時,那一箭已在腦袋上穿了個窟窿,不過是捕拿嫌犯,居然下手如此狠辣,被他們擒去豈有幸理,不如伺機搶馬,早點脫身,回頭再托人想法周旋。”想到此節,便道:“既然諸位終是不信,在下去官府走一遭又有何妨。隻是我馬匹已傷,此處山高路遠,卻如何是好?”為首這瘦削黑衣人冷冷道:“你口裏答應就範,卻不棄兵器與我們敷衍,究竟想耍什麽花招?給我拿下了!”

孟生為人慷慨好義,平素除招接過往好漢,見到落魄武人還另有資助。人家受了恩惠,又見他喜愛武藝自然也傳他些得意招數,因此孟生見聞既廣,所學又雜。見幾名黑衣人呼嘯而上,當下舞動熟銅棍,使開一名行腳僧人所授的小夜叉棍法,疾而不亂,法度謹嚴,牢牢守住門戶。

數招一過,隻覺得對手個個刀重力沉,均非庸手。孟生本不欲傷人,此時心想:“對手眾多,我若隻守不攻,終究氣力不支,須先搶攻傷他幾人,先得脫身,日後再作解釋。”於是賣了個破綻,作勢要敗,一名使橫刀的矮胖黑衣人隻道有便宜可撿,欺身搶上,掄刀攔腰橫砍過來。孟生眼快,棍交左手,待刀近身旁,右手暴起使了個空手奪白刃的手法。他這路空手奪白刃功夫也得過名武師的指點,出手講究“穩、巧、狠、準”,一鉤一擒之間已將對方的刀奪了下來,左手熟銅棍乘勢向下猛砸。那矮胖黑衣人見刀被奪走,疾縮手臂卻還是慢了半步,喀嚓一聲隻覺右臂一陣劇痛知道已給砸斷。這人忍痛往外跳開,口中大叫:“龜兒子,你敢使詐!”孟生棄棍使刀,手足肩背皆隨刀轉,劈掛撩砍,信手使的正是賈子期所教的一門獨臂刀法。

唐代橫刀,雖是短兵,但長柄厚脊多為雙手使用。這路刀法隻用單臂,須得臂力過人方能使動,使開之後卻又比雙手刀更多變化。孟生平日誦經求道之餘,不曾間斷打熬氣力,此刻將這路獨臂刀使發了,虎虎生風,招招進取,三十招過後又傷了兩人。那受傷的矮胖黑衣人在一旁觀戰,見己方不利越發焦躁,更是罵個不休。

孟生搶得上風,精神一振,正待突圍搶馬,忽聽為首那瘦削黑衣人喝道:“大家退後,我來與他比刀。”圍攻眾人聽到號令都霎時住手,讓出條道來。孟生見說話這人一直站在圈外背手而立,此時緩緩走來也並不亮兵器,便問道:“既要比刀,你刀在何處?”這瘦削黑衣人冷笑道:“在你手中。”話音剛落,孟生隻覺虎口一麻,手上劇震,再看那刀已到了對方手中。這下孟生不由一驚,心道:“此人奪我兵刃竟如探囊取物,武藝遠在剛交過手的幾人之上,我如何能是對手。”正躊躇間,卻見那瘦削黑衣人並不進擊,舉起刀來緩緩比劃了兩招,赫然正是孟生剛剛使過的獨臂刀法開頭兩招,接著他將這三十餘式刀法一招不錯又依樣使了一遍,隻是越使越快,到最後十招更迅如疾風暴雨。隻聽鋼刀破風之聲嗚嗚大作,實是威不可當。孟生又是駭然又是欽佩,心想:“此人刀法隻怕尚在子期之上,我更是遠遠不及。而且這人當真好記心,隻看一遍這三十招就能使得分毫不差,改日一定要請到家中好好討教……”轉念間又不禁啞笑:“眼下正在與他放手相搏,還想什麽討教。”

瘦削黑衣人使完這三十餘招後收勢不發,側頭斜睨孟生,問道:“我的刀法比你如何?”孟生歎道:“遠勝於我,我跟你們去便是。”那矮胖黑衣人聞言大怒,破口罵道:“我的兒,你現在才認輸,已經晚了。”孟生心神稍分,隻覺腿上微微刺痛,已被對手用刀尖戳中穴道,再也站立不穩,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瘦削黑衣人道:“你傷我三人,先斬你一隻右臂,也算大大便宜你了。”說罷哪容孟生搭腔,舉刀劈頭蓋臉砍了過來。孟生無奈動彈不得,隻得把眼一閉,暗道:“罷了!不想今日冤死在這裏。”刀光閃處,但聽“哇呀”一聲,已是鮮血飛濺。

仿佛過了良久,孟生腦中突然一念:“怎麽這一刀下來一點也不覺疼痛?我並未開口,又是誰在發聲呼喊?”緩緩睜眼,隻見對麵瘦削黑衣人臉色蒼白,滿眼驚懼,那矮胖黑衣人右肩上卻端端正正插著砍向自己的那柄橫刀,一臉錯愕。不知何時多了兩個麻衫少年,叉手分立在自己兩旁。這兩名少年,一人麵如重棗,一人臉色黝黑,神態都甚是閑適,再仔細看來,正是三日前借馬那女子的兩名隨從。這兩名少年見孟生睜眼,俯身扶他站起,各施了一禮。紅臉少年道:“我們來遲一步,教郎君受驚了,實在過意不去。”黑臉少年道:“且稍待片刻,等清靜些再敘。”說著便邁步向一幹黑衣人走去,對眾人道:“我家主人有令,命我們來請這位郎君,你們不可為難於他,即刻離去吧。”

眾黑衣人聞言麵麵相覷,突然又聽得一聲怪叫,尋聲望去,原來那矮胖黑衣人自己將刀從肩頭拔了出來,也不顧肩上血流不止,用左臂舉起刀來揮了幾下,昂首大聲叫道:“老子今天行大運,放屁都砸到腳後跟上。你們這兩個小鬼,使的什麽妖術,把嚴老大的刀弄飛過來,有種來與爺爺麵對麵打上幾百合。”為首那瘦削黑衣人嚴老大喝道:“小五,還不住嘴!”被叫作小五的那矮胖黑衣人不敢有抗,隻是一臉悻悻然,仍兀自小聲咒個不停。

嚴老大道:“尊駕如何稱呼?非是不放此人,他在本地犯了盜庫銀的大案,我們職責在身,定要拿他回去。”他講話本來清晰洪亮,說這番話時聲音卻微微顫抖,到“定要拿他回去”六字已是細不可聞。黑臉少年淡淡道:“那些銀子是我們拿的,和這位郎君無關。你們還不走嗎?”此言一出,眾人更是一怔,不約而同看向嚴老大等他示意。嚴老大本是六扇門裏的高手,平素脾氣最是乖戾蠻橫,可剛才那少年這一手憑空取刀太過神奇,就此退卻固然下不來台,上前叫陣卻又不敢。囁嚅許久也不知如何作答,臉色一陣紅來一陣黑。

黑臉少年又等了一會兒,見對方還不說話,便道:“我送你一程吧。”隻見這黑臉少年站在原地,淩空探手一抓一抬,隔著數丈嚴老大竟然雙腳離地,被抓移到半空之中,接著他運臂一擲,嚴老大就像一枚投槍,又高又飄被扔出數十丈去,遠遠變成一個黑點急速墜落,眼看便要摔至地麵化為肉醬,黑臉少年遙遙伸臂一提,那黑點又被提起數丈,下墜之勢立消,他方才放手。眾人舉目望去,嚴老大終於落到地上,激起一團雪花騰空,煞是好看。

眾人都看得目眩神迷,愣了半晌,剩下的幾名黑衣人才連滾帶爬,落荒而逃。片刻之間山道中隻剩下孟生和那兩名少年。那黑臉少年躬身對孟生道:“前次多蒙款留,別後我家主人常說郎君骨相之中存有道氣,或有期再會,便教我們來請君赴敝處一敘。”孟生見了他隔空擲人的神通,又聽他如此說,心想:“那車中女子定是神仙,見我求仙心誠特來度我。想必是日日誦經禮懺不曾間斷,才終得此機緣。”忙回禮道:“不敢。忘了請教兩位仙童尊號,仙鄉何處?”那黑臉少年道:“我叫清商,這是我師弟子春。郎君且隨我們啟程,去了便知。”孟生又驚又喜,正待答應,忽然想起前人筆記中有晉時王質遇仙的故事,心道:“那王質在爛柯山貪看仙人下棋,結果山中隻呆一日,世上已過千年。娘子此刻還在嶽丈家中,我這一去,隻怕再無相見之期,何不求他們把娘子也度了。”便道:“隻是荊婦不知此事,可否容在下喚她同去。”紅臉少年子春拍手笑道:“郎君原來好深情,隻怕難得逍遙自在了。”黑臉少年清商取出一個墜子遞給孟生道:“此乃神行飛升之寶,貼身攜帶,如乘良駒飛燕。錦州城北猿門山紫虛峰能通我洞天,郎君佩戴此墜,方可上得峰頂,屆時自知我等所在。”

孟生忙恭恭敬敬雙手接過。這墜子晶瑩潔白,觸手微涼,隨即溫潤,似乎為玉石雕就,卻又沉甸甸比尋常石材重上數倍。捧在手中,低頭細看,墜子一麵刻有奔馬,四蹄騰空,一足踏在隻飛燕背上,雕法栩栩如生,奔馬飛燕都盡得飛騰雲間之妙。翻過另一麵,上麵隻鐫了兩個篆字“波月”,印風古拙凝重。孟生知是異物,端詳良久讚道:“果然是仙家寶貝。”半晌無人搭言,抬頭一看,隻見空山寂寂,雪意茫茫,哪有半個人影?

孟生朝天拜了三拜,將波月石貼肉戴在胸前,覺得身輕足健,渾身氣血流轉好不爽快,腿上穴道也自然被解開。試著輕輕一縱,居然離地便有五、六丈高,不禁又驚又喜。轉眼瞥到嚴老大留下的一匹白馬,心想:“不知戴著這寶物騎馬又會如何?”便提了熟銅棍,上馬縱轡,輕輕送了一鞭。那馬一聲嘶鳴,四蹄跑發,孟生耳內隻聞風吼,跑了一陣,疾收韁繩,再看周遭景物都甚是熟悉。原來些許工夫,這馬兒竟然撞州過縣跑回到了錦州地麵。

孟生正要催馬奔漢州方向,突然尋思:“我求仙問道,而今終有了結果,不如順便回家叫管家和小廝們都各自散了,反正揣了這寶貝去哪裏都不消片刻。”便撥馬回燈籠巷來,交睫之間到了自己宅前,也不下馬,雙足在馬蹬上一點,身子騰起數丈,從牆頭禦風而入,悄然無聲落在院內,真好似神仙下界一般。正待呼喚管家,聽得內廳隱約傳來女人聲音,不由一喜:“莫非娘子已回來了。”忙搶上前去,忽聽見房裏又傳來男子笑聲,孟生心中一動,湊眼往窗縫裏窺去,這一看不打緊,驚得他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

隻見一名隻穿著紗羅小衣的婦人,麵帶紅暈,低頭淺笑,伸手拔出頭上如意銀簪,將烏黑長發散開披在兩肩,側坐在一名魁偉男子膝上。這男子精赤著上身坐在榻上,一手挽著纖腰,一手擎了個小酒杯,閉了雙眼,滿麵含笑。房角銅火盆裏獸炭通紅,一室皆春。孟生卻如墮在冰窖之中,原來這女子竟赫然是自己娘子蘇三,這男子卻正是好友賈子期。

隻聽蘇三笑道:“原來賈頭兒來了,隻知道偷酒,也不怕羞。”賈子期睜開眼,笑嘻嘻斜瞅了她一眼道:“人也偷了,便偷些酒怕什麽,又不知適才是誰不怕羞了。”蘇三伸手在賈子期臉上一刮啐道:“奴不怕羞,也是被歹人勾的。”賈子期哈哈一笑,放下酒杯,雙臂將她緊緊環在懷裏道:“你怕是要終日陪歹人了。”窗外孟生看到這裏隻覺天旋地轉,幾欲暈倒,竭力調息才勉強穩定住心神。接著聽賈子期又說道:“天可憐我日日相思,今日起才能與你長相廝守。你可知這次我還請了師門裏的高手飛天豹子嚴師叔拿他。我師叔刀法蜀中無對,縱是十個盧孟生也不是對手。”孟生聽到此處方知在梓潼蜀道所遇黑衣人的來曆,隻覺得毛骨悚然,驚懼難言。

蘇三輕輕掙脫賈子期懷抱落在地上,雙手把玩著那根如意銀簪,低頭道:“當真非要他性命嗎?”孟生認得那銀簪正是自己定親那日送與蘇三的,卻見賈子期將銀簪奪了下來,捉住她雙手道:“你莫非後悔了。”蘇三柔聲道:“我與你度了一日,便強似與他過了一年。他每日隻知舞拳弄棒,要不便念經求道,慢講說句話兒,終日裏就連個麵也見不著……”

孟生聽她說到這裏句句屬實,不覺悔恨、酸楚、惱怒、委屈諸般心緒一起湧向心頭,恨不得立時就要衝將進去,卻又哪裏邁得開步。賈子期哼道:“那廝既有錢財又娶了你這般漂亮夫人還不知足,老做什麽成仙的春秋大夢。”蘇三歎了口氣道:“可終究……終究還是我負了他。”她將臉貼在賈子期胸前道:“我日後終是你的人,求你看我麵上,監他幾日便解送出去吧,好歹留他條性命。”賈子期笑道:“不錯。你生得如此美貌,與其自己娶回來讓別人偷,倒不如放你在別人家裏,讓我來偷。”蘇三嗔道:“你說什麽?”賈子期伸手撫著她秀發道:“傻娘子,你好糊塗,他若不死,你我如何長久。再說你不曉得我那嚴師叔手段最狠,此刻他隻怕都斷成幾截了,我就是有心救也來不及。何況他平日裏就曉得求仙,我今送他一程,去了西方極樂世界怕是還要謝我呢。”蘇三抬頭望著賈子期雙眼幽幽道:“他去極樂世界,我們兩個日後去阿鼻地獄。”賈子期哈哈大笑道:“便是去阿鼻地獄,也作一對快活鬼。”說罷攔腰將她擒起,一把壓在榻上。此時忽聽窗上砰的一聲響,房內兩人都是一驚。賈子期厲聲喝道:“什麽人”,忙推開窗子向外察看,隻見飛絮連天,碎瓊匝地,並無一個人影,隻是窗欞裂成了數段。

燈籠巷盧家大宅裏賈子期心中疑慮不安,披起衣服外出繞房查看。就在此時,城北猿門山麓已多了條人影。猿門山地靠涪江,峭壁參天,矗立如屏,此時岩間積有冰雪更是險峻異常。這人卻直麵山崖縱身而上,在岩壁上稍一借力就能躥上數丈,真比猿猴還要敏捷。

登山這人正是盧孟生。孟生在窗外聽到兩人調笑,曆曆在耳,再也忍耐不住,一拳擊在窗欞之上,悲憤之間轉身便走。他揣了波月石在身,發足一縱,已是蹤影不見。孟生兩腿狂奔,心中卻亂作一團,剛才所見情景一遍一遍在腦中重現,隻覺得天下萬事萬物都顛倒了一番。猛然間想起那黑臉少年清商要他去猿門山相會,心道:“這人間已了無樂趣,何不趕緊去尋他,早得解脫。”便一路徑投城北而去。

待登上山頂四下觀望,卻未見有什麽異樣,孟生心想:“清商說我來到峰頂自然就知他們所在,不知可有什麽記號……是了,他讓我到猿門山紫虛峰去,卻不知腳下這山峰是不是紫虛峰。”此時天色已晚,暮色四合,這場大雪也漸漸停了。正尋思間,望見遠處山坳間燈火初起,影影綽綽好似一座寺廟,心道:“我去問問這山中僧人自知紫虛峰所在。”於是踏著亂瓊碎玉,往那座寺廟走去。行到近前,抬頭看去,見這寺廟山門前長滿蒼苔,衰草叢中立了一幢殘碑,上麵隱約能辨出“智興寺”三字。一陣北風吹過,殿角鈴鐸作響,驚起了幾隻寒鴉繞著山門,啼叫著飛遠了。

入得寺來,一名僧人出來問訊。孟生請教法號,這和尚陪笑道:“小僧法名慧明,忝為本寺長老。寒夜裏不知施主光臨,有失迎接,萬勿見罪。”他見孟生手提銅棍身有血跡,先有幾分懼意,因此說話甚是客氣。孟生道:“打攪長老了。我是個過路人,請問長老猿門山紫虛峰怎麽走。”慧明奇道:“這裏便是猿門山了,隻是猿門山並無一座山峰叫紫虛峰啊。”孟生聞言,臉色一變,急道:“你再好好想想,莫不是記錯了?”慧明見他神色頓異,也給嚇了一跳,結結巴巴道:“小僧……在這山裏住了二十餘年,確實不曾聽說過……這個……這個紫虛峰。猿門山裏神斧峰、向月峰倒是有的。施主若是要上山遊玩,那向月峰風景也是極佳……”孟生聞言呆呆站在當地,良久不言,突然間仰天大笑:“原來人人都在騙我!連神仙都會騙人!”直震得佛龕上的灰塵簌簌往下落,他笑了一陣,聲音越來越嘶啞,笑聲轉為哽咽,最後變成了嚎啕大哭。慧明嚇得連忙往外奔逃,跑回僧舍將門插上,喘息不止,暗想:“這人八成是失心瘋了。”

孟生大半日水米不曾打牙,又惡鬥一場,趕了許多路途,哭了一陣也覺得乏了。便在大殿一角,找幾個破舊蒲團鋪在地上,將袍衫捏成一團枕在腦下,倒頭就躺,隻是心煩意亂哪裏睡得著,半夢半醒間一會兒夢到和蘇三新婚燕爾時的情形,一會兒夢到自己衝回去把賈子期和蘇三都打殺了,一會兒又生出些古怪念頭夢到自己在窗邊偷看蘇三和賈子期親熱,竟越看越是歡暢。暈暈沉沉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見房梁上一響。孟生是練武之人,立時警覺,偷眼看去,隻見一個人影伏在梁上緩緩移動。這人到了房梁一側,輕輕一縱,貼到根立柱上,四肢緊抱著柱子順溜而下,落到地上。

這人躡手躡腳到了佛堂前,抖出個布袋將佛前供著的瓜果、麵點之類都裝了進去。孟生心道:“原來是個偷供品的小偷兒。”這偷兒拿完了供品,瞥見殿角處還躺了一人,吃了一驚。孟生閉眼假寐,這偷兒見他不動,大起膽子湊到他近前,俯身摸索。待這偷兒摸到近旁,孟生一聲大喝,熟銅棍起,正磕在偷兒左臂上,那偷兒慘叫一聲作勢要逃,胸口早被孟生一把擰住。借著殿內油燈看去,這偷兒一對細眼,滿臉皺紋,頦下留著稀疏花白胡須,竟是個老者。這偷兒呲牙咧嘴一臉痛楚,眼裏卻滿是憊懶神氣,口裏念個不休:“大王饒命!小人家裏還有九十歲老母,無人贍養,千乞大王留條性命!”孟生一怔道:“什麽大王。某是個過路人,你來這寺中偷盜,合當讓院裏僧人與你對質。”便扯著他到後院僧舍,孟生也不知哪一家是慧明的禪房,隻是大聲呼喊:“慧明長老,煩請出來,有事相擾。”慧明本已睡下,聽到孟生叫喊,不由得迭聲叫苦。當下念了十幾遍南無阿彌陀佛,才哆哆嗦嗦走了出來與孟生見禮道:“施主還不曾安歇。”孟生道:“你且來看,我在寺中擒了個偷供品的偷兒。”說罷把那偷兒推了出去。

慧明一見之下,指著這老漢大罵道:“又是你這老賊囚,你便靠著我這智興寺過活嗎?”孟生道:“莫非長老與他相識。”慧明道:“說來慚愧。此人是錦州地方有名的潑皮閑漢,叫作汪四,年輕時便不務正業,遊手好閑。如今年歲大了眾人都喚他汪四公,卻還是惡習不改,常來寺裏偷盜,有時竟連香燭燈油都一並偷了去。”汪四公聽了苦笑道:“和尚,出家人也不留口德,罵得這般難聽。再說我幾時又偷過你香燭了。”慧明哼了一聲,也不理他,對孟生道:“此番真是有勞施主了。”汪四公歎道:“我隻道你廟裏隻有那個狀元郎夜裏不睡,不想如今又伏了個厲害幫手。這次汪四當真是背鼓進廟,趕來尋錘。”孟生問道:“什麽狀元郎。”慧明道:“施主見笑了。哪有什麽狀元郎,是鎮上一個樵子,隻為他性好讀書,又常送寺裏些柴薪,便許他夜裏在後殿借燈看書。”孟生道:“你引我去瞧瞧。”慧明不敢相違,便領孟生往後殿去,汪四公也隻得隨著。一邊走慧明一邊道:“說起這樵子,倒真是個苦人。多年前鎮上村學的許學究在雪天裏拾了個木盆,裏麵睡了個小嬰兒,就是他了。許學究夫婦無有子息,便認了這棄兒作義子,取了個名字叫作許觀。長到十三四歲,許學究夫婦前後都過世了,皆葬在寺後。這孩子失了依靠便隻賴砍柴為生。”

正說著三人已走到後殿之中。隻見佛前琉璃海燈下,一個少年坐在地上捧了本書讀得聚精會神,直到三人到近前方才察覺,慧明喚道:“許觀,來見過施主。”這少年忙起身施禮,孟生見他約摸十七八歲,寬鼻闊口,容貌醜陋,一雙眼睛卻澄澈淡定,令人觀之可親。許觀瞧見汪四公撫著臂膀,臉色痛楚,便道:“四公,莫非又給人打傷了,我與你找些金創藥來。”說罷快步往外走去。慧明道:“你倒菩薩心腸,偷兒吃打是現世報。”孟生問道:“此子如此嗜讀,為何不投牒自舉,進京求仕?”慧明道:“他去年已中了解試。隻是此去長安,一路車船館驛,所費頗巨,他哪裏有錢去京師應舉。”

許觀拿了藥進來遞與汪四公道:“四公,你偌大年歲如何能再作這營生啊。”他這句話說得甚輕,孟生聽了卻好像想起來什麽重要之事,可究竟何事,又說不上來。慧明見他怔怔出神,又擔心起來,心想:“這漢子隻怕又要發瘋了。”腳下已往後退了一步,說道:“施主,夜已深沉,不如……”孟生搖手示意他不可說話,閉上眼睛又全神貫注凝想,想了一會兒突然問許觀:“你可知這山中有座紫虛峰?”許觀道:“猿門山共有三峰,並無一座叫作紫虛。”孟生接口道:“紫虛,紫虛……嘿嘿……老不以筋骨為能,蠢重人又怎羽化登仙。莫非本是場子虛烏有……”他口裏喃喃不停,緩緩踱到殿外,坐在地上低頭苦思良久,忽然仰頭望天。其時大雪初停,霄分人靜,一丸冷月當空,照得人通體透涼,俗念盡滌。他這一望之下,便已悟了,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孟生笑了半晌,見跟出來三人都是一臉迷惘,便隨口吟道:“神仙可學,人自多累。愛欲冤嗔,皆是懸贅。清商作歌,疏狂一醉。子虛烏有,夢生我輩。”說罷從懷裏掏出一大包銀兩,遞給許觀道:“這些足夠你去長安應舉了。”又遞了些銀兩給汪四公道:“你也去吧。我那一棍未使幾分力,你再尋個大夫瞧瞧應無大礙。”汪四公口中推托“不當”,手裏已自接了,心道:“早知有銀子,該給他多打上一棍了。”捧了銀兩迭聲道過謝,退了出去。慧明見孟生仰天大笑,隻當他瘋病發作本又要往僧房跑,此時卻湊上來,一看之下已被那雪花銀晃了眼,滿麵堆笑道:“南無阿彌托佛。許觀,這當真是盲龜浮木的機緣,還不趕緊多謝施主。”孟生問許觀:“什麽叫盲龜浮木的機緣。”許觀道:“師傅講的是佛經裏的故事。佛祖說大海裏有隻盲龜,每百年才浮出海麵探頭一次。海上又有一塊浮木,上有一孔,隨波逐流。師傅說先生周濟就如同那盲龜探頭到浮木上小孔一般,機緣難得。”孟生聽了笑道:“我是盲龜,你才是那浮木。”又轉過身對著慧明道:“一客不煩二主。我今塵緣已了,求長老收錄,便在這智興寺裏賜予剃度。”慧明隻當他作耍,又哪敢不依,隻得去取淨發剃刀。見他走遠,孟生摘下那塊波月石放在許觀手中道:“這石頭貼身帶了,便是一匹腳力,可助你去長安。”說罷走到殿簷下,疊起腳來打坐。許觀怕他捱不住雪夜風寒,便去取了件僧袍與他披。再回來時,孟生已坐在那裏不動了,見他嘴邊帶笑,眼角間卻猶有淚痕未幹。許觀與孟生雖是初識,又覺他說話瘋瘋癲癲,卻不知為何總覺親近,見他故去了,心裏一陣悲涼,鼻子一酸也落下淚來。

一會兒慧明捧著剃刀氣喘籲籲趕來,見此情景歎道:“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必接引施主往生極樂淨土。”又對許觀道:“許觀,你這番緣法結自本寺,那些銀兩頗豐,也當留下一半用作寺裏香火。你莫違了這施主的心願,早些啟程應舉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