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招親

許觀睜開眼時,猛見到麵前是隻吠叫不停的大狗。這狗除了脖上一塊金燦燦的金牌,通體黝黑,頭大如獅,頸上鬃毛豎立,露出白森森的利齒,正惡狠狠盯著自己。許觀大驚,險些又暈轉過去。勉力向周圍看去,隻覺脊背冰涼,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空****的大殿的地磚上。許觀心道:“我怕是到了森羅殿,這惡犬定是十殿閻王養的。我平生不曾作什麽惡事,怎麽落到這裏?玄奘師傅又去哪裏了?”他迷迷糊糊,腦中一片茫然,索性將雙眼一閉,忽聽有個女子的聲音道:“烏球!快退下!咦?這人竟活過來了。”又微微睜眼看去,那大狗已不在身邊,眼前站了個十四五歲的綠衫少女,大大眼睛,圓圓臉蛋,嘴角邊各生了個小小酒窩,正一臉好奇望著自己。

許觀掙紮坐起道:“姑娘,這裏還在人間嗎?”那圓臉少女笑道:“呸!你若不在人間,難道我們都是女鬼嗎?”許觀心中方定,問道:“得罪了。請問姑娘這裏是什麽所在?”那圓臉少女道:“你這人說話倒文縐縐的。也別姑娘小姐的亂叫了,我叫櫻葵。這裏是小白民國,是我家主人在蟲王廟後院的枯井旁找到你的。”許觀聽到“小白民國”四字時,心中一動,暗想:“五娘說長生瓶本是西海白民國國寶。白民國有一支遷到西域的後人或許知曉長生瓶的奧秘。這裏叫作小白民國,莫非就是白民國後人所居之地?”便問道:“櫻葵,你們是從海上遷徙到這裏的嗎?”

忽聽又有一個女子悠悠道:“我們一直就在這裏啊。”許觀心中一動,暗道:“怎麽世間有如此醇美動聽的聲音?”一點淡淡幽香飄來,側目看去,見一個白衣少女不知幾時走到身旁。這女子長發披肩,腰束玉帶,肌膚如雪,眼眸清涼。許觀隻瞧得懵懵懂懂,睜大眼睛隻覺這白衣少女如同銀碗裏盛的雪,清麗不可方物,似剛從畫中走出一般。櫻葵道:“主人,你快來看,還是頭一次從蟲王廟的井裏送出活人呢。”那白衣少女點了點頭,對許觀道:“你叫什麽名字?怎麽會到莫賀延磧的?”她說話溫文和婉,談吐間卻自有一股雍容之氣,令人難以違抗。許觀便將如何結識小宴、又如何離散等事略說了一遍,白衣少女聽罷,問道:“原來你是唐人,為了尋找那位小宴姑娘才到莫賀延磧來的。莫賀延磧很危險,你就不怕死嗎?”

許觀一呆,想了想答道:“雖然危險,可我隻知離開了她,一個人孤零零的便不快活。從前小宴對我說若有一日當真分開了,要記得去找她。她離開了我,一定也不快活。我從前不知,現在卻覺得若每日都孤零零的,活在世上又有什麽趣味?”白衣少女道:“原來你與她分開了就不快活。”許觀麵上一紅,忽然想起一事,急道:“啊呀!玄奘師傅還在莫賀延磧,我們得快去救他!”櫻葵道:“你別白費力氣了。過了這麽久,除非那位玄奘師傅是神仙或能生還,不然咱們還是替他誦經拜禮,望他早去極樂淨土的好。”許觀黯然道:“我記得自己也陷進了莫賀延磧的流沙,怎麽還能活著,又怎麽會到這裏呢?”櫻葵道:“小白民國就在莫賀延磧之中。這座廟叫蟲王廟,廟後的枯井與莫賀延磧的幾眼流沙相通,偶爾有些死去的旅人和駱駝馬匹從井中被拋出來。說來你也真命大。我們常來廟裏燒香,盼能讓這些亡魂早得超度,可像你這樣從井裏拋出的活人還是頭一個。”許觀心道:“原來莫賀延磧地底的沙河通到這裏。想必因我帶了波月石,一路被流沙飛快衝了出來,不然也早憋死在地下了。”他想起玄奘,心裏一酸,半晌無言,過了許久才向白衣少女問道:“敢問姑娘叫什麽名字?”話一出口,忽然頭上猛的一痛,原來是櫻葵拍了一下他額頭,教訓道:“什麽姑娘啊,這位是……”白衣少女道:“櫻葵,你別嚇唬他。”又對許觀道:“我叫作迦陵,這名兒也是一種鳥兒的名字。你的名字叫許觀,又是什麽意思?是希望日後作官嗎?”許觀臉上一紅,正想說:“我這個‘觀’字並不是作官的‘官’。”忽聞殿外有人稟道:“櫻葵姑娘,遠道來的客人們已到月牙宮了!”

迦陵歎了口氣道:“咱們得走了。”櫻葵道:“我去查看車輛。”又低頭四顧,喚道:“烏球,你去哪兒了?快出來。”隻見從大殿角落裏鑽出一隻毛茸茸的黑色小狗,項上拴了塊金牌,生得虎頭虎腦,豎起支小尾巴跑到櫻葵腳邊“嗚嗚”叫個不停。許觀奇道:“剛才明明是隻大狗,怎麽眨眼工夫變成了小狗?”櫻葵邊往外走邊笑道:“它遇到壞人就變成大狗了。”那黑色小狗烏球一步一趨跟著她跑了出去。迦陵對許觀道:“烏球是隻靈犬,我五歲那年爹爹送的。平常是隻最乖不過的小狗,可你隻要揪揪它耳朵或是惹它發怒,立刻就變成大獒。再揪揪它耳朵又能變回來。”許觀道:“這倒真希奇了。”迦陵道:“一會兒你要不要試試?”許觀忙擺手道:“多謝你了,還是免了吧。”

許觀從地上站起身來,看了看大殿兩側供奉的神像,見個個都漆成草綠色,麵目猙獰,隻有正中一尊手持小瓶的神像黃麵青須,麵目和善,便問道:“這些都是什麽神仙?”迦陵道:“蟲王廟正中那位是蝗神。蝗神手裏的瓶子裝了各路神蟲,他若得了供養就會按緊瓶蓋,不讓神蟲飛出來吃莊稼。兩旁供奉的都是蝗神的文武百官。”許觀道:“想來這裏鬧蝗災鬧得厲害。”迦陵道:“是啊。每年都有很多蝗蟲從山上下來,鬧得最凶的時候連國中的枯草都被啃光。我來蟲王廟祭拜,除了超度那些被卷到小白民國的亡靈,也想祈求蝗神莫要再給我們降禍生災。”許觀道:“拜這蝗神當真靈驗嗎?我家鄉田地裏也有蝗蟲,後來大夥兒養了許多沙雞放進田裏便治住了。”迦陵道:“真的嗎?那我們也去捉些沙雞來。”

兩人正說著話,櫻葵走進稟道:“主人,馬匹車輛皆已備好,咱們這就啟程嗎?”迦陵對許觀道:“你在小白民國有什麽認識的朋友嗎?”許觀道:“我初次來到貴邦,並無相識之人。”迦陵低頭想了想,對櫻葵道:“這位許公子剛剛蘇醒過來,身子還未康複,不可將他拋在這裏。也請他坐進車裏,到了月牙宮再尋個大夫給他瞧瞧。”櫻葵便領許觀來到廟外,隻見門口站了幾個銀甲武士,不遠處停了輛馬車。這馬車通體銀光閃閃,竟似用純銀打造而成,拉車的是兩匹雪練一般的白馬,四腿修長,神駿非凡,見了櫻葵一起歡聲嘶鳴。

櫻葵令許觀在車中前座坐了,又垂了一卷珠簾在車廂中間,自己與迦陵坐在後座,才吩咐啟程。許觀撥開車窗上的簾子往外看去,隻見路旁黃沙碎石猶如倒退,顯是這馬車行得飛快,坐在車內卻隻覺平穩異常。過了會兒又覺一陣倦意襲來,便合眼打起盹來。櫻葵見許觀睡了過去,低聲笑道:“公主殿下,我瞧你老是歎氣,其實大王也是一番好意。他發下這選婿的榜文,招來了許多少年英雄呢。聽說來的人裏還有什麽龜茲國的親王,赭時國與阿耆尼國的王子。說不定啊,真能給你找到個又英俊又體貼的駙馬爺呢。”迦陵公主道:“阿耆尼國的王子也來了嗎?”櫻葵道:“是啊。聽說阿耆尼國離咱們這兒不遠,那王子還曾經徒手力斃花豹,是國中出名的勇士……”

迦陵公主聽到這裏,也喃喃道:“阿耆尼國……”想起兩月前父親忽然召見自己,當時他憔悴的模樣在心頭一閃而過:“父王近些年忙於政事,極少出宮,那日被召才想起已經有一月沒有見過他了。見到父王時他滿臉愁容,兩鬢又白了許多,竟似在一個月中老了幾歲。我大是心痛,便道:‘父王,你如此操勞,何不將政事分給朝中百官。’父王卻歎了口氣道:‘有些大事,別人也幫不上忙。’又對我說:‘你長大了,也該有許多煩惱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長大了就會有煩惱,卻覺得父王這些年總是憂心忡忡。他發了一會兒呆,忽然對我說:‘迦陵,前些日子阿耆尼國派來使臣替他們的王子求親,聽說那王子是個英雄,你願意嫁到阿耆尼國去嗎?’我聽完嚇了一跳,忙道:‘我都不認識他,如何能嫁。兒臣不願嫁人,隻願能日日陪著父王。’父王道:‘傻孩子,女子長大了都要嫁人的。你不願意嫁那王子,就算了吧。’三天以後又來了個赭時國的使臣替他們王子求親,我自然也回絕了,父王也沒多說什麽。過了些日子,又來了個龜茲國使臣替他們的親王求親,我想也沒想便一口回絕了。這次父王有些不高興了,他對我說:‘你這也不要,那也不要,究竟要嫁什麽人呢?不如我讓天下英雄都到小白民國來讓你選吧。’唉,父王倔起來可真倔,他果然就下了招婿的榜文發往西域各國,我怎麽攔也攔不住。後來我才知道小白民國的水都來自國中的一眼月牙泉,如今這眼泉水卻日複一日幹涸了。阿耆尼國有許多泉水,赭時國與龜茲國都有大河,假如我嫁了過去,小白民國就再沒有水源之憂了。”

櫻葵見她呆呆出神,撲哧一笑道:“莫非殿下你早就聽說過這位王子的大名了?”迦陵公主道:“我聽說過他,可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櫻葵道:“他叫舞力隆,是阿耆尼國的第一勇士,西域的女子都知道他呢。”迦陵公主道:“這名字與國師倒挺像,隻差一個字。”櫻葵笑道:“誰說不是呢?有次我還偷偷問過國師,他同這王子是不是親戚呢?”迦陵公主道:“國師怎麽說?”櫻葵彎下腰,學了老人模樣,咳嗽一聲道:“國師說:‘我出家以前還真去過幾趟阿耆尼國,莫非我當年的相好後來當上阿耆尼國皇後了?’”迦陵公主聽了輕輕笑道:“這也要占人便宜,倒真像國師的口氣呢。”她嘴角間淺笑盈盈,心中卻又想起了往事:“父王發下榜文後,有一天國師舞力彥來看我,說要陪我聊天。說是聊天,其實都是他講我聽。舞力彥國師說從前的中原皇帝有一個妃子叫王昭君,後來皇帝把她許給了匈奴的單於。結果中原從此便與匈奴和好,邊塞的烽煙熄滅了五十年。我問他為什麽給我講這個故事,莫非想讓我學那個王昭君嗎?舞力彥國師卻直打哈哈,撓了撓腦袋說他是奉旨來說故事,叫我別尋他的晦氣。其實我知道是父王讓他來勸我的,可是隻因為我是公主,便非要嫁給從未見過的人嗎?”

心事紛擾,迦陵公主沉浸其中,不知不覺馬車已駛進一條小路,行了一會兒,櫻葵道:“殿下,咱們已經到月牙宮了。”又輕輕搖醒許觀,說道:“許公子,你先醒醒。看到外麵那彎泉水了嗎,我帶你先去那裏歇息。待會兒再請個大夫去給你瞧瞧。”許觀依言下車,見眼前是一派奇景:莽莽沙洲之中竟有一彎泉水,漣漪縈回,碧如綠玉。泉水緩緩流淌於流沙之間,彎曲宛如新月。一座巨大的石頭城堡矗立在泉邊的沙丘之上,城牆上植滿青色藤蔓,遠遠望去就像金沙中嵌了顆翡翠。

櫻葵領著許觀步入石頭城堡中,東轉西走,穿過幾條花徑,來到一間小小偏殿,囑咐道:“許公子,你在這裏先歇息一會兒。可別到處亂走,我稍後再來尋你。”說罷便匆匆離去。許觀等了許久,見櫻葵仍不回來,腹內卻咕嚕嚕叫個不停,才想起自己有幾日不曾進食了,忽然嗅到一股糕餅蔬果的香氣從窗外飄來,更是饑火難抑。許觀心道:“想必她們給什麽事耽擱住了。隔壁莫非是廚房嗎?我去尋些食物便回,想來也不打緊。”他打定主意,推門而出。隻聽隔壁一間大殿裏人聲嘈雜,香氣好似從那裏飄出的,便走了進去。

原來隔壁是一座極寬敞的大殿,地上鋪了厚厚的淡黃氈毯,牆壁上懸了四幅紋樣細密的巨大織毯作裝飾。殿內已聚了四十餘人,席地散坐在兩側的長桌後,桌上各擱了一列銀碟,盛滿蔬果、點心之類。有個身著藍衫的年長女官見許觀進來,忙走上前來,將他領至左側長桌後一個空著的席位,低聲道:“這位佳客快請落座,國師馬上便要出來考較各位了。”許觀不明就理,隻得坐了,再看那四十餘人都是少年男子,個個一臉期許。許觀依次打量過去,見右側長桌中坐了個瘦削少年,唇紅齒白,劍眉入鬢,雙眸之間卻自有股執拗神氣。許觀隻覺好生麵熟,仔細打量了一番猛然想起:“這人不是在成都寶會上遇過的薛閱山嗎?他是江陵府寶瑞閣的二少爺,怎麽到這裏來了?”

忽然傳來叮叮幾聲鍾磬響,殿門外走進兩行內侍模樣的人來,個個身著錦袍,為首一個身披紫袍的小和尚朗聲道:“國師到。”隻見緩緩走進一個滿麵皺紋的矮小老僧,身披大紅袈裟,頭戴金色高冠,左手捧骷髏盂,右手中拄了根兔首木杖,笑嘻嘻看著眾少年。正是小白民國的國師舞力彥到了。舞力彥見了眾人,說道:“吾國萬歲有諭,命老衲代為考官,替公主殿下擇婿。諸位佳客遠來辛苦,請先用些茶點。”許觀聽了大吃一驚,心道:“原來這些人是在等待公主擇婿的比試,我怎麽闖到了這裏,還是趕緊離去吧。”他正打算離開,那小和尚又道:“佳客齊至,閉門。”話音剛落,隻聽轟隆隆一陣響,四名內侍已走上去將兩扇厚厚的殿門合上。

待眾人用了些茶點,舞力彥雙手輕拍了三下。殿門重又緩緩打開,一行銀甲衛士魚貫而入,在每人席前擺放了一個小瓷壇,裏麵光燦燦盛滿銀錠。舞力彥朗聲道:“諸位俊彥不辭勞苦,遠赴敝國,小白民國上下深感盛情。隻是公主金枝玉葉,深居禁中,卻難與每位佳客一一相見,還請諒鑒。”他說到這裏,眾少年中已有不少變了臉色,有的想:“原來不是人人能與公主相見,那叫我們老遠到這裏做甚,不是存心消遣嗎?”有的卻想:“對方必然有題目相考,決出能與公主相見之人,卻不知如何考法?”果然見舞力彥走到一名少年席前,手撫桌上的瓷壇道:“古來姻緣之事上天注定,今日也須試試諸位時運。這瓷壇裏的銀錠之中混有幾塊金錠,各位請閉目在壇中擇取,若是取出的是金錠,便可謁見公主。”眾人聽罷都覺納悶:“不知小白民國在搞什麽玄虛,若有德才兼備之士沒能摸出金錠便不得與公主相見,若有平庸之輩恰巧摸出金錠卻可過關,天下哪有這樣選婿的?”

眾人正躊躇間,有幾個性急的已經伸手向壇中摸去。見有人帶頭,剩下的少年也紛紛閉上雙眼在瓷壇中尋那金錠。許觀心想:“這公主選婿與我並無幹係,這比試還是別參與的好。倘若回去晚了,櫻葵姑娘找不到我,豈不糟糕。”便移步往外走,卻被身邊的銀甲武士攔住。那銀甲武士沉聲喝道:“公子請在壇中挑選。”許觀無奈隻得撿了瓷壇最上方的一塊銀錠,心想:“反正我沒摸到金錠,總可放我出去了吧。”

隔了一會,眾人都已摸定。許觀見隻有六七人手中舉的是金錠,臉上都喜氣洋洋。再看薛閱山手中持的也是銀錠,卻是一臉懊惱。舞力彥嗬嗬笑道:“時運好的佳客倒真不少。摸中金錠的留在此處,摸中銀錠的請隨我來。”說罷向內走去,眾人見他走向之處明明是麵牆壁,都覺奇怪。誰知當他走近牆壁,牆內便發出軋軋聲響,壁上的織毯緩緩裂成兩片,中間分出一條長長的甬道來。眾內侍簇擁著舞力彥大步走了進去。摸到銀錠的少年均想:“沒料到千裏迢迢來到這裏,連公主的麵都沒有見上。”雖然個個心中不甘,可主人已出言送客,斷無再留在此地之理。許觀身邊的銀甲武士道:“公子請進。”許觀無計可施,也跟著走進甬道。

走完甬道,忽聞水聲淙淙,花草清氣撲鼻而來,原來是一大片花叢。許觀看去,隻覺回到了燕婉園中,但濃翠蔽日,靜窈縈深,更有過之。穿過花叢,地勢越來越高,似行在山道之間。不多時攀到了一處光禿禿的廣闊平台,隻有一塊嶙峋巨石參天矗立。舞力彥停下腳步,轉身對眾人道:“恭喜諸位佳客已過了一關。”眾少年麵麵相覷,都覺詫異。舞力彥笑道:“實不相瞞,那瓷壇之中隻放有銀錠,取出金錠者所呈必是自己所攜之物。諸君都是至誠君子,方可來到此處,這接下來的考題卻要一試諸君之勇。”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有的暗自慶幸:“剛才讓我們挑揀金錠果然另有深意,幸虧不曾作弊。”有的尋思:“第一道考題考一個‘誠’字,第二道卻要考一個‘勇’字。卻不知如何考法,莫非要我們互相比試武藝嗎?”舞力彥走到平台邊緣,指著台下說道:“小白民國曆年為蝗災所困。這隻神蝗是我國禦林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捕獲的。哪位佳客能與它鬥上八個回合便可過關。若是不願比試,也可退後,或由內侍指引回到外邊大殿休息。”眾少年聽了都一湧而上,擠過去往台下觀瞧。許觀站在人群後排,見這些人個個猴急,微覺好笑。誰知眾少年隻看了一眼,十人中竟有八九人臉上變色,紛紛退了回來向舞力彥深施一禮,退到一旁。有幾個少年更是戰戰兢兢,站立不穩,由內侍架了回去。許觀好奇心動,也走到平台邊向下看去。這一眼瞧去,也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隻見平台下是一處人工雕鑿出來的碗形深壑。壑內一隻水牛大小的碩大蝗蟲伏在正中。這巨蝗本來懶懶趴著不動,見眾人探頭張望,傲然而起,伸開兩支暗紅色的鞘翅輕輕振動,發出甲胄磨擦之聲,一對觸須衝天直立,端的是威風凜凜。舞力彥問道:“哪位佳客願打頭陣?”過了半晌,隻聞山風呼嘯,竟無一人搭言。舞力彥笑道:“莊子曰:‘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諸君想必皆通曉此理,個個貴生保真。既如此,我們先退到外麵大殿,再從長計議。”此時人群中忽有一人喝道:“國師,我願試試!”

眾人聞聲看去,見說話的是個身披灰貂長袍的壯實少年,臉上帶了好幾處刀疤,頸帶金圈,足蹬戰靴,腰間係了柄狼頭短刀,樣貌甚是威武。舞力彥道:“原來是阿耆尼國的王子殿下,老衲早聞舞力隆王子英雄了得,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隻是殿下萬金之軀倘有絲毫損傷,老衲實在開罪不起。這鬥蝗一事,但求點到為止。因此待會兒相鬥之時,殿下若想中止,隻需出聲相喚,老衲自會製住神蝗。”

舞力隆道:“好!”說罷抽刀在手,縱身躍入深壑。那巨蝗知有敵人來犯,後腿一蹬,竟跳到舞力隆上方,露出一對大顎,淩空下擊。舞力隆人在半空,急揮短刀護住頭頂,忽然嚓的一聲,隻覺虎口劇震,落到地麵時才見手中短刀已被巨蝗啃成兩段。舞力隆平生見過不知多少大小戰陣,每次遇到強敵反而精神倍增。見巨蝗也墜到地麵,索性猱身而上,操起半截斷刀從旁衝了上去。

巨蝗周身生有硬甲,舞力隆的斷刀刺到身上竟似渾然不覺,隻晃動長滿硬刺的前足輕輕一掀,已將半截斷刀擊飛,跳到舞力隆麵前,兩根雉尾般的觸須垂了下來正抵在他胸前。眾人見了各自心驚,均想:“如此一來這王子手無寸鐵,可要糟糕了。”兩名阿耆尼國的隨從更是臉色慘白,跑到舞力彥國師麵前懇求中止這場比試。舞力彥道:“你們不必擔心,貴國王子殿下已與神蝗拆了兩招,看來並無敗像。有老衲在此,決不會讓殿下傷了一根寒毛。”忽然眾人一陣驚呼,再看深壑之中的戰局已陡生變化。舞力隆與巨蝗對峙了片刻,身形一晃,竟鑽到巨蝗身下,對準它肚腹就是一拳。

原來舞力隆心想:“這毛蟲雖渾身硬甲,卻總該有薄弱之處。不妨探到它身下試試。”他生性果決,想到便做。巨蝗肚腹之間果然並無硬甲覆蓋,正是柔軟要害之處,被舞力隆擊中,一陣劇痛,躥起數丈高來。這巨蝗吃痛,鬥發了性,亮出大顎從空中飛掠而下。舞力隆失了兵刃不敢硬擋,隻得就地急滾,巨蝗卻是悍勇絕倫,撲打著雙翅緊追不舍,直激得塵土飛揚。舞力隆雖奮力躲避,終被逼到一處角落,眼看那一對大顎已湊到他麵前,隻得大聲叫道:“國師,也罷!”話音剛落,那巨蝗忽然仰起頭來,低鳴一聲,再無戰意,緩緩退了回去伏在地上。

再看平台上舞力彥手持木杖輕輕揮動,朗聲道:“殿下與神蝗鬥了八個回合,實是難得,快請上來吧。”兩名舞力隆的隨從早已是滿頭大汗,對著舞力彥不住作揖。舞力彥手舉兔首木杖,微微笑道:“已說了二位不必太過擔心。此杖叫作破雷撥靄杖,乃上古神器,能駕馭神蝗。若情形危急,我隻消輕輕晃動此杖,便能令神蝗退卻。”又對眾少年道:“還有哪位佳客願意一試?”眾人心想:“舞力隆號稱阿耆尼國的第一勇士,連他都如此狼狽,我上去豈不是自尋丟臉。”忽聽一人道:“我來試試。”許觀側目觀瞧,見說話的正是薛閱山。國師舞力彥道:“請問這位公子尊姓大名,來自何處?”薛閱山道:“在下大唐江陵府人士,姓薛名閱山。”舞力彥道:“原來郎君自東土大唐而來,真是一路辛苦。稍後與神蝗比試,若想中止且莫遲疑,隻需出聲相喚。”薛閱山應了一聲,走到平台邊。他不似舞力隆一樣縱身跳下,而是轉過身來雙手抓住岩縫,緩緩爬落。眾人見了都是目瞪口呆,都道他既敢挺身挑戰,自然是身懷絕技,誰知看他身手竟似全然不會武藝,均想:“這人為了當駙馬連命都不要了。”

過了大半個時辰,薛閱山才爬到壑底,已是汗流浹背,手腳也有好幾處給劃破。等到喘息稍定,才從背上解下柄長劍,慢慢抽出攥在手上,緩緩走近巨蝗。那巨蝗卻始終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竟好像知道這次來犯的敵人武功低微,絲毫不加戒備。等到薛閱山走近到三步之內,巨蝗忽然後足一彈,疾如電掣,連人帶劍將他踢出一丈開外。眾人都是一陣驚呼,許觀忙衝到舞力彥麵前道:“國師,快請製住神蝗吧。”舞力彥搖了搖頭道:“那位薛公子還未出聲。”許觀道:“他不會武功,這樣鬥下去太過凶險。”舞力彥道:“這位郎君還請先退下,老衲自有分寸。”

此時薛閱山已晃悠悠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口裏念道:“一個回合。”從地上拾起長劍,又朝巨蝗走了過去。巨蝗還是伏在地上全不理睬,等他走近隻是觸須一掃,似皮鞭一般將薛閱山抽了個筋鬥,又遠遠摔了出去。過了片刻,薛閱山掙紮著站起,又朝巨蝗走去。舞力彥在平台上見了卻隻是捋須微笑,並無製止之意。如此反複數次,許觀心想:“若再鬥下去,他隻怕頃刻之間就沒了性命。”當下念動禦劍咒,想禦使飛劍來相助薛閱山。可也不知是頌錯了咒語,還是心有雜念,念了半天全不靈驗。卻聽啪的一聲,是那巨蝗逼到薛閱山身旁用頭一拱,又將他頂上空中,重重摔在地下一動不動。

許觀大急,忽然間想道:“也不知為何這禦劍咒今日不靈驗。記得小宴還教過篇咒兒叫作顛倒夢想咒,當時我念完毫無效用,如今情勢危急,不妨死馬當作活馬醫,念來試試。”於是凝神守一,照小宴所授念動咒語,過了片刻,隻聽一陣咕咕鳥叫聲由遠而近。眾人仰觀天上,見不知從何處飛來兩行沙雞,停在深壑上空高低亂飛,啼叫不已。那巨蝗見了似乎甚是害怕,將身子縮成一團躲進角落。過了一會,又爬近薛閱山用觸須一挑將他擱在背上,展開雙翅躍上平台。眾少年見巨蝗忽然飛到麵前,都嚇得驚惶失措,四散躲藏。那巨蝗徑直落到許觀身旁,翻身將薛閱山輕輕放在地上,伏在許觀腳邊低聲鳴叫,眼中露出乞憐神色。

舞力彥麵朝許觀道:“這位公子還通曉奇術,實在是失敬失敬。敢問公子大名,仙居何處?”許觀一臉惘然道:“在下許觀,也是唐人。這咒兒是晚生的一個朋友所授,本來從未靈驗過……”原來顛倒夢想咒以施咒者心中諸般妄想為基,許觀生性淳厚,心思單純,向來使不出這咒兒,但此刻他既擔心薛閱山,又麵對巨蝗這等可怖之物,正所謂心有掛礙,生憂生怖,反合了顛倒夢想咒本意,因此一念便召來了蝗蟲的天敵。這番道理許觀固然不明,舞力彥雖然淵博也無從知曉,說道:“許公子,有了你這咒兒,就用不著我的破雷撥靄杖了。這神蝗已服你了,以後也會聽你號令。”再看那巨蝗果然晃動觸須在許觀腳邊輕輕蹭動以示友善,蹭了好一會兒才飛回深壑中。此時薛閱山也已醒轉過來,許觀扶他坐到一旁又替他擦了嘴角血跡,問道:“薛二少爺,你怎麽到了這裏的。”薛閱山驚道:“你是誰?怎麽認得我的?”許觀便將成都寶會上相識之事說了,薛閱山道:“原來當時兄台也在場。隻因長生瓶在我手中失卻,成都寶會後我便辭別了兄長四處尋訪這寶瓶下落,後來打聽到長生瓶與小白民國大有淵源,便一路追查到這裏。恰遇上小白民國公主招親,我想若是能借助皇室之力或可早日尋到寶瓶,便也來湊了這場熱鬧。”

兩人正說話間,舞力彥朗聲道:“這第二場比試隻有三位佳客晉級,便是舞力隆王子、薛閱山公子與許觀公子。請三位留步,隨我晉見陛下與公主殿下。餘下諸君,請隨內侍回到大殿。”許觀一驚,忙對舞力彥道:“在下剛才隻是為了救人,絕無高攀公主殿下之意,還請國師也令晚生回到大殿吧。”舞力彥本來一直笑容可掬,聽他說完臉色一沉道:“公子若無求親之意,怎會來到此間?莫非公子自忖來自大邦,以為我小白民國僻居北疆,國小力微,便存心羞辱嗎?”這番話隻說得許觀麵紅耳赤,忙解釋道:“國師,晚生絕無此意……”忽然間一陣軋軋巨響,平台中間的參天巨石緩緩落了下來,石上置有一大一小兩頂黃色幔帳。舞力彥急忙轉身拜倒道:“臣舞力彥與三位佳客參見我主萬歲與公主殿下。”