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騎蝗

小白民國皇帝與公主駕到,眾人都是心中凜然,忙朝那兩頂幔帳跪下行禮。國師舞力彥道:“萬歲,現有三位佳客晉級。接下來如何考量,請萬歲諭示。”過了片刻,一名內侍從那頂大的黃色幔帳中走出,唱道:“平身!”又走到舞力彥身前,遞給他一卷黃絹書箋,說道:“第三道考題便在這書箋上,請國師主持比試。”

舞力彥雙手接了,打開看過,對許觀、薛閱山、舞力隆三人道:“下一道試題是我主所賜,三位聽仔細了。我小白民國以佛法立國,曆來敬重三寶。想作我國駙馬,除卻勇武才智,還須明德止善,通曉佛理。今有一段公案,你們誰能說解明白,便是勝者。”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笑眯眯看了看三人,才接著道:“這段公案說的是昔有一國,國中王後身染重病,國王便喚了醫者醫治。誰知醫者開出一劑毒藥,國王欲斬醫者,醫者卻道:‘惟此藥可醫王後之病。’見王後奄奄一息,來日無多,國王無奈讓王後服了那毒藥。誰知藥到病除,王後醒後說道:‘我在夢中來到一地,人人都牛頭馬麵,醜陋不堪,見到我卻都譏笑我生得難看。’請問三位佳客,這段公案所述何意?”許觀聽完心裏一驚,心想這故事怎麽同王祥校尉問玄奘法師的一模一樣。薛閱山道:“怎麽服食毒藥反而得救?連牛頭馬麵都譏笑王後難看?莫非這王後當真生的……這個……不太美貌?”舞力彥笑道:“古代也是有醜娘娘的,我說的這位王後卻貌美如花。”薛閱山皺眉道:“這倒奇了。”卻聽舞力隆朗聲說道:“恒河水,魚龍以為窟宅,天眾以為琉璃,人間以為波流,餓鬼以為猛焰。彼之毒藥,於此或為良藥。此之美貌,於彼或為醜陋。故外境之色,皆依其識,而所見不同。這便是故事本意。”

舞力彥頻頻點頭,又對許觀道:“也請許公子來解說解說。”許觀尋思:“這位阿耆尼國王子原來精通佛法,與玄奘法師所解一字不差。我本也不打算向什麽公主求親,正好認輸就是。”便道:“舞力隆殿下所言飽含精義。弟子粗蠢,已受教良多,哪敢再多言語。”舞力彥嗬嗬笑道:“郎君謙遜了。”轉身對黃色幔帳拜倒道:“陛下,舞力隆王子所見頗合佛理,臣以為此番比試當是王子殿下獲勝。”過了一會兒,從大幔帳中傳出個低低的聲音:“嗯。我看他也很好。女兒,你覺得如何?”過了許久,卻無人應答。兩名內侍慌忙跑出,跪在小幔帳外喚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帳內還是靜悄悄無人答話,二內侍互望了一眼,站起身來將幔帳撩開,見帳裏竟空無一人。

卻聽耳邊甲胄磨擦之聲嗡嗡大作,許觀尋聲望去,隻見那巨蝗扇動雙翅,又從深壑中蹦了出來。巨蝗背上俏生生立了一人,懷中抱了隻黑色小狗,正是迦陵。舞力彥見了叫道:“公主殿下,你小心啊!快些下來!”來求親的眾少年一擁而上,爭先恐後踮足觀看,內侍護衛都亂作一團。巨蝗徑直跳到許觀身旁,用觸須將他輕輕挑到背上,又使勁一縱跳至半空,雙翅連振,負著兩人飛入雲中。許觀再回頭望時,但見嵐霧繚繞,舞力彥等人所在平台早已看不清楚。

穿過雲層又飛了一段,許觀見腳下白雲連綿,瀚如滄海無窮無盡,耳邊隻有巨蝗振翅聲與風聲相和,真是平生未遇之奇境,隻覺恍在夢中。忽聽迦陵公主道:“櫻葵沒讓你在一旁歇息嗎?你怎麽也來參與比試了?”許觀麵上一紅,說道:“殿下恕罪。櫻葵姑娘吩咐過我不可亂走,是我自己誤闖到賽場的。沒想到你……你便是……公主殿下。”迦陵公主道:“哦,是這樣啊。”又道:“青霞很喜歡你啊。”許觀奇道:“青霞是誰?”迦陵公主拍了拍巨蝗的脊背,說道:“它就叫青霞啊。青霞本來隻聽我和國師的話,剛才我叫它駝著我逃走,它非要跳上來也捎上你。”許觀才知這龐然大物居然叫作青霞,不禁啞笑,說道:“我也是剛見到它。你為什麽要逃走?”迦陵公主道:“父王一定要我嫁那舞力隆王子。我不樂意,隻好偷偷溜走啊。”許觀道:“舞力隆王子很英勇而且學識淵博。最後國師出的題隻有他解答出來了。”迦陵公主道:“我都沒見過他……再說那道試題說的是我母後的事,該怎麽解國師早就告訴過他了。”許觀道:“你貴為公主,你父王自然想為你找位王子作駙馬爺。”迦陵公主歎道:“你不曉得我多想作個尋常百姓……唉,不說這些了,你不是要找那位小宴姑娘嗎,要去哪裏找?”許觀道:“我隻知道她去了蹈歌山緊羅那城,可蹈歌山在哪裏,我卻不知了。”

迦陵公主道:“我知道蹈歌山在哪兒。蹈歌山也在莫賀延磧中,周圍都是流沙。”許觀喜道:“正是!正是!”迦陵公主道:“每年夏天,父王都會帶我去蹈歌山避暑。因為山腳下都是流沙,需要種上一種藤蔓,順著藤蔓才能到山上去。不過我們今日騎了青霞,可以飛上山去。”正說話間,青霞卻越飛越低,終於落在地上,兩人舉目四顧竟似到了一座大城之畔。迦陵公主道:“青霞今日載了兩人,飛不動了,讓它歇歇。”許觀道:“你常騎了青霞出來玩嗎?”迦陵公主搖搖頭道:“父王從不讓我出小白民國。外麵的世界是怎麽樣,我都沒有見過。”

此時天色將晚,兩人便將青霞留在郊外,進得城去才知已到了涼州地界。貞觀初年,涼州為河西都會,民庶殷富,又因襟帶西番,商旅往來不絕。雖漸漸入夜,市井之間卻是人煙湊聚,有吹糖人兒的,有賣羊肉燒酒的,有賣鹵豆腐幹的,有擺攤算卦的,有使槍棒賣藝的。四處燈火通明,熱鬧喧嘩,迦陵公主走在街上,見涼州風物樣樣與小白民國不同,瞧到什麽都覺欣喜新奇。

兩人帶著烏球邊逛邊瞧,迦陵公主事事都要駐足觀賞一番,來到涼州最大的酒樓寶泰樓前,忽然停下腳步道:“我餓了。”許觀便領她進到店中,找了個臨街閣子坐下。店夥見迦陵公主衣著華貴,不敢怠慢,忙上前招呼道:“二位客官,要點些什麽酒菜?”迦陵公主道:“幹果,鮮果先上六道吧,有高昌葡萄便行。大件行件也隻要六道,但要有一道駝蹄羹,一道飛鸞膾,點心隻要一份櫻桃畢羅,扣碗和閑食都免了。”店夥隻道遇上了豪客,滿心歡喜道:“高昌葡萄小店裏沒貨,清源葡萄成不成?”迦陵公主道:“也好。快去準備吧。”待菜肴上桌,迦陵公主隻試了幾箸,說道:“這裏的駝蹄羹作法很奇怪。改天我請你到宮裏去嚐小白民國的駝蹄羹。”許觀道:“你每天都像這樣吃飯嗎?”迦陵公主奇道:“吃飯不該如此嗎?”許觀道:“這樣一頓飯足夠尋常百姓吃上半個月了。”迦陵公主道:“當真嗎?”便秀眉微蹙,不再言語。許觀自覺失言,便道:“你是公主,凡事氣派也是應該。”迦陵公主道:“原來我們如此鋪張,那我也不要吃了。”說罷起身往外走去,店夥忙追了上來,叫道:“客官,三兩四錢銀子,承惠。”迦陵公主愣道:“銀子?是什麽?”店夥臉漲得通紅道:“你這女娃生得這般標致,怎麽裝傻充愣?哪有吃完飯不給錢的!”許觀上前道:“店家莫急,我來付帳。”伸手往懷裏一摸,卻是空空如也,才想起身上揣的銀兩都失落在莫賀延磧的流沙之中了。店夥見他手始終伸不出來,更是焦躁,發作道:“既然沒錢,為何還點了這許多昂貴菜肴,你們莫非是串通好來騙吃騙喝的嗎?”

迦陵公主把許觀拉到一旁,問道:“他為什麽生氣?要我們給他什麽?”許觀哭笑不得道:“你是公主,不知道銀錢用處。老百姓吃飯穿衣都是要花銀子的。”迦陵公主道:“哪裏能找到銀子?”許觀道:“銀子是掙到的。種地做工都能掙錢,在這酒店裏做夥計也能掙錢。”忽聽那店夥一聲慘叫,已被一隻黑色大獒撲倒在地。那大獒鬃毛亂顫,探爪將店夥牢牢按在地上,張口大吼,便如虎嘯獅鳴一般。另有幾個跑堂的遠遠見了,有心相助,卻哪裏敢上前。原來是烏球見這店夥對主人不善,頓時變成大獒發起威來。迦陵公主俯身抱住烏球,揪了揪它的耳朵,大獒立刻又變回毛茸茸的小狗。那店夥見了,嚇得目瞪口呆,迭聲叫道:“妖怪!妖怪!”

迦陵公主道:“你別害怕,它叫烏球,不是妖怪。原來是我們理虧,我沒有銀子,既然在這裏幹活能掙到銀子,我就留下來幫忙,掙了銀子還你便是。”那店夥隻道迦陵公主消遣自己,捂著被烏球抓傷的肩頭哼哼唧唧不敢說話。許觀躊躇道:“殿下,這似有不妥……”迦陵公主卻對店夥正色道:“就這麽定了。你們帶我去做工吧。”那店夥還是將信將疑,偏巧烏球嗚嗚叫了兩聲,又嚇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我帶你去見掌櫃的便是。”迦陵公主興高采烈跟了過去,許觀無奈,也隻得緊隨在後麵。

酒樓掌櫃正坐在帳房裏對帳,見店夥哭喪著臉走過來,皺眉問道:“不在前麵跑堂,來這裏作甚?”待得知抓到兩個吃白食的,喝道:“你瞎了眼嗎?吃白食的混混也認不出來,他們欠了多少銀子?”店夥囁嚅道:“他們欠了……三兩四錢銀子。”掌櫃聽了勃然大怒,將帳本往桌上重重一砸,指著店夥鼻子罵道:“三兩四錢銀子?將你賣了也不夠抵賬!”店夥忙道:“他們倒是願意留下做工還帳。”掌櫃道:“還不帶他們去後廚!叫他們兩年之內不許尋死。”店夥愣道:“什麽?”掌櫃一拍桌子罵道:“兩年裏少幹一日也還不起帳呢!”

到了後廚,四五個夥計正在忙忙碌碌,店夥指著一堆小山似的碗碟對許觀道:“你們先把這些碗洗了。”迦陵公主道:“好。”也拿起一隻髒碗學著別人樣子洗了起來。她從未幹過粗活,觸到冷水隻覺手指如同針刺,不由打了個冷戰。待店夥走了,一個臉上長了幾點麻子的小夥計對迦陵公主道:“你們是新來的嗎?”迦陵公主道:“是啊。”麻臉小夥計又道:“碗碟不能這樣洗,要先洗這些沒沾過油的,再洗油厚的。我給你加些熱水,免得凍壞了手。”迦陵公主道:“多謝你了。”許觀小聲對迦陵公主道:“你在一旁歇息。我來洗好了。”迦陵公主搖頭道:“那些菜肴都是我點的,怎能讓你代勞?”許觀卻還是將碗碟搶過來了,迦陵公主撲哧一笑,終於讓到一旁。

麻臉小夥計又問道:“你們叫什麽?怎麽到這裏來的?”迦陵公主道:“他叫許觀,我叫迦陵。因為青霞飛累了,我們就停在了涼州。你又叫什麽?”麻臉小夥計不知青霞是什麽,卻也點點頭道:“大夥兒都叫我小麻子。”又指了指其他幾個老老少少的夥計,道:“我們都是從小白民國逃出來的。”迦陵公主驚道:“你們為什麽要逃離小白民國?”小麻子道:“別說我們幾個,近來從小白民國逃出來的不知有多少呢!誰願意出來逃荒哩?我們那裏旱得不行,種不下秧苗。”其他幾個夥計聽了,七嘴八舌道:“別說種莊稼,喝的水都金貴著呢。”“本來就靠一眼月牙泉,如今月牙泉也快幹了。”“若是家裏有活路,我才不來這裏受苦,每日還要給這些唐人罵。”迦陵公主聽了默然無語,過了一會兒,簌簌落下淚來。小麻子見迦陵公主哭了,隻道她害怕這裏辛勞,忙道:“你別哭啊。這兒也不是日日都有許多活兒。明日掌櫃的要給他二兒子辦生日酒,咱們才要趕工。要不然我先替你會兒好了。”一個矮胖夥計咧嘴笑道:“小麻子,明日不也是你生日嗎?叫掌櫃的也給你辦酒。”小麻子道:“用不著辦酒。出來這麽久最想的就是家鄉的葫蘆頭泡餅和鼓兒書了。要是明兒能吃著葫蘆頭泡餅聽鼓兒書,嘖嘖,那可美死個人啦。”矮胖夥計嘿嘿笑道:“我瞧這主意不錯。”小麻子笑罵道:“你去跟掌櫃的那個吝嗇鬼提吧。”將一團油抹布扔了過去,矮胖夥計躲閃不及正給砸在臉上。他伸出毛茸茸的胖手抹了抹臉,抄起馬勺舀了勺髒水也朝小麻子潑去,一時間後廚裏亂成一團。

許觀見迦陵公主拭了拭淚水,靜靜走到門外,坐在屋簷下。她呆呆坐了一會兒,從懷中取出一隻兔首模樣的檀香餅,尋了個火折子燃著了。香餅所生煙氣呈淡淡金色,嫋嫋向天空散去,迦陵公主對著金色煙氣,似乎在低聲說些什麽。許觀奇道:“你在做什麽?”迦陵公主道:“這個香餅是國師送給我的,隻要對燃出的煙氣說話,他就能聽見。”許觀道:“你想回去了嗎?”迦陵公主道:“還不想……隻是要請他幫個忙。你放心,就算我要回去,也一定也會帶你到蹈歌山的。”許觀道:“我……我不是擔心這個。”迦陵公主歎道:“臉都紅了,還說不擔心?那位小宴姑娘命真好,有人老這麽牽掛。”許觀臉上更紅,不知說什麽好,也默默坐在地上,望著燃燒的香餅忽明忽暗。清風流動,四處都是若有若無的檀香氣味。

轉眼到了第二日正午,寶泰樓裏張燈結彩。那掌櫃的打扮齊整,聞說有賀客到來,先看過名帖禮單,見賀客來頭大或是送的禮重,便親自出去迎接。過不多時,酒樓裏已聚了二百餘人,分坐了十餘席。門口一張方桌上擺滿寄名鎖、長命錢、壽桃、壽麵、綢緞等各色賀禮。掌櫃的滿麵春風,與眾人不住招呼。又等了好一會兒,有個店夥來報:“管的李判司到了!”掌櫃的忙出門迎了進來,這才吩咐開席。此時有名店夥慌慌忙忙進來,捧了份禮單走到掌櫃的身邊,輕輕說了幾句。掌櫃的聽了臉色微變,打開禮單一看,不由兩眼放光,顧不得與席上眾賓說話,又急匆匆迎了出去。不多時陪了一位矮小老僧進來。這老僧頭戴金色高冠,手持兔首木杖,正是小白民國國師舞力彥。舞力彥身後跟了四名身披紅袍的小沙彌,八名身著銀甲的侍從各擔了一副擔子,裏麵盛滿衣冠袍帶、器用珍玩等禮品,每樣無不精巧華美。八名銀甲侍從身後又跟了一大隊人,穿得五顏六色,各執絲弦鼓樂,看來是個戲班。

寶泰樓掌櫃對舞力彥謝道:“我與大師素不相識。犬子生日,大師送如此厚禮,如何敢當?”舞力彥道:“掌櫃的誤會了。老僧此來,所為兩事。一來確是為了祝壽,不知寶號裏哪一位叫作小麻子郎君的?”掌櫃的低聲道:“小麻子郎君?”寶泰樓是涼州一等一的大酒樓,分工甚細,各店夥都各司其職。小麻子不過是後廚裏打雜的小工,向來無人尊他“郎君”二字,掌櫃的也想不起是誰。旁邊有個跑堂的提醒道:“小麻子就是從西域逃荒來的那孩子。在後廚幫忙,臉上有麻子的那個。”掌櫃的道:“原來是他,快叫他來。”舞力彥又從懷中掏出三兩四錢銀子遞在掌櫃的手中。掌櫃的愣道:“大師這是何意?”舞力彥笑道:“說來慚愧,二來是老僧的兩個小友前日在寶號打尖竟沒帶銀兩,這裏替他們付上。”

說話中間,小麻子已被帶到。他隻道自己犯了錯,畏畏縮縮不敢上前。舞力彥道:“你便是小麻子郎君?”小麻子一臉惘然,顫顫巍巍答道:“我就是小麻子。”舞力彥甚喜,輕拍雙手,一名銀甲侍從捧了個白瓷罐兒同一對包金象牙著遞到小麻子麵前。打開瓷罐蓋子,香氣四溢,小麻子喜道:“葫蘆頭泡餅?”舞力彥笑道:“今日是你生日吧。這是從小白民國用快馬送來的,還是溫的,快吃快吃。”小麻子大喜,捧了瓷罐狼吞虎咽起來。舞力彥又拍了拍手,那隊身著彩裝的人走上前來,有人在旁款動絲弦,一名頭紮長巾的伶人,環抱扁鼓,手持鼓箭,上前朝眾人深施一禮,開口唱道:“小子江湖漫自嗟,販來古今作生涯。從古來三百二十八萬載,幾句街談要講上來。”這幾句定場詩正是小白民國的鼓兒書伶人開篇常唱的幾句。

小麻子聽罷,淚如泉湧,將白瓷罐兒放在地上,朝掌櫃的撲通一聲磕了個頭,哭道:“掌櫃的,我昨日在還背後罵你吝嗇,原來錯怪你了。沒想到你麵冷心慈,不但記得我生日,還想得這般周到。”掌櫃的鐵青著臉不答話,轉身朝舞力彥喝道:“老和尚,你究竟想作甚?”忽然間酒樓外傳來一陣尖叫聲,隻見一隻牛犢大小的蝗蟲載了兩人從大門外嗡的一聲飛掠而入,一連撞翻了好幾張桌子。正是迦陵公主與許觀騎著青霞闖了進來。眾賀客哪見過這樣大的蝗蟲,都嚇得魂飛魄散,大呼小叫奪路而逃。

舞力彥衝上去叫道:“殿下,你吩咐的事我都已辦了,快隨我回去吧,陛下很是掛念你!”迦陵公主笑道:“來的可真快。”跳下青霞,把躲在桌子底下的小麻子扶起來道:“謝謝昨日你贈我熱湯洗碗。過些日子我一定想法讓小白民國不再缺水,到時候你們就回去吧。”小麻子身子一震,張大口道:“你……你是……”迦陵公主縱上青霞,對舞力彥道:“國師,有勞你跟父王說,我再玩兩日一定回去,叫他別擔心。”說罷拍了拍青霞脊背,那巨蝗發力一跳,從酒樓的窗戶疾飛而出。舞力彥道:“殿下!殿下!”急急忙忙追到門外時,青霞已成為雲端的一個小小黑點。

巨蝗青霞禦風而行,片刻間已到了涼州城百裏之外。許觀道:“原來你昨日對香餅說話,是讓國師來為小麻子做生日。”迦陵公主道:“還有替咱們還錢呢。”許觀道:“你不在酒樓做工掙錢還賬了?”迦陵公主笑道:“小麻子跟我說,我們要幹上一年多才能掙回三兩四錢銀子呢。你可願等上一年多才見你的小宴姑娘?”許觀喜道:“咱們這是去哪兒?難道是去蹈歌山嗎?”迦陵公主指了指前方道:“我們腳下已是莫賀延磧。你看,快到蹈歌山了。”

許觀在空中舉目望去,忽見莽莽沙海間有無數沙丘緩緩轉動,仿佛巨大漩渦。漩渦中心有一高山拔地突起,如柱獨立,巍然聳立,迥極莊嚴。青霞緩緩飛低,落在半山。兩人躍下蝗背,許觀見周遭是一個庭院,地上鋪滿青石,正中有一座大殿,通體以楠木搭成,不彩不畫,古樸典雅。殿門外有兩棵古樹虯枝卷曲,也不知生了多少年了。迦陵公主道:“這座楠木大殿是從前小白民國一位叫慶雍的皇帝所修。他娶了一名從蹈歌山來的女子作皇後,就在她故鄉修了這座宮殿作行宮。”許觀道:“登上這蹈歌山已非易事,要修成這大殿更不知要花費多少心血,這位慶雍皇帝一定很喜歡他的皇後。”迦陵公主道:“大殿裏有他們的畫像,我帶你去看看。”

兩人進到正殿中,殿內東西牆壁上果然各有一幅壁畫。因為年代久遠,有些牆皮已經脫落,畫中人物卻仍神采如生,意度具足。西牆上繪的是黑白無常,黑無常位於壁畫正中,手擊羯鼓,且歌且舞;白無常倚坐在旁,手持酒杯,神態閑雅。許觀道:“別處的壁畫都畫的是佛陀、菩薩,這裏卻畫的是黑白無常,真是奇怪。”迦陵公主道:“聽父王說,這幅壁畫是慶雍皇帝年輕的時候請畫工所繪,叫作無常樂舞飲酒圖。畫意是說雖然人壽短暫,世事無常,卻總有歡悅之時,須盡情享用。便如這黑白無常也有悠然閑憩的時候。”許觀又走到東牆下,見了牆上壁畫更覺奇怪。原來東牆上繪了一名紅袍的高大男子,滿腮虯髯,相貌威嚴,麵無表情端坐畫像正中。旁邊畫了一具身著綠衣的骷髏,角落裏還有幾個彈琵琶、箜篌和吹簫的樂工舞人。迦陵公主道:“這幅壁畫卻是慶雍皇帝年老時畫的。那名紅袍男子畫的就是慶雍皇帝本人,旁邊的骷髏畫的是他的皇後。”許觀驚道:“他為什麽要把自己的皇後畫成骷髏?”迦陵公主道:“因為作這幅壁畫時,慶雍皇帝的皇後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給自己皇後起的封號叫作長生皇後,可皇後還是死了。據說慶雍皇帝深愛這位皇後,無論她年輕貌美還是變成了白骨骷髏,都永不願離棄,便叫人繪了這幅畫。”許觀歎道:“佛經有雲:‘觀不淨相,生大厭離。’對這位慶雍皇帝可全不管用。”

穿過大殿,入目是一處山崖盡頭,原來這楠木大殿築在半山的一個平台上。平台以南的崖壁上有一條人工開鑿的石道蜿蜒上山,峰頂煙雲縹緲之處,似有一座白色城池隱隱現出。迦陵公主手指峰頂道:“那就是緊羅那城了,你順著石道攀上便能到達。找到小宴姑娘以後,管城裏的人要一截叫作紫焰藤的藤蔓能助你離開蹈歌山。”許觀道:“你……你要走了嗎?”迦陵公主眼眶一紅,道:“你同小宴姑娘相見,我跟去作什麽?”許觀一怔,說道:“那有什麽關係?小宴最喜歡交朋友了,為人又風趣。她見到你一定喜歡的緊。”迦陵公主背過身去,拭了拭淚水,說道:“我不想去。我要回小白民國,去嫁那個舞力隆王子。”許觀驚道:“什麽?你不是不願嫁他才逃出來的嗎?”迦陵公主幽幽道:“你還記得涼州寶泰樓裏的小麻子嗎?”便將自己嫁給阿耆尼國王子能解小白民國水源之憂等事說了,最後道:“我見到小麻子他們,才明白隻因我是公主,原來當真不能隻為自己一人活著。”

許觀聽了,半晌呆立無言。迦陵公主見他怔怔發呆,微覺好笑,道:“你在想什麽……”許觀忽然叫道:“有了!”迦陵公主嚇了一跳,問道:“什麽有了?”許觀道:“我有個朋友是茅山弟子,名叫郭三,最是神通廣大。他曾對我說起過一個求雨咒,念罷能降甘雨,普濟黎民。我們找到小宴以後,便去把他請來,定能解小白民國的旱荒。你就不用嫁給那個王子了。”迦陵公主道:“哦。”語氣中卻並無許多喜悅之意,又道:“我累了,想留在這兒歇歇。嗯……你尋到小宴姑娘回這裏來找我吧。”許觀見迦陵公主麵色蒼白,心想她貴為一國公主,卻陪著自己四處奔走,若到了緊羅那城還不知遇到什麽處境,實不該再讓她同自己涉險,便歉然道:“殿下,多謝你帶我到此。我一定盡快回來。”迦陵公主微笑道:“嗯。我讓烏球陪你去吧,萬一迷失了路途,它能帶你回到此處。”說罷抱起烏球,沿著它後背輕輕撫摸,說道:“你乖乖聽話。不許別人欺侮許公子。”烏球“嗚嗚”叫了兩聲,好似聽懂了主人的話。

許觀道過謝,沿著石道上山。緊羅那城雖已遙遙可見,這石道卻似乎永無止境。也不知登了多少石級,仰頭觀望,那座白色城池仍在雲端若隱若現。許觀累得氣喘籲籲,方想起自己還帶了波月石,不由暗罵自己蠢笨,忙取出來貼身戴了,將烏球擱在自己肩頭,吸氣向上疾奔而去。

許觀大步流星,兩旁樹木山石連排從身邊倒下。說來也怪,騰雲駕霧般跑了一通,再抬頭看時,緊羅那城竟並未近了多少。發足又跑了一陣,那城池卻仍似空中樓閣遙不可及。許觀心中惴惴,神不守舍間腳下踏空,從石道上滾了下去。石道甚是陡峭,許觀這一失足竟越滾越快,連烏球也跟著他骨碌碌往山下滾去。如此滾了一陣,許觀忽覺身子一滯,似乎有人伸腳阻住自己。從地上爬起,喘息未定,身後有個聲音道:“傻小子,這兒一裏地是山下五百裏。似你這般往上爬一裏,往下滾三裏,沒到山頂就給累死了。”許觀嚇了一跳,急忙回頭,背後卻是空無一人。忽聽那聲音又從背後傳來:“你到這裏來幹什麽?”許觀急速轉過身來,卻仍是空****並無半個人影,心想:“救我這人必定是位身懷絕技的高人,沒準便是緊羅那城城主元無咎。”當下恭恭敬敬拜倒在地道:“晚生錦州人許觀,謝過元無咎城主相救之恩。”他這句話說話,忽覺後頸處一緊,已給一隻手扼住,接著雙腳一空,竟給人提離了地麵。隻聽背後那聲音怒道:“你來找元無咎幹什麽?”許觀大驚,叫道:“我有個朋友來了這裏。我想尋她回去。快放我下來!”背後那聲音道:“你的朋友到了緊羅那城?元無咎很壞的,你一定見不到你朋友了,沒準連自己的小命也搭上。”許觀道:“大不了一死!再難我也要找到她!”話音剛落,便覺頸上一鬆,身子又落在地上,自己麵前突然多了一個黃袍人。此人約有四十開外年紀,額頭高高突起,滿口暴牙,蒜頭鼻上一對小眼如豆,兩腮上長滿了亂蓬蓬的胡須。這副模樣甚是醜陋卻又有種說不出的滑稽。

黃袍人見許觀看著自己,怒道:“你盯著我看什麽?是笑我醜陋嗎?你若敢笑我,我一掌劈死你!”許觀忙躬身施禮,心想:“這人怎麽如此蠻橫?他既然說元無咎很壞,自然不是元無咎。”便道:“晚生不敢,請問先生尊姓大名。”黃袍人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我是誰?你嘴上不說我醜,心裏一定在說。快講我是不是生得英俊?你若敢撒謊,我一掌劈死你!”這一來,問得許觀大為狼狽,心想:“這人是個男子,怎麽如此在乎自己相貌?若照實說,看這樣子他必然發火。可若說他相貌英俊,豈不是當麵扯謊?難道左右都是個死?”正為難間,忽然想起玄奘在五烽和自己在小白民國所遇的考題,靈機一動,便道:“恒河水,魚龍以為窟宅,天眾以為琉璃,人間以為波流,餓鬼以為猛焰。彼之毒藥,於此或為良藥。此之美貌,於彼或為醜陋。故外境之色,皆依其識,而所見不同。”這番話說完,既答了美醜之辨又未說謊。黃袍人一怔,哼道:“好小子,有你的。我再問你,誰是天下劍術第一?”許觀心想:“五娘曾說元無咎劍術號稱當世第一,這人不知是什麽來曆……”他正在暗自思索,黃袍人忽然叫道:“誰是天下第一,等我挑了這緊羅那城就知道了!你這小子來與我作個見證!”欺身上前一把抓住許觀,又伸足往地上重重一戳。許觀隻覺一股濃濃黑煙由地而生,鼻中聞到一股嗆人氣味,霎時間什麽都瞧不見了。待煙霧散去,已到了一片大廣場中心,麵前是一座大殿,殿頂的匾額上書了“嵯峨殿”三個金字。舉目遠眺,隻見雲山隱現,煙樹迷離,原來這廣場位於蹈歌山頂。這黃袍人跺足之間,已登上山來。

黃袍人走到緊閉的殿門前用力拍打,喝道:“我到了!趕緊出來打架!快些開門!”他喊了一陣,兩扇殿門軋軋打開。許觀往裏瞧去,見門內一名懷抱鐵劍的布袍男子立在正中,如送如迎,卻不是郭三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